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颯颯,奔行的戰馬帶著火把,穿過了原野上的道路。
自華夏軍入主成都平原後,工程部方面所做的第一件事是盡量修補連通各地的道路,縱然如此,此時的泥土路並不適合奔馬夜行,縱然繁星郎朗,這樣的高速奔行仍舊帶著巨大的風險。
但一來趕路者心急如焚,二來也是藝高人膽大,手持火把的御者一路穿過了稻田與丘陵間的官道,偶爾經過村莊,與極其稀少的夜路行人擦肩而過。待到穿過途中的一座林子時,馬背上的女子似乎陡然間意識到了什麼不對的地方,手勒韁繩,那戰馬一聲長嘶,奔出數丈遠後停了下來。
戰馬橫在道路中央,馬背上的女子回頭看了一眼。下一刻,火把脫手而出,划過夜空,女子身影呼嘯,掠下馬背,竄入林間。
火把還在飛落,兩片密林之間只有那孤零零的戰馬橫在道路中央,黑夜中有人疑惑地叫出來:「劉、劉帥……」
又有人稱:「六夫人……」
掠過林地的身影長刀已出,此時又霎時間折回背上,西瓜在華夏軍中名義上是位於苗疆的第二十九軍元帥,在一些親近的人當中,也被稱為六夫人。她的身影掠過十餘丈的距離,看到了隱匿在道邊林地間的幾個人,雖然都是便裝打扮,但其中兩人,她是認識的。
「林丘,徐少元,你們在這裡幹什麼?」
「劉帥這是……」
這林丘、徐少元二人也是寧毅身邊相對器重的年輕軍官,一人在總參,一人在秘書室工作。雙方先是打招呼,但下一刻,卻或多或少地顯出幾分警惕心來。西瓜一個下午的趕路,風塵僕僕,她是輕裝前來,僅僅背負單刀,略一沉思,便明白了對方眼中警惕的由來。
「立恆在哪?你們守在這裡,是他的命令,還是跟了別人?」
她話語嚴厲,單刀直入,眼前的林間雖有五人潛伏,但她武藝高強,隻身單刀也足以縱橫天下。林丘與徐少元對望一眼:「寧先生未跟我們說您會過來……」
「我聽說這邊有問題,便趕來了,立恆還在老牛頭?」
林丘搖頭:「前方有人守,寧先生不希望外頭的人過來打草驚蛇,因此安排我們在這……先生一行已從裡頭出來了……」
「帶我見他。」
林丘微微猶豫,西瓜秀眉一蹙、目光嚴厲起來:「我知道你們在擔心什麼,但我與他夫妻一場,就算我變節了,話也是可以說的!他讓你們在這裡攔人,你們攔得住我?不要廢話了,我還有人在後頭,你們倆帶我去見立恆,其餘幾人持我令牌,將後頭的人攔住!」
她掏出一塊牌子,扔給林間的其他人。林丘於徐少元猶豫了一瞬,終於點頭:「隨我們來。」
三人穿過樹林,隨後騎了綁在林邊的三匹馬,翻過前方的山崗,又進了一片小林子。途中各自都不說話。
西瓜目光如水,自然明白對方兩人的緊張從何而來,這些年來華夏軍中的平等思維,她宣揚得最多,這次有人暗中對她透露消息,是希望她能夠出面,在寧先生與眾人反目的情況下,能夠依舊出頭撐起局面,另一方面,也透露出這些人對寧毅的恐懼,或許是希望某些事情不成功的情況下,自己能夠出頭去保人。
眼下來的若是蘇檀兒,若是其他人,林丘與徐少元勢必不會如此警惕,他們是在害怕自己已經成為敵人。
權力鬥爭、路線鬥爭,再親近的人也有可能反目成仇。當年在杭州,西瓜支撐起霸刀營,殺齊元康,便曾嘗到過這樣的滋味。到得此時,這複雜的讓她絕不願意經歷的滋味又在心中湧上來了,這次的事情,寧毅或許早有準備,卻沒有向自己透露,是不是也是在提防著自己呢?
這樣的疑問在心頭盤旋,另一方面,她也在提防著眼前的兩人。華夏軍內部出問題,若眼前兩人已經私下投敵,接下來迎接自己的可能就是一場早已準備好的陷阱,那也意味著立恆或許已經深陷危局——但這樣的可能性她反倒不怕,華夏軍的特種作戰方法她都熟悉,情況再複雜,她多少也有殺出重圍的把握。
但隨後,這樣的情況並沒有發生,穿過這片林子,前方已經有了燈火,這是樹林邊一片規模並不大的聚居地,可能只是附近村莊的一部分,房屋三武間,前方有打穀坪,有小小的魚塘,蘇文定從前方過來,聽了林丘與徐少元的彙報後,將他們打發走了。
「劉帥知道情況了?」蘇文定平日里與西瓜算不得親近,但也明白對方的好惡,因此用了劉帥的稱呼,西瓜見到他,也稍稍放下心來,面上仍無表情:「立恆沒事吧?」
「姐夫沒事。」
一路前行,到得那打穀坪附近時,只見寧毅出現在那頭的道路上,看見了她,微微愣了愣,隨後便朝這邊走來,西瓜站在了那兒,她一路上準備好了的廝殺情緒此時才終於落下,紅提遠遠地沖她笑,寧毅走到近處:「聽到消息了?」
「嗯。」寧毅手伸過來,西瓜也伸過手去,握住了寧毅的手掌,平靜地問道:「怎麼回事?你早就知道他們要做事?」
「情況有些複雜,還有些事情在處理,你隨我來。我們慢慢說。」
兩人的聲音都不大,說到這裡,寧毅拉著西瓜的手朝後方示意,西瓜也點了點頭,一路穿過打穀坪,往前方的房子那頭過去,途中西瓜的目光掃過第一間小房子,看到了老牛頭的縣長陳善鈞。
「陳善鈞對平等的想法挺感興趣的。」西瓜道,「他參與了嗎?」
「嗯,他是發起者之一,往後會領著他們往前走。」
「往後?」
「待會你就知道了,我們先去前頭,處理一個人的問題。」
轉過這邊幾間小房子,前方繞行片刻,又有一間房舍,位於這邊看不到的角落,裡頭滲出燈光來,寧毅領著西瓜進去,揮手示意,原本在房間里的幾人便出來了,剩下被按在桌子邊的一名書生,這人身形消瘦,鬚髮半白,眉目之間卻頗有剛正之氣。他雙手被縛,倒也不曾掙扎,只是看見寧毅與西瓜之後,目光稍顯凄然之色。
「我本以為至少劉帥會支持我等想法,想不到依然只是短視女子。寧先生,你算無遺策,我是領教了,既然勝負已分,你殺了我等便是,不必再說什麼折辱的言語了。」
「李希銘。」西瓜點了點頭。
寧毅拔出刀子,割斷對方手上的繩索,隨後走回桌子的這邊坐下,他看著眼前鬚髮半白的書生,然後拿出一份東西來:「我就不拐彎抹角了,李希銘,長沙人,在武朝得過功名,你我都知道,大家不知道的是,四年前你接受李頻的勸說,到華夏軍卧底,後來你對平等民主的想法開始感興趣,兩年前,你成了李頻計劃的最佳執行人,你學識淵博,思維亦中正,很有說服力,這次的事變,你雖未過多參與執行,不過順水推舟,卻至少有一半,是你的功勞。」
眼前名叫李希銘的儒生原本還頗有視死如歸的氣勢,寧毅的這番話說到一半時,他的臉色便陡然變得蒼白,寧毅的面上沒有表情,只是微微地舔了舔嘴唇,翻過一頁。
「沒必要說廢話,李頻在臨安搞的一些事情,我很感興趣,因此竹記有重點盯住他。李老,我對你沒意見,為了心中的理念豁出命去,跟人對立,那也只是對立而已,這一次的事情,一半的推手是你跟李頻,另一半的推手是我。陳善鈞在前頭,暫時還不知道你來了這裡,我將你單獨隔離起來,只是想問你一個問題。」
寧毅的語速不慢,如同連珠炮一般的說到這裡:「你來到華夏軍四年,聽慣了平等民主的理想,你寫下那麼多理論性的東西,心中並不都是將這說法當成跟我作對的工具而已吧?在你的心裡,是否有那麼一點點……同意這些想法呢?」
寧毅冰冷的目光望著他,李希銘抬起頭來,面現疑惑之色:「你……難不成,你真想走陳善鈞他們想的這條路?」他的目光之中不僅疑惑,竟還微微有些激動,寧毅搖了搖頭。
「我不走這條路,但我會給你們一個機會,自己去走這條路。我問的問題,你自己想,用不著回答我,我會給你們一片地方,給你們一個喘息的空間,這些年來,陸陸續續認同你們的,真正能參與到這次事情里的,大概幾千人,都拉過去吧……」
寧毅看著自己放在桌子上的拳頭:「李老,你開了這個頭,接下來就只能跟著他們一起走下去。你今天已經輸了,我不要求別的,只談一件事,你應李頻所求來到西南,為的是認同他的理念,而並非他的下屬,如果你心中對於你這兩年來說的平等理念有一分認同,從今往後,就這樣走下去吧。」
「來到西南之後,你的家人遷至零陵老家,你有一妻二妾,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下頭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原本是五男四女,最近大兒子又添丁,總共加起來,零陵那邊是一家十九口,我就不客氣了……」
寧毅咽下一口口水,微微頓了頓。
「這是一條……非常艱難的路,如果能走出一個結果來,你會名垂千古,即便走不通,你們也會為後來人留下一種思想,少走幾步彎路,很多人的一輩子會跟你們掛在一起,所以,請你儘力而為。只要儘力了,成功或者失敗,我都感激你,你為什麼而來的,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如果你仍舊為了李頻或者武朝而蓄意地傷害這些人,你家妻兒老小十九口,加上養在你家後院的五條狗……我都會殺得乾乾淨淨。」
「這樣的威脅有點小氣,不太好聽,但相對於這次的事情會影響到的人來說,我也只能做到這些了,請你理解……你先考慮一下,待會會有人過來,告訴你這幾天我們需要做的配合……」
寧毅說完了這些話,沉默下來,似乎便要離開。桌子那邊的李希銘顯示混亂,後是複雜和驚訝,此時不可置信地開了口。
「你、你你……你居然要……要分裂華夏軍?寧先生……你是瘋子啊?女真進攻在即,武朝內憂外患,你……你分裂華夏軍?有什麼好處?你……你還拿什麼跟女真人打,你……」
「你既然知道我瘋了,最好相信……我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十九口人……五條狗啊……」
他說到這裡,站了起來,轉身往屋外走去了。李希銘對這些事情仍舊感到不可置信,西瓜也處於迷惑與混亂中,她跟著出了門,兩人往前方走了一陣,寧毅牽起她的手:「怎麼了?怪我不告訴你啊?」
「……李希銘說的,不是什麼沒有道理。眼下的情況……」
寧毅朝前走,看著前方的道路,微微嘆了口氣,過得許久方才開口。
「……這件事情有我的放任,但我也不是事事都能操縱的——真操縱起來,那也不是他們自己的東西了。對於牛頭縣這個地方,這些人的調動,早先確實有我刻意的一些安排,我希望他們聚在一起坐而論道,這次事情的發動,有李希銘的原因,也有外部的原因。年初發了鋤奸令,杜殺他們一大批骨幹被派出去,這些人才有了想法,一二月間,各種諫言都有,我沒有採納,他們才真的忍不住了,我也只是順勢而為……」
「但你說過,事情不會實現。更何況還有這天下局勢……」
「為了……一些事情在未來的實現,總有些路要走的。阿瓜,你以前就嚮往這些,希望人人都能自立,我也希望,這條路有時候要直進,有時候要迂迴,總要一步一步的試錯,就像家裡那幫熊孩子,他們總是要出去闖禍才能變成大人,我們也只能盡量兜著了。」黑暗之中,寧毅稍顯疲憊地笑了笑,又似乎是幻覺,「老牛頭坐在角落裡,往北都是一些打不起來的武朝軟蛋,夠他們折騰一陣子了。」
兩人在黑暗的小道上往來時的方向走,經過小魚塘時,寧毅在池塘邊的木樁子上坐了下來:「後世的人,會說我們害死很多人。」
西瓜在旁邊的地上坐下來,牽著他的手:「相公你會覺得,是你害死了他們嗎?」
寧毅點了點頭:「嗯,我害死他們,不管是這些人,還是因為華夏軍經歷顛簸,要多死的那些人。」
「……或許……不會鬧得太厲害呢,他們也都是心存善念之人。」
西瓜想了想,對於某些事情,她終究也是心存猶豫的,寧毅坐在那黑暗裡笑了笑,世上不會有多少人理解他的選擇,世上也不會有多少人理解他所看到過的東西。世界極大,幾代幾代、數億人的努力,也許會換來這世道的些微變革,這世界對於每個人又極小,一個人的一輩子,經不起些微的顛簸。這極大與極小間的差異也會困擾著他,尤其是在擁有著另一段人生經驗的時候,這樣的困擾會愈發的強烈。
他握了握西瓜的手:「阿瓜,他們叫你過去,你怎麼想啊?」
西瓜將頭靠在他的腿上:「你也不信我?」
「十多年前在杭州騙了你,這畢竟是你一輩子的追求,我有時候想,你或許也想看看它的未來……」
「你也說了,十多年前騙了我,或許如李希銘所說,我終究成了個短見識的女人。」她從地上站起來,拍打了衣服,微微笑了笑,十多年前的夜晚她還顯得有幾分幼稚,此時單刀在背,卻已然是睥睨天下的英氣了,「讓這些人分家出去,對華夏軍、對你都會有影響,我不會離開你的。寧立恆,你這樣子說話,傷了我的心。」
她拖著寧毅的手,按在她的胸口上,寧毅笑起來:「我傷心的是會因此多死一些人,至於些許影響算什麼,這天下局勢,我誰都不怕,那只是時間的長短問題而已。」
西瓜看著他,微微蹙眉:「吹牛……當年聖公都沒敢說過這種話。」
「牛都不敢吹,所以他成就有限啊。」
寧毅只是休息這片刻,也已經站了起來,又道:「接下來兩天,我們要消失一下,明天天明,附近的華夏軍就會往這邊聚集,談判會開始,李希銘的事情,你明白的,千萬要保密……華夏軍中,你對於民主思維的助力是最多的,估計往後他們還會試圖跟你聯繫,我覺得……可以保持聯繫,以方便在最極端的情況下……挽救一些人。」
「李希銘受的是李頻的請託,真的放回去?」
「我心存惡念。」寧毅道,「我希望他們能夠完全不受控制地、盡情地往前走,但也希望在將來他們無法回頭的時候,有一絲回頭的可能,寄望於你,寄望於李希銘,都是這樣的想法。」
西瓜笑道:「還說自己多厲害,也是優柔寡斷之人。」
「我希望看到人在世道的大潮里不斷拼搏的光芒,那讓我覺得人才像人,同時,對這樣的人我才希望他們真能有個好的結果,可惜這兩者往往是相反的。」寧毅道,「他們還有事做,我先去睡了,你要不要來。」
「讓紅提姐陪你去吧,你剛才不是說,寄望於我了。我想知道你接下來的安排。」
「去問文定,他那裡有全部的計劃。」
夫妻倆拉著手,在黑暗裡安靜了片刻,終於才朝不同的方向走過去,途中又回頭看了一眼,擺了擺手,在些微的光芒中,寧毅臉上的笑容,確實有著罕見的疲憊神色。
他去休息了。
這一夜不知道經歷了多少的幻夢,第二天早上起來,情緒還有些疲憊,成都平原的清晨浮起淡淡的霧,寧毅起床洗漱,隨後在吃早餐的時間裡,有消息從外頭傳來,這是最為緊急的訊息,與之對應的前一條消息傳來的時間是在昨天的下午。
寧毅將消息看完,放到一邊,許久都沒有動作。
相隔數千里外的東邊,完顏希尹也在以他最快的速度,完成對武朝的將軍。
四月二十五,凌晨。
鎮江淪陷。
走進房門時,寧毅正拿起調羹,將米粥送進嘴裡,西瓜聽到了他不知何指的呢喃自語——用詞稍顯低俗。
「那就過來吧……傻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