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回到別院的時候,朱顏已經累得撐不住了,恨不得馬上撲倒就睡。然而掉進了海里一回,全身上下都濕淋淋的,頭髮也全濕了,不得不撐著睡眼讓侍女燒了熱水準備了木桶香料,從頭到腳沐浴了一番。
等洗好裹了浴袍出來,用玉骨重新挽起了頭髮,對盛嬤嬤道:「你順便把那個小傢伙也洗一下,全身上下髒兮兮的,都不知道多久沒洗澡了。」
「是。」盛嬤嬤吩咐侍女換了熱水,便將那個昏迷的小鮫人抱了起來,看了一眼,道,「臉蛋雖然臟,五官卻似乎長得挺周正。」
「那是,到底是魚姬的孩子嘛。」朱顏坐在鏡子前梳頭,「就算不知道他父親是誰,但光憑著母親的血統,也該是個漂亮小孩。」
「這小傢伙多大了?瘦得皮包骨頭,恐怕是從來沒吃過飽飯吧?」盛嬤嬤一入手就嘀咕了一句,打量著昏迷的孩子,「手腳細得跟蘆材棒一樣,肚子卻鼓起來,難道裡面是長了個瘤子嗎?真是可憐……也不知道能活多久。」
嬤嬤一邊說著,一邊將孩子身上破破爛爛的衣服脫了下來,忽然間又忍不住「啊」了一聲。
「怎麼啦?」朱顏正在擦頭髮,回頭看了一眼。
盛嬤嬤道:「你看,這孩子的背上!」
朱顏放下梳子看過來,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那個孩子身體很瘦小,皮包骨頭,瘦得每一根肋骨都清晰可見,全身上下傷痕纍纍。然而,在後背蒼白的肌膚上,赫然有一團巨大的黑墨,如同若隱若現的霧氣,瀰漫了整個小小的背部。
「那是什麼?」朱顏脫口而出。
盛嬤嬤摸了一摸,皺眉道:「好像是黑痣,怎麼會那麼大一塊?」
她將那個孩子抱了起來,放入半人高的木桶里,一邊嘀咕:「郡主,你撿來的這個小鮫人全身上下都是毛病,估計拿到葉城去也賣不了太高價錢啊。」
「你是說我撿了個賠錢貨嗎?」朱顏白了嬤嬤一眼,沒好氣道,「放心,赤王府雖然窮,也還沒窮到當人販子的份上。我養得起!」
「怎麼,郡主還打算請醫生來給這孩子看病不成?」盛嬤嬤笑了一聲,將懷裡的孩子放入水中——然而,那個昏迷的小孩一被浸入香湯,忽然間就掙扎了一下,皺著眉頭,發出了低低的呻吟。
盛嬤嬤驚喜道:「哎,好像要醒了!」
「什麼?」朱顏一下子站了起來,衝口道,「你小心一點!」
話音未落,下一秒鐘,盛嬤嬤一下子就甩開了手,發出了一聲驚呼,手腕上留著一排深深的牙印。
那個孩子在木桶里浮沉,睜開了一線眼睛,將瘦小的身體緊緊貼著桶壁,惡狠狠地看著面前的人,如同一隻被困在籠子里的小獸,戒備地豎起了全身的爪牙。
「說了讓你小心一點!這小崽子可兇狠了。」朱顏一下子火了,騰地站起來,衝過去劈頭把那個咬人的孩子推開,厲聲道,「一醒來就咬人?昨晚拼死拼活把你從那些人手裡救回來,你這個小兔崽子還真是不識好人心!」
她氣急之下出手稍重,那個孩子避不開,頭一下子撞在了木桶上,發出「咚」的一聲響,顯然很痛,卻一聲不吭地直起了身,死死瞪著她看。朱顏沒想到一下子打了個正著,又有點不忍心起來,就沒打第二下,也瞪著那個孩子,半天才氣哼哼道:「喂,你叫什麼名字?」
那個孩子扭過頭不看她,也不回答。
「不說?行,那我就叫你小兔崽子了!」她不以為意,立刻隨手給那孩子安了個新名字,接著問,「小兔崽子,今年多大了?有六十歲嗎?」
那個孩子還是不理睬她,充耳不聞。
「那就當你是六十歲吧。乳臭未乾。」朱顏冷哼了一聲,「好了,盛嬤嬤,快點幫這個小兔崽子洗完澡,我要睡覺了!」
「是。」盛嬤嬤拿著一塊香胰子,然而不等她靠近,那個孩子驀地往後一退,眼裡露出兇狠的光,手一揮,一下子就把熱水潑到了盛嬤嬤臉上!
「還敢亂來!當我不會教訓你嗎?」朱顏這一下火大了,再顧不得什麼,捲起袖子,一把就抓住了這個孩子的頭髮,狠狠按在了木桶壁上,抬起了手——那個孩子以為又要挨打,下意識地咬緊嘴角,閉上了眼睛。
然而巴掌並沒有落下來,背後忽地傳來了細細的癢。
朱顏摁住了這個小惡魔,飛快地用手指在孩子的背上畫了個符,指尖一點,瞬間把這個不停掙扎的小傢伙給禁錮了起來!
那個孩子終於不動了,浮在木桶里,眼睛狠狠地看著她。
「怎麼了,小兔崽子,想吃了我啊?」朱顏用縛靈術捆住了對方手腳,勝利般敲了敲孩子的小腦袋,挑釁似的說了一句,然後轉頭吩咐,「嬤嬤,替我把這小兔崽子好好洗乾淨了!」
「是,郡主。」盛嬤嬤應了一聲,吩咐侍從上來將各種香胰子布巾花露水擺了開去,捲起袖子開始清洗。
一直過了整整一個時辰,換了三桶水,才把這個髒兮兮的小孩洗乾淨。
那個孩子不能動彈,在水裡一直仰面看著老嬤嬤和侍從們,細小的身體一直在微微地發著抖,不知道是因為羞憤還是因為恐懼。
「哎呀!我的乖乖哎……」盛嬤嬤擦乾淨了孩子的臉,忍不住發出了一聲讚歎,「郡主,你快來看看!保證你在整個雲荒都沒看到過這麼好看的孩子!」
然而,並沒有人回答。
轉頭看去,在一邊榻上的朱顏早已困得睡著了,發出了均勻的鼻息,暗紅色的長髮垂落下來,如同一匹美麗的綢緞。
盛嬤嬤嘆了口氣,用絨布仔細地擦乾了孩子臉上頭上的水珠,動作溫柔,輕聲道:「小傢伙,你也別那麼倔……別看郡主脾氣暴,心腸卻很好。她答應過你娘要照顧你,就一定說到做到——你一個殘廢的鮫人,能找到這樣的主人,整個雲荒的奴隸都羨慕你還來不及呢。」
水裡的孩子猛然震了一下,抬起眼睛,狠狠看著老嬤嬤。
忽然,老人聽到了一個細微的聲音:「我沒有主人。」
「嗯?」盛嬤嬤愣了一下,冷不防這個看似啞巴的孩子忽然開口說了話,一時沒反應過來,「你說什麼?」
「我沒有主人。」那個孩子看著她,眼睛裡的光又亮又鋒利,一字一字道,「我不是奴隸。你才是!」
「……」盛嬤嬤倒吸了一口冷氣,正不知道說什麼好,卻聽到斜刺里朱顏翻了個身,發出了一聲冷笑:「得,你不是奴隸,你是大爺,行了吧?嬤嬤,不用服侍這個大爺了,你回去睡,就讓這小兔崽子泡著吧!」
盛嬤嬤有些為難:「才三月,這水一會兒就會變冷了……」
「鮫人還怕泡冷水?」朱顏哼了一聲,白了那孩子一眼,「他們的血本身就是冷的,養不熟的白眼狼!你去睡吧,都半夜了。」
盛嬤嬤遲疑了一下,又看了一眼木桶里的孩子:「是。」
當所有的侍女都退下去後,朱顏施施然翻了個身,支起了下巴,高卧榻上,看著木桶里的孩子,冷笑了一聲:「喂,小兔崽子,跟著我是你的福氣知不知道?我一定會讓你心服口服叫我一聲主人的!」
那個孩子也冷笑了一聲,轉開臉來,甚至都不屑於看她。
「等著瞧!」她恨恨道。
這一覺睡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等朱顏睜開眼睛的時候,白晃晃的日頭已經從窗欞里透過帷幕照了進來。
天氣真不錯……今天該進城了吧?她打了個哈欠,慵懶地坐了起來,忽然間眼神就是一定——
木桶里,居然已經空了。
什麼!那個小兔崽子,難道又逃了?那一瞬她直跳起來,怒火萬丈地沖了過去——然而剛衝到木桶旁,一眼看過去,卻又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
那個瘦小的孩子沉在水底,無聲無息地睡著,一動不動。
小小的身體蜷成一團,筋疲力盡,耳後的腮全部張開了,在水底微微地呼吸。水藍色的長髮隨著呼吸帶出的水流微微浮動,如同美麗的水藻。那張洗乾淨的小臉美如雕刻,下頜尖尖,鼻子很挺,睫毛非常長,嘴唇泛出了微微的淡紅,如同一個沉睡在大海深處的精靈。
朱顏本來怒火衝天,但看著看著,居然就不生氣了。
真是個漂亮的孩子啊……簡直漂亮到不可思議。難怪那些達官貴人肯花那麼多錢去買一個鮫人——這種生物,的確是比雲荒陸地上的人類美麗百倍。
她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摸一下那孩子長長的睫毛。然而手指剛一沾水,水下那個人「嘩啦」一聲就醒來了,一看到她在旁邊,立刻猛烈地顫了一下,拚命往後縮,可是因為被咒術禁錮,身體卻怎麼也動不了。
朱顏的指尖停在了距離孩子臉頰只有一分的地方,看著孩子湛碧色眼睛裡恐懼而厭惡的神色,不由得皺了皺眉頭:「怎麼,你很討厭別人碰你嗎?」
那個孩子咬緊了嘴唇,將身體緊緊貼著木桶壁,死死地盯著她。
「那就算了。」朱顏收回了手,「誰稀罕碰你啊,小兔崽子!」
那個孩子很明顯地鬆了一口氣,全身都鬆弛了下來。朱顏恨恨地出了門,在外間的梳妝室坐下來,對捧著金盆過來的盛嬤嬤道:「你不用管我,去幫那小兔崽子換一下衣服,總不能帶著個光溜溜的小鮫人進葉城。
「好。」盛嬤嬤匆匆下去,片刻便拿了幾件男子衣衫過來,道,「急切間找不到合適的,這裡都是大人穿的衣衫,只有將就一下了。」
「那麼丁點小的孩子,用得著什麼衣衫?」朱顏自顧自地梳洗,一邊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拿幾塊我的披肩出來,隨便裹一下不就得了?」
「是。」盛嬤嬤開了箱奩,撿了幾條羊絨織錦大披肩出來,都是朱顏這次帶選帝都的,比了比,拿起一條淺白色的,問,「就這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