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樣一尊神:混元六天傳法教主;三教祖師;三元都總管;九天游奕使;元天上帝;盪魔天尊……這麼多的封號,一百多個字的封號,只是用來形容他一個人。
那就是玄天真武上帝。
就是那個披髮跣足、腳踏龜蛇、發祥於武當山、以掃妖除魔為樂的真武大帝!
「本不指望你能守約,只是沒想到自己會蠢到上這麼弱智的當。」易天行冷冷望著小公子秦梓的清洌背影。
「我有惡念,卻無惡意。」秦梓幽然嘆道:「今天的事情,我向你說聲抱歉。上三天傳承七十年,表面光鮮,誰知道我們的頭上懸著一柄大劍,事涉家父性命,我不得不如此。」
易天行散坐於地,手結蓮花印,勉強穩住自己心神,眼光再也不去看這女子,冷冷道:「原來所謂促膝談心,只是為了把我誘到金殿裡面來。」
秦梓幽然嘆道:「這裡只是殘留著真武上帝在凡間的最後一絲氣息,淳和中正,一應妖物都逃不過他的法眼。」
「你做錯了一件事情。」易天行搖著頭。
「什麼事?」
「如果把我留在武當山,是為了你要進歸元寺後園行險。我不以為你有這種實力,所以我在不在省城,本來就不是關鍵,不然你以為我會和你廢話這麼久?」
「我不會說你會後悔這一類廢話。」易天行的身體已經被這金殿內的氣息壓往地面:「因為你必定會後悔的。」
小公子並不回頭,緩緩走向殿門,忽然在殿門口處停住身形:「我的真名叫秦梓兒,多個兒字。易天行,今次事情如果有個好結果,我會來找你下象棋。」
一句話含著幾分意思,告訴易天行真名,多一個兒字,便是多添了一分親密,這裡面可能含著姑娘家欺騙色狼的一絲內疚。「今次事情如果有個好結果……」一句又給易天行一點兒希望,至於下象棋一語,又不知含了多少未盡之意。
易天行像青蛙一樣狼狽趴在地上抵抗真武大帝殘留氣息的威壓,心裡還在讚歎著這姑娘心思剔透玲瓏,一句話竟能複雜到如斯地步,細細品著裡面的意思,不由有些恍惚了,連先前對秦梓欺騙自己的怒意也減了兩分。
可毀約於前,受騙於後,少年郎心中早積起十二分的憤怒,此時縱少了兩分,亦是十足之數。
只是轉眼間,強大的威勢不停壓榨著他體內每一分寸,讓他經脈欲碎,血肉慾撕,真切感受到了死亡的氣息。
……
……
金殿內真武大帝法相莊嚴,龜蛇盤於下,渾身上下仙光四射,直徹天地。而像一隻螞蟻般站在塑像前的易天行,此時卻渾身籠罩在一股極囂張的氣勢中,他的後腦某處,一根頭髮鑽心般的痛,這種痛卻讓他渾身激發起了無比雄渾的力量。
傳說中能生小猴子的妖毛?
易天行震驚著,他知道這絕對不是自己的力量,而是在後園老祖宗傳給自己的法寶。
真武大帝像似乎感覺到了面前這個人類所散發出來的氣勢,一個小小的人類也敢在在自己面前挑戰自己的權威,真武大帝像如漆雙眉隱約間不可捉摸的動了一下。
便是這一動,身處場中的易天行感受到一股堪比天地的力量向自己壓了來。
易天行明明知道自己面前的只是個塑像罷了,但不知為何,仍然能感受到那股來自遠古神獸的巨大力量,或許這一絲力量真只是真武大帝殘留在人間的一絲氣息,卻仍然是那樣的驚世駭俗,叫人無法抵擋。
……
……
省城,歸元寺內。
當易天行在後頸那一根毛髮妖力的刺激下,全身散發著如神魔般的氣勢,與真武大帝殘留在人間的氣息進行著勢場上的較量時,這種貫徹天地,凜凜然的氣波,終於傳到了歸元寺內。
歸元寺後園那間茅舍內,圓滾滾的小朱雀正在穿著破爛袈裟的老僧身旁打滾消食,忽然感受到老爹的氣息,倏地一聲站了起來,兩隻細細的小腳丫子支撐著它圓滾滾的身體,看著可笑無比。
「咕咕咕!」小朱雀感受到易天行的不甘,憤怒地鳴叫起來。
旁邊的老和尚輕輕用手指點著它額上的那撮銀羽,呵呵笑道:「想去嗎?那就去吧,反正都是你的老相識,俺那根毛好象也快不行了。」
話一出口,小朱雀的身體便緩緩變大起來,原本柔順無比的絨毛化作了鮮艷無比的新羽,整個身體漲大了約一倍有餘。
它蹣跚走到茅舍的門口,看了看西方的天空,鳥喙微張,一聲極尖厲極憤怒的清鳴響徹寺院。
「嗚!」
隨著一聲清鳴,長大了的小朱雀振翅一飛,化為一團紅火便高飛入天,直上九霄雲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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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梓頭夜已經回到了省城。此時日當正午,歸元寺外的森森林木化作的陰影籠著她的全身。她換了一身衣裳,脫了那身一黑到底的行頭,卻還是冷冷地站在歸元寺門口,想到易天行此時正在武當山金殿里吃苦頭,她不由輕輕嘆了口氣。
小女兒家的心思,和天分這種事情是扯不上什麼關聯,也是最捉摸不透的。
……
……
過了許久。
在歸元寺大殿之外,竹叔站在秦梓身旁,微一躬身道:「公子,一切都準備妥當,隨時可以動手。」
「再等一等。」不知為何,秦梓心神有些不寧。
竹叔手上的竹杖頂端有一塊青黃色的竹皮,約摸有三指寬半掌長,便在此時,這塊竹皮漸漸變幻著色彩,不同層次的青色漸漸疊加,最後顯出幾行字。
秦梓眼角餘光掃過,微微皺眉。
竹杖上武當山傳書。
「金殿失火,易遁。」
秦梓一驚,微微側著腦袋想了半晌,始終想不明白易天行怎麼能跑出依附著真武大帝氣息,又被武當山道人景霄大雷琅書護持的金殿。這也不能怪她,縱她如何策無遺算,可唯一知道易天行有隻小朱雀的宗思如今不知去向,若她早知道易天行身邊帶著這麼一位小紅鳥,那她一定不會把禁錮少年郎的地方選在武當山上。
——朱雀真武,那是有裙帶關係嘀。
此時的秦梓兒,自然是不知道事情的原由,但如今箭已在弦,不得不發,也不理那小子趕回省城後會出現什麼問題,抬步便往歸元寺大殿內走去。
斌苦大師卻不在大殿之上。今天省政協八屆二次會議預備會召開,在水果湖旁的政協禮堂開完會後,他帶著葉相僧去了寶通禪寺用齋飯。葉相僧坐在他身旁無語,心想自己的師父雖然兼著省政協的副主席,但極少去參加這些例會,今日不知為何,從清晨便離寺來了這裡。想到如今歸元寺外的情形,葉相僧略感煩悶,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心緒不寧,斌苦大師腕間的檀香佛珠緩緩釋放著淡淡光芒,令睹者心生寧和之感。
「不知易護法現在如何了。」
「吉祥天已經入寺了,主持,我們何時回去?」
斌苦大師的淡淡白眉微微動了一下:「上三天的身後是如今這三千世界的真正權力者,小公子這數月來一直謀著要進本寺後園,佛宗如今勢微,你我如何應對?」
「弟子愚笨,請師父指點。」面相俊美的葉相僧一合什,恭謹問道。
斌苦大師輕輕拔著虎口中的念珠,輕聲道:「佛無常性。明月大江,清風山崗,朝露晚雨,一應自然而行,小公子要進後園,那便進吧。」
葉相僧一愣。
「只是進了還能出來嗎?」斌苦大師幽幽道:「天才如小公子,也不過是有些小聰明,而沒有大智慧,只看見事物一角,卻不知道事情本由。」
「易天行還一直沒有消息。」
「月藏玉兔日藏烏,自有龜蛇相盤結。」斌苦大師嘆道,「不應此劫,如何修成正果?冥冥中早已註定,他這趟武當山,是一定要去。」
斌苦大師臉上的皺紋彷彿在同一時被抹去,露出難得的凜然之像:「不是所有的佛都不會發火的。」旋又微笑道:「何況易護法也快趕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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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易天行被真武大帝氣息快壓成肉乾的時候,心裡忽然湧起來了這樣一個疑問。前日在歸元寺後園裡與老祖宗師父的一番交談,讓他略略有些了解。可是這真武大帝的氣息為什麼對自己如此敵對?難道妖氣真的與一般力量有這麼大的差別?
他知道問題出在老祖宗給自己扎的那根毛髮上面,這根毛髮上的力量比他自己的力量不知要強上多少,也正是因為這根毛髮,他才在和秦梓之間的較量里多次險里逃生,也正是憑著這根毛髮的力量才能勉強抵抗住真武大帝淳和雄渾的氣息。
可惜毛髮無根,易天行無法回頭也可以感覺到自己腦後這根毛髮已經開始漸漸變的無力,漸漸有了要被真武大帝氣息煉化的跡象。
嗤的一聲輕響。
老祖宗種在易天行腦後的那根毛髮終於化為一線青煙裊裊升到半空。
而如今與真武大帝氣息直接對抗的,已經換作了易天行體內的火元之力。
易天行體內真火命輪急轉,將自己的火元輸送至自己的四肢及胸腑間,抵抗著那份彷彿來自遠古的無孔不入的氣息侵入,只是甫一接觸,才有些悲哀地發現,自己平日里引以為豪的豐沛火性真元,此刻卻是顯得那麼的微弱渺小,甚至連先前自己後脖頸的那根毛蘊含的力量都遠遠不如。
金殿外不知有多少道士正在齊聲吟唱著「景霄大雷琅書」,咒語陣陣,催動著真武大帝金身威勢。
金殿內真武大帝的氣息四處縱橫,充溢全殿,但殿內別處事物卻是紋絲不動,彷彿無風無痕一般,但身處其間的易天行卻是有苦自己知,那股充溢四周的力量像水壓機一般壓榨著自己的身體,而每當自己提起火性真元與之相抗時,這股氣息傳來的力量更是像洪水一般湧來,似乎自己的真元有一種奇異的味道,讓真武大帝這位龜兒子蛇孫子饞上加饞……
在小縣城的時候,易天行因為自己妖異的體質而不停地嘗試過在尋常人人是自殺的種種舉措,比如從五樓往下跳,比如拿刀子在自己的咽喉上像割牛排一樣地割來割去,但對於真正的生死分際的感覺,他嘗試的極少,因此完全養成了不在乎生死的人生態度。所謂不在乎,其實也只是生死對於他而言已經不再是一個問題了。
在歸元寺後園被天袈裟罩在雪亭中時,他想到死亡。
此時被真武大帝殘留人間氣息壓榨著,他又嗅到了死亡的氣息。
他已經無法呼吸了,身體四周的空氣似乎都畏懼於那種力量而與他的皮膚產生了隔絕,如此一來他呼吸不到任何氧氣,漸漸感覺頭有些暈眩,四肢漸漸冰涼。
恍惚中,易天行下意識地自嘲想道:「悔啊!打不過那陰險丫頭,自己就該跑路,還妄想學張無忌和趙敏在陷井裡面談什麼心……愚笨如斯!」
「出息入息時,正觀無常相。息法次弟生,展轉更相因,乃至眾緣合,起時不暫停……」
他輕輕在腦海中念頌著禪經的止觀法門,稍微感覺好受了一些,只是四肢仍然不聽使喚地被死死壓在地上,竟感覺有些扁了。
石板好涼。
啪的一聲輕響,金殿內的青石地板終於承受不住這股大力的壓榨,易天行身下的石板微微寸裂,便依著他的人形被壓進去了淺淺的一層,他整個人就像是被巨人的手掌啪的一聲打進石板裡面一樣,看著怪異無比。
恍惚中,易天行似乎感覺到先前被植在自己後腦的那根妖毛煉化後並沒有消散在空氣中,而是裊裊化為青煙,淡淡揚揚地從自己的鼻端鑽了進去。
他的腦中嗡的一聲巨響,然後便似乎聽見很多人在不停地說話。
「師父,弟子在此跪候多時。」
「這猢猻!你不在前邊去睡,卻來我這後邊作甚?」
「師父昨日壇前對眾相允,教弟子三更時候,從後門裡……」
「這廝果然是個天地生成的!不然,何就打破我盤中之暗謎也?」
……
……
「顯密圓通真妙訣,惜修生命無他說。
都來總是精氣神,謹固牢藏休漏泄。
休漏泄,體中藏,汝受吾傳道自昌。
口訣記來多有益,屏除邪欲得清涼。
得清涼,光皎潔,好向丹台賞明月。
月藏玉兔日藏烏,自有龜蛇相盤結。
相盤結,性命堅,卻能火里種金蓮。
攢簇五行顛倒用,功完隨作佛和仙。」
這段秘藏在易天行的腦中響起來,本有些渾渾噩噩的他頓時醒了過來。如果換成別的人,當此危局定是想不明白這說的是何事,但他這個讀過萬卷書背過萬卷書的腦子,卻一下記起來了。
「吳承恩的段子啊……」易天行呻吟著,靈台深處似乎隱隱要抓住些什麼東西。
窗外夜色漸濃,殿內暗燭漸弱,他終於腦中嗡的一聲,身體暈了過去,神識卻進入了一種飄忽的狀態,體內每一細微處都在經受著真火粒的洗涮。
而在此時,武當山峰頂之上傳來一聲極尖厲的嘯聲,一團如赤如金的硃紅色光影飛嘯而來。
金殿外的道士們被這嘯聲所懾,身畔長劍通靈,嗡嗡作響中齊齊自己伸了出來,露出了明晃晃的劍身,像是在迎接什麼樣的貴客,顯得畏懼之極。
只可憐這位貴客沒有和被自己的老爹教過作客之道,朱紅的羽翼一展,鳥喙輕吐,一道火焰便化為鋪天紅浪向著峰頂夜色中反著微暗金光的正殿噴去。
而似乎受了這道九天玄火的感應,正以奇怪身姿於殿內掙扎的易天行忽然雙目一睜,黑黑的雙瞳平靜異常,雙臂如疾鳥投林般向後一展,整個人的身子便用兩隻腳尖踮著,而胸膛一挺,整個人反弓向著金殿宇頂,便在霎那間,一道洪流如金如玉,有如火山爆發般從他的胸上噴薄而出,如同朝日躍過地平線的那瞬間般,美艷不可方物。
這道火柱從他身上噴薄而出,直直打在金殿的屋頂,轟的一聲巨響,擊出了一個渾圓之極的創口,直直向著夜空畫去,與朱雀鳥由空而至一道九天玄火在武當山的夜空里不期而遇,迅疾散開,化為滿天火勢將武當山峰頂罩入其中。整個金殿是用黃銅所作,此時竟也燃了起來,熊熊火焰好不駭人!
其時夜空中一輪明月,月中可有玉兔?朱雀破天而至,大放光明。
而武當的真武……
「日藏玉兔日藏烏,自有龜蛇相盤結。」
若易天行這個時候仍然醒著,一定便明白射陽山人在幾百年前說出的話,終於在今天應著景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