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陽光下,完顏青珏等人去往皇宮的同一時刻,皇城一側的小廣場上,車隊與馬隊正在集結。
宮人門抱著、抬著各式的箱子往廣場上來,後宮的妃子神色張惶地跟隨著,有的箱子在搬來的過程中砸在地下,裡頭各色物品傾倒出來,妃子便帶著焦急的神色在旁邊喊,甚至對著宮人打罵起來。
一切,熱鬧得恍如菜市場。
周佩在侍衛的陪同下從裡頭出來,氣質漠然卻有威嚴,附近的宮人與后妃都下意識地避開她的眼睛。
她一路走過去,穿過這廣場,看著四周的忙亂景象,出宮的大門在前方緊閉,她走向一側通往城牆上方的梯道口,身邊的侍衛連忙阻擋在前。
「殿下,請不要去上頭。」
「你擋我試試!」
「上方危險。」
「危什麼險!女真人打過來了嗎?」周佩眉眼之中像是蘊著鮮血,「我要看著他們打過來!」
「求殿下不要讓小的難做。」
周佩與侍衛對峙在那樓梯口,廣場上的眾人偷偷地用餘光瞥過去,待周佩朝後方悲戚地掃過來,便又紛紛地躲開了那目光。
一旁宮中梧桐的梧桐樹上搖過微風,周佩的目光掃過這逃難般的景色一圈,多年前的靖平之恥她不在汴梁,後來的搜山檢海,那也更像是大戰之後迫不得已的逃亡,直到這一刻,她才忽然明白過來,什麼叫做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
天空仍舊溫暖,周雍穿著寬大的袍服,大踏步地奔向這邊的廣場。他早些時日還顯得消瘦沉寂,眼下倒似乎有了些許生氣,周圍人跪下時,他一面走一面用力揮著手:「平身平身,快些搬快些搬,一些沒用的勞什子就不用帶了。」
皇宮之中正在亂起來,許許多多的人都未曾料到這一天的劇變,前方金鑾殿中各個大臣還在不斷爭吵,有人伏地跪求周雍不能離開,但這些大臣都被周雍派出兵將擋在了外頭——雙方之前就鬧得不愉快,眼下也沒什麼好不意思的。
皇宮中的內妃周雍並未放在眼中,他早年縱慾過度,登基之後再無所出,妃子於他不過是玩物罷了。一路穿過廣場,他走向女兒這邊,氣喘吁吁的臉上帶著些紅暈,但同時也有些不好意思。
「唉,女兒……」他斟酌一下,「父皇先前說得重了,不過到了眼下,沒有辦法,城內有宵小在鬧事,朕知道跟你沒關係,不過……女真人的使者已經入城了。」
周佩冷眼看著他。
「另外,那狗賊兀朮的騎兵已經拔營過來,想要向咱們施壓。秦卿說得沒錯,咱們先走,到錢塘水師的船上呆著,只要抓不住朕,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滅不了武朝,他們就得談!」
這一刻,周雍為著自己的這番應變頗為得意,女真使臣來到宮中,必定要嚇一跳,你就算再凶再厲害,我先走了,就熬著你,你獅子大開口,我就不答應……他越想越覺得有道理。
周佩看著他,過得片刻,聲音嘶啞,一字一頓:「父皇,你走了,女真人滅不了武朝,但城裡的人怎麼辦?中原的人怎麼辦?他們滅不了武朝,又是一次搜山檢海,天下百姓怎麼活!?」
周雍微微愣了愣,周佩一步上前,拉住了周雍的手,往樓梯上走:「爹,你陪我上去!就在宮牆的那一邊,你陪我上去,看看那邊,那十萬百萬的人,他們是你的子民——你走了,他們會……」
周雍的手如同火炙般揮開,下一刻退後了一步:「朕說過了,朕有什麼辦法!朕留在這裡就能救他們?朕要跟他們一起被賣!姓寧的逆賊也說了,人要自救!!!」
他大聲地喊出這句話,周佩的眼睛都在憤怒中瞪圓了,只聽得周雍道:「朕也是自救,前頭打不過才會如此,朕是壯士斷腕……時間不多了,你給朕到車裡去,朕與你們先上船,百官與宮中的東西都可以慢慢來。女真人即便趕來,朕上了船,他們也只能望洋興嘆!」
他說著,指向不遠處的一輛馬車,讓周佩過去,周佩搖了搖頭,周雍便揮手,讓附近的女官過來,架起周佩往車裡去,周佩怔怔地被人推著走,直到快進馬車時,她才陡然間掙紮起來:「放開我!誰敢碰我!」
女官們嚇了一跳,紛紛縮手,周佩便朝著宮門方向奔去,周雍大喊起來:「攔住她!攔住她!」附近的女官又靠過來,周雍也大踏步地過來:「你給朕進去!」
「你們走!我留下!父皇,你要走就走,留我在京中坐鎮。」
「朕不會讓你留下!朕不會讓你留下!」周雍跺了跺腳,「女兒你別鬧了!」
周佩與女官撕打起來。
宮中的人極少見到這樣的情景,即便在內宮之中遭了冤枉,性子剛烈的妃子也不至於做這些既無形象又徒勞的事情。但在眼下,周佩終於抑制不住這樣的情緒,她揮手將身邊的女官打翻在地上,附近的幾名女官隨後也遭了她的耳光或是手撕,臉上抓出血跡來,狼狽不堪。女官們不敢反抗,就這樣在皇帝的吼聲中將周佩推拉向馬車,也是在這樣的撕扯中,周佩拔起頭上的簪子,陡然間朝著前方一名女官的脖子上插了下去!
陽光垂直照下來,廣場上鮮血迸發四濺,噴了周佩與周圍女官滿頭滿臉,人們驚叫起來,周佩的長髮披散,微微愣了愣,隨後揮舞著那血紅的發簪:「讓開,都讓開!」
「抓住她,奪了她的簪子!」周雍大喝著,附近有會武藝的女官衝上去,將周佩的發簪搶下,四周女官又聚上來,周雍也沖了過來,一把抱起周佩的腰,將她一舉一推,推進那通體由鋼鐵製成的馬車裡:「關起來!關起來!」
周佩的眼淚已經湧出來,她從馬車中爬起,又要衝向前方,兩扇車門「哐」的關上了,周佩撞在門上,聽得周雍在外頭喊:「沒事的、沒事的,這是為了保護你……」
「昏君——」
「別說了……」
「這天下人都會瞧不起你,瞧不起我們周家……爹,你跟周喆沒兩樣——」
她的身體撞在車門上,周雍拍打車壁,走向前方:「沒事的、沒事的,事已至此、事已至此……女兒,朕不能就這樣被抓走,朕要給你和君武時間,朕要給你們一條生路,這些罵名讓朕來擔,將來就好了,你遲早會懂、遲早會懂的……」
他的喃喃自語持續了好長的一段時間,自己也上了馬車,廣場上各種事物裝卸不停,過不多時,終於打開宮門,穿過長街浩浩蕩蕩地朝著南面的城門過去。
在那昏暗的鐵車子里,周佩感受著馬車行駛的動靜,她滿身血腥味,前方的車門縫裡透進長條的光線來,馬車正一路行駛過她所熟悉的臨安街頭,她拍打一陣,隨後又開始撞門,但沒有用。
車行至途中,前方隱約傳來混亂的聲音,似乎是有人群湧上來,擋住了車隊的去路,過得片刻,混亂的聲音漸大,似乎有人朝車隊發起了衝擊。前方車門的縫隙那邊有一道身影過來,蜷縮著身子,似乎正在被禁軍保護起來,那是父親周雍。
他在那邊道:「沒事的、沒事的,都是跳樑小丑、沒事的……」
再過了一陣,外頭解決了混亂,也不知是來阻擋周雍還是來搭救她的人已經被清理掉,車隊再度行駛起來,此後便一路暢通,直到城外的錢塘江碼頭。
志得意滿的完顏青珏抵達皇宮時,周雍也已經在城外的碼頭上上船了,這可能是他這一路唯一感到意外的事情。
九年前的搜山檢海時,為了在海上生活平穩,周雍曾令人建造了巨大的龍船,即便飄在海上這艘大船也平靜得猶如居於陸地一般,相隔九年時間,這艘船又被拿了出來。
上船之後,周雍遣人將她從馬車中放出來,給她安排好住處與伺候的下人,或許是因為心懷內疚,這個下午周雍再未出現在她的面前。
巨大的龍船艦隊就這樣停泊在錢塘江的江面上,整個下午陸陸續續的有各種東西運來,周佩被關在房間里,四月二十八、四月二十九兩天都不曾出去,她在房間里怔怔地坐著,無法閉眼,直到二十九這天的深夜,終於睡了片刻的周佩被傳來的動靜所驚醒,艦隊之中不知道出現了怎樣的變故,有巨大的碰撞傳來。
急促的步伐響起在房門外,一身白衣的周雍沖了進來,見她是著衣而睡,一臉悲憤地過來了,拉起她朝外頭走。
周佩一言不發地跟著走出去,漸漸的到了外頭龍船的甲板上,周雍指著不遠處江面上的動靜讓她看,那是幾艘已經打起來的戰船,火焰在燃燒,炮彈的聲音跨過夜色響起來,光芒四濺。
「你看看!你看看!那就是你的人!那肯定是你的人!朕是皇帝,你是公主!朕相信你你才有公主府的權柄!你如今要殺朕不成!」周雍的言辭悲憤,又指向另一邊的臨安城,那城池之中也隱約有混亂的火光,「逆賊!都是逆賊!他們沒有好下場的!你們的人還弄壞了朕的船舵!幸好被及時發現,都是你的人,一定是,你們這是造反——」
周佩的眼中含淚,不由自主地落下,她心中自然明白,父親已經被嚇破了膽,他被有人破壞船舵的行為嚇到了,以為再不能逃跑。
這一刻,遠山晦暗,近水粼粼,城池上的火光映上天空,周佩明白這是城中的各派正在爭鬥博弈,包括這江面上的戰船廝殺,都是絕望的主戰派在做最後的一擊了。這中間必然有李頻成舟海等人的努力,但先前的公主府從不曾做反抗周雍的準備,即便以成舟海的能力,在這樣的情況下,恐怕也難以如願,這其中說不定還有華夏軍的插手,但長期以來,公主府對華夏軍始終保持打壓,他們的伸手,也終於無濟於事。
那夜空中的光焰,就像是巨大的宮殿在漆黑海面上燃燒解體時的灰燼。
船隊在錢塘江上停留了數日,優秀的匠人們修復了船隻的小小損傷,此後陸續有官員們、豪紳們,帶著他們的家人、搬運著各類的珍玩,但太子君武始終不曾過來,周佩在軟禁中也不再聽到那些消息。
一直到五月初五這天,船隊揚帆起航,載著小小的朝廷與依附的人們,駛過錢塘江的入海口,周佩從被封死的窗戶縫隙中往外看去,自由的海鳥正從視線中飛過。
她抓住鐵的窗欞哭了起來,最悲痛的哭聲是沒有任何聲音的,這一刻,武朝名存實亡。他們駛向大海,她的弟弟,那最為勇敢的太子君武,乃至於這整個天下的武朝百姓們,又被遺落在火焰的地獄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