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漸漸地沉了下去,山林里一片靜寂,只是易天行自己微微的喘息聲和身體撞破樹枝發出來的輕輕咔嚓聲。
到此時,他已經擺脫小公子單獨狂奔了一個多小時。
嗅著山林里充滿野性的氣息,感受著撲面而來力度十足的風,與大自然里最原始的植物進行著最原始的身體碰撞,他將一個「人類」所能發揮的速度施展到了極致,如果有人能夠看見他的奔跑,肯定會以為這是山林間的豹靈,而更多的可能是:人們只會看到一陣疾風一道黃龍,然後是遍地的灰塵枝屑。
獨行至此時,易天行終於感覺到了微微的疲憊,許是這一絲的疲憊讓他的心神稍有松馳,才有了興緻看看四周的景緻。
一面疾奔著一面賞著平日里在省城縣城都很少見的密林濕地,過不多時便有些厭了。
此時,不知為何,他倒忽然有些想念那個走錯了路的小公子來。
先前和小公子一前一後賽跑,雖然沒有說話,卻是遠遠看著,知道在自己的不遠處,便有他。這話聽著玄妙,卻只是每個人都害怕的孤獨症發作了吧。
山間太靜,陽光難以穿透密林打到地上,一股莫名的悲戚之感籠照其間。
易天行不敢放鬆速度,卻忍不住嘆了口氣,只是這口氣還沒來得及嘆出,便被撲面而來的山風倒灌入嘴裡,反而有些氣悶。他不知道走錯了路的小公子此時已經到了何方,只知道自己走的是最直的路線,以小公子先前的速度,不可能在走錯路後,仍然能趕到自己的前面,便稍稍放心了些。
他自林間穿過,驚起林間憩鳥,聽著一陣鳥鳴,他抬頭望去,才知是歸鳥驚飛,不由一笑收拾心緒,重又提足狂奔。
他本以為在這樣僻靜的地方,自己發力狂奔不會對世俗人的生活造成什麼影響,但他忘記了一點,那便是:中國地方雖然大,但與之相較,人是更多。
人多,那麼再僻靜的地方也不可避免留下人類活動的痕迹,更何況他機械地沿著地圖上的直線而行,更是容易碰見什麼柔弱且容易受傷害的事物。
比如:他剛才一笑之際放鬆了神思的前探,從而撞上的那間小破屋子。
好在破屋子裡沒有人。
易天行穿屋而過的時候有些慶幸地想到,待自己面部離火將破木屑逼散後,卻赫然發現自己的落腳處,正有一隻黑色的山羊可憐兮兮地望著自己。
「咩咩」
「我干!」易天行大驚失色,知道自己這一腳下去是多大的力氣,趕緊彎膝一收,極狼狽地在空中翻了個筋斗,與這隻黑羊極親密地擦身而過,連滾帶爬地撞破羊舍的另一邊土牆,逃也似地往山下奔去,只留下危危欲倒的羊舍,還有一串極可憐的咩咩叫喚之聲。
……
……
撞破了一間羊舍,踩翻了數個豬圈,險些和一輛運煤的大貨車接吻,驚著幾個在池塘里摸秋泥鰍的泥孩子,踏千山,穿萬林,易天行終於有驚無險地來到了武當山腳下。
他一直沒有感受到小公子的氣息,雖然心中隱隱有些不安,但對幾何學的無比堅定仍然讓他相信小公子一定還在自己身後,只是不知道拉了有多遠。
武當山腳下是一處小鎮子,此間本來便是旅遊勝地,雖然日頭已經慢慢往西山滑去,但鎮上仍然是不少人在走動。易天行遠遠看著那片鎮宅,不由微微皺眉,但已經不能多想,眼看勝利在望,此刻正是分秒必爭之際,哪管得那多,便施展著自己的駭世速度向鎮上沖了過去。
他一邊沖著,一邊把右手伸進了自己的上衣口袋。
口袋裡有幾塊錢。
他掏出一元硬幣。
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而他作完這個動作後,人已經衝到了鎮子上,變態的速度!
他將一元硬幣輕輕扔向鎮中道路邊的一個小商鋪,然後從櫃檯上拿了一瓶礦泉水。
而此時店老闆正扭頭看自己老婆大人摸了一個二筒,對對糊已經聽牌了,正滿心緊張之時,感到身後有陣風呼嘯而過。他回身有些疑惑地看著店鋪門口夕陽映照著空空蕩蕩的街道,忽然發現自己的櫃檯上少了一瓶礦泉水,正想喊抓賊,卻看見自家店鋪的門柱上正嵌著塊東西嗡嗡作響。
他滿心不安地湊上前一看,卻唬了一跳,原來是枚一元的硬幣不知怎麼深深嵌了進去,還在不停地顫抖著……
易天行一邊跑著一邊將滿瓶子的水灌進了肚子里,腹內一陣涼爽,好不愜意。卻在此時看見被暮色映的如朱如血群山裡傳來一陣極低的嗚嗚聲,他皺眉聽著,心裡的不安越來越濃了,卻不知道這份不安是從何而來。
進了武當山了。
山路艱險,石路九疊,易天行飛身在其間縱躍,聽著山裡不知何處道觀傳來陣陣誦唱。
武當山的道士大概是與塵世最為接近的出家人。這些道人時常做些齋醮之類的法事活動。自明成祖朱棣建了武當道場後,便從全國各大道教名山欽選四百名精通經典和道樂的高功道人來武當山辦道,雖然最主要的意思是削弱原本的武當山道統,卻也沾此光,使武當山道教樂聲薈萃了全國道樂精華。
「……嘎玉撞金,鳴絲吹竹,擊金鼓鏜,鳴玉琅琅……」
古人作此繁彩描寫,便是形容武當山上道士音律之美妙,宛若仙國雲端有天籟之音渺渺飄來。
此時暮色漸沉,易天行於山道間聽見的不是一般法事道樂,而是武當山道士每日修持的日常功課,所謂抒詠性的吟唱,便是每日清晨和黃昏誦頌經文真誥,每次詠唱時間約為一個小時,雖然易天行聽在耳里覺得有些聒噪,卻不知道這些噪音是武當山道士們視為最純最古的道樂本色,更是修士升仙的必由之路。
易天行雖無道心,但在山路上迎風狂奔,這些飛梁繞柱的鐘磬之聲還是緩緩傳入自己的耳里,雖不能虔誠其心,卻亦有陶淑性情之妙,漸覺一應塵世俗慮漸漸消淡,心靈漸趨空明。
便在此時,入鎮前聽到的那陣奇怪嗚嗚聲又響了起來,頓時將易天行從這種心境中驚了出來。
這陣嗚嗚聲似乎更近了些,易天行心裡的不安也隨之更盛了些。
踏著山路上的青苔,易天行往老君岩飛奔而去,而那嗚嗚聲卻從另一個方向似乎也往老君岩去了。伴隨著越來越大的嗚嗚聲,他翻過滿布文人墨客留跡的崖壁,繞過那道貼著懸崖極險的坳口,便看見了那柱陰森伸向漸為濃墨夜色里的龍頭香……
同時終於看見了那個發出嗚嗚聲的源頭,他也終於明白了自己的不安究竟是從何而來。
只見武當山的山谷里,正有一架深身成軍綠色的軍用直升飛機正緩緩向上盤旋著,正往那盛放著龍頭香的石柱飛去,而直升飛機舷邊,正冷冷站著一位黑衣黑褲,帽檐遮面的清洌少年。
正是小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