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天行隱隱有些不安,用兩根手指輕輕梳理著小朱雀頂上的那撮銀白色的細毛,頭也不敢抬,輕聲問著身邊的斌苦大師:「大師,怎麼變白了?不會是被老祖宗拿著小傢伙的腦袋在白灰牆上使勁擂的吧?」
斌苦大師哭笑不得道:「老祖宗雖然天真爛漫,童心未去,也不至於學黃口稚子做這那等乖張事。」他湊近前去一看,不料臉色倏地一變,顯是震驚異常。
這時老祖宗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不識貨的憨貨。」
易天行實在是有些摸不準這位大人物的脾性,怕得罪他自己再吃苦,便按斌苦大師傳授,裝作沒聽到。他側臉看著斌苦一臉震驚神情,納悶道:「大師,這撮白毛有什麼古怪?」
「天……天……天袈裟?」斌苦嘴唇抖著,忽而輕身躍出禪房,不數刻便來到了後山茅舍外。
易天行雖然也跟了去,但心悸那道淡青色光罩,所謂金剛伏魔圈,只肯遠遠地呆在湖邊,一面輕輕撫弄著疲態盡顯的小朱雀,一面側耳聽著斌苦大師在說什麼。
「老祖宗,那朱雀額上一撮白毛究竟是何物?」斌苦大師顫抖著聲音問道。
「苦臉小和尚,你不是認出來了嗎?」
說完這句話,歸元寺後園裡便回復了安靜,那個調笑中尤自帶著天地不可測之威的聲音,再也沒有響起。
也不知過了多久,斌苦大師終於長嘆一口氣,滿臉頹容轉身回來。
「出了什麼事?」易天行有些好奇。
斌苦大師忽然定定看著他,又滿臉不舍地看看他懷裡的小朱雀,嘴裡念念有辭,自言自語道:「斷不能這樣,本寺至寶,怎能在我手上流落寺外?……可……又有何法?老祖宗神通親種,我們這等層次的修行之人怎能拔除……罷罷,一切皆是緣分。」
易天行聽的茫然不知所以。
這位歸元寺的主持忽而雙掌合什,口中頌禮有聲,片刻後面上回復平常,一片慈悲祥和之意籠罩全身。
他輕輕對著易天行施了一禮道:「施主得老祖宗護持,想來也是極大的緣份,還望施主日後行善施仁,不要污了朱雀熾火之羽,也莫令那雪裟沾塵才是。」
易天行眉頭一皺,想了會兒忽然大驚道:「難道你是說……大師是說,小傢伙額上這撮白毛竟是……?」
斌苦大師微微一笑道:「正是本寺至寶天袈裟,也不知老祖宗用了什麼神通,竟幻作了朱雀神鳥額頂上的一撮白毛。」
易天行嘴張的大大的,活似一個仰首看天卻被天上掉下來的大燒餅噎住了的可憐人。驚喜交集之餘,卻有些不解和隱懼,他心想,這種好事,來的未免也太陡了些吧?咱可沒動過搶天袈裟的念頭,那老祖宗送自己這份大禮,到底是什麼意思?
斌苦大師見他神情,微笑說道:「苦海無邊,佛門慈悲卻只渡那有緣人。施主既然得老祖宗另相相看,便是一緣;施主與朱雀神鳥相生相諧,情義銘於內,這又是一緣;施主若是不與朱雀神鳥分開,便有喪命之虞,而若分開,卻又是情難以堪。故而老祖宗用天袈裟化為白羽鎮住朱雀天火,既能夠不讓施主與朱雀生生分離,又能護住施主與朱雀安危,得一圓善之果,這更是極大的緣份。」
易天行先前只知道天袈裟是個極厲害的寶貝,這時才明白原來天袈裟對自己和小紅鳥的意義竟是如此之大,神念暗查己身,這才發現體內真元流動順暢,體溫正常,神清氣明,全沒有前些日子昏眩不安之感,再看小朱雀也是安安然地在自己懷裡打著瞌睡,一如平常。他不由感佩莫名,說道:「小子哪裡有這深厚的福緣,實在不敢受此寶物。」
斌苦大師失聲笑道:「實在不知易施主亦有不好意思的時辰。」轉而正色道:「施主卻是誤會了,老衲雖舍此聖物,卻是上體天心,盼朱雀神獸能順利成長,早日為這世上降下吉祥佛光,施主勿需客氣。只是……施主雖然一身神通常人難及,上三天里也不過有頂端少幾位高手能稍抗一二,只要幾位門主和小公子不出手,應該無虞。但今後身攜朱雀天袈裟兩大異寶,做事行路,均得小心才是。」
易天行先前聽這老僧講過上三天不知為了什麼原因,定要借天袈裟一用,這時回過神來,不由微微皺眉,想這不是給自己惹了個大麻煩嗎?不過若沒有天袈裟覆在小朱雀額頂,自己這一大一小還真抗不住那種吐魯番高燒——罷罷罷,他想了想,還是只有在現實面前低頭,厚著臉皮把小朱雀揣入懷裡。
他知道佛門弟子講個機緣,便也不再言謝,只是暗自琢磨著,這又欠了歸元寺一個大人情,還不知日後怎樣去還。即便歸元寺真有慈悲心,幫自己瞞著身攜天袈裟的事情,但若上三天那位厲害無比的小公子找歸元寺麻煩,難道自己還好意思袖手旁觀?
想到此節,他再看斌苦大師一臉慈悲肅穆的神情,不由懷疑起這位高僧的真正用心來。
易天行想到自己初涉社會,便先欠古老太爺,後欠斌苦老和尚,屁股後面拖了一串算不清的爛帳,不由在心底恨恨暗罵道:「薑是老的辣,絲瓜是老的韌,棗子是老的綿,核桃是老的硬,這人……果然是老的最辣最韌最綿最硬……最奸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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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天行當夜留在了歸元寺禪房中,他抱著小紅鳥,細細研究著它額上那撮白毛,只覺著觸手冰涼,但卻不知如何施法。想到這節沒弄清楚可不得了,他半夜溜到斌苦大師禪房內,嘮嘮叨叨問了半宿才弄明白天袈裟的妙用之道,只是把個老和尚整的是精神委靡。
第二日清晨,易天行在後園茅舍外叩了兩個頭,謝過老祖宗救命救雀之恩。
他本來還想進去看看那老祖宗是什麼模樣,心裡還有偌大的幾個疑問想請教,加上受古老太爺之託,光在外面叩頭似乎不大好,總要親自面見那人,敘敘三十年代舊事才合式。但斌苦大師只是笑而不允,老祖宗也不知是不是又找到什麼新鮮玩意兒,不再說話。易天行只好悻悻作罷,心裡剛生起哪一天偷偷溜進去看看的念頭,卻又忽然想起那個堅若金剛的青色結界,還是吐了吐舌頭,放棄了這個誘人的念頭。
斌苦大師親自將他送至山門外,忽然長嘆一聲道:「如今本寺至寶已歸施主所有,施主多加小心。」
易天行點頭應下。
斌苦大師又道:「聽聞易施主乃是古家之人?」眉梢微微抖動一下。
易天行微微皺眉應道:「也可說是,這正是小子煩憂所在。」
斌苦大師嘆氣道:「古家老太爺前些年住在省城時,時常來本寺上香火,布施甚勤,奈何他是道上之人,殺孽太重,本寺實在無法與之深交。易施主年紀尚青,日後切可不行差踏錯。」
易天行無奈一嘆道:「看來,終究還是得想了法子把這事情推託乾淨才是。」
二人又閑說了數句,易天行便欲下階離去,斌苦大師攔住他道:「施主莫嫌老衲羅嗦,只是你一身修行乃天生而來,不知這塵世里修士的諸般規矩,還是要多加小心。切不可以為自己有一身神通,便能橫行無阻。」
易天行挑挑眉毛,沒有應話,其實他如今心裡驕縱之氣漸漸滋生,只是自己還未察覺。
斌苦大師微微一笑道:「如今已不是宋明之時,科學昌明,佛法日衰,縱有些超出凡世的能力,也抵擋不住子彈。」
易天行嘿嘿一笑,斌苦大師知道這小子笑的什麼,無奈道:「即便你能擋子彈,那火箭彈如何?」易天行一愣,又聽著斌苦大師續道:「火箭彈能擋,導彈如何?原子彈?中子彈?外子彈?」
易天行噗哧一笑,知道這位高僧雖通世務,只怕也只是半通而已。他拍著老和尚肩膀道:「中子彈是有,外子彈又是何物?你我兩個男人家,頂多怕怕內子,外子是無緣見識其厲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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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歸元寺出來,易天行本想給袁野打個電話讓公司派車來接自己,忽然想到先前自己才決定要少管那面的事情,不由好生心痛自己的腐化墮落,意志不堅,狠下心腸邁著步子往學校而去。
他將雙手負於身後慢慢往學校搖著,一路上賞夏末街景,口中背誦司馬光的《訓儉示康》不停,又吟李商隱詩句以清心——「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寡慾則不役於物,可以直道而行。」、「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敗由奢」
難聽的聲音在省城安靜的街巷中四處穿盪。
出歸元寺往七里橋方向三四里,便有一處好景,穿省城而行的府北河繞流其間,微風行於水面之上,盪起層層輕紋,府北河堤上種著青青雅柳,柳樹極茂,垂縷絲葉繁繁雜雜籠在岸邊,映出了一大片淡淡斑駁影子。易天行走在綠蔭之下,感覺身邊似乎站著無數僕人,正拿著無數把綠綢好扇在扇風一樣爽利。
他越行越是得意,嘆道:「若於此處讀書,豈不勝過皂隸郭家之俗?」天時尚早,他近旁無人,所以放肆地噴吐著酸言腐語。
正高興著,卻發現前面河邊一塊石上坐著一個瞎子,那瞎子手拿竹幡,上書幾個大字:「祖傳鐵嘴斷人前程。」
易天行微微一皺眉。
如今這年月,算命玩的大都是打一槍換一地兒的游擊戰術,哪裡有這種扛著大旗的正規軍?若算命的人手一支竹幡,那可別指望輕裝上陣,敵退我進,只可能給城管家屬晾衣服增加幾根晾衣架。
走的更近了些,易天行只見那瞎子一身青衣,安坐如磐,不由心頭一動。他依歸元寺三天潛修所習心經暗觀這個瞎子,發現此人體外一道淺淺灰色真氣流動,果然是個修行中人,不由暗自警惕起來。
「測個字吧。」瞎子閉著眼,卻對從身旁輕手輕腳掠過的易天行說道。
易天行站著想了想。
他雖然怕麻煩,但除了古老太爺和歸元寺里的和尚外,還沒有見過修行之人,今日在歸元寺里得了天袈裟,出了寺門便碰見一個,用腳指頭想也知道來人何意,不由動了好奇好勝的心思,於是抿著唇微微一笑,便在石上坐了下來。
「先生今年貴庚?」
「丁巳年,甲辰月,壬寅日。」易天行摸著自己的鼻子。
「當今世上,還能記得這些老黃曆的年輕人不多了。先生雖然年歲不長,但胸中所學似乎不少。」瞎子謙恭說道。
易天行微微一笑,說道:「閑話稍後再敘,既然測字,總不能聊天耽擱了你做生意。」
「先生心善,請出字。」
「既然說我心善,那就善字好了。」易天行哈哈笑道。
瞎子骨節突出的右手在竹幡的竹節上輕輕摸娑著。
易天行眼皮忽然一跳,便感覺身下一道酥酥然的寒冷之意循著石頭向自己襲來。他知道是這瞎子弄鬼,眉頭一皺,雙手假意摸自己身上錢包,卻是在懷裡的小朱雀頭上輕輕拍了拍,以示安撫,接著神念一動,體內真火迅疾運轉起來,抵抗著這道異感寒氣。
瞎子嘴唇微張,輕輕嘆了一口氣。
易天行悶哼一聲,發現這瞎子遞過來的寒氣竟在一瞬之間猛烈了數十倍,渺渺然、若英華天降似向自己身上湧來!他倒吸一口冷氣,才知道這瞎子剛開始出手時的氣勢,竟然是刻意遮掩,真正的實力竟然強悍如斯!
易天行稍一錯神,一股凍徹人心的寒流,便沿著尾閭處浸了上來,一路殺伐而上,竟是勢不可擋,瞬息間凍住了自己體內火元流動。易天行雙眉一挑,想不到這瞎子區區一個凡人竟然有如此本事,略帶愕然的眼神看了瞎子一眼,便微笑著將雙手平擱在自己膝蓋之上。
他的雙手放的格外輕柔。
就像是兩朵蓮花在膝上盛開一樣。
雙掌食指相勾,反相而反,尾指輕輕離眾——這正是佛門中的解冤結手印。
手印初結,易天行體內火元便開始沿著自己的神念歡愉無比地自在流動起來,漸漸融為金色的水滴,繼而匯流成溪,最後注入胸腹間的一片氣海之中……
瞎子襲來的寒冷真氣此時彷彿變成了三伏天里的白雪,一觸既融。瞎子面色一變,額上汗滴漸出,扶在竹幡上的粗大手掌握的更加用力,顯出青白之色來。
易天行已經猜出了這人來自何地,雖然被古老太爺和斌苦和尚常在耳旁提著,弄得隱隱有些畏懼那個地方,但畢竟少年心性,惱這人不問來由便胡亂出手,悶哼一聲,心中默念三昧坐禪經,一道道火性真元,便淺淺滲進石頭表層下往瞎子坐處追了過去。
……
……
此時朝陽方升,殘月未墜。
易天行和瞎子二人坐在一塊大石上,看著似乎憩意恬淡,只是不曾說話。瞎子手持竹幡,皺眉苦思,似乎是在想著為易天行測字,又哪裡知道這二人正在進行著不屬於世俗人理解範疇內的拼爭。
這時河畔遠遠地走過來了些晨練的老頭老太太。
易天行忽然起身站直,唇角閃過一絲妖異的笑容問道:「可測出來了?」
瞎子抬起手臂,有些艱難地擦去額上黃豆大的汗珠,半晌後才緩緩應道:「……不可測。」
易天行看著他枯萎內陷的雙眼,冷笑道:「我不懂算命,不過還記著許慎《說文解字》上解的明白:善者,吉祥也。」
瞎子身軀一震。
易天行忽又微微一笑,合什道:「吉祥天何等樣渺然的存在,何苦與我這世俗窮小子有牽連?煩請轉告貴公子,小子我對吉祥天向來敬仰,斷不敢有所輕慢,請勿誤會。」他說完這番話,也不理對方如何,擺擺手便往朝霞下的七眼橋方向去了,學校便在那處。
瞎子抬起右臂,哆嗦著抓住竹幡,很辛苦地站起身來,只見他手指微微一彈,高五尺有餘的竹幡便嗤地一聲化作了他手掌里的一隻青瑩竹杖。瞎子咳嗽了兩聲,便拄著竹杖,和著「嗒嗒嗒嗒」的杖頭點地聲,黯然遠去。
隨著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河畔的柳林中,那塊大石頭砰地一聲從中裂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