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這算是,什麼事呢……」
秋風撫動,客棧的外頭皆是陰雲,方桌之上的銀錠刺眼。那吳管事的嘆息當中,坐在這邊的范恆等人都有巨大的火氣。
他們生在江南,家境都還不錯,過去飽讀詩書,女真南下之後,雖說天下板蕩,但有些事情,終究只發生在最極端的地方。另一方面,女真人野蠻好殺,兵鋒所至之處民不聊生是可以理解的,包括他們這次去到西南,也做好了見識某些極端狀況的心理準備,誰知道這樣的事情在西南沒有發生,在戴夢微的地盤上也沒有見到,到了這邊,在這小小縣城的寒酸客棧當中,突然砸在頭上了。
他們這半天時間心情幾起幾落,這一刻那吳管事擺出銀兩,後方跟隨他過來的五名青壯一字排開,范恆等人心中有火,一時間卻還沒有人出面說話。
吳管事望望眾人,隨後推開凳子,站了起來。
「你們就是這麼做事的嗎?」
「……嗯?」
這吳管事正要轉身,卻聽得並不服氣的說話聲從幾名書生後方響起來,說話的是原本坐得有些遠的一名少年人。只聽那少年一字一頓地說道:
「今天是你們李家的人,欺男霸女,秀娘姐父女……被你們打成那個樣子,她差點被毀了清白。他們……沒招你們惹你們吧……」
吳管事目光陰沉,望定了那少年。
「你們兩口子吵架,女的要砸男的院子,我們只是過去,把沒有惹事的秀娘姐救出來。你家姑爺就為了這種事情,要記住我們?他是通山縣的捕頭還是佔山的土匪?」
「嗯?」
吳管事目光凶戾,但對方似乎沒有看到。
「欺男霸女的人,怪受害人反抗?我們過去什麼話都沒說,說要記住我們?你們兩口子吵架,秀娘姐差點被打死了,你們嫌他們礙眼?我們就說兩句還有王法嗎的話,就成了我們亂說話?你們一句道歉的話都沒有?通山縣的李家?是這麼做事的嗎?」
少年起身質詢,一字一頓地說到這裡?那吳管事倒是被氣得笑了?他露出森森的牙齒,看看一眾書生。其中一名書生害怕這邊眾人行兇?起身攔住似乎有了火氣的少年人,道:「小龍……」
眾人這一路過來?眼前這少年身為大夫?脾氣一向和善,但相處久了,也就知道他喜好武藝,熱衷打聽江湖事情?還想著去江寧看接下來便要舉行的英雄大會。這樣的脾性當然並不出奇?哪個少年人心裡沒有幾分銳氣呢?但眼下這等場合,君子立於危牆,若由得少年人發揮,顯然自己這邊難有什麼好結果。
「這孩子是你們誰的?」那吳管事環顧眾人,「看起來?我的話,還是沒有說清楚啊?也好。」
他說著,轉身從後方青壯手中接過一把長刀?連刀帶鞘,按在了桌子上?伸手點了點:「選吧。」他看了看范恆等人?再看看稍遠一點的少年?露出牙齒,「小朋友,選一個吧。」
對面少年看著他,微微蹙眉,偏了偏頭,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話,但一時間沒能說出來。眾書生之中最有見地的陳俊生,已經過去將他護在了身後:「好了,小龍,這事你別多想。」
「我……」
寧忌語調複雜,但終於,沒有繼續說話。
「小龍年輕人火氣大,但他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桌子這邊范恆起身,緩緩說道,「通山縣李家乃是高門大戶,不是山間土匪,持家辦事,自然要講禮義廉恥,你們今日的事情,沒有道理。日後別人說起李家,也會說你們不講道理,自古以來,沒有人的家業是這樣做大的。」
他這番話不卑不亢,也拿捏了分寸,可以說是頗為得體了。對面的吳管事笑了笑:「這樣說起來,你是在提醒我,不要放你們走嘍?」
范恆嘴唇動了動,沒能回答。
「禮義廉恥。」那吳管事冷笑道,「誇你們幾句,你們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靠禮義廉恥,你們把金狗怎麼樣了?靠禮義廉恥,咱們縣城怎麼被燒掉了?讀書人……平時苛捐雜稅有你們,打仗的時候一個個跪的比誰都快,西南那邊那位說要滅了你們儒家,你們有種跟他幹嗎?金狗打過來時,是誰把鄉里鄉親撤到山裡去的,是我跟著咱們李爺辦的事!」
「讀了幾本破書,講些沒著沒調的大道理,你們抵個屁用。今天咱就把話在這裡說明白,你吳爺我,平素最瞧不起你們這些讀破書的,就知道嘰嘰歪歪,做事的時候沒個卵用。想講道理是吧?我看你們都是在外頭跑過的,今日的事情,我們家姑爺已經記住你們了,擺明要弄你們,我家小姐讓你們滾蛋,是欺負你們嗎?不識好歹……那是我們家小姐心善!」
「我們家小姐心善,吳爺我可沒那麼心善,嘰嘰歪歪惹毛了老子,看你們走得出通山的地界!知道你們心裡不服氣,別不服氣,我告訴你們這些沒腦子的,時代變了。我們家李爺說了,治世才看聖賢書,亂世只看刀與槍,如今皇帝都沒了,天下割據,你們想論理——這就是理!」
他聲音洪亮,佔了「道理」,愈發鏗鏘。話說到這裡,一撩長衫的下擺,腳尖一挑,已經將身前長凳挑了起來。隨後身體呼嘯疾旋,只聽嘭的一聲巨響,那堅硬的長凳被他一個轉身擺腿斷碎成兩截,斷裂的凳子飛散出去,打爛了店裡的一些瓶瓶罐罐。
在最前方的范恆被嚇得坐倒在凳子上。
吳管事先前一身長衫,眾人還以為他也是讀書人,到得這一腳掃出,效果委實漂亮,才知道他原來也是身懷絕藝的武林高手。眼見著大堂內書生一個個臉色發白,他本身也頗為得意,衣袖一掃,緩緩將長腿放下。
「要講道理,這裡也有道理……」他緩緩道,「通山縣城內幾家客棧,與我李家都有關係,李家說不讓你們住,你們今晚便住不下來……好言說盡,你們聽不聽都行。過了今晚,明天沒路走。」
說著甩了甩袖子,帶著眾人從這客棧中離開了,出門之後,依稀便聽得一種青壯的恭維:「吳爺這一腳,真厲害。」
「了不起……」
「嘿嘿,哪裡哪裡……」
……
客棧內眾書生眼見那一腳驚人的效果,臉色紅紅白白的安靜了好一陣。只有寧忌看著那凳子被踢壞後對方心滿意足揚長而去的情況,耷拉著肩膀,長長地嘆了口氣。
躲在裡頭的掌柜此時出來看了看情況,眼見大堂東西被砸破,也有些為難,環顧眾人道:「惹不起的,走吧。諸位先生再要住,小店也不敢收留了。」他說著嘆一口氣,搖搖頭又返回去。
「怎麼辦?」其中有人開了口。
陸文柯聲音沙啞地說道:「這真就沒有王法了么!」
「諸位都看到了啊。」
「或許……縣太爺那邊不是這樣的呢?」陸文柯道,「即便……他李家權勢再大,為官之人又豈會讓一介武夫在這裡說了算?我們畢竟沒試過……」
他似乎想清楚了一些事情,此時說著不甘的話,陳俊生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嘆息一聲。
「我……我還是覺得……」陸文柯的紅眼睛看向眾人,看向年紀最大的范恆,似乎想要獲得一些支持或者認同。話語還沒說完,通往後院的門口那邊傳來動靜,女人虛弱的聲音響起來。
「各位……」眾人回頭一看,卻見出現在那門邊的,赫然便是先前才受過傷的王秀娘,她此時臉上打著補丁,眼睛裡有淚水流出來,扶著門框過來:「各位……各位先生,咱們……還是走吧……」
「秀娘你這是……」
范恆這邊話音未落,王秀娘進到門裡,在那裡跪下了:「我等父女……一路之上,多賴各位先生照顧,也是如此,實在不敢再多拖累各位先生……」她作勢便要磕頭,寧忌已經過去攙住她,只聽她哭道:「秀娘自幼……跟爹爹行走江湖,原本知道,強龍不壓地頭蛇……這通山李家家大勢大,諸位先生即便有心幫秀娘,也實在不該此時與他硬碰硬……」
「秀娘想離開這裡……諸位先生,我們走吧……我怕……」
她被寧忌攙著,話語哽咽,眼眶之中淚水湧出,就那樣懇求著大堂內的眾人。她的目光看起來像是在瞧所有人,但更多的還是落在了陸文柯身上。陸文柯坐在遠處,目光通紅,但到得此時,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有人的拳頭砰的打在柱子上,以顯示自己的痛心疾首。有人嘆息,有人沉默。陸文柯說了幾次:「或許告官有用呢……」但終於都沒有把話說完。
天色陰下來了。
眾人收拾起行李,雇了馬車,拖上了王江、王秀娘父女,趕在傍晚之前離開客棧,出了城門。
一路之上,都沒有人說太多的話。他們心中都知道,自己一行人是灰溜溜的從這裡逃開了,形勢比人強,逃開固然沒什麼問題,但多多少少的屈辱還是存在的。並且在逃開之前,甚至是王秀娘用「我怕」給了大家順水推舟的借口。
寧忌一路上都沒怎麼說話,在所有人當中,他的神色最為平靜,收拾行李包裹時也最為自然。眾人以為他這樣年紀的孩子將火氣憋在心裡,但這種情況下,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導,最後只是范恆在路上跟他說了半句話:「讀書人有讀書人的用處,學武有學武的用處……只是這世道……唉……」
寧忌點頭:「嗯,我知道的。」
范恆不知道他說的是真話,但他也沒辦法說更多的道理來開導這小孩子了。
天色入夜,他們才在通山縣外十里左右的小集市上住下,吃過簡單的晚飯,時間已經不早了。寧忌給仍舊昏迷的王江檢查了一下身體,對於這中年男人能不能好起來,他暫時並沒有更多的辦法,再看王秀娘的傷勢時,王秀娘只是在房間里以淚洗面。
她與陸文柯的關係並未確定,這一路上陸文柯神色憤懣,卻並沒有多主動地過來關心她。事實上她心中明白,這場原本就是她高攀的姻緣很可能已經沒有下文了。陸文柯青春正盛,滿嘴的「大有可為」,可是在通山這樣的小地方,終究遭受了巨大的屈辱,即便他還願意娶她,將來每次見到她,難免也要想起今天的無能為力——這本就是男人最無法忍受的一種屈辱。
「……明天早上王叔若是能醒過來,那就是好事,不過他受了那麼重的傷,接下來幾天不能趕路了,我這裡準備了幾個藥方……這裡頭的兩個方子,是給王叔長期調養身體的,他練的硬氣功有問題,老了身體哪裡都會痛,這兩個方子可以幫幫他……」
「小龍,謝謝你。」
「嗯。」
寧忌點了點頭,受了她這句道謝。
離開房間後,紅著眼睛的陸文柯過來向他詢問王秀娘的身體狀況,寧忌大概回答了一下,他覺得狗男女還是相互關心的。他的心思已經不在這裡了。
時間過了子夜,是寧忌的十五歲生日,在場的眾人其實都不知道這件事。先前發生的種種事情令得眾人心事重重,大家在一個大房間里熬了許久才陸續睡去,待到凌晨時分,范恆起身上茅房時,才發現房間里已經少了一個人,他點起油燈,與眾人一道尋找:「小龍哪去了?」
此時,那位小醫生龍傲天已經不見了。
隨後也明白過來:「他這等年輕的少年人,大概是……不願意再跟我們同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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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忌離開客棧,背著行囊朝通山縣方向走去,時間是晚上,但對他而言,與白天也並沒有太大的區別,行走起來與遊山玩水類似。
與這幫書生一路同行,終究是要分開的。這也很好,尤其是發生在生日這一天,讓他覺得很有意思。
與范恆等人想像的不一樣,他並不覺得從通山縣離開是什麼屈辱的決定。人遇上事情,重要的是有解決得能力,書生遇上流氓,當然得先走開,以後叫了人再來討回場子,習武的人就能有另外的解決辦法,這叫具體事例具體分析。華夏軍的訓練當中講究血勇,卻也最忌沒頭沒腦的瞎干。
把這些人送走,然後自己回去,找那個吳管事好好談一談,這就是很合理的做法了。
那傻瓜傻不拉幾地踢斷了一張凳子……
他幾乎要被對方的身手震驚了……
如果是一群華夏軍的戰友在,說不定會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鼓掌,然後誇他了不起……
這就該回去誇誇他……
他心中這樣想著,離開小集市不遠,便遇上了幾名夜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