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裊裊,隱約的光燭隨著海浪的些微起伏在動。
她看見藍色的海面,剔透的瑪瑙色的光芒,身體迴轉時,海洋的下方,是不見盡頭的巨大的深淵。
那深邃而龐大的黑暗令人恐懼,耳邊傳來幻覺般的混亂聲,有黃色的身影撲入水中。
身體坐起來的瞬間,噪音朝周圍的黑暗裡褪去,眼前依然是已漸漸熟悉的艙室,每日里熏制後帶著些許香氣的被褥,一點星燭,窗外有起伏的海浪。
艙室的外間傳來悉悉索索的起床聲。
「殿下,您醒來啦?」
「沒事,不用進來。」
周佩回答一句,在那燭光微醺的床上靜靜地坐了一陣子,她扭頭看看外頭的天光,然後穿起衣服來。
下床走到外間時,宿在隔間里的侍女小松也已經悄然起來,詢問了周佩是否要端水洗漱後,跟隨著她朝外頭走去了。
穿過艙室的過道間,尚有橘色的燈籠在亮,一直延伸至通往大甲板的門口。離開內艙上甲板,海上的天仍未亮,波濤在海面上起伏,天空中如織的星月像是嵌在青灰透明的琉璃上,視野盡頭天與海在無邊無垠的地方融為一體。
回首望去,巨大的龍船燈火迷離,像是航行在海面上的宮殿。
十年前,為了方便周雍的逃跑,無數的匠人拼接起十數艘大船,又進行了各種的改造,建起這艘巨大的、即便在大風的海面上也形如陸地的海上龍宮。移居臨安後,龍船停泊於錢塘江的碼頭上,又溶入了各種各樣的工匠巧思,在這平靜的夜裡,回首望去,委實宏偉而雍容。
但在周佩的心中,卻再難有半點起伏的情緒。
龐大的龍船艦隊,已經在海上漂泊了三個月的時間,離開臨安時尚是夏季,如今卻漸近中秋了,三個月的時間裡,船上也發生了許多事情,周佩的情緒從絕望到心死,六月底的那天,趁著父親過來,周圍的侍衛避開,周佩從船舷上跳了下去。
而後,第一個躍入海中的身影,卻是身穿皇袍的周雍。
自女真人南下開始,周雍擔驚受怕,身形一度消瘦到皮包骨頭一般,他往日縱慾,到得如今,體質更顯孱弱,但在六月底的這天,隨著女兒的跳海,沒有多少人能夠解釋周雍那一瞬間的條件反射——一直怕死的他朝著海上跳了下來。
他的跳海在實際層面上無濟於事,若非後來紛紛跳海的侍衛將兩人救起,父女兩人恐怕都將被淹死在大海之中。
但也因為這樣的一個舉動,被救上來之後,周佩對於周雍的恨意,逐漸化為更複雜的情緒,她在房間里哭了半天,不再願意與周雍相見,但周雍此後也漸漸地病倒了,先是小病,至七月中旬逐漸加重,到得此時,已經癱倒病榻,無法下床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無論是恨是鄙,對於周佩來說,似乎都變成了空蕩蕩的東西。
她在夜空下的甲板上坐著,靜靜地看那一片星月,秋日的海風吹過來,帶著水汽與腥味,侍女小松靜靜地站在後頭,不知什麼時候,周佩微微偏頭,注意到她的臉上有淚。
她將長椅讓開一個位子,道:「坐吧。」
「奴婢不敢。」
「你是趙相公的孫女吧?」
「……嗯。」侍女小松抹了抹眼淚,「奴婢……只是想起爺爺教的詩了。」
「我聽到了……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你也是書香門第,當初在臨安,我有聽人說起過你的名字。」周佩偏頭低語,她口中的趙相公,便是趙鼎,放棄臨安時,周雍召了秦檜等人上船,也召了趙鼎,但趙鼎未曾過來,只將家中幾名頗有前途的孫子孫女送上了龍船:「你不該是奴婢的……」
她這樣說著,身後的趙小松抑制不住心中的情緒,愈發激烈地哭了起來,伸手抹著眼淚。周佩心感悲戚——她明白趙小松為何如此傷心,眼前秋月橫波,海風安靜,她想起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然而身在臨安的家人與爺爺,恐怕已經死於女真人的屠刀之下,整個臨安,此時恐怕也快付之一炬了。
這劇烈的傷心緊緊地攥住她的心神,令她的心口猶如被巨大的鐵鎚擠壓一般的疼痛,但在周佩的臉上,已沒有了任何情緒,她靜靜地望著前方的天與海,緩緩地開口。
「若我沒記錯,小松在臨安之時,便有才女之名,你今年十六了吧?可曾許了親,有心上人嗎?」
趙小松凄然搖頭,周佩神色淡然。到得這一年,她的年紀已近三十了,婚姻不幸,她為許多事情奔忙,轉眼間十餘年的光陰盡去,到得此時,一路的奔忙也終於化為一片空洞的存在,她看著趙小松,才在隱約間,能夠看見十餘年前還是少女時的自己。
「沒有也好,遇上這樣的年月,情情愛愛,最後難免變成傷人的東西。我在你這個年紀時,倒是很羨慕市井流傳間那些才子佳人的遊戲。回想起來,我們……離開臨安的時候,是五月初五,端午節吧?十多年前的江寧,有一首端午詞,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
周佩回憶著那詞作,緩緩地,低聲地吟唱出來:「輕汗微微透碧紈,明朝端午浴芳蘭。流香漲膩滿晴川。綵線輕纏紅玉臂,小符斜掛綠雲鬟。佳人相見……一千年……」
她將這迷人的詞作吟到最後,聲音漸漸的微不可聞,只是嘴角笑了一笑:「到得如今,快中秋了,又有中秋詞……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這低吟轉為地唱,在這甲板上輕盈而又溫軟地響起來,趙小松知道這詞作的作者,往日里這些詞作在臨安大家閨秀們的口中亦有流傳,只是長公主口中出來的,卻是趙小松從未聽過的唱法和調子。
她望著前方的公主,只見她的臉色依然平靜如水,只是詞聲當中似乎蘊含了數不盡的東西。這些東西她如今還無法理解,那是十餘年前,那看似沒有盡頭的寧靜與繁華如水流過的聲音……
小松聽著那聲音,心中的哀戚漸被感染,不知什麼時候,她下意識地問了一句:「殿下,聽說那位先生,當年真是您的老師?」
這本不是她該問的事情,話音落下,只見那若明若暗的光里,表情一直平靜的長公主按住了額頭,光陰如碾輪般無情,淚水在剎那間,落下來了。
——陸地上的消息,是在幾日前傳過來的。
對於臨安的危局,周雍事先並未做好逃亡的準備,龍船艦隊走得倉促,在最初的時間裡,害怕被女真人抓住蹤跡,也不敢隨意地靠岸,待到在海上漂泊了兩個多月,才稍作停留,派出人手登陸打探消息。
那消息迴轉是在四天前,周雍看完之後,便吐血暈厥,醒來後召周佩過去,這是六月底周佩跳海後父女倆的第一次相見。
這時的周雍病痛加劇,瘦得皮包骨頭,已經無法起床,他看著過來的周佩,遞給她呈上來的消息,面上只有濃重的哀戚之色。那一天,周佩也看完了那些消息,身體顫抖,漸至哭泣。
自周雍棄臨安而走後,整個五月,天下局勢在混亂中醞釀著劇變,到六月間,已經顯出輪廓來,六七月間,原本屬於武朝的眾多勢力都已經開始表態,明面上,大部分的軍隊、督撫都還打著忠於武朝的口號,但隨著女真軍隊的橫掃,各地易幟者逐漸多起來。
這樣的情況里,江南之地首當其衝,六月,臨安附近的重鎮嘉興因拒不投降,被叛變者與女真軍隊裡應外合而破,女真人屠城十日。六月底,蘇州望風而降,太湖流域各重鎮先後表態,至於七月,開城投降者過半。
從長江沿岸到臨安,這是武朝最為富庶的核心之地,頑抗者有之,只是顯得愈發無力。曾經被武朝文官們詬病的武將許可權過重的情況,這時候終於在整個天下開始顯現了,在江南西路,軍政官員因命令無法統一而爆發變亂,武將洪都率兵殺入吉州州府,將所有官員下獄,拉起了降金的旗號,而在福建路,原本安排在這邊的兩支軍隊已經在做對殺的準備。
自襄陽南走的劉光世進入洞庭湖區域,開始劃地收權,同時與北面的粘罕部隊以及入侵長沙的苗疆黑旗產生摩擦。在這天下無數人無數勢力浩浩蕩蕩開始行動的狀況里,女真的命令已經下達,驅使著名義上已然降金的所有武朝部隊,開始拔營西進,兵鋒直指黑旗,一場要真正決定天下歸屬的大戰已迫在眉睫。
而在這樣的情況下,曾經屬於武朝的權柄,已經所有人的眼前轟然崩塌了。
一個王朝的覆滅,可能會經過數年的時間,但對於周雍與周佩來說,這一切的一切,巨大的混亂,可能都不是最重要的。
七月間,殺入江寧的君武拒絕了臨安小朝廷的一切命令,整肅軍紀,不退不降。與此同時,宗輔麾下的十數萬部隊,連同原本就聚集在這邊的投降漢軍,以及陸續投降、開撥而來的武朝部隊開始朝著江寧發起了猛烈進攻,及至七月底,陸續抵達江寧附近,發起進攻的部隊總人數已多達百萬之眾,這中間甚至有半數的部隊曾經隸屬於太子君武的指揮和管轄,在周雍離去之後,先後倒戈了。
完顏宗輔放出話來,即便江寧是一座鐵城,他也要將之溶成一鍋鐵水。
天下的變亂正在劇烈發生,女真人的西進則剛剛開始,於是在六七月間,一個江寧城,化作了整個天下最為激烈的大戰核心所在。武朝已經崩潰,僅有曾經的武朝太子,帶領著背嵬、鎮海幾支部隊,猶如家園已被摧毀的絕望巨獸一般,在這廢墟之上,做著頑強而悲壯的反抗。
在它的前方,敵人卻仍如海潮般洶湧而來。
沒有人知道,這樣的頑強能夠撐到將來的哪一刻。
「我對不起君武……朕對不起……朕的兒子……」
或許是那一日的投海帶走了他的生命力,也帶走了他的恐懼,那一刻的周雍理智漸復,在周佩的哭聲中,只是喃喃地說著這句話。
當天下午,他召集了小朝廷中的群臣,決定宣布退位,將自己的皇位傳予身在險地的君武,給他最後的幫助。但不久之後,遭到了群臣的反對。秦檜等人提出了各種務實的看法,認為此事對武朝對君武都有害無益。
周雍便在群臣的爭吵與喧鬧當中,暈厥了過去。
而趙小松也是在那一日知道臨安被屠,自己的爺爺與家人或許都已凄慘死去的消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