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天行霍然回首。
小易朱半躺在鄒蕾蕾懷裡,雙眼裡全無一絲情緒波動,只是輕輕扭了扭肉乎乎的脖頸,眼光直視著他。易天行微微側著腦袋,不知道想了些什麼,發了半天呆,才走到蕾蕾身旁,輕輕摸了摸小傢伙柔順至極的黑髮,柔聲道:「沒事兒。」
站在六處大樓的正前方,易天行抬頭,微微咪眼看著這個龐然大物。
這樓里不知隱藏著多少秘密,雖然有些秘密他已經偷偷察看過,但面對著這樣一個龐然大物的建築,仍然忍不住心底里升起些莫名的情緒,甚至想到了那個被自己親手殺死的周逸文。
他忽地深吸一口氣,雙肩驟然一緊,抖擻精神踏步而入。
入得樓里,卻與這六處森嚴氣氛大相逕庭,只見四處有人穿行,眾人面上都帶著笑容,發自內心的笑容,一個有四五百平米的大廳里,沿著窗腳排著一個大長木桌,桌上放著些新鮮水果和食物,廳中間有許多玩樂的事物。
有人在鼓著臉蛋吹蠟燭,有人在扛著軟錘打某個儀器比力氣,有人在小心翼翼地釣著地上的木魚兒。
總之,大家都在玩,都在開心的玩。
易天行愣了,贊道:「其樂嘈嘈也。」
秦琪兒在旁邊嘻嘻笑道:「都是我設計的項目,怎麼樣?」
「小學生遊園會。」易天行下了定義,「這樓里的辦公人員應該都是修行人,居然玩這些也能玩的起勁。」
秦琪兒一窘道:「大家平時都綳著神經做事,難得今天有機會可以休息一下。」
「為什麼都是些年輕人?」易天行問出了自己一直很納悶的問題,六處的人手似乎都是年青人。
「我們只收年輕人。」秦琪兒解釋道:「六處也算是給各修道門派一個門下弟子入世修行的機會,到一定年限之後,這些弟子便會回到自己的山門之中。」
「年輕才有熱血,熱血才方便當炮灰。」
易天行如此想著,嘴上自然不敢說出來,隨著秦琪兒往裡走去。看著這一行四人,大廳里的六處職員們紛紛行禮讓路,投來各式各樣複雜的目光。
眾人都知道跟著小秦主任身後的一家三口是誰,都知道那個滿臉不在乎的尋常男子便是當今的佛宗護法。九江一役雖然在六處內部也是機密,但天下總沒有不透風的牆,隱隱的,易天行在其間起的作用也被有意無意地擴大了。
所以此時六處眾人再看易天行,驚嘆之中夾雜著佩服,猶疑不定里攙著好奇。
……
……
易天行輕聲在蕾蕾耳邊說了句什麼,蕾蕾輕輕點了點頭,滿臉雀躍地說道:「那我自己去玩了?」小姑娘先前看見遊園會裡這些「返古」式的遊戲項目,早就心癢難忍,想去試試。
「那你去吧,我還有些事情,呆會兒我回來找你。」易天行失笑道。
易朱今天表現的格外安靜,他看看自己的老爹,伸手要抱。
易天行沒有接過他來,只是靜靜道:「你陪著媽,不要跟著我走。」
「嗯。」易朱奶聲奶氣應了聲,靈意十足雙眼驟然一冷,如雛鷹掃了場中眾人一道。
秦琪兒有些不好意思說道:「不用這麼急的,要不然你先在大廳里吃點兒東西?」
「反正要去,不如早去早回嘛。」易天行顯得很不在意今天的會面,順手拉住旁邊一個看著有幾分臉熟的六處職員,「您好,我們是不是見過?」
秦琪兒在旁邊介紹道:「許瑾,前些日子跟我去過小書店。」
「喔。」易天行伸過手去握住對方,「你好你好。」
六處傳言中,這位佛宗易姓護法是出了名的性情乖張,什麼都不放在眼裡,此時見對方主動握手,許瑾不由受寵若驚,趕緊握住。
「我和小秦主任要去後面做點兒事。」易天行說道:「她們就在這大廳里玩,許兄能不能幫忙照看一下?」
「好的好的。」許瑾表現的義不容辭。
易天行微微一笑,轉身準備去看蕾蕾和小傢伙,不料發現這兩人忽然間消失無蹤,正自心頭一驚,才在大廳某處熱鬧所在里發現了那兩人的身影。
在那處,貪玩的鄒蕾蕾正抱著一臉不耐煩的小易朱與一干六處小女生們玩著搶板凳的幼稚遊戲——而且還玩的興高采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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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六處大樓的深處里走去,背後的暄鬧聲漸漸的小了下來。
「其實……在六處工作是一件很沒有意思的事情。」秦琪兒從自己的口袋裡拿出一把鑰匙,「他們不能和一般人做太多接觸,也沒有什麼娛樂項目,身處大山之中,業餘文化生活都極少。」
小姑娘苦笑了笑:「我知道,易哥哥肯定覺得我今天安排這個遊園會顯得特幼稚,但你看看,就這樣一個在凡人眼中挺幼稚的活動,我們六處這些人都高興成什麼樣了。」
易天行保持著臉上的微笑,眉頭輕聳,沒有說話。
到了一處大鐵門的前面,秦琪兒將先前取出來的鑰匙插入門旁的一個隱形鎖中,然後將手掌覆在鎖旁的一個掌形凹洞中。
易天行狀作無意在旁看著,其實留意著每一個細節。上次夜探六處只是從外圍進去,進了資料室和秦梓兒專門留給自己的那個小房間,但根本沒有機會深入大樓內部。看見琪兒丫頭將手掌覆在那儀器上,他好奇問道:「是掌紋識別?」
秦琪兒的掌中泛著淡淡的柔光,一股純正的道家氣息從指間滲了出來,大鐵門緩緩無聲宛如流動水銀一般向兩邊開了。
她回頭說道:「不是掌紋識別,是道氣識別。」
隨著她往幽深的通道里走去,易天行接著問道:「難道每個修行者的氣息都不一樣?」
「是啊,這就和指紋一樣。雖然很相似,但總有些差別,尤其是修行人從小練功,境界或許會隨著修鍊漸漸變高,但內植其間的氣息卻是自始自終無法改變的。」
兩人的腳步聲回蕩在通道里,前方不知何處是盡頭,只是隨著他們的行走,通道兩側便會亮著淡淡柔潤的光芒。
走了一會兒,易天行估算著距離,從自己踏入六處大樓開始計算,那此時通道應該已經深入山腹了。
「省城六處外面有個大結界,應該挺管用的,用得著在山裡挖個大洞?」他調笑問道。
秦琪兒轉過身來,沒好氣地笑說道:「結界如果管用的話,你那天夜裡是怎麼進來的?」
「嗯?」易天行沒想到這小丫頭已經知道了自己夜探六處的事兒,不由一時語塞。
「周師兄雖然沒有說明是那天夜裡的人是你,但我如果現在還猜不到,那未免也太蠢了些吧?」秦琪兒取笑他。
「省城六處的規模就這麼大,那京城的六處還得了?」易天行很彆扭地轉著話題。
「京城重地,根本不可能允許這麼大規模的……」秦琪兒忽然住了嘴,搖搖頭,「別想轉話題。哼,那天你偷溜進來的一夜,正好是我值班,害得事後被周師兄狠狠訓了一通。」
易天行撓撓腦袋,注意到這小丫頭稱呼已死的周逸文還是下意識里叫著師兄。怕小姑娘傷心,他也不點破,繼續問道:「你知道我今天要見的大人物是哪一位嗎?」
秦琪兒搖搖頭:「呆會兒你見了自然就知道了。」忽然想到一件事情,頓住腳步,雙眼亮閃閃地好奇問道:「易哥哥,我姐已經出關了,你們見了面沒有?」
「呃?」易天行的嗓音變得有些怪異,「……這個……算見過面吧,怎麼了?」
「嘻嘻,沒什麼。」小丫頭似乎很滿意這個答案。
……
……
易天行其實很感激秦琪兒這丫頭,知道這一路上她不停地聊著這些東西,是為了緩解自己的緊張——雖然易天行的性格決定了,當他決意要做某件事情的時候,緊張二字基本上與他無緣——但他仍然感激。
長路漸到盡頭,通道內柔潤的光芒漸漸凝成一處,道口一片清明,竟是白日昭昭下一片清靜花園。
花園入口旁有幾名護衛,穿著深色的西裝,面無表情地站立著。
離入口還約有一百米,易秦二人便停了下來。易天行微微咪眼,他的眼力很輕鬆地發現那幾名護衛的耳朵里都夾著一樣白色的東西,而神識微探,便發現這幾個護衛境界頗高,身上的氣息卻有些古怪。
「我就不進去了。」秦琪兒輕聲說道,面色凝重。
「謝謝。」
「不用謝我。我前十六年在六處的存在,只是為了盯著周師兄,而我……姓秦名琪兒,是六處處長的親妹妹,卻從來沒有人知道。」秦琪兒微微笑著,笑容里卻有一絲苦楚,聲音壓的極低,「易哥哥,這種生活真的很沒有意思,你應該知道我姐姐已經破出山門,我想你也不會喜歡我們六處的生活,所以你自己決定,不要被輕易說服了。」
「謝謝。」易天行又重複了一遍那兩個字,不為人察覺地輕輕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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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之中有花園,這是一個很奇妙的存在。
此時是白日,無星辰,無露水,無四散的光線。只有四周黑黝的樹梢亭亭而立,園內青草遍地,芬芳之氣隨風輕送,絲絲絡絡在園內的一處流水上空周遊著,流水盡頭,是一處院子,院中有幢看著並不起眼的三層小樓。
「您好,這是例行檢查。」面無表情的深色西裝準備以易天行搜身。
少年此時目光全落在園內的景緻上,聽著這話,不由眉頭微皺,輕輕說了三個字:「不接受。」
大概深色西裝這輩子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理直氣壯拒絕檢查的人,臉上漸漸凝了層微微怒意。
「他的人就是他的武器,如果你們為了安全,那最好別讓他進這個花園。」
草地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人,穿著黑色中山裝,映著他的臉顯得愈發的慘白。
「秦處長你好。」易天行語氣平淡地和秦童兒打了聲招呼。
擔任警衛任務的深色西裝們自然不會就這樣放易天行進去,皺皺眉對秦童兒說道:「這是規矩,秦處長應該很清楚。」
「我清楚,但你們要檢查的對象不清楚,而且我相信,即便他清楚了,也不會讓你們檢查。」秦童兒冷冷對那幾名護衛說著,然後向易天行行了一禮,「易護法,這邊請。」
護衛們的額角跳動了幾下,終於忍了下來。
易天行面無表情地從他們的身前走過,與秦童兒並作一排,沿著山谷花園流水的來向向那處三層小樓走去。
「為什麼會生硬地拒絕檢查?寧折不彎,這不是你的性格。」秦童兒雙眼看著前方,輕聲問道。
易天行咪咪眼,看著那幢小樓:「威武而不能屈,這不是我的人生座右銘,只是今天既然要來見人間至尊至貴的人物,如果我想擁有平等對話的權力,那從進入這裡的第一步起,在精神上,我便不能稍有示弱。」
「看樣子你已經做出了選擇。」秦童兒淡淡說道:「你我皆是凡人,總是要在人間生活,有些時候,退一步,才是真正的前進。」
易天行踩著腳下的青草,堅定地搖搖頭:「退了一步,便會有第二步,我不想開這個頭。」轉頭看著秦童兒慘白的臉頰:「你的傷好些沒有?」
「在九江沒有死,那便死不了。」
「嗯,能看見你站在這裡,我就有些驚嘆於你的復原力。」易天行是親眼看見秦童兒受了多重的傷,如果不是秦童兒一開始便對陳叔平以命相搏,後來在鄱陽湖上,少年根本不可能與陳叔平勉強戰成平手。
「九江一役,國家很感激你的出手,既然如此,為什麼今天卻是殺氣騰騰,生怕別人不知道你很排斥此次見面一般?」
「九江那件事情,表示著我在某些時候願意為國家出力的誠意。」易天行靜靜說道:「今天,我是來表達自己掌握自己生活方向的決心。」
「不用太緊張。」秦童兒看了他一眼,「今天只是領導忽然動了心思想見見傳說中的佛宗護法,並不見得一定要你應允什麼。」
易天行吐了口濁氣,輕聲罵道:「早說好不好?害得老子憋了一肚子王者之氣。」
他故作滑稽,秦童兒卻毫不知情識趣的沒有接話,少年不由有些訕訕然,忽然皺眉問道:「上次在蓮花洞那裡第一次見面時,我問過你殺死陳叔平之後,如果再來仙人怎麼辦,你給我的解釋始終讓我無法信服。」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秦處長回答的很不負責任,易天行卻知道事情肯定沒有這麼簡單。
由花園入口至三層小樓,是一條沿水而砌的石子兒路,路旁隔不多遠便有明處的護衛,易天行腹內道蓮微動,仗著自己無形無意的三台七星鬥法,將自己的神識緩緩鋪灑開來,頓時發現此處護衛果然森嚴,雖然場中除了秦童兒之外再沒有與自己同等級的高手,但仍然感覺到暗處隱著些境界頗高的人物。
那幢小樓更是特別,樓內隱隱有修行者的氣息,卻是飄飄緲緲,不知深淺。
近了小樓,秦童兒低身一禮,便準備離去。
易天行在他身後輕聲說了一句話:「看來你們六處和剛才那些護衛之間似乎並不怎麼友好。」
秦童兒行走的姿式沒有一絲變化,只是貼在大腿旁的右手手指微微緊了一緊。
……
……
在一個秘書模樣人的帶領下,易天行入了小樓,緩緩向樓上行去。
其實他並不緊張,即使馬上要見到的人,是人世間最有權力的幾個人之一。
他的師傅是神仙,他還曾經用拳頭砸過一個神仙。
神仙也不過如此,何況人乎?
推門而入,入目處是一間極大的書房。
書房一角,有位老人家正心無旁鶩地執毫疾書,另一角,兩個人正在下圍棋,執黑的是當今上三天的門主秦臨川,執白的……是一位喇嘛。
棋坪之側,有人正在觀棋,聽見門響,那人轉過身來,微笑著說道:
「這位就是小易同志吧?」
那人穿著一件夾克衫,頭髮里微有花白,面部曲線柔和,五官卻是分明無比,戴著一副式樣普通的眼鏡,讓人瞧不出有多大年紀來,書房裡的四個人,秦臨川自不必言,身上道息純正,卻隱而不放,與他對奕的那位喇嘛更是境界精湛,讓人覺得十分舒服。
而正在寫書法的那位,也是正氣靜意,毫無一絲思慮外露。
均為不凡人。
只有觀棋的那位,正在和易天行打招呼的那位,相形之下,顯得非常普通。
但易天行知道這位人很不普通,至少曾經從新聞聯播上見識過他的不普通。
想到如今的自己似乎也有了與這位人物平等對話的機會,易天行微微笑了笑,心裡頭卻有些惘然的感覺,伸出手去輕輕握了握:「我就是易天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