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延燒、戰鼓轟鳴、爆炸聲猶如雷響,震徹城頭。揚州以北天長縣,隨著箭雨的飛舞,無數的石彈正帶著點點火光拋向遠處的城頭。
城牆之上的城樓已經在爆炸中垮塌了,女牆坍圮出缺口,旌旗傾倒,在他們的前方,是女真人進攻的前鋒,超過五萬大軍聚集城下,數百投石器正將塞了火藥的空心石彈如雨點般的拋向城牆。
天長縣城之中,是由韓世忠麾下部將解元率領的三萬大軍——位於揚州以北鋒線上的天長縣,位於女真南下途中首當其衝的位置,城池雖小卻易守難攻,三萬軍隊駐守,輔以鐵炮兩百餘門,已經是頗為夠用的防守陣仗,然而隨著完顏宗弼率領的女真前鋒抵達,第一輪展開的,卻也是遠超眾人想像的猛烈進攻。
自寧毅推行格物之道,令火炮在女真人第一次南下的過程中發出光彩,時間已經過去了十餘年。這十餘年中,華夏軍是格物之道的鼻祖,在寧毅的推進下,技術積累最厚。武朝有君武,女真有完顏希尹主持的大造院,雙方研究與製造並行,然而在整個規模上,卻要數女真一方的技術力量,最為龐大。
十年時間,女真先後三次南侵,擄走中原之地數百萬漢民,這其中女真人視普通漢民為奴隸,視女人如牲口,最為重視的,其實是漢民中的各類工匠。武朝兩百年積累,本是中原最為繁榮發達,這些匠人被擄去北地,為各個勢力所瓜分,縱然失去了創造活力,做普通的手工卻不在話下。
反觀武朝,雖然格物之道的威力已經得到部分證明,但面對寧毅的弒君之舉,各類書生儒士對此仍舊有所避諱,只說是一時奏效的小道,對於君武的努力推進,頂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輿論上的支持終究是沒有的。輿論上不鼓勵,君武又不能強行徵用全天下的工匠為備戰幹活,研究活力雖然高於金國,但論起規模來,君武在江寧攢下的那些家當,終究比不過女真的舉國之力。
簡陋的空心彈爆破技術,數年前華夏軍已經有了,自然也有出售,這是用在火炮上。然而完顏希尹更為激進,他在這數年間,著工匠精確地控制引線的燃燒速度,以空心石彈配固定引線,每十發為一捆,以射程更遠的投石器進行拋射,嚴格計算和控制發射距離與步驟,發射前點燃,力求落地後爆炸,這類的攻城石彈,被稱作「天女散花」。
抵達天長的第一時間,宗弼將這炮彈用在了戰場上。
在前三輪用於計算的試射完成之後,數百門投石器的半數開始拋擊「天女散花」,數千石彈的同時飛落,由於控制引線的方式還是太過原始,半數的在空中便已經熄火或是爆炸開,真正落上城頭而後爆炸的不過七八分之一,小小的石彈威力也算不得太大,然而仍舊造成了眾多守城士兵在第一時間的受傷倒地。
殘肢斷腿四散,鮮血與硝煙的氣息霎時間都瀰漫開來。宗弼站在戰陣之中,看著前方城頭那爆炸真如開花一般,煙塵與哀嚎籠罩了整個城牆。
他兇狠的眼角便也微微的舒展開了些許。
阿骨打的幾個兒子之中,排行第四又名兀朮的完顏宗弼最是悍勇激進,他年紀較小,剛開始上陣時,女真人幾乎已經覆滅整個遼國了,兀朮勇武有餘、謀略不足,落在縱橫天下戎馬一生的一些老將眼中,便只是個平平常常的王子而已。
兀朮卻不甘心當個尋常的王子,二哥宗望去後,三哥宗輔過於穩妥溫吞,不足以維持阿骨打一族的威儀,無法與掌控「西朝廷」的宗翰、希尹相抗衡,向來將宗望視作榜樣的兀朮便當仁不讓地站了出來。
女真伐武十餘年,兀朮最是熱衷,他承襲了完顏一族的悍勇,每戰當先,到得第三次南下,已經成為皇族中的主導之人了。整個搜山檢海,兀朮在長江以南縱橫廝殺,幾無一合之將,只不過周雍躲在海上不敢歸來,其時女真人對南面之地也是可攻不可守,兀朮不得不收兵北歸,這一次,便在黃天盪受了點挫折,最困了四十餘天,這才殺出去。
領兵之人誰能百戰百勝?女真人久歷戰陣,即便阿骨打、吳乞買、宗翰宗望等人,偶爾也有小挫,誰也沒將黃天盪當成一回事。只是武朝的人卻為此興奮不已,數年以來,每每宣揚黃天盪乃是一場大勝,女真人也並非不能打敗。這樣的狀況久了,傳到北方去,知道內情的人哭笑不得,對於宗弼而言,就有點鬱悶了。
大勝你母親啊大勝!被圍了四十多天又沒死幾個人,最後自己用火攻反擊,追殺韓世忠追殺了七十餘里,南人居然恬不知恥敢說大勝!
宗弼心中固然這樣想,然而擋不住武朝人的吹噓。於是到這第四次南下,他心中憋著一股火氣,到得天長之戰,終於爆發開來。只因這解元亦是韓世忠麾下先鋒大將,隨著女真大軍的到來,還在拚命宣揚當初黃天盪打敗了自己這邊的所謂「戰績」,兀朮的火氣,當時就壓不住了。
在他的心中,無論是這解元還是對面的韓世忠,都不過是土雞瓦狗,這次南下,必要以最快的速度擊破這群人,用以威懾江南地區的近百萬武朝軍隊,底定勝機。
炮彈往城牆上轟炸了三輪,已經有超過四千發的石彈消耗在對這小城的進攻當中,配合著半數實心巨石的轟擊,彷彿整個城池和大地都在顫抖,戰馬上的宗弼揮起了令旗,宣布了進攻的命令。
瀰漫的硝煙之中,女真人的旌旗開始鋪向城牆。
女真第四度伐武,這是決定了金國國運的戰爭,崛起於這個時代的弄潮兒們帶著那仍如日中天的驍勇,撲向了武朝的大地,片刻之後,城頭響起火炮的炮擊之聲,解元率領隊伍衝上城頭,開始了還擊。
天長之戰開始後的第二天,在女真人異常強烈的攻勢下,解元率軍隊棄城南撤,兀朮令騎兵追擊,韓世忠率軍自揚州殺出,接應解元進城,途中爆發了慘烈的廝殺。六月二十七,原偽齊大將孫培芝率十萬人開始圍攻高郵,長江以北,激烈的戰火在遼闊的大地上蔓延開來。
六月二十七,孫培芝圍攻高郵同日,由此地往北千餘里的梁山水泊,十餘萬大軍的進攻也開始了,由此,拉開耗時漫長而艱難的梁山保衛戰的序幕。
揚州往西一千三百餘里,原本鎮守汴梁的女真大將阿里刮率領兩萬精銳抵達南陽,預備配合原本南陽、鄧州、新野的十餘萬漢軍進逼襄陽。這是由完顏希尹發出的配合東路軍進攻的命令,而由宗翰率領的西路軍主力,此時也已渡過黃河,接近汴梁,希尹率領的六萬前鋒,距離南陽方向,也已經不遠。
而就在阿里刮大軍抵達南陽的當天,岳飛率背嵬軍主動殺出襄陽,強攻鄧州,當晚鄧州守將向北面告急,阿里刮率軍殺往鄧州解圍,六月二十九,包括九千重騎在內的兩萬女真精銳與嚴陣以待蓄意圍點打援的岳飛所部背嵬軍在鄧州以北二十里外發生接觸。
肅殺的秋天就要到來了,江南、中原……縱橫數千里延綿起伏的大地上,戰火在延燒。
與此同時,北地亦不太平。
金國西朝廷所在,雲中府,夏秋之交,最為炎熱的天氣將進入尾聲了。
一場未有多少人察覺到的慘案正在暗地裡醞釀。
高月茶樓,一身華服的遼東漢人鄒文虎走上了樓梯,在二樓最盡頭的包間里,與相約之人見了面。
與他相約的是一名女子,衣著樸素,目光卻桀驁,左邊眼角有淚痣般的疤痕。女子姓蕭,遼國「蕭太后」的蕭。「紅娘子」蕭淑清,是雲中一地有名的悍匪之一。
遼國覆滅之後,金國對契丹人有過一段時間的打壓和奴役,屠殺也進行了數次。但契丹人勇烈,金人要治理這麼大一片地方,也不可能靠屠殺,不久之後便開始使用懷柔手段。畢竟此時金人也有了更加適合奴役的對象。遼國覆滅十餘年後,部分契丹人已經進入金國朝堂的高層,底層的契丹民眾也已經接受了被女真統治的事實。但這樣的事實即便是絕大多數,亡國之禍後,也總有少部分的契丹成員仍舊站在反抗的立場上,或是不打算脫身,或是無法脫身。
蕭淑清是原本遼國蕭太后一族的後裔,年輕時被金人殺了丈夫,後來自己也受到凌辱奴役,再之後被契丹殘存的反抗勢力救下,落草為寇,漸漸的打出了名聲。相對於在北地行事不便的漢人,即便遼國已亡,也總有不少當年的遺民懷念當時的好處,也是因此,蕭淑清等人在雲中附近活躍,很長一段時間都未被剿滅,亦有人懷疑他們仍被此時身居高位的某些契丹官員庇護著。
見鄒文虎過來,這位一向心狠手辣的女匪面目冷漠:「怎麼樣?你家那位公子哥,想好了沒有?」
「我家主子,有些心動。」鄒文虎搬了張椅子坐下,「但此時牽扯太大,有沒有想過後果,有沒有想過,很可能,上頭整個朝堂都會震動?」
蕭淑清眼中閃過不屑的神情:「哼,膽小鬼,你家公子是,你也是。」
「哎,蕭妃別這麼說嘛,說事就說事,糟踐人名聲可不地道,這麼些年,姓鄒的沒被人說過膽小,不過你也別這樣激我,我又不是傻子。」蕭氏一族當初母儀天下,蕭淑清打出名氣之後,漸漸的,也被人以蕭妃相稱,面對對方的不屑,鄒文虎扣了扣鼻子,倒也並不在意。
「知道你不膽小,但你窮啊。」
「看蕭妃你說的。」鄒文虎望著對方,過得片刻,笑道,「……真在點子上。」
「少貧嘴。」蕭淑清橫他一眼,「這事情早跟你說過,齊家到女真人的地方,搞的這麼大聲勢,什麼書香門第百年世家,那些女真人,誰有面子?跟他玩玩沒關係,看他倒霉,那也不是什麼大事,更何況齊家在武朝百年積蓄,這次全家北上,誰不眼紅?你家公子,說起來是國公之後,可惜啊,國公老子沒留下東西,他又打不了仗,這次有骨氣的人去了南邊,將來論功行賞,又得起來一批人,你家公子,還有你鄒文虎,以後靠邊站吧……」
她一面說著一面玩著手指頭:「這次的事情,對大家都有好處。而且老實說,動個齊家,我手下那些玩命的是很危險,你公子那國公的牌子,別說我們指著你出貨,肯定不讓你出事,就算事發了,扛不起啊?南邊打完以後沒仗打了!你家公子、還有你,家裡大小孩子一堆,看著他們將來活得灰頭土臉的?」
聽她說著話,鄒文虎臉上露著笑容,倒是漸漸凶戾了起來,蕭淑清舔了舔舌頭:「好了,廢話我也不多說,這件事情很大,齊家也很大,我是吃不下,我們加起來也吃不下。點頭的不少,規矩你懂的,你如果能代你們公子點頭,能透給你的東西,我透給你,保你安心,不能透的,那是為了保護你。當然,如果你搖頭,事情到此為止……不要說出去。」
說到最後這句,蕭淑清的眼中閃過了真正的凶光,鄒文虎偏著頭看自己的手指,斟酌片刻:「事情這麼大,你確定參加的都乾淨?」
「乾淨?那看你怎麼說了。」蕭淑清笑了笑,「反正你點頭,我透幾個名字給你,保證都有頭有臉。另外我也說過了,齊家出事,大家只會樂見其成,至於出事以後,就算事情發了,你家公子扛不起?到時候齊家已經到了,雲中府一群餓狼都只會撲上去,要抓出來殺了交代的那也只是我們這幫亡命徒……鄒文虎,人說江湖越老膽子越小,你這樣子,我倒真有點後悔請你過來了。」
對面安靜了片刻,然後笑了起來:「行、好……其實蕭妃你猜得到,既然我今天能來見你,出來之前,我家公子已經點頭了,我來處理……」他攤攤手,「我不能不小心點哪,你說的沒錯,就算事情發了,我家公子怕什麼,但我家公子難道還能保我?」
「行,鄒公的為難,小女子都懂。」到得此時,蕭淑清終於笑了起來,「你我都是亡命之徒,以後多多照顧,鄒公懂行,雲中府哪裡都有關係,其實這中間許多事情,還得請鄒公代為參詳。」
鄒文虎便也笑。
「略盡綿薄之力……怪也怪這齊家太張揚,得罪了一幫有錢的公子哥,得罪了我這樣的窮鬼,得罪了蕭妃這樣的反賊,還得罪了那不要命的黑旗匪類,他不死誰死?反正他要死,家當總得歸別人,眼下歸了你我,也算做善事了,哈哈哈哈……」
房間里,兩人都笑了起來,過得片刻,才有另一句話傳出。
「對了,至於下手的,就是那張不要命的黑旗,對吧。南邊那位皇帝都敢殺,幫忙背個鍋,我覺得他肯定不介意的,蕭妃說,是不是啊,哈哈哈哈……」
秋天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