陽春三月,庭院里的新樹已發芽了,驟雨初歇,樹枝上的綠意濃的像是要化成水珠滴下來。
「……我的爺爺,我記得是個古板的老傢伙。」
「……出身便是書香世家,一輩子都沒什麼出奇的事情。幼而好學,年少中舉,補實缺,進朝堂,然後又從朝堂上下來,回到家鄉教書育人,他平時最寶貝的,就是存在那裡的幾屋子書。現在想起來,他就像是大伙兒在堂前掛的畫,一年四季板著張臉嚴肅得不得了,我那時候還小,對這個爺爺,平素是不敢親近的……」
「……遼人殺來的時候,軍隊擋不住。能逃的人都逃了,我不害怕,我那時候還小,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家裡人都聚集起來了,我還在堂前跑來跑去。老頭子在廳堂里,跟一群硬邦邦的叔叔伯伯講什麼學問,大家都……正襟危坐,衣冠整齊,嚇死人了……」
「……我哇哇大哭,他就指著我,說,家裡的骨血有一個人傳下去就夠了,我他娘的……就這樣跟著一幫女人活下來。走之前,我爺爺牽著我的手……我忘了他是牽著我還是抱著我,他拿著火把,把他寶貝得不得了的那排屋子放火點了……他最後被剝了皮,掛在旗杆上……」
院子里,廳堂前,那樣貌猶如女子一般偏陰柔的書生端著茶杯,將杯中的茶倒在屋檐下。廳堂內,房檐下,武將與士兵們都在聽著他的話。
「……他不喝酒,所以敬他以茶……我後來從奶奶那邊聽完這些事情。一幫手無縛雞之力的傢伙,去死前做得最認真的事情不是磨利自己的刀槍,而是整理自己的衣冠,有人衣冠不正還要被罵,神經病……」
「……我,從小什麼都不理,什麼事情我都做,我殺過人、生吃過人,我不在乎自己衣冠不整,我就要別人怕我。老天就給了我這麼一張臉,我家裡都是女人,我在京城學堂上學,被人取笑,後來被人打,我被人打不要緊,家裡只有女人了怎麼辦?誰笑我,我就咬上去,撕他的肉,生吞了他……」
「……後來有一天,我十三歲,一個京城當官的傢伙欺負我家沒有男人,調戲我那性子弱的姑媽,我撲上去撕了他半張臉,掏了他的一隻眼睛,嚼了。周圍的人嚇壞了,把我抓起來,我指著那幫人告訴他們,只要我沒死,遲早有一天我會到他家去,把他家老老小小生吞活剝……後來我就被送到北邊來了……那傢伙現在都不知道在哪……」
他將第二杯茶往泥土中倒下。
「……我在北方的時候,心中最牽掛的,還是家裡的那些女人。奶奶、娘、姑媽、姨媽、姐姐妹妹……一大堆人,沒有了我她們怎麼過啊,但後來我才發現,就算在最難的時候,她們都沒輸給……哈哈,輸給你們這幫男人……」
「……我這樣的性格,原本也更應該跟著那寧魔頭一起做事,但後來我沒跟上去,不是因為家裡的這些親人……說起來也怪,寧魔頭動手造反的時候,我跟他的關係也挺好的,但他就是沒有通知過我,一點端倪都沒有露出來……」
「……我王家祖祖輩輩都是讀書人,可我自小就沒覺得自己讀過多少書,我想當的是俠客,最好當個大魔頭,所有人都怕我,我可以保護家裡人。讀書人算什麼,穿著書生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殺敵?可是啊,不知道為什麼,那個迂腐的……那幫迂腐的老東西……」
他在地上,倒下第三杯茶,眼中閃過的,似乎並不只是當年那一位老人的形象。喊殺的聲音正從很遠的地方隱隱傳來。一身長袍的王山月在回憶中停留了片刻,抬起了頭,往廳堂里走。
「……那幫老東西啊,我卻不得不尊重他們……」
他走到廳堂那頭的桌邊,拿起了高高的冠帽。
「……諸位都是真正的英雄,過去的這些日子,讓諸位聽我調度,王山月心有慚愧,有做得不當的,今日在這裡,不一一向諸位道歉了。女真人南來的十年,欠下的血債罄竹難書,我們夫妻在這裡,能與諸位並肩作戰,不說別的,很榮幸……很榮幸。」
將高高的帽子戴上,緩慢而沉穩地繫上系帶,用長長的簪子固定起來。然後,王山月伸手抄起了桌上的長刀。
「……諸位,看起來大名府已不可守,我們在這裡拖住這些傢伙半年,該做的已經做到,能不能出去我不敢說。在眼下,我心中只想親手向女真人……討回過去十年的血債——」
刀鋒的寒光閃過了廳堂,這一刻,王山月一身雪白袍冠,看似文質彬彬的臉上露出的是慷慨而又豪邁的笑容。
「諸位兄弟,女真勢大,路已走絕,我不知道我們能走到哪裡,我不知道我們還能不能活著出去,即便能活著出去,我也不知道還要多少年,我們能將這筆血債,從女真人的手中討回來。但我知道、也確定,終有一天,有你我這樣的人,能復我華夏,正我衣冠……若在場有人能活著,就幫我們去看吧。」
他笑了笑:「……現在,我們去討債。」
有應和的聲音,在人們的步伐間響起來。
武建朔十年三月二十三,大名府外牆被攻破,整座城池,陷入了激烈的巷戰之中。經歷了長達半年時間的攻防之後,終於入城的攻城士兵才發現,此時的大名府中已密密麻麻地構築了許多的防禦工事,配合炸藥、陷阱、四通八達的地道,令得入城後稍稍鬆懈的軍隊首先便遭了迎頭的痛擊。
不過失去城牆的防守畢竟已經被削弱太多。坐鎮大名府的女真將領完顏昌長於內政後勤,兵法以保守著稱,他指揮著二十餘萬的漢軍入城清掃,掘地三尺步步為營的同時,大肆的招降願意投降的、陷入絕路的守城軍隊,於是到得破城的第三天,便已經開始有小股的部隊或個人開始投降,配合著女真人的攻勢,破解城內的防禦線。
亦有軍隊試圖向城外展開突圍,然而完顏昌所率領的三萬餘女真直系部隊擔起了破解突圍的任務,優勢的騎兵與鷹隼配合掃蕩追逐,幾乎沒有任何人能夠在這樣的情況下生離大名府的範圍。
被王山月這支軍隊突襲大名,此後硬生生地拖住三萬女真精銳長達半年的時間,對於金軍而言,王山月這批人,必須被全部殺盡。
逐步攻城掃蕩的同時,完顏昌還在緊緊盯住自己的後方。在過去的一個月里,於林州打了勝仗的華夏軍在稍稍休整後,便自西北的方向奔襲而來,目的不言自明。
挾著大敗術列速的威勢,這支軍隊的行蹤,嚇破了沿途上不少城池守軍的膽子。華夏軍的行蹤幾度出現在大名府以北的幾個屯糧重鎮附近,幾天前甚至瞅了個空隙突襲了北面的糧倉肅方,在原本李細枝麾下的軍隊大部分被調往大名府的情況下,各地的告急文書都在往完顏昌這邊發過來。
但完顏昌視若無睹。
至於三月二十八,大名府中有半數地方已經被清掃光,這個時候,女真的軍隊已經不再接受投降,城內的軍隊被激起了哀兵之志,打得頑強而慘烈,但對於這種情況,完顏昌也並不在乎。二十餘萬漢軍部隊從城市的各個方向進入,對著城內的萬餘殘兵展開了最為猛烈的攻擊,而三萬女真士兵屯於城外,無論城內死了多少人,他都是按兵不動。
他在等待華夏軍的過來,雖然也有可能,那隻軍隊不會再來了。
一萬三對戰術列速的三萬五千人,沒有人能夠在這樣的情況下不傷元氣,如果這支軍隊不過來,他就先吃掉大名府的所有人,然後轉頭以優勢兵力淹沒這支黑旗殘兵。如果他們魯莽地過來,完顏昌也會將之順口吞下,從此底定江北的戰事。
……
時間回去兩天,大名府以北,小城肅方。
在奪得了這裡的倉儲後,自林州血戰中轉戰過來的華夏軍隊伍,得到了一定的休整,吃了幾天的飽飯。
林州的一場大戰,雖然最終擊敗術列速,但這支華夏軍的減員,在統計之後,接近了一半,減員的半數中,有死有重傷,輕傷者還未算進去。最終仍能參與戰鬥的華夏軍成員,大約是六千四百餘人,而林州守軍如史廣恩等人的參與,才令得這支軍隊的數目勉強又回到一萬三的數量上,但新加入的人手雖有熱血,在實際的戰鬥中,自然不可能再發揮出先前那般頑強的戰鬥力。
對於能否繼續援救大名府,軍隊當中有過多次的討論。在原本的計劃中,華夏軍援防晉地,助晉王地盤首先建立起一個相對牢固的抗金聯盟,而後在稍有餘裕之時向晉王借兵,突襲大名府協助王山月突圍,這是最為理想的狀態。如今自然是不可能了。
一萬三千人對陣術列速已經極為面前,在這種殘破的狀態下,再要突襲有女真軍隊三萬、漢軍二十餘萬的大名府,整個行為與送死無異。這段時間裡,華夏軍對周邊展開多次騷擾,費盡了力量想要得到完顏昌的反應,但完顏昌的應對也證實了,他是那種不出奇兵也絕不好應付的堂堂將領。
對於這樣的將領,甚至連僥倖的斬首,也不必有期待。
不去救援,看著大名府的人死光,前去救援,大家綁在一起死光。對於這樣的選擇,所有人,都做得極為艱難。
但到得這天夜裡,決定還是做出來了……
……
三月二十六,肅方鎮外的校場附近,有一堆堆的篝火燒起來。
在之前的華夏軍中,就時常有整肅軍紀或是提振軍心的動員會,吸收了新成員之後,這樣的會議更加的頻繁起來。即便是新加入的華夏軍成員,此時對這樣的聚會也已經熟悉起來了。會場以團為單位,這天的動員會,看起來與前些日子也沒什麼不同。
東側的一個會場,參謀李念隨著史廣恩入場,在稍稍的寒暄之後開始了「講課」。
「……在小蒼河時期,一直到如今的西南,華夏軍中有一眾稱呼,叫做『同志』。何謂『同志』?有共同志向的朋友之間,互相稱呼同志。這個稱呼不勉強大家叫,但是是非常正式和鄭重的稱呼。」
「……華夏軍的志向是什麼?我們的祖祖輩輩從千萬年前生於斯長於斯,我們的祖先做過很多值得稱頌的事情,有人說,中國有服章之美,謂之華,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我們創造好的東西,有好的禮儀和精神,因此稱之為華夏。華夏軍,是建立在這些好的東西上的,那些好的人,好的精神,就像是眼前的你們,像是其它華夏軍的兄弟,面對著氣勢洶洶的女真,我們絕不屈服,在小蒼河我們打敗了他們!在林州我們打敗了他們!在徐州,我們的兄弟仍然在打!面對著敵人的踐踏,我們不會停止抵抗,這樣的精神,就可以稱之為華夏的一部分。」
「……這世上還有其它很多的美德,即便在武朝,文臣真正為國事操心,武將戰死於殺場,也都稱得上是華夏的一部分。在平時,你為百姓做事,你關心老弱,這也都是華夏。但也有骯髒的東西,曾經在女真第一次南下之時,秦丞相為國家盡心竭力,秦紹和死守太原,最終無數人的犧牲為武朝挽回一線生機……」
「……但是為了朝堂爭鬥、勾心鬥角,朝廷對太原不做援救,以至於太原在苦守一年之後被打破,滿城百姓被屠,太守秦紹和,身體被女真剁碎了,頭掛在城門上。京城,秦丞相被下獄,發配三千里最終被殺死在路上。寧先生金殿上宰了周喆!」
「……這些年來,小蒼河也好,西南也罷,很多人說起來,覺得即便要造反,也不必殺了周喆,否則華夏軍的退路可以更多,路可以更寬。聽起來有道理,但事實證明,那些覺得自己有退路的人做不了大事情!這些年來,武朝的路越走越窄了,而我們華夏軍,從小蒼河的絕境中殺出來,我們越來越強!就是我們,打敗了術列速!在西南,我們已經打下了整個成都平原!為什麼——」
李念揮著他的手:「因為我們做對的事情!我們做優秀的事情!我們一往無前!我們先跟人拚命,然後跟人談判。而那些先談判、不成之後再妄想拚命的人,他們會被這個天下淘汰!試想一下,當寧先生看見了那麼多讓人噁心的事情,看到了那麼多的不公平,他吞下去、忍著,周喆繼續當他的皇帝,一直都過得好好的,寧先生如何讓人知道,為了那些枉死的功臣,他願意豁出去一切!沒有人會信他!但他殺了周喆,這條路很難走,但是不把命豁出去,天下沒有能走的路——」
「……我們這次南下,大家多少都明白,我們要做什麼。就在南邊,完顏昌帶著二十多萬的軟骨頭在進攻大名府,他們已經進攻半年了!有一群英雄,他們明知道大名府附近沒有援軍,進去之後,就再難全身而退,但他們依然搭上了全副家當,在那裡堅持了半年的時間,完顏宗弼帶著三十萬大軍,試圖攻打過他們,但沒有成功……他們是了不起的人。」
呼嘯的火光映照著人影:「……但是要救下他們,很不容易,很多人說,我們可能把自己搭在大名府,我跟你們說,完顏昌也在等著我們過去,要把我們在大名府一口吃掉,以雪術列速慘敗的恥辱!諸位,是走穩妥的路,看著大名府的那一群人死,還是冒著我們深入險地的可能,嘗試救出他們……」
「……那一群人中,他們很多在女真人南下的過程里失去了家人,很多人因為反抗沒有了兄弟姐妹、父母親人,他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所以他們義無反顧。那一位王山月王將軍,他全家的男人在過去的反抗里都已經死絕了,他是王家唯一的獨苗,但他留在了大名府。在去年,奪大名府的過程里,這位王將軍說,不需要華夏軍再來營救……」
「就在兩天前,大名府的城牆已經被攻破了,城內現在正在打最後的巷戰……」
風打著旋,從這廣場之上過去,李念的聲音頓了頓,停在了那裡,目光環顧四周。
「我們要去營救。」
他道。
「——因為這是對的事情,這才是華夏軍的精神,當這些英雄,為了抵抗女真人,付出了他們所有東西的時候,就該有人去救他們!哪怕我們要為之付出很多,哪怕我們要面對危險,哪怕我們要付出血乃至生命!因為要打垮女真人,只靠我們不行,因為我們要有更多更多的同志之人,因為當有一天,我們陷入那樣的險境,我們也需要千千萬萬的華夏之人來救援我們——」
「這世道是一條很窄的路!豁出命才能走過去!這些雜碎擋在我們的面前,我們就用自己的刀砍碎他們,用自己的牙齒撕碎他們,諸位……諸位同志!我們要去大名府救人了!這一仗很難打,非常難打,但沒有人能正面擋住我們,我們在林州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他的聲音已經落下來,但並非低沉,而是平靜而堅定的語調。人群之中,才加入華夏軍的人們恨不得喊出聲音來,老兵們沉穩巋然,目光冷峻。火光之中,只聽得李念最後道:「做好準備,半個時辰後出發。」
他揮揮手,將發言交給任團長的史廣恩,史廣恩眨著眼睛,嘴唇微張,還處于振奮又震驚的狀態,方才的高層會議上,這名叫李念的參謀提出了很多不利的因素,會上總結的也都是這次去將要面臨的局面,那是真正的九死一生,這令得史廣恩的精神頗為灰暗,沒想到一出來,負責跟他配合的李念說出了這樣的一番話,他心中熱血翻湧,恨不得立刻殺到女真人面前,給他們一頓好看。
李參謀真是了不得……用力的鼓掌中,史廣恩心中想到,這仗打完之後,要好好地跟李參謀學學這般講話的本領。
但這樣的機會,始終沒有到來。
三月二十八,大名府救援開始後一個時辰,參謀李念便犧牲在了這場激烈的大戰之中,此後史廣恩在華夏軍中征戰多年,都始終記得他在參與華夏軍初期參與的這場動員會,那種對現狀有了深刻認知後仍舊保持的樂觀與堅定,以及隨之而來的,那場慘烈無已的大援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