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的力量波動陡然間出現在歸元寺的上空,一道黃龍奔騰而上,挾著凶氣扛著黑鐵棒狠狠地擊打在柔軟的天袈裟上。與十年前秋天裡那次衝撞不一樣的是,此次的袈裟要顯得柔弱了些,而那根鐵棒卻是如同抹了千年以來的詛咒與煞血,挾著渾然天成的凶戾氣息,勢不可擋。
但那袈裟清渺飄於高空,招搖而廣,露出佛衣缽本體,與之相較,猴兒扛著那棍往天直飛,視覺上卻像是個小蛾子——那鐵棒便像根牙籤。
只是那棒中卻蘊含著恐怖的力量,牙籤戳在袈裟上,發出一聲驚天的巨響,強大的似乎要將這天震塌,地震斜的聲音,就從高天之上炸開,把省城上空數十平方公里內的鉛雲盡數炸成了虛無,露出那面如同瓷片般的湛湛素天。
強烈的音波往著天際邊處襲去,嘶嘶亂響,擾得中國腹部的大氣層里一陣大亂,若有神佛從天俯瞰,一定能發現在地球的表面,突然間出現了一個大大的空洞。
這道衝擊波余勢未消,在高天之上四面散去,不知要到何處才會停歇。
音波剛剛傳遠,老猴一身睥睨天地的大神通,才真正的顯了出來——棒尖蘊藏著的無上神通,在音波消失之後,才現出了真正的厲害處!
嘩地一聲大響,那片如同瓷片般的藍天竟被棒尖與袈裟的衝撞炸出的能量生生撕開一片。露出了後面地那片幽靜太空來!
……
……
狂亂的能量風暴,在省城上空亂竄著,余浪波及地面,震碎了歸元寺周圍所有的建築。就連略遠處的墨水湖也受此力量牽引,湖水陡然而高,陡然而落,震起湖底黑泥,混在清水之中,成了真正的墨水湖。
建築盡成碎礫,而歸元寺除了後圓之外,更是整座寺廟全被震成了粉末,然後被能量融成了或金或青的琉理狀事物,很奇妙的是後圓本身卻沒有受什麼影響。安然如素。
斌苦此時也已經死了,瞎了的雙眼上搭著有氣無力的兩撇銀眉。他大半個身體被融在那些光彩陸離的琉璃之中,面色卻是無比安樂,似乎為自己能夠「親眼」見到這傳說中末法時代地景象而感到一絲欣喜。
幸虧此次破陣做的準備充分,省城這片地生靈已經盡數遣走,所以死傷並不慘重,但場景依然無比凄慘。
在高空之上那聲巨響傳至省城外的山谷中時,留守在那處的六處監聽人員啊的一聲叫。捂著鮮血直流的耳朵癱到了地上。
秦琪兒也是一口鮮血噴了出來,眼神中現出迷離驚怖的神色,不由得抬頭望天。
天上是一個洞,一個幽幽的黑洞。
此時尚是白晝,明明有太陽,但那個黑色地通道就是不懼太陽的照拂,顯出幽冥般的面目來,露出後方極遠處穩定而靜美的星辰,看上去十分美麗。卻又令睹者十分心悸。
這是鐵棒與袈裟相撞後產生的結果,強烈的能量波動,擠走了那處的大氣。曲折了光線!
……
……
好在那個黑色的幽冥通道一般的洞口馬上消失了,倏忽而現,倏忽而沒,並未牽引九天星辰墜落凡塵,也未將人間生靈震至天外。
在遠處觀望地秦琪兒又吐了口血,卻來不及發出任何一句命令,便被一道清光帶走。她先是一驚,待發現來人是自己的親姐之後,才放鬆心神,昏了過去。
六處雖然躲的極遠,小山谷護衛結界極強,但還是低估了歸元寺上空地能量等級。
天空之上一片雲彩也沒有,太陽就像個大瓦數的燈泡,冷漠的照著人間,照著那面袈裟。
袈裟不動,身畔卻疾風如龍,在高空之上咆哮著,裡面隱著的那道佛光狠狠地擊打在那個渾身毛茸茸的身影之上。
袈裟的中間突了起來,向著日頭那面,看著就像是一把似開未開的傘一樣。
傘骨自然是猴子手中握著的那根鐵棒。
兩方強大的力量對峙著,遙遙傳來噼噼啪啪的聲音,袈裟被扯成了布塊,離地面越來遠……但那道佛光卻是越來越盛,猴子一雙金瞳微陷,身上那件黃舊衣衫卻早已汗透,不停顫抖著,顯然在承受著無比的痛楚,也不知這位仁兄究竟有沒有這個本事將這面袈裟破去。
袈裟綳的越來越緊了,看似一張大傘,此時傘也要收了。
……
……
「好徒兒。」
老猴微微一笑,金瞳里白眼一翻,吐了幾口字出來,臉上的茸毛全數散開,似一朵花,毛花怒放,心花怒放。
地面上猛的一聲巨響,整座歸元寺生生往地面下陷了三丈三尺,內里不見光明,宛若一處幽深恐怖的天坑!
嘩啦一聲,後圓小湖裡的湖水盡數向這坑中流淌而去,不過剎那,便流的無影無蹤。
無聲無息間,無數道黑色的冥氣陰風從那處陷坑裡涌了出來,沿著坑壁,附著地面而上,往四面八方蔓延。這些都是從冥間湧出來的陰氣穢風,較人間氣息更濁更重,所以只是貼著地面向外面溢去,不過數時,便已經佔據了整座歸元寺殘垣。
若往這陷坑裡望去,才發現原來這坑只是陷了些許,並不是太深。但在這坑的正中央,卻有一絲極細小地孔隙,隱隱有著最火熱的火息透了出來。
那道縫隙極為微小,比針尖只怕還要細些。但與火息一透涌過來的,卻是大量的冥間氣息。
看來那針孔,便是人間與冥間地通道。
看來易天行終於成功地將這通道融開了一道小口,雖然細微,卻是通了。
……
……
冥氣陰風噴薄而出,迅疾佔據了歸元寺的範圍,只見黑塵過處,一應生物再無生息,那些強悍的鐵蓮此時失了水力,碎成一片片的癱軟在湖床之上。被黑塵一染,也是迅疾化作些死物。
而大雄寶殿上的佛像早就被老猴與天袈裟的衝撞震成了粉碎。只在殘壁間留著些微微閃金光的物事,逢著冥間陰風漸近,這些金光碎片卻是無來由地生出一股宏偉的佛息,阻住了陰風的前行,但畢竟這些陰風乃是冥間五百年的積怨,又豈是這些佛祖偶像殘末所能阻擋,所以仍是免不了化作了灰礫。
陰風黑塵再起。眼看著便要出歸元寺了。
便此時,九天之上那面天袈裟里地佛光終於感應到了地面上的異像,似乎知道冥間地群鬼便是要通過這個針眼往人間來,猛然間變粗了許多,狠狠地罩了下去!
那道佛光倏忽間穿透了老猴的身體,不知為何,反而他的面色卻輕鬆了許多,說出了頭前那三個字來。
佛光壓至地坑冥眼之處,嗤嗤一陣如同灼燒般的聲音響了起來。無數道輕煙升起,頓時間將那幽幽陰氣灼的一乾二淨,露出個乾乾淨淨的場子來。然而這乾淨倒是乾淨了,卻不如大菩薩清光那般有救死重生之能,只是煌然正意絕殺肅然,如日如天,吹走一應陰域,顯出死一般的……乾淨。
說來也是奇怪,如此宏偉地佛光落下,卻仍是無法將那沉睡中的鄒蕾蕾喚醒,而猴子似乎也根本毫不擔心他最疼愛的徒兒媳婦安危,想來老祖宗心裡早已料到某些事情。
有些淡淡渺渺的氣息在鄒蕾蕾身邊出現,凝成一柄扇兒,卻沒有人握著,就這般憑空扇著,那扇兒嫩綠之中夾著些象牙色,看著漂亮至極。
就這樣一柄扇兒輕扇,卻將那天上落下的佛光,冥間衝出的陰風,全數扇偏移開來,沒有一絲落到蕾蕾身上。
卻說那佛光受到冥間五百年戾氣所引,稍稍有些煥散,分了些去鎮壓冥眼陰風,卻給了那猴兒天大一個機會!
天袈裟上的冰蠶衲早在十年之前就被老猴種到了易朱的額上,法力已有減弱,而他這五百年歸元寺囚居生涯卻不是苦捱猴生那般簡單,晨鐘暮鼓,讀書明性,又有天袈裟遮蔽世間一應邪念,一顆頑劣渾然心,早已侵侵然破了境界障礙,不再是那個空有佛號的名譽斗戰佛——卻又是因為惡那大嬸手段,所以未肯真正成佛——拒了佛地果位,卻有佛的境界,更有佛不曾有的……手段!
高空之上,暴出一聲厲嘯,其音尖處漸甚,趨不可聞,卻是震地天袈裟微微抖了起來。
……
……
嘶的一聲輕響。
也許是一秒,也許是一世,也許是五百年的時間,那根黑糊糊的鐵棍終於撕破了袈裟,頂碎了佛光,破開了蒼穹。
那是袈裟破了,佛的衣裳破了,那根棍兒便要日後世世代代穿這件衣裳的佛位,都要露出有些滑稽的身軀來。
空中忽然傳來一陣笑聲,開始只是咯咯兩聲,像小女子般羞澀,緊接著,那笑聲卻漸漸大了起來,連貫了起來。
那笑聲沒了往日里的囂張,沒了戾橫,沒有霸氣,只是歡愉,無上的歡愉,哈哈笑聲如同春雷一般,自由地在袈裟的上空響起……
那個看似單薄的鐵骨身子,如飛鳥衝出天網,如同一道灰龍般,投入到那片永無外限的天空之中,在湛藍的天幕上划出一道痕迹,那痕迹乃他本身神通噴薄而出留下的刻印,深刻入天,竟是一時不得湮滅。在空中胡亂畫著,以奇快的速度飛翔著,似乎不如此,不足以渲泄那絲怎也掩飾不住地得意。快意!
轟的一聲,痕迹末端一陣能量爆炸,迅疾將那黑影震成一道流光,破開厚厚的大氣層,沖向了遙遠而廣闊的太空里。
……
……
「俺去也!」
俺去也。
大聖去也。
守護或者說壓制那人已經五百年,化作歸元寺也近四百年地天袈裟,第一次失去了那人的氣息,在這一方庭院的範圍之中,再也追尋不到那熟悉的蠻橫味道,袈裟如人。竟似也有些惘然,緩緩地向下方飄落。
然後落入塵間。卻再覓不得歸元寺的殿宇供其化入,那些殿宇早已被震成了無數殘垣斷壁,又被冥間積蓄了無窮戾氣的陰風薰染一道,再被佛祖法身佛光掃了一道,早已失了本相。
所以天袈裟只好這般頹然無著的在歸元寺遺址上空數百米處飄浮著,看著倒有些孤苦無依。
然而佛光與袈裟卻不同,佛光本隱在袈裟之中。卻非一體之物。此時佛光陡然間發現面前少了一個無比強橫的力量,又感應到冥眼處的陰風還在掙扎著嚮往人間來,卻是猛然間脫離了袈裟,無根無源地大放光芒,一道宏偉光柱向著冥眼處壓去。
沒有了老猴,也就沒有人能夠硬抗這些佛光,所以那些佛光似乎循著道路,無比莊嚴地沿著那個細若針眼的冥眼,映了下去!
佛光入冥。
……
……
冥間極偏僻某處。一位僧人正盤坐於地,眉頭苦皺,無比痛苦。正是阿彌陀佛。此時他身旁已沒有了觀音菩薩與地藏王菩薩,卻不知是被他傷了還是被他逼退了。
阿彌陀佛看著遙遠處那記愈來愈濃地佛光,看著那佛光的顏色越來越濃,漸趨乳白,眉毛處不禁清光散出,似乎想撫平自己額上顯現明顯地痛苦:「為救一人,卻滅萬生……
話有不盡之意,似有詢問之意,但這莽莽黑原之上,除卻佛,便只有天地,莫不是他在問這天地?
「也算是有希望。」
「若這希望本是絕望……」
……
……
一記佛光卻從那玉壁上的細眼裡滲了出來,不偏不倚地打在了易天行光禿禿的頭頂,似乎沒有感覺到任何障礙,便無聲無息地侵入了這身大迦葉肉身,直直擊打在他神識里將將凝結起來的菩提心上。
易天行無喜無火,連眼也未睜一下,眉毛睫毛早已全數脫落,但面容看上去卻並不古怪,反而露出一絲莊嚴莫名之感。
佛光從他的頭頂里灌了進去,那感覺就如同雪原之上普賢菩薩用第一法身為他灌頂一般,只是今日感覺較諸當日卻似乎多了幾分兇險——佛光從他的頭頂貫入,沿脖頸而下,只是蘊集在了他的胸腹處,沒有炸開——便是將他地菩提心溫柔無比地包裹了起來。
想當初在雪原之上,菩提心初成之時,體內光片化作萬道螢光,將最初的火輪道蓮煉成了回歸初本的清雅菩提心。
這粒菩提心後來逐漸成長,不知經過諸般諸巧妙遭化,才直至進入大菩薩果位,與他的神識深然一體。
然而體心之分已無,卻仍未能相融。
……
……
佛光不斷地在他胸腹間積累著,沒有一絲漏了出去。不知為何,易天行也感覺到了其間的兇險,但仍不睜眼,連那眉尾也懶怠抖一下,反是唇角現出一絲笑意來。
看來師傅已經脫困而出了!
剩下的,便是將這佛光化作六道輪迴的能量。
易天行並不著急,求佛求佛都要求他個千兒八百年的,更何況是成佛。他原本擔心的只是這冥間地億萬鬼眾,在自己打開通道之後,會不會一涌而出,在人間肆虐,造成生靈塗炭的恐怖景象,從而坐實大勢至菩薩與阿彌陀佛最擔心地末法時代提前到來。
而他此時神識淡淡探出。只見冥間眾生皆俯於黑土之上,並未擅動,這才略略放下心來。
但在此時,他回望己身。卻不由薄唇微啟,噫了一聲。
……
……
宏烈地佛光不停地灌注著,易天行痛苦著,平靜著,接受著,雖然這道光起初只是如來萬千光芒之中一束,但如來無所不能,雖萬中之一,亦是無限之能。
身心俱痛,正承受著那記佛光的沖涮。但他依然能面不改色,堅毅心性。此乃無上之途。然而此時卻抑不住一聲輕呼,全是因為佛光從他的頭頂灌入之後,又開始從他地身體里往外冒去,出現了很奇怪的現象。
他的口鼻處滲出了些像奶油般的液體,看著很古怪,這些液體似流金融玉般溢出,糊住了他的面目。
這些純白卻有些發膩的液體。是佛光與他體內的菩提心融匯後產生的奇異物事,遇見即化,化作無數道流光,須臾間向著冥間的那些生靈撲去。
片刻之後。
一聲鬼哭響起,萬聲鬼哭響起!
哭泣之聲回蕩在冥間空曠的黑土之上,地面高台下方如螻蟻般地鬼屍們紛紛仰起頭來,無比驚恐的看著那些乳白色地流光,顫抖著,似乎十分畏懼。
易天行悶哼一聲。也察覺到了怪異,發現這道佛光經過自己的身體過渡之後,再溢出來時。除了宏壯寂美之外,更多了分說不出來的感覺。
不是無量光的寂滅之意,寂滅是除去鮮活的生息,而這些奇怪的佛光卻不是,只是很單純地轉化著一切。
轉化成什麼呢?
易天行猛地睜開了雙眼,眼中清光渺然,看著高台之下不知因何緣故四處逃竄的億萬鬼眾,終於看破了自己鼻孔口耳處流溢出來地乳白色液體所化之光的本質。
——這光是要將這冥間的一切都化為虛無。
……
……
不需要有多麼高的境界,才能看徹透這佛祖滅去本身而流下的佛光本質,因為正在冥間發生的這一切,正在告訴眾生,這記落入冥間的佛光,究竟是從何而來,因何而來,為何而來。
乳白色的液體從易天行的鼻孔口鼻處溢處後,迅疾迎陰風而化成本源之光,無數道無色光芒,像人間極地地美麗光彩般,落入了高台之下四處逃竄的群鬼之中。
光芒無形無質,而那些骨架腐厚遊魂又如何躲避的開?被一絲絲地佛光纏繞著,佛光一觸,便只聞陣陣嗤響,白骨從中無由而斷,腐屍無由而化,遊魂無由而唳,就在這些流光溢彩間,消失無蹤。
真正的消失無蹤,連最低等的魂識也沒有留下,連最牢固不可侵犯的生命痕迹,也被這些佛光之絲統統抹去。
而這佛光,來自易天行身上。
由歸元寺處降落的佛光愈來愈盛了,易天行盤膝坐在高台之上,蓮花座已有散形之兆,面容平靜,眼神里卻顯出無限苦楚,無數道光芒從他的身上綻放出來,大光明,耀遍幽幽冥間。
那些光照耀著白骨之上,將白骨照的更白,然後銷化成一片虛無。
那些光照耀在腐屍之上,將爛肉映成鮮紅,然後焚化成一片虛無。
那些光照耀在遊魂之上,將魂體顯出本形,然後抹滅成一片虛無。
一片虛無。
只要佛光至處,億萬生靈,盡成一片虛無,在這幽閉了五百年的冥間里,再也沒有任何印記。
是最徹底的消亡,最徹底的死亡。
……
……
佛光過處,無數死靈身上精光一冒,旋即消失。
冥間五百年戰爭,死靈們早已被地藏王安忍不動如大地的精深境界所薰染,各自默然撤離,奈何對於生的企盼,對於消亡的本能恐懼,卻讓那些落在後處,被佛光銷亡的死靈們慘嚎了起來,哭了起來。
鬼哭之聲響遍冥間,流於黑山四周。漸離高台之地,其聲凄愴不忍弈聞,咿咿呀呀,嗚嗚咽咽。間或有慘叫之聲響起,本是冥間,此時卻真正變作了修羅場。
「為什麼收不住?」那些將一切塗沫成虛無的佛光來自於易天行地身上,他渾身顫抖著,一身境界早已提至最高處,隱隱然跨出了大菩薩果位,卻依然止不住那些佛光從自己頭頂灌入,然後從自己的七竅流出,消亡著冥間的一切。看著離高台越來越遠的鬼眾,依然比不上佛光散開地速度。不知有多少靈魂就此萬世泯滅,再無重生可能。易天行心頭一慟,雙眼裡悲哀之色大作:「為什麼?」
「我觀世間六塵變壞,唯以空寂修於滅盡,身心乃能度百千劫猶如彈指。」
那人的聲音在易天行的腦海里響了起來,易天行對這聲音很熟悉,當初在黑石壇中便曾經聽到過,當時也看到過冥間的景象。卻想不到,如今自己打開人間冥間的通道,卻似乎是要將這冥間的一切都毀了。
無數的乳白液體從他的七竅之中流了出來,卻是化的更快,馬上變作了流光絡絡,就像是無數條光蛇在他的腦袋上飛舞,看著有些怪異。
「我明白了。」
易天行張開嘴說了一句話,腦袋上面地光芒頓時散開,露出真實的面容而來。
而隨著一個「了,字出口。頭頂地佛光驟然變狙,擊入他的頭頂,一股前所未見。天地不能抗的威勢降臨冥間。易天行身下由無數鬼靈用血肉骨架黑土築成的結實高台,就在這佛光之下,轟的一聲,四處散開,剎那間化成虛無!
……
……
易天行低下頭去,承受著無比的痛楚和悲哀,感覺著身周的佛光正在不停抹殺著冥間億萬生靈地生存,神識深處終於將這橫亘五百年的事情看了個通通透透,一絲悵悔,一絲不甘湧入腦中。
身周鬼哭之聲愈發凄厲。
歸元寺的佛光不是用來鎮住冥間,也不是用來鎮住石猴,也不是用來助彌勒歸位。
它只有一個用途,從最開始的時候,便只有那一個用途——毀掉一切的生靈。
這佛光,便是捏碎果核的那兩根手指。
佛祖等了五百年,前看過去,後望未來,無一事不在他的算中,既然斷了六道輪迴,又怎會留下這道佛光,這處冥眼來等著後人重新開啟。
他只是需要時間,他需要時間來讓人間的舊人們統統死去,化作幽魂,入冥間而不得出。
然後將石猴鎮在冥眼之上,用那天地間渾然而生的強橫銅軀硬擋住佛光。
然後他安排了一個接班人,那個被稱作彌勒地人,那個今生叫易天行的人。易天行拜了老猴為師,終有一日便會救老猴出來。老猴一出歸元寺,天下間便無人能硬抗佛光,佛光沖入冥間,開始抹去一應生靈的痕迹。
然後……再也沒有然後了。
如果佛祖五百年前化去自身,堵了三界通道,封了六道輪迴,卻留下這記佛光來,這佛光就像是毒氣,冥間就像那個澡室,而歸元寺里地老祖宗就像是毒氣通往澡室的閥門。
而自己,就是擰動那隻閥門的手!
冥間里佛光正在以一種肉眼可以看見的速度向著高台遺址的四面八方侵去,一路梵歌妙漫,一路生死契闊,一路佛光莊嚴,一路鬼哭嚶嚶。
易天行懸浮在高空之上,渾身籠罩在佛光之中,幽幽看著那些化作虛無的生靈,心中一片死寂,知道佛祖既然等了五百年,自然是要等人間的人全死光了,才畢其功於一光之下,而自己也在有意無意間,成了佛祖的幫凶——自己本意求度冥間眾生,不料卻害了冥間眾生。
好在佛祖漏算了一點,就是觀世音菩薩當初與易天行得出的結論那樣,人間依然鮮活地存在著。
但……難道就眼看著這冥間數十億生靈就此消失?
聽得鬼哭聲聲,陰風凄凄。有些木然的易天行伸出一指,輕輕點在一絡佛光之上,指上現出一朵青蓮,幽然問道:「這些都是信你地弟子。都是些平凡生靈,為何如此?」
幾絡佛光脫離本體,飄浮到他的眼前,化作一行古怪的字元,字元是那種燦爛到極致的金黃色,然後在這字元地後方,那些正在向著黑山四周逃離的腐屍白骨卻在不停地被佛祖留下來的本命光芒湮沒。
「有生皆苦。」
易天行對於這些梵文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小塘旁邊見過,山谷之上見過,黑石之中感受過。今日再見,卻平空多出了無數痛苦來。
他沒有再次發問。因為他已經明白了佛祖為什麼要布下這個局,為什麼一定要將這冥間的眾生盡數滅亡——因為在佛祖眼中,既然有了「有生皆苦」這四個字,那他又怎會只求己身之解脫,而不度蒼生?
佛祖乃大乘之主,覺我之外,更要覺他。
這一點。當初在普陀山時,易天行便與觀音菩薩達成了共識,只是當時萬萬猜不到,佛祖的手段並不是五百年前封閉輪迴,而是五百年後打開輪迴的那一刻!
佛祖歷無數劫,終於在這最後一劫中悟出了真正寂滅的方法,所以將這法門隱在最後這道本命佛光之中,設下無數機緣,只為五百年後落入冥間。一舉度蒼生。
只是這慈航普度的法子,未免太血腥,太恐怖。太可怕了些。
易天行的神識深處不由出現了那個在黑石壇中曾經看見過地畫面:王宮之中,一個剛生下來的小孩,生而能行,行而成偈,於榻上行七步,口出一偈:「無數劫來,這是我地最後受生。我於一切天人之中,最尊最勝。此生利益天人,普願救度眾生。」
普度眾生,便是滅這眾生,是耶非耶,敦能斷定?
……
……
「我錯了。」易天行雙目靜然,看著面前的金色符文,「料不得你死了五百年,我師徒二人,依然落在你算計之中。然君欲普度眾生,我亦欲普度眾生,所向無二,法途有歧,我要阻你。」
「破。」一個字從他的唇里吐了出來,迅疾化作無數道火龍,在冥間的空中追尋著佛祖的遺光,試圖阻止這些看似美妙的光芒抹去一應生的印記。
有生皆苦四字頹然散去,然而冥間已然大亂,佛光四處散去,鬼哭之聲大作,縱使他身上天火熾紅,卻只能將那佛光蒸騰漸輕,無法阻止從自己七竅之中射出。
易天行再不去問他,也不去求他,只是將身心兒幻作一個他,雙眼柔柔看著正在消亡地生靈們,想阻止自己體內似乎無窮無盡的佛光灑向冥間——這是佛祖留下的光,他這身大迦葉肉身卻是容不下來,若他此時肯默然看著眼前一切發生,自然安穩,被佛光洗去一應人間冥間應留之息,成佛,便在眼前——但他如何肯默然?
就這般,他記起許多年前在歸元寺里的一個場景來。(詳見第二部省城第四十四章)
那日在歸元寺里數羅漢,觀羅漢像上衣袂線條流動,於方便心境有所了悟於心。卻在陀怒尊者面前,真正明白了一些事情——那陀怒尊者,身邊被六個童子圍著,有的童子捂著羅漢的嘴,有的揪著羅漢的耳朵,有的遮住羅漢地眼睛,這便是歸元寺里的「六戲彌勒」——蒙蔽其眼、耳、鼻、舌、身、意,不受外邪侵擾,方能一心向道。
道為何道?道路,便是梵文中的「乘」字。
大道便是大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