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的星光下,漢中城外的野地上,士兵一排一排的和衣而睡,刀槍就擺在他們的身旁,黑色的旗幟正飄揚。
這是已然成為戰場的土地,但除了偶爾走過的巡夜士兵,後半夜的營地還是顯出了安靜的氛圍,即便有人從睡眠中醒過來,也極少開口說話。有人打著鼾,睡得沒心沒肺。
經過連日以來的廝殺,華夏軍的士兵已經極為疲累,但在隨時可能遭遇襲擊的壓力下,大部分士兵在沉睡中還是會時不時地醒來。有時候是因為遠處傳來了廝殺或是爆炸的聲音,也有的時候,是因為周圍顯得太過安靜,鼾聲反而會突然停止,士兵驚醒過來,感受著周圍的動靜,隨後才又繼續開始休息。
對於不遠處女真營地的襲擊,到得凌晨都在不斷地響起,偶爾掀起一陣熱鬧的波瀾。沉睡的士兵們醒過來,心想:「陳亥這個神經病。」隨後又安靜地睡下去。
友軍發起的戰鬥,保證了自己這邊的眾人能夠有個相對安全的休息空間。如果不是陳亥的部隊整個晚上都在希尹營地外發動襲擾,那麼在黑夜中要遭遇突襲的,或許就是這邊了。也是因此,在陳亥等人連夜作戰的同時,他們必須抓緊時間,恢復體力,以應付即將到來的大戰。
即便在最為安靜的時刻,許許多多的事情也未有停歇。城市當中,完顏庾赤正將大量的鐵炮、彈藥拆卸裝箱,以大車從東南方向的城門運出去,送往南面的希尹大營。陳亥一方面分班次對營地發動襲擊,另一方面,也發現了這一動靜,他向後方指揮部提出了作戰請求。
指揮部駁回了他相對冒險的計劃。
「……陳亥這個神經病……」
華夏軍營地西南角,營帳中的光芒徹夜未息。秦紹謙與幾位參謀、旅、團級幹部們仍舊聚集在這裡,帳篷內油燈昏暗,木箱子上擺著簡單的戰場示意圖,大部分的旗幟插得混亂而無序,對於部分旗幟所代表部隊的位置,他們也只是靠猜,並不是十分確定。
「陳亥手下不到一千個人,從昨晚到現在,已經兩次提出不惜一切對希尹發動進攻了。他是想著把一千人全搭進去,將希尹換成疲兵嗎……」
「陳亥是很有前瞻意識的,他已經看出來了,天亮之後這場決戰不好打。」
「一個團長,也該為他手下的兵負點責,動不動就想犧牲自己,也不好。」
軍長秦紹謙、旅長侯烈堂、胥小虎、參謀林東山等眾人聚集在這裡,夜早已深了,說起這些事情,眾人的語調大都不高。回復了陳亥的請求之後,大伙兒還是圍繞著地圖,開始做最後的戰略決策。
「……總之,天一亮,希尹部隊就會嘗試對我們發起總攻。漢中城內,他們會將百姓驅趕出來,希尹想要畢其功於一役,宗翰也正從西面,朝著漢中趕過來。那麼,不能打呆仗,大的方向上,他們想決戰,我們可以決戰。但在戰術上,我們要抓自己的重點……」
……
寅時二刻,天空中連星辰都像是隱沒起來了,東面的夜色中傳來爆炸的聲音,劉沐俠握住了身側的刀鞘,陡然間睜開了眼睛,隨後朝側面看去。過來的是班長,正一個一個地叫醒士兵。
「保持安靜,換黑衣,準備整隊、開撥……」
他們將軍服翻過來穿,露出了黑色的一面,之後在班長的指引下往西面走,指令是一邊前行一邊靠士兵的口耳相傳確定下來的。
「華夏第七軍第一師,二旅各部,在接令後即刻朝西北進發,於辰時抵達孝驛一帶,做好進攻與阻擊準備,行動前期,務必注意隱蔽。其中各團、營任務如下……」
一眾士兵接受了命令,在離開營地之前,有著些許的議論。
「往西北走,我們昨天就是從那邊過來的。」
「我們走了,希尹怎麼辦?」
「三旅也開撥了,要放棄這裡吧?」
「不對,炮兵團和一旅留下了……」
離開營地後,噤聲的命令已下,所有人都停下了說話。
一道又一道的黑色身影,趁著夜色離開了漢中南門外的營地,開始朝著西北方向散去,更多的斥候與傳令兵早已奔行在路上了。
……
天蒙蒙亮,一個個的擔架被抬入營地,大夫們開始救治傷員,營地中便是一陣忙亂。
陳亥的身上帶著濃重的血腥氣,率領麾下士兵回到營地當中,他讓一些士兵開始找地方休息,自己也險些坐在地上睡了過去,眼睛眯起來的下一刻,他一個激靈又站了起來,目光掃視著營地中的狀況。
「怎麼回事?」
有一名參謀走過來,向他報告了今天凌晨時分指揮部做出的決策。陳亥的臉上有各種思維在轉動,到得最後握起了拳頭,揮了一下:「好!」
他隨後道:「我要休息一下,請你轉告指揮部,我的人會留在這裡,協同阻擊完顏希尹。」
參謀敬了個禮,轉身去了,陳亥回首朝東面望去,被他騷擾了一整夜的女真士兵營地當中,已經開始有了蘇醒的跡象……
……
漢中以西二十二里,名為團山集的小縣城附近,完顏宗翰的主營地內,士兵已經起來吃過了早餐,第一隊人馬拔營而出。
這一夜,完顏宗翰睡了兩個時辰,養精蓄銳。
他已經完全確認了漢中附近的情況,包括華夏軍對南門的佔領,與希尹部隊展開的對峙。決定性的戰鬥就在眼前的這一刻。
過去幾天的時間裡,近十萬的軍隊在方圓百里的範圍內被打散,但他麾下仍舊聚集了成建制的近三萬人馬。而大量的潰兵也正在朝漢中聚集。
與己方類似的情況是,華夏第七軍的一萬餘人也已經散碎得不成樣子,正朝著漢中方向涌去。由於兩支軍隊選擇的是同樣的道路,昨天晚上便因此爆發了十餘場大大小小的戰鬥與摩擦。
希尹在到達的第一時間就已經看準了時機,宗翰也認可這一時機。凌晨時分便有大量的斥候被放出,他們的任務是發動一切能夠聯絡上的潰兵部隊,聚向東南,決戰漢中!
而擊破了劍閣的寧毅,距離這裡至少還有三日的路程呢。
華夏軍也在做著類似的行動,與宗翰斥候部隊的行為稍有不同的是,華夏軍斥候們攜帶的命令並非是讓所有部隊朝漢中集合。
這個清晨,包括斥候們聯絡上的部隊,也包括已經抵達了漢中城南而又秘密出發西進的部隊一共上萬人,正朝著漢中以西的道路上彙集過去。
完顏宗翰,正奔襲而來。
……
「……過去幾天的時間,完顏宗翰為了避免大規模決戰中的失敗,耍手段,打車輪戰、添油戰術,他將近十萬人,一輪一輪地上來磨。看起來漫山遍野,但戰力已經一輪不如一輪,到了現在,我們打得累,他們才是真正的失了軍心……」
「……完顏希尹不同,他的一萬多人還沒有投入過戰鬥,軍心未失,我們已經很累了,跟他打決戰,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那麼應對這個情況,我們要分開來看。對付希尹,我們採取守勢,盡量拖延,而以漢中為隔斷,在另一邊,我們發動總攻!」
「……過去的幾天,完顏宗翰使勁折騰他手下的十萬人,看起來還沒有真正的敗陣。以他的傲氣,漢中決戰一旦開打,他的主力,必然全速往這邊彙集過來。那我們調動這個區域里所有還能調動的兵力,決戰漢中以西!在他們的穀神希尹反應過來以前,強行吃掉完顏宗翰——」
「這樣的決策里,最為艱難的,會是留在漢中這裡,負責阻擊完顏希尹的部隊……」
……
四月二十四。
河邊的野草葉子上掛著露珠,天邊開始現出魚肚白來,隨後風捲雲舒,日光從東面的山嶺間逐漸升起。兩邊的軍營里,炊事兵都準備好了早餐,肉的香味瀰漫在晨風裡。
陳亥麾下的士兵仍在睡覺。
完顏希尹看著一門門的鐵炮被裝了起來,隨後推向戰場前方。他麾下的女真士兵們被陳亥的進攻騷擾了一夜,不少人的眼中都泛著血絲,這使得他們殺意高漲,恨不得立刻衝過去,宰掉對面陣地上所有黑旗軍。軍心可用,這也是一件好事。
一面面的旗幟在風中招展,軍隊擺開了陣勢,開始逐漸的前移。對面的陣地上,華夏軍士兵們站在他們壘起的土堆後沉默地看著這一切。希尹騎在戰馬上,聽著晨風從耳邊吹過,漢江從視野的遠處而來,蜿蜒奔流。他的心中忽然有種想要與對方將領談一談的衝動。
在西南獅嶺,望遠橋之敗後,宗翰與寧毅曾經有過一段交涉,當中的內容宗翰已經通過信函告訴了他,有關於格物的發展,他想了很多,當時自己如果在場,或許能說些不同的東西。
眼前,也是關鍵的一戰了,他有些東西想要與對方說一說,有些疑問想要跟對方聊一聊。可惜對面的不是那位寧人屠。
他一生經歷無數的征戰,這也是第一次生出想要「談一談」的想法,但僅僅是想法了。殘酷的戰場,畢竟不是說書人的口中的演義。他讓這樣的想法停留在腦海中。
戰爭的前奏,或許是因為壓力的積澱,總是會讓人感覺到異常的肅靜與沉默。不久之後,希尹揮手下令,大炮轟隆隆的往前推,隨後,炮火淹沒了對方的陣地……
陳亥從沉睡中醒過來,眯著眼睛看了看,隨後又抱手在胸,沉睡過去。
「攻——」
呼喊聲撕裂大地——
……
團山附近,完顏宗翰麾下的大軍在晨風之中前進了數里,軍隊前鋒的斥候發現了華夏軍的蹤跡。
可能是走散了的,正往漢中聚集的部隊。
——當時的第一個念頭,他是這樣想的。
如果說完顏宗翰率領的軍隊此時仍舊像是一頭巨獸,這一刻華夏軍的部隊更像是乍看起來散亂無序的蟻群。他們分作數個集團、有大有小、從不同的方向,朝著完顏宗翰去往漢中的必經之途上匯聚過來了。
辰時二刻,完顏宗翰在周圍三個方向上,發現了華夏軍停留的蹤影。
在陸續確定了幾個消息之後,這位征戰一生的女真老將並沒有覺得吃驚,他只是沉默了片刻,隨後便想清楚了一切。
「……準備作戰。」
他說道。
……
成千上萬的華夏軍,正穿過原野、翻過山嶺,進入作戰位置。
……
女真人穿過風雲變幻的四十年。
他們的面前,進攻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