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振興元年,寧毅弒君之後的第十三個年頭,開端的一個月里,西南打成了一鍋亂粥。
只是上中兩旬,以劍門關為分界,西南面度過了廝殺一刻不休的二十天;東北面,則在七天的時間裡打了十七仗。
到得一月底二月初,西南的情報匯總後傳到臨安,此時京城的狀況正因福州失守之事顯得緊張——當然,最緊張的屬於左相鐵彥的一系力量,死了堂弟、丟了福州之後,他在朝堂中的地位驟降——諸如吳啟梅、甘鳳霖、李善等人,再加上朝堂、軍中的不少大員,則多是為了希尹與秦紹謙的這一番交手,嘖嘖稱嘆。
秦紹謙帶領的兩萬餘人在七天時間內連破十餘道防線後,開始揮師回撤。而在前方希尹氣定神閑,雖然組織了十七支軍隊陸續撲上去又被打散,但他本身的根基毫髮未傷,在眾人眼中,真正的高手氣度沛然而生。
「……秦紹謙帶領的所謂華夏第七軍,釘在女真人的後方,原本起的便是威懾的作用。有此兩萬人在,前線的宗翰大軍,就必須得考慮將來如何折返之問題,令其無法傾盡全力進攻,總得留些後路。黑旗這第七軍按兵不動,便有萬變之可能,一旦動起來,兩萬人而已,反倒落於下乘,非上兵之選。」
「……只可惜,西南前線之黑旗,雖然由名聲更甚的寧毅指揮,實際上盛名難副。年底打了場勝仗便已耗儘力量,正月初四就遭逢大敗。這秦紹謙想必也有些頭疼了,不得不向前出擊,他手下兩萬人,真精兵也,與女真滿萬不可敵亦不遑多讓了,護步達崗,女真兩萬可破七十萬,可惜啊,秦紹謙的前頭並非當年的耶律延禧,而是打敗了耶律氏的希尹……」
「……以同等數量之漢軍,在後方設下十餘防線,一次一次地迎上去。秦紹謙打不出倒卷珠簾的聲勢,自身反倒是一鼓作氣、二而衰,他一次打破十七道防線,希尹將手頭的漢軍再做收攏,說不定還能結出十七道、二十七道防禦來。一擊即潰又能如何?恐怕他走到希尹的面前,拿刀的力氣都沒有了……」
一段時間裡,臨安便都是對於這一戰的議論,從吳啟梅往下,到茶樓中的書生們,幾乎都能對這一戰說出些評價來了。
「……希尹用兵真是老辣至極,但秦紹謙也真是拿得起放得下,乾乾脆脆地打破了十七道防線,又拔營往回走,繼續威懾。他的第七軍沒在希尹這匹餓狼面前露了怯,這軍隊的戰力、威脅,反倒更加實實在在地落了地。說起來,倒也不愧是秦家子啊,不顯山不露水,與希尹掰腕子竟還棋逢對手,照我看哪,華夏軍中,寧毅的招牌也就是招牌,真正的實力,還是秦系的厲害……」
「……只是這一場試探,終究沒能分得了勝負,秦紹謙走得瀟洒,算全身而退。但以戰略論,他希望進攻女真後路以解前線之危,意圖還是落了空,七天內十七戰,雖連戰連捷,但本身能無損傷乎?故這番交手之中,真正取勝之人,還是以逸待勞的完顏希尹。至此,黑旗軍於西南之戰局,也只能完全靠身在西南的所謂第五軍了,可嘆哪,寧毅指揮的第五軍,而今正節節退敗呢……」
相隔幾千里的距離,坐山觀虎鬥,委實能給人大雪天里坐在溫暖房間里看人在路上瑟瑟發抖的舒適感。吳啟梅等人說著這用兵之道的微妙,或夾雜以感嘆,或輔之以嘆息,或多或少的便有指點江山,以天地為棋盤的感覺。
當然,之所以對秦紹謙、希尹之間的這場交手如此詳細地分析,是因為過了劍門關的整個西南戰局,眼下還處於一場迷霧當中。不過,女真人突破了黃明縣後,兵力開始往梓州前壓,寧毅的防線後撤,這總是一個毋庸置疑的大趨勢。
遠隔三千里,身在臨安的人們一時間還無法知曉西南的金國軍隊陷入了怎樣的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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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剛過,女真在黃明縣的突破,確實給華夏軍帶來了一次巨大的損失。
如果統計華夏軍第二師過去兩個多月死守黃明的減員,數字突破了四千有餘,但僅僅是初三初四的一場慘敗與爭奪,戰場上的犧牲與失蹤人數便達到了兩千八百餘人。
這恐怖的減員數字大多源自於第二師對黃明縣展開的不甘的爭奪。黃明縣城的驟然失守,對於華夏軍來說,丟掉的不僅僅是一堵城牆,還有大量的不可能及時撤走的鐵炮與守城器械,這是眼下最重要的戰略資源之一,甚至於為了一次可能的反攻,華夏軍運送到黃明縣的炸藥等物,一度有所加碼。
對於在黃明縣或者雨水溪展開一次反擊的構想,華夏軍參謀部中一直都在醞釀。原本預計的便是十二月二十八左右展開進攻,但十九這天雨水溪便有了戰果,黃明縣拔離速收兵回守,在黃明縣展開反擊的構想便一度擱置。
若真打算展開反擊,第二師必然要與其他部隊做出配合,但第四、第五師在雨水溪取勝之後,減員也是夠嗆,又要看守傷員,黃明縣再要豁出去反擊,便有些勉強了。
初三入夜,女真人怒濤般的攻擊突破了城頭,城牆上展開了廝殺。由華夏軍掌控的大段城牆上百炮齊發,炮兵隊將所有囤積的火藥投入到了排山倒海般的攻擊當中,甚至出現了數次炮管過熱炸膛波及自己人的情況。但這樣的情況仍舊沒能遏制住黑夜裡已經變得狂亂的戰場局勢。
整整一個夜晚,華夏軍在小小的縣城當中且戰且退,工兵隊拖著部分鐵炮輜重朝縣城後方過去,戰場上各個小隊在幹部團的帶領下無數次的衝鋒,女真人在拔離速的嚴令下守住了城頭的戰果,但在縣城內,一波一波衝進去的士兵在華夏軍的衝擊下被打得幾乎破膽。
屍體如山、血流成河,即便是作為金兵主力的契丹人、奚人、遼東人部隊有一些也在城內被打得潰敗如潮。
但人數的優勢終究壓倒了華夏軍指戰員的奮勇,部分華夏軍部隊在自己的陣地上被分割包圍,奮戰至深夜甚至直到天明,但終究逐漸淹沒在戰場的血流當中,在一些已經無法突破的陣地上,士兵們引爆了炸炮彈和火藥,順便將身邊的鐵炮付之一炬。
到得第二日清晨,戰場上的拼殺還在持續,聚集在黃明縣一端構築起陣地的華夏軍大都已是傷兵,在敵人的進攻下無法帶著輜重撤退,一直堅持到巳時左右,韓敬的馱馬隊抵達戰場,這才開始撤離傷兵和大炮,有序地沿著山路離開。
拔離速並不准備就此結束這一次的戰果,打到此時,華夏軍已經失去了在黃明縣的城防優勢。他聚攏手上的精銳,反覆上陣,一刻不停地朝著韓敬發動進攻。韓敬擺開陣勢,從初四這天下午一直守到初五的白天,數次打退女真人的進攻,隨後眼見女真人似乎減弱攻擊,才開始撤離。
他的撤退才剛剛展開,女真人的部隊再度銜尾殺來,第一師的隊伍在山道間且戰且退,與黃明縣城拉開大約三里的距離後,山勢逐漸開闊。女真人的隊伍從後方咬著過來,隨後被山路中殺出的渠正言所部攔腰截斷,一師四師就此打了個配合,將追在前方的五百餘奚人精銳包了個餃子,百餘人被猛烈的前後夾攻逼下了懸崖,三百餘人繳械投降。後方的部隊援救無果後終於撤退。
拔離速在初五這天的追擊這才稍稍止住。
初六,由余余率領的斥候隊配合下,拔離速再度組織部隊往前追,巨大的麻煩這才隨之顯現。
從劍閣往梓州方向延伸,黃明縣、雨水溪是兩個關鍵的阻攔點。過了這兩處位置,通往梓州的山勢稍稍平緩了一些,道路的選擇更多。但並不代表,自此就是一馬平川。
事實上,過了黃明縣數里之後,雖然山勢看起來稍顯平緩,但接下來對於女真人而言,就都是陌生的道路了。
余余的斥候部隊沿著山間摸索前行,不久之後便遭遇到地雷的困擾——這是開戰之後再沒有人碰過的雷陣,而就在部分老練斥候展開新一輪排雷工作的同時,華夏軍的斥候部隊,也一刻不停地殺過來了。
依靠著林中的雷陣,斥候部隊的交換比進一步拉大,只是稍稍接觸,余余不得已選擇了保守的作戰態度,他只能將斥候大量的集合,沿著主道路周邊逐步往前摸索。
主路上並沒有地雷存在,拔離速集合數股部隊,與斥候隊相互配合前進。但這樣的陣容也無法阻止渠正言帶領第四師反擊的瘋狂,華夏軍的特種作戰小隊如幽靈一般的在林間穿行,不時的往道路這邊的女真斥候部隊或是女真主力射來弩矢或是黑槍。
這些特種作戰部隊在此時的動作極為囂張,往往在女真斥候發現路邊地雷試圖排除或引爆的時候,他們便迅速靠近予以襲擊。他們有時候會被海東青發現,有時候會遭到反擊,但沒有關係,遭到反擊他們便往山林更深處逃跑,更多尚未排除的地雷就在逃跑的路線上埋著,一旦有小股女真部隊脫隊,華夏軍的作戰小隊便會迅速撲上去,將對方吃掉。
從初六開始,女真人從黃明縣開始的前進道路上,便沒有一刻安靜下來過。敵進我退,敵疲我擾,敵退我追。在地利方面終於佔據完全主動的情況下,渠正言將這一戰術的精髓在女真人面前發揮到了極致。
余余苦不堪言,西南這一戰開戰之初,林中也有過斥候對殺,有過排雷甚至趟雷前進的一幕,當時還是展開了巨大的人數優勢,才將陣線壓到前方的。此時黃明前線斥候的人數優勢已經算不得明顯,對方做足準備以逸待勞,每一步前進要付出的代價,都令他感到剮心一般的痛。
但大軍的前進此時無法停下來。
黃明縣的一戰,從整個大局上來說,女真人已經佔據了一定的優勢,這優勢在於華夏軍的兵力已經被繃緊到極點,但女真人仍舊有著相當多的有生力量可以投入戰鬥。從大的戰略上來說,多點進攻崩斷華夏軍的兵線才是最具收益的事情,華夏軍佔據地利、作戰具有優勢,沒有關係,即便幾個人換一個,某個時刻,他們也會全面崩潰下來。
黃明縣前推的同時,雨水溪的作戰也已經再度展開。宗翰便是希望用這樣的雙線作戰,耗光華夏軍在戰場上的每一份餘力。
而為了威懾到雨水溪一線的後路,拔離速需要讓麾下的士兵掌握黃明縣前方約十五里的道路,這十五里的道路上,華夏軍死守防禦的優勢已經不高,畢竟山嶺已經相對易行,打不開的地方也已經可以繞過——頂多不過趟一波雷——但在前進的道路上承受華夏軍的攻擊,終究是必須熬過去的煎熬。
當然,即便知道這樣的道理,作為女真人,戰場之上這樣被敵人蹂躪,也真是余餘一生之中最為憋屈的一戰。
主路外圍的不斷打秋風還只是開胃小菜,有時候海東青會在崎嶇的山間發現數百斥候的集結,這讓女真人緊張得不得了。正月初九,渠正言領著隊伍對前進中的女真主力展開穿插,發現對方做好了防禦之後,又隨便放了幾箭後跑掉。
正月十一,契丹人蕭克領著手下三千餘的精銳在發現渠正言進攻痕迹後試圖展開反擊,渠正言一看事情不對,掉頭就跑,蕭克帶領著部隊殺入山間,雖然遭遇到的雷陣並不密集,但渠正言領著的三百人向著蕭克的三千人展開了剮肉式的反擊。
依靠著對地形的熟悉,他帶著主力朝對方還摸不清頭腦的隊伍側翼迅速進攻、吃下,蕭克的部隊雖然十倍於渠正言,但在陌生的山間不久之後便混亂起來。蕭克仗著勇力衝鋒在前,不久之後差點被林間的黑槍打爆了腦袋,他清醒之後迅速後撤,但三千人傷亡兩百有餘,銳氣全失。
隨後的一波進攻源自正月十四,漢將劉年之帶領麾下精銳四千餘沿山道往前,在離黃明縣七里左右的道路上驟然遇襲。
這一次是第四師參謀長陳恬帶隊,同樣是三百餘人,在第一波接戰後他沒有選擇撤退,而是從山道側面展開了一波強攻,劉年之的士兵從前方衝上,遭到華夏軍士兵上百手榴彈分三批的轟炸。六把狙擊槍在山林間同時響起,漢將劉年之連同身下的戰馬一同被打倒在血泊之中。打死劉年之後,陳恬才帶著士兵全速撤退。
正月初三的黃明縣戰場上,面對著華夏軍的招降,反水強攻的漢軍部隊,主要有兩支,其中一支便由劉年之率領。他們是中原方面歸降女真已久的漢軍隊伍,當年也參與過小蒼河的作戰,對華夏軍的抗拒頗大。但華夏軍對劉年之的這一波斬首強攻,也顯示了華夏軍在作戰上繼承自寧毅的睚眥必報的脾性。
劉年之被狙殺後,另一支由漢將孫旺帶領的部隊,數日之內幾乎不敢離開黃明縣。
距離黃明縣十餘里的萬福崗,拔離速派出的前鋒主力在這裡艱難紮營,但每一日也都遭到第四師的進攻騷擾。到得正月十七,營地還沒有紮好,韓敬率領第一師的隊伍拉著從黃明縣撤下來的火炮,氣勢洶洶地展開了正面強攻。
此時抵達這裡的金國部隊不過一萬五千餘人,韓敬、渠正言調動的人數幾乎超過一萬,在半天時間的廝殺中,營地被華夏軍掃平了一遍,萬餘人退守至附近的山上。
女真將領完全選擇龜縮之後,要趕盡殺絕並不容易,在搗毀營地還拉了屎以後,華夏軍在這一天,沒有選擇更進一步的強攻。
道路上的騷擾仍舊一刻不停地在持續,女真人也在竭盡全力地熟悉和掌控一路之上的地盤。正月二十,山間有霧氣瀰漫,從黃明縣到萬福崗的山道上有廝殺聲響起,這一次,渠正言遭遇到的,是意想不到的敵人,等在他們前方的,是漫山的白旗。
當年由完顏婁室帶領的女真延山衛與辭不失的直屬軍隊合併後的復仇軍,這一刻由寶山大王完顏斜保帶領著,提前抵達戰場,在霧氣之中,他們對著突襲嚴陣以待。
渠正言指揮著人調頭就跑,隸屬延山衛的老斥候隊便從後方不要命地追趕了過來。
黃明縣往梓州的道路上,廝殺與屠戮、伏擊與反擊,至此每一天都在這山林間上演著,規模或大或小,但無論如何,女真人都在一次又一次地損失中不斷地擴大著他們對周圍區域的掌控。
雨水溪方向,傷兵營地中的傷員已經陸續朝後方轉移,但在營地之中幫忙的寧忌拒絕跟隨後撤,作為軍醫隊中出色的一員,他準備隨著前線主力後撤時再離開,紅提一時間也無法說服他。
報告此事的書信被傳到梓州,由寧曦轉達給寧毅時,寧毅正看著前方的大地圖沉思,他低聲道:「隨他吧。」
「爹……」
「行了,我找個借口,把雨水溪的人都撤回來。」
「……啊?」寧曦都被這話語給驚呆了。
他仔細望著父親的臉,這一刻,寧毅的眼睛盯著地圖卻沒有看他,目光與話語都是一般的冷冽。
這是寧曦第一次分不清父親的話語是玩笑還是真的。
寧毅的手上,是前方傳來的一份簡單情報,請報上記錄的消息有二。
其一:差點死了……
其二:寶山入場。
寧毅將標記,按在了地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