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
露水打濕了清晨的街道。
安康東北邊的同文軒客棧,書生晨起後的朗讀聲已經響了起來。名叫王秀娘的賣藝少女在庭院里活動身體,等待著陸文柯的出現,與他打一聲招呼。寧忌洗漱完畢,蹦蹦跳跳的穿過院子,朝客棧外頭小跑過去。
「哎,龍小哥。」
「王秀秀。」
寧忌揮揮手,算是道過了早安,身形已經穿過院子下的檐廊,去了前方大廳。
一路小跑出客棧,活動著頭頸與四肢,身體在悠長的呼吸中開始發熱,他沿著清晨的街道朝城市西邊奔跑過去。
由於目前的身份是大夫,因此並不適合在別人面前打拳練刀鍛煉身體,好在經歷過戰場歷練之後,他在武學上的進境和感悟已經遠超同齡人,不需要再做多少機械式的套路練習,複雜的招式也早都可以隨意拆解。每日里保持身體的活躍與敏銳,也就足夠維持住自身的戰力,因此早晨的跑步,便算得上是比較有用的活動了。
據說父親當初在江寧,每天早上就會沿著秦淮河來回奔跑。當年那位秦爺爺的居所,也就在父親奔跑的道路上,雙方也是因此相識,後來上京,做了一番大事業。再後來秦爺爺被殺,父親才出手幹了那個武朝皇帝。
如此想一想,跑步倒也是一件讓人熱血沸騰的事情了。
寧忌的奔跑看來輕鬆而隨意,但實際的速度卻是無比的迅捷。轉眼間與清晨出來不多的攤販和行人擦肩而過,穿過一處處才點起爐火的店鋪門口,穿過晨間的市集……縱然有些地方個行人聚集、雜物堆積,也沒有任何人或者物體與這看似隨意奔行的少年相撞。
一個夜晚過去,清晨時分安康街頭的魚腥味也少了許多,倒是奔跑到城市西面的時候,一些街道已經能夠看到聚集的、打著呵欠的士兵了,昨夜混亂的痕迹,在這邊尚未完全散去。
街道上亦有行人,偶爾聚集起來,詢問著昨夜事情的進展,也有的天生害怕軍隊,低著頭匆匆而過。但路面上的軍隊並未與居民發生多大的交集。寧忌奔跑期間,偶爾能看到昨夜廝殺的痕迹,按照昨晚的觀察,匪人在廝殺之中放火燒了幾棟樓,也有火藥爆炸的跡象,此時遠遠觀察,房間被燒的廢墟仍舊存在,只是火藥爆炸的狀況,已經無法探得清楚了。
事實上,昨天晚上,寧忌便從同文軒偷偷出來湊過熱鬧。只不過他當時主要追蹤的是那一撥刺客,東西兩邊城區相隔太遠,等他穿著夜行衣鬼鬼祟祟的跑到這邊,倖存的刺客已經擺脫了第一撥圍捕。
當時一幫趾高氣昂的江湖人擺開了落網四處尋找可疑的痕迹,這令得寧忌最終也沒能撿到什麼漏網的便宜。在觀察了一番最初的打鬥場所,確定這撥刺客的笨拙與毫無章法後,他還是本著安全第一的原則離開了。
華夏軍的諜報原則並不鼓勵刺殺——並不是完全沒有,但對重要目標的刺殺一定要有靠譜的計劃,並且盡量出動受過特種作戰訓練的人員。即便在江湖上有愣頭青要本著大義做這類事情,只要有華夏軍的成員在,也一定是會進行規勸的。
按照父親的說法,無計劃的熱血永遠比不過有計劃的暴虐。對於青春正盛的寧忌來說,雖然內心深處多半不喜歡這種話,但類似的例子華夏軍內外早已演示過無數遍了。
於是到得天亮以後,寧忌才又奔跑過來,光明正大的從人們的交談中偷聽一些情報。
「……昨晚匪人入城行刺……」
「……一幫沒有良心、沒有大義的土匪……」
「……私下裡與西南勾結,朝著那邊賣人,被咱們剿了,結果鋌而走險,竟然入城行刺戴公……」
街頭有情緒萎靡的士兵,也有看來依舊趾高氣揚的江湖大豪,時不時的也會開口說出一些信息來。寧忌混在人群里,聽得戴公二字,才忍不住瞪著一雙純良的眼睛冒了出來。
「戴……」他滿臉好奇,「戴、戴……戴爺爺……他老人家……竟然就在城裡……」
江湖大豪眯了眯眼睛,若是旁人詢問此事,他是要心生警惕的,但看看是個樣貌可愛的少年人,言語之中對戴公滿是崇敬的樣子,便只是揮手補救。
「咳咳……這些事情爾等不要多問了,匪人殘暴,但多數已被我等擊殺,具體的情況……應該會公布出來的,不要著急不要著急……散了吧啊……」
寧忌順著人群散開,在附近緩緩跑動,眼睛的餘光觀察了片刻,方才離開這條街道。
西南大戰結束之後,外頭的不少勢力其實都在學習華夏軍的練兵之法,也紛紛重視起綠林豪傑們集中起來之後使用的效果。但往往是一兩個領頭人帶著一幫三流高手,嘗試推行紀律,打造精銳斥候部隊。這種事寧忌在軍中自然早有聽說,昨晚隨意看看,也知道這些綠林人便是戴夢微這邊的「特種部隊」。
先前這人身材壯碩,出拳有力,但下盤不穩,放在軍隊中打配合就是一條死魚,地躺刀殺他用不了三刀……他心中想著,在得知戴夢微就在安康城之後,忽然有點蠢蠢欲動。
此後又緩緩的奔跑過幾條街,觀察了數人,街頭上出現的倒也不是沒有看不透的高手,這讓他的心情稍稍收斂。
在一處房舍被燒毀的地方,受災的居民跪在街頭嘶啞的大哭,控訴著昨夜匪徒的放火行徑。
奔跑到安康城內最大的菜市口時,太陽已經出來了,寧忌看見人群聚集過去,隨後有車輛被推過來,車上是被斬殺的那些土匪的屍體。寧忌鑽在人群中看了一陣,中途有扒手想要偷他身上的東西,被他順手帶了一下,摔在菜市口的泥水裡。
一路奔跑回同文軒,正在吃早餐的書生與客商已經坐滿大廳,陸文柯等人為他佔了位子,他奔跑過去一面收氣已經開始抓包子。王秀娘過來坐在他旁邊:「小龍大夫每天早上都跑出去,是鍛煉身體啊?你們當大夫的不是有那個什麼五行拳……五行戲嗎,不在院子里打?」
「是五禽戲。」旁邊陸文柯笑著說道,「小龍學過嗎?」
「嗯。」寧忌點頭,一隻手拿著包子,另一隻手做了些簡單的動作,「有貓拳、馬拳、熊貓拳、猴拳和雞拳……」
「啊?是的嗎?」陸文柯微感迷惑,詢問旁邊的人,范恆等人隨意點頭,補充一句:「嗯,華佗傳下來的。」
桌上氣氛和樂融融,其餘眾人都在談論昨晚發生的騷亂,除了王秀娘在掰著手指記這「五禽拳」的知識,大家都談論政治談論得不亦樂乎。
這同文軒算是城內的高級客棧了,住在這邊的多是滯留的書生與商旅,大部分人並不是當天離開,因此早餐交流加議論吃得也久。又過了一陣,有早晨出門的書生帶著更為詳細的內部情報回來了。
這次參與行刺的主體已經清楚,領頭者乃是過去數年間漢水一帶無惡不作的江洋大盜,外號老八,綠林人稱其為「八爺」。女真人南下之前,他便是這一片綠林出名的「銷賬人」,只要給錢,這人殺人放火無所不為。
女真人離去之後,戴公轄下的這片地方本就生存艱難,這見錢眼開的老八聯合西南的不法之徒,暗中開闢線路大肆販賣人口牟利。並且在西南「強力人士」的授意下,一直想要殺死戴公,赴西南領賞。
昨夜戴公因急事入城,帶的侍衛不多,這老八便窺准了機會,入城行刺。誰知這一行動被戴公麾下的義士發現,奮勇阻攔,數名義士在廝殺中犧牲。這老八眼見事情敗露,當即拋下同伴逃亡,途中還在城內隨意放火,燒傷百姓無數,實在稱得上是喪心病狂、毫無人性。
行刺失敗之後,匪首老八、金成虎等數人,眼下仍舊在逃。城內如今已經發出大量附帶畫影圖形的公文,懸賞緝拿兇徒……
對這事情一番講述,客棧當中便是議論紛紛。有人大聲譴責匪徒的殘暴,有人開始議論綠林的生態,有人開始關心戴夢微入城的事情,想著如何去見上一面,向他兜售胸中所學,對於前方的戰事,也有人因此開始討論起來,畢竟如果能夠商量出什麼一針見血的大計劃,有利於前方局勢的,也就能夠得到戴公的賞識……
這個時候,已經與戴夢微談妥了初步計劃的丁嵩南依舊是一身幹練的短打。他離開了戴夢微的宅邸,與幾名心腹同行,去往城北搭船,雷厲風行地離開安康。
途中,他與一名同伴說起了這次交談的結果,說到一半,微微的沉默下來,隨後道:「戴夢微……確實不簡單。」
「何出此言?」
「……回去之後,選一批人,我要你帶著,準備去江寧。」
「……那場英雄大會?」同伴微感疑惑,「湊公平黨的熱鬧?」
「戴夢微說得對……」丁嵩南道,「將來有一些大事,要出現在江寧……」
「那咱們……也不必去給何文捧場啊……」
漢水悠悠,同伴的疑惑響起在船艙里,隨後丁嵩南給他解釋了這事情的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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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有一些決定這天下未來的事情,要發生在江寧……」
下午未時,安康的宅院當中,戴夢微拄著拐杖緩緩往前走。在他的身邊是作為他過去最得用弟子之一的呂仲明,這是一位年紀已近四十的中年書生,之前一度在負責這次的籌糧細務。
「……我屬意你,帶隊往江寧跑一趟。衛何、陳變、丘長英幾位英雄都歸你節制……我想了想,也只有你帶得住了……」戴夢微說道。
「……江寧……英雄大會?」呂仲明蹙眉想了想,「此事不是那何文拾人牙慧搞出來的……」
他有些猶豫不解,戴夢微搖了搖頭。
「此事傳來不過數日,是乍看起來荒唐,但若是深入想想,你是不難想到的……」
江寧英雄大會的消息最近這段時間傳到這裡,有人熱血沸騰,也有人私下裡為之發笑。因為歸根結底,去年已有西南天下第一比武大會珠玉在前,今年何文搞一個,就明顯有些小人心思了。
而且,所謂的江湖豪傑,儘管在說書人口中說來豪邁,但只要是做事的上位者,都已經清楚,決定這天下未來的不會是這些匹夫之輩。西南舉辦天下第一比武大會,是借著打敗女真西路軍後的威勢,招人擴軍,而且寧毅還特意搞了華夏人民政府的成立儀式,在真正要做的那些事情前頭,所謂比武大會不過是附帶的噱頭之一。而何文今年也搞一個,無非是弄些追名逐利之輩湊個熱鬧而已,或許能有些人氣,招幾個草莽入伙,但莫非還能趁機搞個「公平人民政權」不成?
呂仲明低頭想著,走在前方的戴夢微拐杖緩慢而有節奏地敲打在地上。
「……女真人四度南下,建朔帝逃亡海上,武朝就此分崩離析。當今天下,看起來諸侯並起,有點能力的都撐起了一桿旗,但實際上,此時不過是突遭大亂後的慌亂時期,大家看不懂這天下的形式,也抓不準自己的位置,有人舉旗而又猶豫,有人表面上忠直,私下裡又在不斷試探。畢竟武朝已安定兩百年,接下來是要遭逢亂世,還是幾年之後莫名其妙又合而為一了,沒有人能打保票。」
戴夢微笑道:「如此一來,許多人看似有力,實際上不過是曇花一現的冒牌諸侯……世事如大浪淘沙,接下來一兩年,這些冒牌貨、站不穩的,終究是要被洗刷下去的。黃河以南,我、劉公、鄒旭這一塊,算是淘煉真金的一塊地方。而公平黨、吳啟梅、乃至福州小朝廷,遲早也要決出一個輸贏,這些事,乍看起來已能看清了。」
呂仲明點了點頭。
「但你們有沒有想過,將來這片天下,也可能出現的一個局面會是……各路諸侯討黑旗呢?」
戴夢微頓了頓:「世人都將我、劉公、鄒旭這邊視為一塊,將公平黨、吳啟梅等人視作另一塊。而且公平黨發展看來混亂,他席捲擴大,比黑旗更為激進,誰的面子都不賣。因此乍然一聽這英雄大會如此荒唐,我輩讀書人不過一笑置之,但實際上,縱然是如此荒唐的大會,公平黨,仍舊打開了它的門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