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愣了一下:這分明是他們剛才在宴會上吃剩下的東西——這個孩子,居然半夜偷偷地用手從馬廄的泔水裡撈東西吃?
剛才她做的這一切,這孩子都看到了吧?那可真麻煩。
嘆了口氣,把刀收入鞘,蹲下身來。
「你是哪家的孩子?為什麼沒有去前頭吃飯?」她平視著那個孩子烏黑的眼睛,開口問,帶著不解——今天是霍圖部大喜之目,所有的奴僕都可以去領一份肉和酒,為何這個孩子卻獨獨在這裡挨餓?
她說得溫柔親切,手指卻悄然抬起,想要一把扣住對方的脈門。然而,那孩子居然極警惕,不等她手指靠近,瞬地便往後縮了一縮,避開了她的手。
他一動,那種奇怪的聲音頓時又響了起來。
朱顏看了一眼,臉上頓時微微變色一一這個孩子的雙腳上居然鎖著一條粗重的鐵鏈!冰冷的鐵鐐鎖住了孩子的兩隻腳踝,他縮在那裡,看著她,警惕地朝後爬行,鐵和地面相互摩擦,發出之前她聽到的那種奇怪的聲音。
鐵鏈的另一端,通向馬廄後一個漆黑的柴房。
在這樣滴水成冰的夜裡,這孩子衣衫襤褸,露出的手腳上全是凍瘡,小小的腳踝上全是層層疊疊的血痂,癒合又潰爛——更可怖的是,她發現孩子之所以一直爬行,是因為肚子高高鼓起,似乎在腹內長了一個肉瘤,完全無法直立。
難道是罪人的孩子么?否則怎麼會落得如此凄慘的地步?
她想著,不知不覺往前走了一步。
而那個野獸般的孩子警惕地盯著她,拖著鐵鐐飛快地往後爬去,死活不讓她靠近,手裡還攥著那塊泔水裡撈出的饢餅。
「喂,不許走!」在他快要爬回門口的時候,朱顏輕輕一伸手,捏住了他的後頸,一把就將他凌空提了起來。那個孩子拚命地舞動著手腳,不顧一切地掙扎,然而卻帶著一種奇怪的倔強沉默著,一直不肯開口說話。
「還想咬我?」她脾氣也不好,不由分說微微一用力,便將孩子的手臂扭脫,冷哼道,「三更半夜的,不好好回去睡覺,偏偏要在這個地方?饒不得你。」
她扣住了那隻暴躁的小獸,另一隻手從髮際拔出了玉骨。
「唔……唔!」忽然間,黑暗裡傳來了模糊的聲音,急切驚恐。
那一刻,沉默的孩子驟然脫口而出:「阿娘!別說話!」
朱顏吃了一驚-原來,這孩子不是個啞巴?
「誰?」她皺了皺眉頭,知道這裡居然還有第二個目擊者,心裡更是煩躁,便站起身來,推開了柴房的門。
房間很小,裡面漆黑一團,有難聞的腥臭味撲鼻而來,似乎存放著腐爛的肉類。
柴房裡橫七豎八全是東西,她一時看不清,腳下被鐵索一絆,一個踉蹌差點跌倒,「哐啷」一聲踢到了什麼東西。
玉骨通靈,瞬間放出了淡淡的光,替她照亮了前方。
那一刻,她抖了一下,忍不住失聲驚呼!
剛才她踢倒的是一個酒瓮粗陶燒制,三尺多高,應該是大漠那些豪飲的牧民用來存放自釀的烈酒的——那個酒瓮在地上咕嚕嚕地滾動著,直到最後磕在屋角的牆壁上,才堪堪停了下來。
然而,那個酒瓮,卻長著一個女人的頭!
那個披頭散髮的女人橫倒在黑暗裡,從酒瓮里探出頭瞪著她,雙眼深陷,滿臉都是鮮血——那樣猙獰的表情,令膽大如朱顏也倒抽了一口冷氣,往後直退。
女鬼!這個柴房裡,居然關著一個女鬼!
「阿娘……阿娘!」那個孩子卻爬了過去,一邊喊著,一邊抬起麻稈兒一樣細瘦的雙臂,拼了命想把酒瓮扶起來。然而人小力弱,怎麼也無法把沉重的酒瓮豎起,每次剛努力豎起一半,便又一次地倒在了地上。
酒瓮橫在地上,不住滾動。女人的頭顱從酒瓮口上伸出,死死盯著她,嘴裡發出嗬嗬的聲音,口腔里舌頭卻已經被齊根割斷。
那一刻,朱顏終於明白過來,失聲:「人……人瓮?」
——是的,那個女人並不是鬼,而是活生生被砍去了四肢裝進酒瓮的人!
怎麼……怎麼還會存在這種東西?!她全身發冷,一時間竟怔在了原地。是的,她不害怕任何鬼怪妖物,卻不知道如何面對這種樣子的活人。
這個馬廄,簡直是人間地獄。
自從北冕帝即位以來,在大司命和大神官的請求之下,伽藍帝都下過旨意,在雲荒全境廢除了十種酷刑,其中就包括了人瓮。為何在霍圖部的馬廄里,居然還藏著這樣一個女人?
她一時間有些回不過神來,震驚得發獃。
那個孩子竭盡全力,終於扶起酒瓮,用骯髒的袖子擦拭著母親額頭上磕破的地方,邊將手裡攥著的那塊饢餅遞到了她的嘴邊。那個瓮中的女人顯然是餓得狠了,一口就吞了下去,差點沒咬到兒子的手。
朱顏怔怔看著她,依稀覺得眼熟,忽然失聲:「你……難道是魚姬?」
人瓮里的那個女人震了一下,抬起眼睛看著她——那張臉血肉模糊,似被利刃割得亂七八糟,頭髮也已經臟污得看不出顏色了。可那雙眼睛,卻依然是湛碧的,宛如寶石。
那一刻,朱顏恍然大悟。
是的,那是魚姬!是霍圖部老王爺在世時最寵愛的女人!
在遙遠的過去,大約十年前,自己曾經見過她。
在她小時候,霍圖部老王爺曾帶著這個女子來到天極風城,秘密拜訪了赤王府。
那個鐵血的男人放下了大漠王者的尊嚴,低下頭,苦苦哀求統領西荒的赤王給予支持,幫他彈壓部族裡長老們的異議,以便能順利將這個鮫人女子納為側妃。
「一個鮫人女奴,還生過一個孩子!能當個侍妾就不錯了,還想立她當側妃?」
父王卻忍不住冷笑起來,毫不客氣地數落他,「我說,格達老兄弟,你都四十幾歲的人了,別被豬油蒙了心——」
然而,話剛說到一半,父王的聲音卻忽然停頓了。因為那個時候正好有一陣風吹起了面紗,露出了那個一直低著頭、安靜地坐在下首的女子的容顏。
在那一刻,連躲在一邊偷聽的她也忍不住「啊」了一聲。
真美啊……簡直像畫上的仙女一樣!
那個有著水藍色長發的鮫人女子低著頭,薄如花瓣的嘴唇輕抿著,似是羞愧地垂下了睫毛,自始至終並沒有說一個字。然而面紗後,她那一雙湛碧色的眼睛如同春水般溫柔,明亮又安靜,令所有語言都相形失色。
父王頓時不說話了,最後嘆了口氣:「我見猶憐,何況老奴?」
古板的父王到後來有沒有支持這個請求,她已經不記得了。當時八歲的她怔怔地看著那個絕色的鮫人女子,心裡只想著老天是如此不公平,竟然把天下最美的容顏賜予了來自碧落海的鮫人,而讓陸地上的各種族類相形見絀。
趁著大人們在帳子里激烈地爭論,她忍不住偷偷地跑了過去,趴在對方膝蓋上,仰著頭從面紗下面偷偷地看了那個鮫人女子半天。而那個女子看起來非常羞澀溫柔,只是默默地看著這個小女孩,也不說話。
她生性活潑,終於沉不住氣先開了口,將握在手心的糖果舉起來,小小聲地問:「你一個人在這裡坐了半天了……餓不餓?要吃糖嗎?」
那個美麗絕倫的女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聲,低下頭來,臉頰上有淡淡的紅暈;「不餓,謝謝你。」
「哎,你真好看!」小女孩滿心羨慕,「我要是有你那麼好看就好了!」
「你也很好看啊,小囡囡:「那個鮫人女子笑了下,輕輕地回答,語聲柔軟,如同卡車春風吹過,「等你長大了,一定會出落得比我更好看。」
「真的嗎?」孩子信以為真,摸了摸自己的臉,「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你是個好孩子。」那個鮫人女子抬起手摸了摸孩子柔軟的頭髮,手指如同白玉,隱隱透明,「心地善良的孩子,長大了都會是大美人呢。這是天神賜予的禮物。」
「是嗎?太好了!」她得到了許諾,忍不住開心地笑了起來。
「郡主!你又跑哪裡去了?」帳子外面忽然傳來聲音。
「哎呀,我得回去了!不然盛嬤嬤要罵我了!」她吐了吐舌頭,對著那個鮫人女子笑著,「哎,等我長大了變漂亮了再來找你!會不比你還美,到時侯比一比就知道了!」
……
在她的童年裡,關於這個女人的回憶其實只是短暫的一瞬。然而,那樣驚人的絕艷,在當時還是個孩子的她的心裡留下了驚鴻一瞥的烙印,久久不能遺忘。
——沒想到那麼多年後,竟然在這種地方又見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