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二,回到成都的第三天,仍舊是開會。
上午辰時將盡,這一天會議的第二場,是各個戰場上報功、預備授勛名單的匯總報告——這是他只需要大致聽聽,不需要多少發言的會議,但喝著熱茶,還是從名單中找出了寧忌的三等功報備來。
有關於軍功授勛的匯總在大戰停歇後不久就已經開始了,連續半年的大戰,戰前、後勤、敵後各個部門都有無數可歌可泣的故事,一些英雄甚至早已死去,為了讓這些人的功績和故事不被磨滅,各軍在表功之中的積極爭取是被鼓勵的。
此後經歷了將近一個月的對比,整體的名單到眼下已經定了下來,寧毅聽完匯總和不多的一些扯皮後,對名單點了頭,只對著寧忌的名字道:「這個三等功不通過,其他的就照辦吧。」
下方几人面面相覷,猶豫了一陣後,一旁的總參謀長李義開口道:「寧忌的三等功,內部已經商量過好幾次,我們覺得是妥當的,原本準備給他申報的是二等,他這次大戰,殺敵不少,其中有女真的百夫長,拿下過兩個偽軍將領,殺過金人的斥候,有一次作戰甚至為落入險地的一個團解了圍,幾次受傷……這還不止,他在醫療隊里,醫術精湛,救人很多,不少士兵都記得他……」
李義一邊說,一邊將一疊卷宗從桌下挑選出來,遞給了寧毅。
西南大戰落幕後,寧毅與渠正言迅速去往漢中,一個多月時間的戰後收尾,李義主持著大部分的具體工作,對於寧忌的論功問題,顯然也已經斟酌許久。寧毅接過那捲宗看了看,隨後便按住了額頭。
「他才十三歲,光這上頭就殺了二十多個人了,還給他個三等功,那還不上天了……」
「這是殺敵……」
「是啊,英雄所為……」
「要鼓勵……」
一群人開始嘰嘰喳喳,寧毅的目光掃過一遍,負責後方的侯五道:「其實後邊的民兵也報過兩個孩子的三等功,有一個是發現了大撥逃兵,趕快示警,後來還撿了鐵叉插死了一個,跟寧忌的年紀也差不多……」
「是啊,其實農村裡十三四歲也有出來當家的了……」
「……」
寧毅揉著額頭,心有點累:「行了,別人立功,都是陷在絕地里殺出來的,他一個十三歲的孩子,戰績說起來漂亮,實際上跟的都是精銳的隊伍,在後頭遇險,幾個軍醫師傅首先保的是他,到了前線,他不是跟在軍醫總營地里,就是跟著鄭七命這些人帶的精銳小隊。他立功有身邊人的原因,身邊戰友犧牲了,或多或少的也跟他脫不了干係。他不能拿這個功勞。」
說著還是將寧忌的名字劃掉:
「誰有意見,再來找我。」
……
一個上午開了四個會。
中午時分,寧曦過來了。今年三月底已滿十八歲的年輕人身著黑色軍服,身形挺拔,正是朝氣蓬勃的年紀,父子倆坐在一塊吃了午飯,寧曦先是交代了一個多月以來負責的工作狀況,隨後與父親交流了幾樣美食的心得,最後提起寧忌的事情。
「……二弟是五月上旬從前線撤回來,我倒是想照你說的,把他勸回學堂里,不過各方善後都還沒完,他也不肯,只答應秋天各方面事情恢復以後,再重新入學……當時他還有心情跟我鬥智斗勇,但後來娘安排嬋姨帶著他去拜訪嚴飈嚴大夫以及另外幾位犧牲了的戰士的家裡人,爹您也知道,氣氛不好,他回來之後,就有些受影響了……」
「影響大嗎?」
「不知道,就是有點沉默寡言,不開朗了。」
「老二以前就比你安靜。」
「不是啊,爹,是有心事的那種沉默寡言。你想啊,他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就算在戰場上面見的血多,看見的也算是慷慨激昂的一面,第一次正式接觸後頭家屬安置的問題,說起來還是跟他有關係的……心裡肯定難受。」
「現在安排在哪裡?」
「還是當軍醫,最近比武大會初選不是開始了嗎,安排在會場里當大夫,每天看人打架。」
「他沒說要參加?」
「爹,這事很奇怪,我一開始也是這樣想的,這種熱鬧小忌他肯定想湊上去啊,而且又弄了少年擂。但我這次還沒勸,是他自己想通的,主動說不想參加,我把他安排到場館裡治傷,他也沒表現得很興奮,我熱臉貼了個冷屁股……」
「然後呢?」
「我們聊了幾次,只有一件事情,二弟表現得還挺高興的。」
「……」
「軍功章啊爹。」
「……我倒沒想到你是首先過來提意見的。」
木桌前寧曦目光澄澈,說出過來的目的,寧毅看著他卻是有些失笑。
只聽寧曦隨後道:「二弟這次在前線的功勞,確實是拿命從刀口上拼出來的,原本二等功也不過份,就是考慮到他是您的兒子,所以壓到三等了,這個功勞是對他一年多來的認可。爹,他殺了那麼多敵人,身邊也死了那麼多戰友,如果能夠站上台一次,跟別人站在一起拿個勳章,對他是很大的認同。」
寧曦的性情開朗,一開始的閑聊還有些說笑的感覺,這時候談到這件正事,言語與表情也認真起來。見寧毅點了點頭,卻未說話,他才繼續補充。
「爹,您這次把他的功勞撤掉,大概的想法我也能猜到,第一是怕下面生出閑話,第二,也是為了保護他,不想讓他到風口浪尖,成了別人的目標,又或者,您還會擔心……一些其它的事情。」
他說到這裡,雙手輕輕握起來,語氣斟酌:「譬如……您也許會擔心,他進入別人視野之後,一些有心人……不僅僅是要害他,還有可能,會在他身上動心機,做挑撥……有些人帶著的,甚至不是敵意,會是善意……」
寧曦的話語緩慢,顯然也在小心地考慮言辭,坐在對面一直看著他的寧毅拿起筷子,笑了起來:「也是……政治、心術、帝王之學,你也接觸一段時間了……」
「爹,我有信心,寧家子弟,絕不會在這些方面相爭。我知道您一直討厭這些東西,您一直討厭將我們卷進這些事里,但我們既然姓了寧,有些考驗終究是要經歷的……軍功章是二弟應得的,我覺得就算有隱患,也是好處居多,所以……希望爹您能考慮一下。」
他說完話,抿了抿嘴,模樣顯得真誠無比。
房間里沉默片刻,寧毅吃了一口菜,抬起頭來:「如果我仍然拒絕呢?」
「您上午駁回勳章的理由是認為二弟的功勞名不副實,佔了身邊戰友太多的光,那這次敘功我也有參與,許多詢問和記錄是我做的,作為大哥我想為他爭取一下,作為經手人我有這個權力,我要提起申訴,要求對撤掉三等功的意見作出複核,我會再把人請回來,讓他們再為二弟做一次證。」
寧毅點了點頭,笑:「那就去申訴。」
「我若申訴成功,您這邊得認。」
「不一定,」
「那我也申訴。」
父子倆如此這般談完了公事,吃完了剩下的飯菜,寧曦又提了幾件近來的趣事方才告辭離開,大概是要為弟弟爭取三等功去了。
時間尚未過午,外頭的院子里有明媚的陽光落下來,這是成都的盛夏,但並不炎熱,氣候溫暖宜人。寧毅在院子里走了片刻,搬了張椅子在院落一側巨大的金絲楠樹下坐著,一道道光芒透過樹蔭,落在他的手上。
「夏天也不熱,跟假的一樣……」
他看著手上落下的光,喃喃低語了一句,回想起來,上一世時待過的成都,似乎要比眼下更熱一點?但關於溫度的記憶已經模糊在遠處,想不起來了。
這一刻有些感慨,回想起過去的事情。一方面自然是因為寧曦,他過去的那段生命里沒有留下子嗣,關於教導和培養孩子這些事,對他而言也是新的體驗,只是這十餘年來忙忙碌碌,轉眼間寧曦竟已十八歲了,想一想眼下這具身體還不到四十的年紀,霍然間卻有了老的感覺。
而最主要的,則是因為寧曦話語中「您一直討厭將我們卷進這些事里」的一段,這話語應當是檀兒跟他說起的,卻或多或少,讓他此時的心緒有些複雜。
樹蔭之下光影參差,他回想著初到江寧時的心境,時間轉眼過去二十年了,那時候他帶著疲憊的心思想要在這陌生的朝代里安靜下來,隨後倒也找到了這樣的安靜。江寧的春雨、蟬鳴、秦淮河畔的棋聲、水面上的烏篷船、冬天雪地上的車轍、一個個淳樸又傻不溜丟的身邊人……原本想要這樣過一輩子的。
走到現在,又到這樣的局面里了……他看著手掌上的光影,不免有些好笑……十餘年來的戰爭,一次一次的拚命,到現在成天還是開會、接待這樣那樣的人,理由說起來都明明白白。但說句實在的,一開始不打算這樣的啊。
他在心中想想,疲憊居多,次之的是對自己的調侃和吐槽,倒不至於為此迷惘。但這當中,也確實有一些東西,是他很忌諱的、下意識就想要避免的:希望家裡的幾個孩子別受到太大的影響,能有自己的道路。
他做事以理智居多,這樣感性的傾向,家中恐怕只有檀兒、雲竹等人能夠看得清楚。而且只要回到理智層面,寧毅也心知肚明,走到這一步,想要他們不受到自己的影響,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也是因此,檀兒等人教寧曦如何掌家、如何運籌、如何去看懂人心世道、甚至是摻雜一些帝王之學,寧毅也並不排斥。
自己不當皇帝,寧曦也成不了太子,但作為寧家這個家族勢力的接班人,擔子多半還是會落到他的肩膀上去,好在寧曦懂事,性情如水能包容,在大部分的情況下,即便自己不在了,他護住家人平安的問題也不大。
但對於此後的幾個孩子,寧毅或多或少地想要給他們豎起一道藩籬,至少不讓他們進入到與寧曦類似的區域里。
不給老二軍功章的理由,老大基本也能理解一些。自己雖然不會當皇帝,但一段時間內的執政是必然的,外部乃至於內部的大部分人員,在正式地進行過一次新的權力交替前,都很難清晰地相信這樣的理念,那麼寧曦在一段時間內縱然沒有名頭,也會被有心人認為是「太子」,而一旦寧忌也強勢地進入前台,不少人就會將他當成寧曦的順位競爭者。
外部的壞心還好應對,可一旦在內部形成了利益循環,兩個孩子或多或少就要受到影響。他們眼下的感情牢固,可將來呢?寧忌一個十四歲的孩子,一旦被人吹捧、被人慫恿呢?眼下的寧曦對一切都有信心,口頭上也能大概地概括一番,可是啊……
十八歲的年輕人,真見過多少的世情黑暗呢?
他坐在樹下想著這一切,一方面知道想也多餘,另一方面又不能不想,不免為自己的未老先衰嘆一口氣。
這時候外頭的成都城必然是熱熱鬧鬧的,外間的商人、文士、武者、各種或心懷鬼胎或心存善意的人物都已經朝川蜀大地聚集過來了。
城內幾處承載各種理念的宣傳與辯論都已經開始,寧毅準備了幾份報紙,先從抨擊儒家和武朝弊端,宣揚華夏軍大勝的理由開始,隨後接受各種反駁文稿的投放,一天一天的在成都城裡掀起大討論的氛圍,隨著這樣的討論,華夏軍制度設計的框架,也已經放出來,同樣接受批評和質疑。
華夏軍敞開大門的消息四月底五月初放出,由於路途原因,六月里這一切才稍見規模。籍著對金作戰的第一次大勝,不少書生文士、有著政治抱負的縱橫家、陰謀家們即便對華夏軍懷抱惡意,也都好奇地聚集過來了,每日里收稿刊載的辯論式報紙,眼下便已經成為這些人的樂園,昨日甚至有財大氣粗者在詢問直接收購一家報刊作坊以及熟練工的開價是多少,大概是外來的豪族眼見華夏軍開放的態度,想要試探著建立自己的喉舌了。
有人要下場玩,寧毅是持歡迎態度的,他怕的只是活力不夠,吵得不夠熱鬧。華夏軍政權未來的主要路線是以生產力推動資本擴張,這中間的思想只是輔助,反倒是在熱鬧的爭吵里,生產力的進化會破壞舊的生產關係,出現新的生產關係,從而強迫各種配套理念的發展和出現,當然,眼下說這些,也都還早。
論壇式的報紙成為文士與精英們的樂園,而對於普通的百姓來說,最為引人注目的大概是已經開始進行的「天下第一比武大會」成年組與少年組的報名選拔了。這比武大會並不單單比武,在擂台賽外,還有長跑、跳遠、擲彈、蹴鞠等幾個項目,海選輪次進行,正式的賽事大概要到七八月,但即便是預熱的一些小賽事,眼下也已經引起了不少的議論和追捧。
歸根結底,這次打敗了金軍的是華夏軍,那麼理論上來說,整個天下,華夏軍就是眼下最能打的部隊,能夠在華夏軍地盤的擂台上嶄露頭角,對於整個天下的武者來說,恐怕都會是一件富有吸引力的事情。
寧毅沒有多少時間參與到這些活動里。他初九才回到成都,要在大方向上抓住所有事情的進展,能夠參與的也只能是一場場枯燥的會議。
而也是因為已經打敗了宗翰,他才能夠在這些會議的間隙里矯情地感嘆一句:「我何苦來哉呢……」
在金絲楠的樹蔭里坐了一陣,午睡的時間也沒有了。這天下午倒是只有兩場會議,第二場會議結束後申時尚未過,寧毅找人詢問了寧忌此時居住的地方,隨後召集杜殺帶隊離開駐地,朝那邊過去。
寧毅等人進入成都後的安全問題原本便有考量,臨時選擇的駐地還算僻靜,出來之後路上的行人不多,寧毅便掀開車簾看外頭的景色。成都是古城,數朝以來都是州郡治所,華夏軍接手過程里也沒有造成太大的破壞,下午的陽光灑落,道路兩旁古木成林,一些院落中的樹木也從院牆裡伸出茂密的枝條來,接葉交柯、匯成清爽的林蔭。
寧毅看得一陣,跟杜殺說道:「最近想要殺我的人好像變少了?」
背刀坐在一旁的杜殺笑起來:「有當然還是有,真敢動手的少了。」
「世風日下,練武的都開始慫了,你看我當年掌秘偵司的時候,威震天下……」寧毅假假的感嘆兩句,揮揮衣袖做出老學究回憶過往的派頭。
杜殺便也笑:「秘偵司那時候我們還在苗疆窩著……其實按照外頭那些人的說法,你現在才算是局面已成,刺殺晚了,也是殺不到了。眼下他們更多打主意的,還是寧曦他們這幫孩子。對女真人他們能耍的手段不多,性格稍微魯莽的,去了北邊寸步難行,但是說到對西南下手,什麼縱橫之道、鬼谷之學、詭變之術,最近聽過不少次。這次過來成都的異想天開之輩不少。」
寧毅對這些異想天開之輩沒什麼想法,只問:「最近過來的武林人士有什麼出彩的嗎?」
「我聽說的也不多。」杜殺這些年來多數時間給寧毅當保鏢,與外界綠林的往來漸少,此時皺眉想了想,說出幾個名字來,寧毅大都沒印象:「聽起來就沒幾個厲害的?什麼紅顏白首崔小綠之類名震天下的……」
杜殺卻笑:「老一輩綠林人折在你手上的就不少,這些年中原淪陷女真肆虐,又死了很多。今天能冒出頭的,其實不少都是在戰場或者逃難里拼出來的,本事是有,但如今不同以前了,他們打出一點名氣,也都傳不了多遠……而且您說的那都是多少年的老黃曆了,聖公造反前,那崔姑娘就是個傳聞,說一個姑娘被人負了心,又遭了陷害,一夜白頭之後大殺四方,是不是真的,很難說,反正沒什麼人見過。」
「啊。」寧毅微微頓了頓,「說起來當年傳聞的幾大宗師里,就只有她我一直沒見過,這些年原本還很期待的,你這樣一說,我們還真是老了。」
「一代新人換舊人,別說紅顏白首,就說十多年前的聖公、雲龍九現,還有死在了陳凡手上的司空南,如今又能有多少人記得?而且你之前也說過,火槍一出,綠林的時代快結束了,您這邊每天關心的都是家國大事……怎麼突然又對武林上心了?」
寧毅坐正了笑:「當年還是很有點情懷的,在密偵司的時候想著給他們排幾個英雄譜,順便鎮壓天下幾十年,可惜,還沒弄起來就打仗了,想想我血手人屠的名號……不夠響亮啊,都是被一個周喆搶走了風頭。算了,這種情懷,說了你不懂。」
「……是不太懂。」杜殺平靜地吐槽,「其實要說綠林,您家裡兩位夫人就是數一數二的大宗師了,用不著理會今天成都的那幫小年青。另外還有小寧忌,按他如今的進展,將來橫壓綠林、打遍天下的可能很大,會是你寧家最能打的一個。你有什麼念想,他都能幫你實現了。」
「杜殺啊……你看我是會把夢想交給孩子去實現的那種人嗎?」
寧毅面容肅穆,一本正經,杜殺看了看他,微微蹙眉。過得一陣,兩個老男人便都在車上笑了出來,寧毅早年想當天下第一的情懷,這些年相對親近的人大都聽過,偶爾心情好的時候他也會拿出來說一說,如杜殺等人自然不會當真,偶爾氣氛融洽,也會拿出他一招番天印打死陸陀的戰績來說笑一陣。
隊伍在這樣的氛圍中走了小半個時辰,這才臨近了城池東頭的一處院子,院門外的林木間便能見到幾名著便裝的軍人在那守著了。人是跟隨在西瓜身邊的近衛,彼此也都認識,顯然西瓜此時正在裡頭探望孩子,有人要進去通報,寧毅揮了揮手,隨後讓杜殺他們也在外頭等著,推門而入。
安排寧忌住下的院子是荒廢了許久的廢院,內里談不上奢華,但空間不小,除寧忌外,上頭還準備將這次比武大會的其他幾名大夫安排進來,只是一時間並未安置妥當。寧毅進去後繞過尚未完全打掃的前庭,便看見後院那邊一地的木頭,全都被刀劈開了兩半,寧忌正坐在屋檐下與西瓜說話。
「……在戰場之上廝殺,一刀斬出,絕不留力,便要在一刀之中殺死敵人,刀法中許多花俏的想法便顧不上了,我試過許多遍,方知爹當年打造的這把軍刀真是厲害,它前重後輕,弧線內收,雖然花樣不多,但猝然間的一刀砍出,力大無比。我這些日子便讓人從周圍扔來木頭,只要眼明手快,都能在空中將它一一劈開,如此一來,或許能想出一套有用的刀法來……也不知爹是怎麼想的,竟能打造出這樣的一把刀……」
寧忌此時在那邊說起的,自然是父親當年著人打造的類似狗腿的軍刀了。寧毅在外頭聽得舒心,這把刀當年打造出來是為了試驗,但由於沒有什麼配套的練法,他用得也不多,想不到竟收穫了兒子的欽佩。
裡頭寧忌的說話間,一旁未著戎裝,隻身穿水藍色衣裙的西瓜卻搖了搖頭。
「……戰場是戰場,戰場上你有戰友的幫忙,拼的是短時間內最強的血勇,一刀斬出自然傾盡全力,可你將來還要上戰場跟人拼刀啊?火槍出來了,帝江也有了,你一個孩子練了最強的一刀又有什麼用?你將來還會遇上綠林搏殺,也許會有幾十個人來刺殺你,你一刀就算能劈開一個人的頭又能怎麼樣,其他人一擁而上,就殺了你了!」
西瓜面色如霜,話語嚴厲:「兵器的特性越是極端,求的越是持正中庸,劍柔弱,便重正氣,槍僅以鋒刃傷人,便最講攻守得宜,刀霸道,忌諱的便是能放不能收,這都是多少年的經驗。如果一個練武者一次次的都只求一刀的霸道,沒打幾次他就死了,怎麼會有將來。前輩左傳書《刀經》有雲……」
西瓜自幼不太讀書,這些年來對於之乎者也也是大皺眉頭,但說起刀法來,卻委實有著不折不扣的宗師風範,想來這也是岳父劉大彪為她打下的基礎。寧毅聽得一陣,見兩人都發現了他,這才走了進去。寧忌起身行禮,叫了一聲爹,西瓜卻只是站起來,抿了抿嘴,一副我還沒訓完孩子呢你來湊什麼熱鬧的感覺。
寧毅摸了摸兒子的頭,這才發現兩個月未見,他似乎又長高了一些:「你瓜姨的刀法天下無雙,她的話你還是要聽進去。」這倒是廢話了,寧忌一路成長,經歷的師父從紅提到西瓜,從陳凡到杜殺,聽的原也就是這些人的訓,相對而言,寧毅在武藝方面,倒是沒有多少可以直接教他的,只能起到類似於「番天印打死陸陀」、「血手人屠教訓周侗」、「震懾魔佛陀」這類的激勵作用。
如此說完,想了想,還是決定教孩子一些真正有用的道理。
「不過說起來呢,經驗可以學,《刀經》里的道理,就要斟酌著用,要有分辨。你要知道,世界上的事物啊,越是在發展的初期,越是會產生很多讓人看不明白,但感覺非常厲害的說法,所以越是聽起來不明覺厲的東西,越要警惕,相反,這類事情越是研究得多,能夠陳述它的方法就越是明白,甚至就只會變成數據的集合……」
「武藝也是這樣,你瓜姨要提醒你的,是練武的方向要全面,不要沉迷在一個方向里,但是關於怎麼樣才能打出最強的一拳,砍出最厲害的一刀,這樣的探索當然也是有用的,到了以後,我們可能會把一個習武者從小到大的鍛煉都統計下來,你吃些什麼東西,手上的力量會變到最強,用什麼樣的角度劈砍,這一刀最快,但同時我們還要統計,怎麼樣利用這些經驗,人的反應最敏捷,在敏捷的同時,我們可能還得去想,如果平衡一下,要在保持敏捷、力量的同時,還保留最大的耐力,怎麼樣最為合理……」
「那個時候,習武這件事,就一點都不神秘了,所以啊,《刀經》的問題就在於,中間玄之又玄的表達太多……算了,這些你先記住就行……」
寧毅說到這裡,寧忌似懂非懂,腦袋在點,一旁的西瓜扁了嘴巴、眯了眼睛,終於忍不住,走過來一隻手搭在寧忌肩膀上:「好了,你懂什麼刀法啊,這裡教孩子呢,《刀經》的壞話我爹都不敢說。」
寧毅看著她,隨後失笑:「我也不是說《刀經》真的不好,但是時代在進步,大家看問題的角度是會變的。」
「在外頭你瞎說騙騙別人沒事,但小孩子練刀的時候,你別把他教歪了!」
「什麼叫教歪了,刀法我也有心得的,你過來,我要教育一下你。」
寧毅笑著走到一邊,揮了揮手,西瓜便也走過去:「……你有什麼心得,你那點心得……」
「……當年在杭州,我勤加練習,進步飛快,一刀砍了湯寇……」
「……我空手能劈十個湯寇……」
「……這個事不是……不對,你吹牛吧你,湯寇死這麼多年了,沒有對證了,當年也是很厲害的……吧……」
寧毅與西瓜背對著這邊,聲音傳過來,針鋒相對。
「……反正你就是亂教孩子……」
「……你懂什麼,說到使刀,你也許比我厲害那麼一點點,可說到教人……這些年,紅提和你都在給他打基礎,紅提教他劍法、你教他刀法、陳凡教他使拳、杜殺他們又教刀法、小黑沒事傳他十三太保橫練金鐘罩、宇文飛渡還拉著他去打槍,其他的師父數都數不過來,他一個小孩子要跟著誰練,他分得清嗎……要不是我一直教他基本的分辨和思考,他早被你們教廢了……」
「……那你也不該詆毀《刀經》……」
「……是超越它到更上面去看事情……」
「……而且使刀我哪裡只比你厲害一點點了……」
「……開染房了……單挑……」
「……哈哈……」
「……今天晚上……」
「……誰怕你……」
「……弄死你……」
天邊的陽光變作夕陽的緋紅,院落那邊的夫妻絮絮叨叨,話語也散碎起來,男人甚至伸出手指在女人胸口上方點了點,以作挑釁。這邊的寧忌等了一陣,終於扭過頭去,他走遠了一點,方才朝那邊開口。
「爹!瓜姨!聽我一句勸!」
夫妻倆扭過頭來。
「打一架吧。」
少年做出了誠懇的建議。
寧毅微微愣了愣,隨後在夕陽下的院子里哈哈大笑起來,西瓜的面色一紅,之後身形呼嘯,裙擺一動,地上的木塊便朝著寧忌飛過去了。
「阿瓜,教訓他。」
寧毅在笑聲之中對打手做出了指示,此後院子里發生的,便是一對父母對孩子諄諄教導的景象了,待到夕陽更深,三人在這處院落之中一道吃過了晚飯,寧忌的笑容便更多了一些。
晚飯過後,仍有兩場會議在城中等待著寧毅,他離開院子,便又回到繁忙的工作里去了。西瓜在這邊考校寧忌的武藝,停留得久一些,臨近深夜方才離開,大約是要找寧毅討回白日鬥嘴的場子。
寧忌想一想,便覺得分外有趣:這些年來父親在人前出手已經甚少,但修為與眼光終究是很高的,也不知他與瓜姨真打起來,會是怎樣的一幕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