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喵的……死猴子……死猴子……嘶……喵喵的……」
外頭是夜雨,位於江寧城南一處不知名的物資倉庫中,高高的貨堆上點了小小的油燈,兩道年紀不大的人影赤膊上身,正籍著些微的火光將藥酒塗上彼此的身體,然後呲牙裂齒地拚命揉搓,倒是渾然不管身下便是易燃的麻袋。
按照兩個年輕人中年紀稍大那位的說法:「點著了就點著了,燒死那幫王八蛋。」
反正這倒霉催的破倉庫是寶豐號的。
兩人今天晚上挨打得夠嗆,小和尚的傷勢稍輕,但渾身上下也已經是青一塊紫一塊的。他這一晚主要是被泰山盤金勇笙追打,對方年紀大了,力氣仍舊,但靈動不足,小和尚仗著刁鑽的打法攻其必救,吃的虧不多,但偶爾被打中幾次,也免不了在地上咕嚕嚕地亂滾,內傷外傷都有出現,嘴巴上都被撞出了一道豁口,顯得頗為可憐。
但對比一旁的大哥龍傲天,小和尚的傷勢就算不得什麼了。作為阻擋李彥鋒與金勇笙追殺的主力,在掩護嚴雲芝逃跑的最初那段時間裡,這霸氣的少年人接下了那兩名綠林豪強帶來的大部分壓力,不僅正面中了金勇笙擲出的鐵算盤,而且與擅長拳法的李彥鋒相互拉扯毆打了極長的一段時間。
待到預計那姑娘已經跑掉,兩個年輕人一前一後拚命逃亡,負傷的狀況才少了一些,但到得尋覓到落腳點的這一刻,脫下衣服,小和尚才赫然發現自己這大哥的上半身幾乎沒了一處好的地方,而且口中吐了不少血,內傷顯然也是不輕。
略作休憩調息,兩人才找了藥油給彼此處理傷勢,小和尚被龍傲天搓得呲牙裂齒,也用雙手在對方身上用力搓來搓去,揉散淤青紅紫,順便佩服地開始拍馬屁。
「龍大哥真厲害,挨了這麼多下,骨頭沒事……真抗揍啊……」
「嘶……他喵的死猴子……啊……那還用說,沒練打人先練挨揍,我們家都是從小就開始練十三太保橫練金鐘罩……嘶,痛痛痛……你沒練過啊……」
「師父教我練功的時候我還太小了,練抗揍沒用,我都是靠躲的……」
「長大些就有用了……可惜了,十三太保橫練是童子功,從小練起作用最大……干,我遲早弄死那個猴子……還有那個老東西!」
「那個老爺爺不知道是誰……」
「拿算盤的,年紀又大,問一下就知道了……我帶你報仇。。」
「阿彌陀佛……額,痛痛痛……」
「啊,嘶,痛……你輕點……」
兩人搓來揉去,互相傷害。過得一陣冷靜了些,便開始反省今晚的得失,眼下最大的問題似乎是運氣有些差,說了要偷偷地窺探一下李賤峰的情況,再到私下裡找機會把他做掉的,誰知地方還沒到就跟正主迎頭撞上,被打得狼狽逃竄,簡直丟盡了二人絕代雙驕的威名。
「……不過我回頭想了想,咱們跟人遇上,莫名其妙的就開始打起來了,我好像沒有報名字,對不對?悟空你回憶一下是不是這樣?」被打成豬頭的龍傲天反應過來,回憶著關鍵的事情。
小和尚想了想:「好、好像是的……」
「那就沒事。」龍傲天道,「還好沒砸了招牌,否則要被那隻猴子笑死……哼,他的武功也就那樣,咱們兩人聯手,到時候多做幾個陷阱,足夠弄死他了。」
「阿彌陀佛,小衲覺得,還是要謹慎一些。」
「你怕什麼!放心吧,我還有好多招數沒有用出來呢,看我好好盤算一下,接下來一定行!哼,看我漂漂亮亮地把這件事情做了。」
從西南來到江寧,好不容易收到這麼一個意氣相投的小弟,性格合得來、打起架來也有默契,本是一件極好的事情。可惜聯手之後,兩人在做大事上每每受挫,想去找「天殺」衛昫文找不到地方,抓住人家的小弟不小心把人撞死了,說要揪出周商來,最後也沒什麼頭緒,轉過來要抓李賤峰,想要改變方針,先做調查徐徐圖之,結果迎頭就跟對方遇上,被打得頭破血流抱頭鼠竄……作為兩人之中的主心骨,每每都將計劃說得頭頭是道的寧忌委實也覺得有些丟臉。
他龍傲天畢竟也是要面子的。
當然,畢竟人還年輕,龍傲天的臉皮雖然比不得他那從小練過十三太保橫練、又修習了太極的卸力功法、再在戰場上摸爬滾打了一段時間的身體抗揍,但一番罵罵咧咧之後,也大可將些許的丟臉拋到記憶的另一邊了。
年輕人的些許挫折,當成沒發生過就是。
夜雨之中小半晚的療傷,隨後又吹了油燈,在倉庫之中多休息了一陣,令一兩天內無法痊癒的內傷暫時平復後,兩道身影才找了蓑衣披上,在雨幕之中鬼鬼祟祟地穿過了黑暗的城池,回去暫居的五湖客棧。
此時已是凌晨的丑時了。
五湖客棧附近,原本接了衛昫文的命令,過來調查四尺、五尺y魔事件的盧顯等人,此時還在對客棧進行盯梢。
這原本是一個相對簡單的事情,然而夜裡動手探查時,抓來的店小二竟是讀書會背景的人,卻令得整個事件突然變得複雜起來。
公平黨中的這個所謂的「讀書會」,是去年年底方才興起的古怪事物,乍看這名頭委實人畜無害,但私下裡傳播的,卻是屬於西南的一些討論平等理念的小冊子。
這件事情在公平黨中的性質可大可小,畢竟放在明面當中,何文建立「公平黨」的理念源頭便來自於西南,而至今也沒有任何公平黨人正式的否定這一論調——畢竟華夏軍的虎皮實在好用。
可對於公平黨內部的中高層來說,公平黨的起事與西南的理念探討,又有著全然不同的意義。西南的理念探討,在某些方面過於純粹,在另外的一些方向上又過於保守,照搬是絕不行的,而且在某些近似公開的輿論之中,何文並不喜歡西南華夏軍,也算不得多大的秘密。公平黨扯著華夏軍的虎皮建立起來,但到得五位大王分治的階段,整個體系遲早將與西南華夏軍產生分歧這已經是不難看懂的事情,而之所以是分歧而不是衝突,不過是因為雙方距離太遠了一些罷了。
當然,公平黨既然從一開始使用了華夏軍的名義,那麼雖然大部分的中高層隨後接受了雙方並非一路的現實,有少部分的存在開始變得傾向於西南、仰慕西南甚至於開始學習西南,也就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因為這些複雜的緣由,公平黨中那些對西南頗為好奇的人們最初以「讀書會」的形式傳閱小冊子,眾人也多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
但這樣的敷衍沒持續幾個月,出於某些深層次的理由,公平黨中的幾位大王便開始調查和清理「讀書會」的存在,這其中,「閻羅王」周商這邊對讀書會的清理力度是最大的,幾乎一經發現,便要動手殺掉一大批的牽連者,這是因為周商的追隨者們在五位大王之中最為狂熱,他們以最極端的態度均貧富、分田地,在這樣的團隊里討論如何理智的辦事、如何切實可行的達成「公平」的目的,本身就等同於一種造反。
而其餘的幾位大王,甚至於包括「公平王」何文在內,對於這個「讀書會」的存在,也都在私下裡選擇了打壓。他們的狀況雖然與周商並不相同,但在半年多時間追查讀書會的過程中,盧顯卻能夠察覺到,這些「讀書會」成員所傳播的小冊子,實際上可能並不是從西南傳來的原版思維。
也就是說,存在這某一個群體,從去年年底開始,便在公平黨中借著「西南華夏軍」的名義,暗地裡傳遞自己的「私貨」,這裡頭蘊藏的,或許也是某個能夠動搖公平黨根基的陰謀。
對於公平黨的任何一位「大王」來說,他們都不需要某個「正統」的公平思想存在於此,畢竟若是正統的「公平」出現了,自己的思想又該如何自處呢?江南公平黨如今數千萬人的規模,所謂的「正統」,本就得從頭破血流中打出來的,任何人宣揚正統,也必然會被所有人打得頭破血流。
這整件事情即便在盧顯看來也真是諷刺。當初「公平王」何文起事,假借西南的名義,實際上與西南卻並不同路;而今有人要釜底抽薪搞些陰謀,明面上竟也要打了「西南」的名義,私底下卻又將西南傳來的思維修修改改,權做利用。
而在這整個複雜的局勢里,盧顯也能夠感受到,雖然對「讀書會」不約而同地進行了打壓,可背後的大人物們卻始終懷了一種最壞的擔憂,那就是……他們擔心這「讀書會」的幕後主使,還真有可能是西南的那位「心魔」派來的人。
畢竟若這對手是公平黨內部的人物,眾人還能有所衡量,不至於太過驚奇。可若真是西南的那位寧先生將觸手伸過數千里的距離,要憑藉那些虛無縹緲的小冊子,將江南公平黨這個畸形的「孽子」捏死在襁褓中……平素說起天下英雄來都能目空一切的眾人,還真是會感到害怕的。
因為這些緣由,對讀書會的打壓從未浮出明面,但參與者們大都知道事情的嚴重性。盧顯本已暫時的脫離了這件事,抓住那店小二後,才覺得事情變得棘手起來。
他集合了附近的手下,先做封口,隨後派出隊伍中江湖最老的李端午等人出去詳細打探周邊的情況。兩個y魔的事情相對於「讀書會」,已經算不得什麼了,先前在閻羅王的地盤上抓捕讀書會是一回事,如今到了江寧,五位大王勢力錯綜複雜,讀書會的某個後台冒出來,很可能就是他惹不起的爸爸。
「……任務是任務,接了上頭的命令,要查讀書會,那沒什麼說的。可如今咱們沒有這個任務,是突然碰上了,要不要惹,就得好好衡量。」
夜雨之中,盧顯隱匿在黑暗裡,一面盯梢,一面與跟在身邊的小弟傳授著江湖上的經驗。
「……這五湖客棧外頭,掛的是『農賢』趙敬慈的牌子,雖然說起來,『公平王』手下七賢,『農賢』不惹事是出了名的,但不惹事不代表他沒有能力惹……咱們公平黨起事之後,在整個江南瓜分地盤,咱們這邊殺豪紳地主最是果斷,但分下來的地盤上,也都破破爛爛,『平等王』經商,麾下金銀最多,看來最是富庶,但真要說過得太平的,還是『公平王』的那一頭。」
「……這是為什麼啊?因為『公平王』的地盤上,開荒、復農是最快的,咱們這爭來搶去打了兩年,很多地荒了,至今沒人種,因為種了也會被燒光,倒只有公平王那邊,幾座大城莊稼都種了,今年收成還行……你們看吧,今年冬天,餓死人最少的會是他們……而這些事情,就歸『農賢』趙敬慈、『章賢』沈黎兩位管。」
「……他們不惹事,是因為旁人若是惹到他們,根本不用他們自己動手,這些人就會被莫名其妙的做掉。尤其是在今年大家都缺糧的時候,趙敬慈,輕易惹不得。」
盧顯能夠在衛昫文的手下站穩腳跟,靠的便是身邊這些同村同族的手下,因此帶著他們也都盡心竭力,當說的事情,都會仔細的說出來。待他說完這些,眾人再看那五湖客棧時,目光也都複雜起來。
一群小輩中相對年輕的盧傳文先前參與了審訊店小二的活動,後來將那店小二做掉,找個地方埋了,此時的情緒倒是有些焦慮。
「那怎麼辦?咱們已經把人殺了,不管怎麼樣,他們發現少了人,恐怕也要打草驚蛇。顯哥兒,咱們莫非就這樣掉頭走?留在這邊若是被發現了,那可就結下樑子了。」
「遇上大事,要有靜氣。」盧顯看了他一眼,「武林盟主和齊天小聖兩位還沒有回來,著急什麼?」
盧傳文被這樣瞪了一眼,不敢再說話,一旁有人道:「之前私下裡傳,『讀書會』的事情很可能便是西南那邊指使的,這自稱『武林盟主』的孩子聽說也是西南來的。顯哥兒,若這五湖客棧便是西南人在這邊的落腳點,這事情……可大可小啊。」
「若是往上報,這波發達了。」
「要是真的,咱們往上報了,事情接得起來嗎?怕是有命收錢,沒命享福……」
「西南隔這邊幾千里呢,哪有那麼玄乎……」
眾人在黑暗之中竊竊私語,各自都發表了一些看法。盧顯沒有再參與討論,過得一陣,卻是李端午帶著人回來了。
「城裡出事了,上半夜煙火亂放,是金樓那邊死了人,劉光世派來的使節被殺了,好多人在金樓那邊,打得頭破血流,這次事情要鬧大……」
大家在黑暗之中碰頭,李端午首先說了些並不算直接相干的消息,隨後才與盧顯走到一邊。
「這五湖客棧的跟腳,找人打探過了。老闆的旗子,是直接在『農賢』那裡拿的,不是亂打……這事情原也想得通,若是亂插旗,也沒多少人會插農賢這一掛的。既然插了農賢,那多半是直系……可大可小……」
公平黨內部旗號混亂,但總的來說,直系的屬下多半會有人罩,他們作為「天殺」的手下,真惹上了「農賢」,最後的結果也就難說。
盧顯點了點頭:「方才還在說,那武林盟主、齊天小聖兩位如此張揚,說不定便是有什麼背景……龍傲天擺明是西南過來的,端午叔,這件事情背後若真查出來『讀書會』有西南的指使……咱們是一步天王、一步死亡,全村死光的可能,也是有的。」
「是得謹慎些。」李端午點頭,「好在,這次倒不是沒有替罪羊,可以幫咱們投石問路。」
黑暗裡,盧顯也隨之點頭。
「還是先等等,只要確定這兩位真在這客棧里……事情倒是好辦了。」
他們如此議定,隨後又盯梢了一段時間,到得丑時過後,終於由李端午發現兩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在周圍繞了幾圈,往客棧二樓悄悄的進去了。
「所有的人先撤,今晚的事情封口,誰也不許說出去。這邊的事,暫時由我和端午叔處理了。」
整個事情已經被讀書會弄得複雜起來,盧顯不敢留下生手,當下打發了其餘手下回去,留下自己和李端午在這邊盯梢。
兩人並不打算進去抓捕那五尺與四尺的兩位y魔,因為在此時的城內,有不少人對他們是更加感興趣的。
「先去寶豐號報訊。」李端午道,「不要告訴那位金掌柜,那是老江湖,做事有分寸。想辦法將消息傳給時寶豐的那位公子,好像是叫做時維揚的,年輕人,易衝動,這次被那五尺y魔戴了帽子,有他出面,才容易把事情搞大。」
盧顯也是這樣想的。
他穿過黑暗的雨幕,朝著眾安坊「聚賢館」那邊過去了。
這一日天剛剛亮,得知了驚天消息的時家二公子召集了人馬,朝著五湖客棧這邊浩浩蕩蕩地殺了過來。
在昨晚廝殺中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兩位小y魔這一刻猶然在床上呼呼大睡,並不知道,危險便要在清晨的雨幕之中降臨。
城市北端的客棧之中,嚴雲芝坐在床前,看著晨曦從漆黑的雨幕中漸漸舒展起清濛濛的眉眼來。白天到來了,她已經包紮好了胸口的傷勢,卻是一宿未睡,腦子裡亂鬨哄的。
「你爺爺……」
「讓你……」
「……走了嗎——」
那少年搏殺的身影,似乎還在眼前晃動,他的吼聲,竟將那不可一世的猴王都壓了下去。
算不得多麼美好的記憶。
但從通山見到的第一眼開始,這西南過來的少年人便是這等的兇狠與霸道,他能走到人家的莊子上殺人,能夠為了一個書生,肆無忌憚的對抗整個通山的勢力,乃至於到了江寧這等群雄匯聚之地,他仍舊是這樣不可一世地對抗李彥鋒與金勇笙這等的綠林大豪……
他還活著嗎?
原本……
……
是希望他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