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純黑色綉著青邊的方巾遮住了秦童兒的眼鼻,他沒有穿防護服,只是用了一張吉祥天製成的「吉祥帕」護住了臉頰。露在外面的雙眼已經開始滲出血絲,裡面充滿了疲倦和一絲淡的難以捕捉的絕望。
基地的瘟疫已經過去了六個半小時,在這段時間內,病毒以一種很可怕的速度傳播著,雖然有滅跡隊的高效消毒部門和木門的清凈符水幫助,仍然無法控制。
病毒的源頭是水源,而在這段時間內飲用過咖啡茶之類的人,無一例外都中了毒。
仙人所用之毒,與這人間的毒完全不一樣,臨時配出來的解毒劑只能夠拖延一下發作時間,卻無法從根本上解決。
六個半小時。
可怕的六個半小時。
基地中一共一千三百多人,已經有五百多人感染,大部分是喝水之後,經消化系統中毒,還有一部分是因為中毒者潰爛後的黃水接觸到身體。
基地里一片死一樣的安靜,沒有中毒的人已經被集中到區,經過紫外線消毒和木門的檢查後,在大會議室里枯坐著,幾百人的臉上都是一片死灰。
他們知道,自己的同事、好友、青日里牌局中的搭子,勾心鬥角時的對象,有很多都正在區。在絕望地等待著死亡的到來。
A區地大門口,泰童兒像標槍一樣直直地站立著,他手下的滅跡隊和木門已經連續作業了六個多小時,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滅跡隊的高效殺毒劑已經快要用完,而木門地那些高手真元將盡,灑在玻玻大廳和區其它區域中的青光也漸漸淡了下來。
青光再淡,毒素在人體內的活力就重新復活。
沒有希望。
絕望下的人類,什麼事情都能做得出,玻理門上全部是一道一道的黃水血漬,那都是試圖抓出防護門,從上方氣窗爬出來的中毒者留下的痕迹。
但凡試圖爬出來的六處成員,都在秦童兒冷酷的命令下,被守在外圍的強攻隊用遠程火力無情撲殺。
如此數次。中毒地人們終於絕望地放棄了掙扎,無助地等待著死亡的降臨。
所有人地臉上都充滿著絕望。中毒後的人們傻傻地坐在角落裡,躲在桌子後面,離地板中心那些黃水遠遠的,似乎越遠,自己便越安全,哪怕這個安全只有幾秒鐘,幾分鐘……
眾人的眉毛已經掉光。禿禿的,頭髮也開始脫落,身體的肌膚潰爛正在慢慢加速。
如果不是滅跡隊和木門正在拚命延緩著毒素髮作的時間,此時地大廳內應該是屍橫四野,黃水惡流。
饒是如此,也已經有一百多人變作了陰間的幽魂,地上的模糊血肉。
……
……
「竹老,還能堅持多久。」泰童兒的右手一直搭在一個老者的肩上,他充沛的道力灌入老者體內。再從老者手中的素竹杖中散了出去,形成大廳里木門中最強大的一道清光,灑在中毒人群的身上。
老者回首。已經瞎了地雙眼很無力地眨了兩下,露出裡面的慘白:「最多一個小時,大公子,解毒劑?」
此時僥倖逃離瘟疫的科學家正集中在區,收集了相關地血清後,開始研製真正有針對性的解毒劑。
泰童兒搖搖頭,手掌上的光芒一湛,豐沛的道力源源不斷地往竹應叟的後背灌入,竹應叟看著場中那些披散著頭髮,身上現出潰爛皮膚的可憐人類,嘆了口氣:「必須殺死施毒的人,我能感覺到,這些人體內的毒素似乎正在受著某種力量的控制,所以我們才無法讓這些毒素被凈化。」
秦童兒悶哼一聲,露在方巾外的雙眼寒寒可怕:「一直在找,但還沒有找到。」
「你去吧,我自己能行。」
竹應叟肩頭一動,將泰童兒的手掌震離後背,忽爾清喝一聲,眼皮下的眼球急速轉頭,嗤的一聲,將手中不足兩臂長的青竹杖化作一道竹幡,就是當初他和易天行鬥法時所持的竹幡一樣。
竹幡上黃布一展,在濁惡滿室的大廳內頓時揚起一陣清風,吹拂在中毒人群之上。
泰童兒站在他身後,嘆了口氣,身形一淡,消失不見。
竹應叟一咬舌尖,悶哼一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在空中迸成一團血霧。他伸出蒼老的手指,在空中疾速畫著,似乎在寫著什麼字,隨著他指尖的畫動,空中的血霧似乎也被某種力量操控,開始在空中飛旋起來,然後猛地一聲擊打在竹幡黃布之上。
噗的一聲。
鮮血落在黃布上,寫成了數十個森然中夾雜著清柔之意的楷體字。
「上清化雲,雲飄萬里,里竹外桃,桃紅三千,千里風起,起正意以清心,心定!」
……
……
竹幡上每字之間,並無標點符號,一字呵成,雖是楷體字,但字末鮮血淋漓,將每字都連在了一處如游龍行雲一般,毫無停滯。
雲與雲相依,那一點赫然殷紅,凝如硃砂。
二字並不相同。
桃與桃相似,那數點洒洒若雨,如血雨降世。
二字亦不相同。
心與心相連,點點如杜鵑泣血,忍人間慘景。
二字似同非同。
……
……
竹應叟猛地一頓竹幡,幡上黃布的那些血字咒語猛地亮了起來。每一個字地四周都似乎被綉上了一道青素髮光的邊紋,看著異常美麗。
最末那兩個心字猛地一黯,「心」字上的三個點竟似乎要從竹幡上跳躍出來。
殷紅的點,像血一樣。心頭之血。
竹應叟地面色蒼白著,胸膛猛地一動,心血來潮,自喉間噴出……卻不是一團血霧,反而是一道素青的光霧,隨著竹幡的指引,黃布的輕扇,緩緩然向著基地區內的每一處中毒人群聚集室里飄去。
這是他的本命真元,木門長老的最後一口」氣」。
青霧一上人身,果然中毒人群的潰爛之象馬上有所好轉。
竹應叟扶著青竹幡。臉上蒼白之色大作,皺紋漸起。看上去無比疲憊,忽然緩緩嘆了一口氣,一直閉著的雙眼裡急速轉動的眼珠也安靜了下來。
他就這樣扶著青竹幡,穩定地站在區地門口,就像是保佑家人平安的門神一樣。
「竹老已經歸去。」
泰童兒站在小室地門口,離那張病床還有兩米左右的距離,看著坐在床上的泰臨川。
泰臨川此時正盤膝坐在床上。雙目微閉,兩手結著道訣,輕輕擱在膝頭,似乎正在抵抗著什麼。
他的眉頭微微動著,似乎體內感受到了某種痛苦。
空氣交換系統還在正常地運行,小室內有風吹過,窗上那個薄薄的液晶電視上,也正是風吹草低的場景。
風拂過泰臨川微亂的眉,一絲眉毛頹然無力地落了下來。
……
……
「很厲害地毒。我也沒有辦法逼出來。」秦臨川緩緩睜開雙眼,看著站在門口的兒子,淡淡道:「找到那位仙家沒有?」
秦童兒微微低頭:「沒有。已經派出幾個小組突進地面,但沒有消息回來。」
秦臨川嘆了口氣:「實力相差太遠,根本無法發現仙家,便要送命。」他從病床上站起身來,忽然眉頭一皺,摸著胸口,很小心地轉身向著床頭咳了兩聲。
「父親……」泰童兒抬頭,微微皺眉。
「在這兒等死嗎?」泰臨川微笑道:「我上地面看一看。」
「是。」秦童兒退出門外,讓開一條道路。
泰臨川卻不急著離開,反而輕聲道:「之所以六處會落到今天,我應該負主要的責任,是我將這些人拖入到這場很沒有道理的戰箐當中……但……我其實只是一直想找個出路,想在如今這個社會中,給修行的人們找一個出路,找到我們應該有的角色,到了今天,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錯了。」
泰童兒筆直地站立著,像個軍人一樣沉默著。
「有兩座大山一直壓在我們的身上,一邊是天庭,一邊……」泰臨川微笑道:「我與竹應叟是同代師兄弟,你還小沒有經歷過那些事情,我們小時候經常要在天下各個寺廟裡撲殺一些很神秘的人物,那時候的慘狀,其實比今天好不到哪裡去。」
「更可怕地是,上代的上三天弟子,在付出數百甚至數千人的代價,上承天旨,在寺廟裡抹去那些神秘人物地痕迹後,還被迫要去歸元寺。」
「如果九四年的時候,梓兒能夠殺死歸元寺里易天行的師傅,那也就不會有如今這些事情,我可以很容易地做出選擇。」
「很可惜,沒有。」
「所以……我選擇了另一條路,我不願意再承著天,把你們這些年青人的鮮血灑在那些地方。」
……
……沉默少許,秦臨面色閃過一絲莫名之色,緩緩說道:「也許我錯了。」
泰童兒一直沒有說話,只是聽著——他知道,這可能是自己最後一次聽見父親的話。
泰臨川嗜茶,茶不離手。已經中了毒,雖然眼下用強大的道力壓制著體內地毒素,但如果上地面遇見仙人,雙方交戰。必然會毒發身亡。
泰臨川的身體漸漸在空中變淡,用著瞬移的法訣,離開了這處基地,只留下最後一句話。
「保住竹應叟遺骸,半小時後如果沒有消失,全員撤離,去崑崙。」
崑崙是上三天的發源地,但如果撤離地話,這基地里的人們至少有一半會在瘋狂的幽閉中死亡。
戈壁之上,太陽已經過了最高點。耀眼的白光緩緩向西移去。荒漠之上並不多見的黑石小丘的影子也被漸漸拉長,陰影就像噬人的惡魔一般。悄無聲息地佔據著黃沙的領地。
陰影的盡頭,是一處淺淺的墳起,上面有些耐寒耐熱耐旱地堅強植物,細枝低伏,上面的小葉子細不可見,密密麻麻地爬滿小丘,很明顯已經生長了許多年。
此處離西夏王陵約有數百公里。在古時候時常有過往地商旅,西域血火中的戰士長眠於此,地下淺表有很多暗中移動的流沙,所以時常有古墳被流沙從地下帶了出來。
這種淺淺的墳起四處皆是,毫不起眼。
但如果有人細心去觀察,一定會發現這處墳起有些異常,在沙面上的那些伏地植物表面,在那層薄薄的灰層之上,似乎閃著某種幽黑的光芒。看上去死氣沉沉。
比死墳更加死氣沉沉。
……
……
在沙墳之中,昊天君呂岳正雙眼緊閉躺著,他地身體與四周的溫度一模一樣。完全地與自然融為了一體,黑黑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只是眉毛頭髮似乎都被什麼燒光了。
他一直暗中跟著周信與泰臨川,本意是想通過泰臨川,找到那些像老鼠一樣躲著的人類修士。料到最後,卻發現了如今人類的武器竟然恐怖到了這種境界,他雖然躲在數十公里之外,仍然不可避免的被核爆後的高溫強光傷害到了這具脆弱的肉身。
所以他潛伏了下來,一面療傷,一面用自己最拿手的本事進行瘋狂地報復。
他並不知道六處地秘密基地在哪裡,基地深在沙下,又有大型結界保護著,所以神識無法探出,所以他採取了更霸道的方法。
……
……
靜靜躺在墳瑩里的昊天君一絲動,卻有很多黑氣緩緩從他地肌膚上滲了出來,形成一道宛若實體的惡毒氣息,氣息似乎比空氣要重一些,沿著他的身體滑了下去,然後滲入進了沙地之中。
施毒,仙人的施毒。
方法很簡單,效果很恐怖。
此時羅布泊四周數百青方公里的沙地下,除了基地那處,已經再有一個活著的生命。順著流沙,順著暗河,順著植物的根系,仙家的瘟疫正鋪灑在每一粒沙間,每一滴水間,每一個生命的體內。
遠處一個洞穴里的沙鼠們吱吱亂叫著,似乎十分害怕,然後緩緩倒下,十幾具老鼠的屍體,漸漸化作黃水,滲進了沙土中。
更遠處一條暗河的出口處,一隻黃祟正在飲水,只喝了一口,便仆的一聲摔倒在淺淺的河水裡,無力地翻著眼帘,露著木然毫無生氣的眼白,唇角流出惡涎,滴入水中。
水灌入沙中,更遠處的胡揚林被沙漠上的熱風吹拂著,樹身似乎在一剎之間變脆了,熱風一吹,一看片胡揚林,喀的一聲齊腰斬斷,就像被某個行刑官施了殘酷的腰斬之刑。
數百平方公里內,已經快要沒有生命活動的跡像。
……
……
昊天君仍然靜靜地躺著,似乎正在香甜的睡眠,知夢中是什麼樣可怖的景象,竟他讓的唇角泛起了淡淡的、陰森的笑意。
遠古之時,他便是一方瘟神,殺人無數,生生造了數次浩劫,最終被那金色的殺神鞭兒一揮,脫離了這個人間,列入了仙班。
他一直很可惜,自己再也沒有機會施展自己的布疫神通,再也無法享受那種看著生命漸漸枯萎的快感。
他喜歡那種感覺,每當鼻子抽動時,都能回憶起那抹香甜的死亡的味道。
「該死的鞭子。」
鞭子讓他的施疫神通下降了許多,加了諸多禁制,現在再也無法在空氣中布疫,這一點讓昊天君呂岳記恨了千年。
施疫是天條禁制的法術,但他不想管這麼多。能在人間大開殺戒,已經讓他很有些不爽,如果不是想到武當派,嵩山派,嶗山派,這些人間修士門派在天上都有後台,或許他會在來到荒漠之前,先將那些與六處蛇鼠一窩的修行人類全數殺光。
當初五公主之所以選擇崑崙派撫頂授仙訣,也是看中了崑崙派在天上沒有什麼後台。
……
……
西諺中:上帝的鞭子是指的東方的遊騎兵。
呂岳並知道這個,也不會去想知道這個,他只是覺得,自己應該是上天的鞭子,來懲罰這些不敬的人們,而不應該被那些可惡的掛著正派仙容的仙家們,用鞭子限制自己的神通。
不過也很滿意了。
他微笑著,靜靜躺在千年荒墳之中,感受著體內的疫氣緩緩逼了出來,緩緩向地下滲去,緩緩殺死著無數的生靈,感覺十分美好——就像是一個對人間充滿了怨恨的木乃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