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車廂里看出去,這個村子外面圍著極高的圍牆,四角設有塔樓,只有剛才這一個口子可以通信進入,一眼看去,竟似一座防守森嚴的小小城池。
「這裡是屠龍戶聚居的地方,帝都自然會派軍隊護衛。」管家坐在車夫身邊,隨口道,「特別最近復國軍鬧得凶,這邊的警戒看上去又升級了許多。」
「屠龍戶?身份很尊貴嗎?」朱顏已經是好幾次聽到這個名字了,再也忍不住心裡的疑問,「他們到底是做什麼的?」
「原來郡主是真的沒聽說過。」管家怔了一下,不由得笑道,「屠龍戶么,其實是帝都給這些承襲了祖傳手藝的漁民的一個稱號——這個村子裡的人都不用繳納稅賦,也不用服徭役這片村子已經有了上千年的歷史了……從雲荒大地上有了鮫人奴隸,也就有了屠龍戶。」
他笑了笑,又道:「當然,他們屠的不是龍。」
朱顏聽得奇怪,不由得問:「不屠龍,那他們屠的是什麼?既然是漁民,為啥又要叫屠龍戶?祖傳的手藝又是什麼?」
管家笑了一笑:「說起來話長,郡主見到就知道了……」
說話間,馬車已經在路邊停了下來。
朱顏掀開帘子,探頭四顧:這裡哪是什麼東市,分明是海邊的小漁村。這個地方看去都是木骨泥牆的低矮房子,沒有超過三層的,整條道路坑坑窪窪,毫無葉城的喧嘩熱鬧,寂靜得幾乎沒有人聲,街上也不見一個人。
整個村落貼著葉城的外郭而建,一邊就是城牆。海水從牆下的溝渠里被引入,密集成網,環繞著每一座矮房子,帶來濃重的海腥味——這種家家環水的格局和東澤十二郡很像,但東澤乃是天然水系,卻不知這個村子為何也如此刻意設置成這種格局。
她一掀帘子跳了下去,卻「撲哧」一踩到了一汪泥水裡,不由得「啊」了一聲。
「郡主小心,」管家連忙上來攙扶,連聲解釋,「這裡實在是有點破。不如您先在馬車裡坐著,等在下進去把申屠大夫請出來?」
然而話音未落,寂靜空曠的村子裡,忽然間傳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彷彿是瀕死的人用盡全力發出的大喊,聽得人毛骨悚然。
「怎麼了?」朱顏嚇了一大跳,「裡面怎麼了?在殺人嗎?」
“郡主莫慌,」管家連忙道.「沒事的。這兒住的都是良民。」
「良民?」然而話音未落,朱顏卻抱著孩子往後退了一步,臉色猛然一變,死死地盯著面前——道路旁的兩側原本是一道溝渠,將海水從城外引人
入,環繞著每一間房屋,穿行入戶。
而此刻,溝渠里的水,卻忽然變成了血紅色!
前面就是一間灰色磚石砌築的屋舍,水溝環繞,那一刻,她看到大量的血水從房間的溝渠里湧出來,伴隨著裡面一聲聲撕心裂肺的慘叫——這裡面,明明是在殺人!
「快開門!」朱顏再也顧不得什麼,抱著孩子就上前一腳踹開了房門,厲聲大喝在這裡殺人?給我住手!」
門打開的瞬間,房間里湧出了濃重的血腥味,熏得她幾乎一個跟斗摔倒。裡面的幾個人應聲回頭,怔怔地看著她,滿手滿身都是鮮血。
房間沒有窗子,極為封閉沉悶,卻到處都點起了巨大的蠟燭,照得一片明晃晃,竟是比外面的日頭還亮。刺眼的光亮里,她看到了居中的那一張檯子——上面躺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四肢被分開固定在檯子的四個角落,整個身體都被剖開了,血如同瀑布一樣從檯子的四周流下來,地上一片猩紅。
地面上挖出了一條血槽,那些血旋即又被沖入溝渠。
這……這個地方,簡直是被設計好的屠宰場!
「這是什麼地方?!」朱顏臉色變了,手微微一點,頭上的玉骨刷地躍出,化作一道流光環繞在她身側,隨時隨地便要出擊,「你們在做什麼?!」
「郡主,別緊張!」管家沖了進來,一把拉住了劍拔弩張的她,連忙道,「他們是在給鮫人破身呢!你別擋著,再不縫合止血,這檯子上的鮫人就要死了!」
「什麼?」朱顏看著那些人圍著檯子忙忙碌碌,不由得愣住了,「破身?」
檯子上那個被剖開的人在竭力掙扎,眼看就要死掉,然而那些人飛快地摁住了他的手腳,一個拿一碗葯給那個人灌下,另一個飛快地用水沖洗掉他全身上下的血污,然後用一把特製的刷子沾了濃厚黏稠的汁液,將整個身體都刷了一遍。
那的確不像是在殺人,倒像是在救人。
朱顏看得有些迷惑,喃喃:「他們……到底是在做什麼?」
「他們在給鮫人破身……就是讓有魚尾的鮫人,變得和陸地上人類一樣能用雙腿直立行走。」大概也是被房間里的血腥味熏得受不了,管家拉著她退到了門邊,喘了口氣,道,「這可是很複雜精細的活兒,風險很大——你看,他們剛剛把這個鮫人的尾椎去掉,雙下鰭拆開,固定成腿骨。」
朱顏看著被固定在檯子上的赤裸鮫人,只覺得觸目驚心。
那個檯子上的鮫人看不出是男是女,全身上下都是血,潔白如玉的皮膚微微顫抖,正在低微急促地呼吸著。檯子下果然丟棄著一段血肉,卻赫然是一條魚尾,還在無意識地蹦跳著,微弱地甩來甩去。
剛才她在門外聽到的那一聲慘叫,想必便是這個鮫人的魚尾被一刀剁去時發出的吧?
房間里的那些人只在她闖入時停下來看了一眼,此刻早已經重新圍住了那張檯子各自忙碌起來。有人喂葯、有人上藥、有人包紮……很快,這個鮫人便被全身上下抹滿了藥膏,包裹在了層層疊疊的紗布里,嘴裡被灌入了藥物,呼吸平穩了下來,陷入了深深的昏迷,再也沒有一絲聲音。
一切都進行得飛快,嫻熟得似操練過千百次。
朱顏還沒有從驚駭中回過神,只見又有幾個人抬過來一架軟榻,將那個鮫人小心地平移了上去,抬往了另一個院落。其他幾個人各自散開,解下了身上的圍裙,將沾滿鮮血的雙手伸入了一邊的水池,仔細地擦洗,把上面薄薄的一層淡藍色的透明鱗片洗掉。
「申屠大人在嗎?」管家看到事情結束,這才捂著鼻子從門外走過去,取出了一面赤王府的腰牌,「在下是赤王府總管,有要事求見。」
那幾個人停下手來看了他一眼,面上卻沒有什麼表情,似乎帶著獃滯的面具。朱顏皺了皺眉,這些人連眼神都是直的,似乎腦子有些殘缺,智力低於普通人。直到管家重複了第二遍,其中一個人才道:「申屠大人還在裡面。」他緩慢地屈起了三根手指,口齒不清道:「還……還有三條要剖!要……要調製很多藥物!」
另一個看著他們,又看看朱顏,道:「剛才是她踢的門?這次的破身如果弄砸了,你們……你們要賠貨主的錢!」
「知道了」管家皺著眉頭,「如果那個鮫人死了,我們來付錢。」
「……」那一刻,朱顏終於明白過來——所謂的屠龍戶,所做的工作,難道是專門將鮫人從海里撈出來,改造成人類?
她很早就知道鮫人生於海上,能夠和魚類一樣自由自在遨遊,然而事實上她所見過的鮫人卻無不都和人一樣有著修長的雙腿。然而,這中間的轉換是怎麼完成的,她卻從沒有去細想……卻不料,竟然是這樣血淋淋的一場屠戮!
看到地上那一條漸漸失去了生命力的魚尾,她脊背一冷,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下意識地抱住了懷裡的孩子——幸虧這小兔崽子一直在昏迷,否則看到這一幕,心裡一定會留下陰影吧?
耳邊卻聽得管家提高了聲音,厲聲道:「赤王府的郡主親自前來,你們敢不去叫申屠大夫出來?小心扣掉你們三個月的俸祿!」
聽到「俸祿」兩個字,那幾個人獃滯的臉上震動了下,露出畏懼的神色,連忙擦乾淨了手,結結巴巴道:「稍,稍等,我……我就去叫他!」
那幾個人拉開了門,走進後室。
房間里頓時寂靜了下來,朱顏抱著孩子和管家站在門口裡,看著剩下的人開始沖刷房間,地上溝渠里的海水緩緩流過,帶走那個鮫人留下的滿地的血——那來自大海的血脈,終於又歸於海水之中。
「太慘了……」她看著,只覺得怒火中燒,「這是人乾的事嗎?」
「郡主不該闖進來的,」管家嘆了口氣,「這種場面,除了屠龍戶之外,外人乍看都會受不了,是有點血腥。」
朱顏有點不可思議地問:「那麼說來,雲荒上每一個可以行走的鮫人,都是這麼來的嗎?」
「其實也是為了這些鮫人好。」管家卻不以為意,道,「若是沒有腿,他們在雲荒半年也活不下去,下場只會更凄慘——不過,剛才那個鮫人得有一百多歲了,估計是從碧落海新捕獲的野生鮫人吧。年紀有點大了,所以剖起來費力,十有八九會死掉。」
他轉頭看了看朱顏懷裡的孩子,道:「像這個小傢伙,應該就是出生在雲荒的家養鮫人了——父母都是奴隸,所以一生下來就破身劈開了腿——因為年紀小,受的罪估計也就少多了。」
說話之間,那個孩子忽然在她懷裡微微顫了一下。
怎麼,醒了嗎?朱顏低頭看了一眼,發現那個孩子還是閉著眼睛。臉龐蒼白瘦小,緊閉著的長長睫毛微微顫抖,忍不住輕輕摸了摸孩子柔軟的頭髮,嘆了口氣:「這可憐的小兔崽子,以前得吃過多少苦頭啊……」
「如今遇到郡主這樣的好主人,也算苦盡甘來。」管家頓了一頓,道,「改明兒我去一趟總督府,抓緊把這個小傢伙的丹書身契給辦好——在葉城街上,鮫人經常被官府抽査,若沒有隨身帶著丹書,多半就會被當成復國軍抓起來。
「那個白風麟管得這麼嚴嗎?」她隨口應著,然而看著眼前的這一切,卻覺得胸口窒息,又把話題轉了回來,「那麼說來,這裡的整個村子,住的都是屠龍戶?」
管家頷首:「是。一共有三百多戶。」
「有那麼多……太不可思議了。」朱顏倒吸了一口冷氣,「那麼說來,一年得有多鮫人被送到這裡來啊……」
「據說七千年前海國被滅的時候,一共有五十萬鮫人被當作奴隸俘虜回雲荒。」管家道,「這些鮫人因為容貌美麗、能歌善舞,得到了許多達官貴人的歡心……奈何拖著一條魚尾,卻始終很不方便。」
很不方便?朱顏冷笑了一聲:是不方便那些傢伙尋歡作樂吧。
「於是,有一位能工巧匠便想出了這個方法,可以把鮫人的魚尾改造成雙腿,「趁著申屠大夫還沒來的空擋,管家介紹著,「在剖了十幾位鮫人之後,終於有一個鮫人活了下來,並長出了可以直立行走的雙腿——當時的帝君大喜,賜予這個工匠屠龍戶的封號,並在葉城裡給了一塊地,讓他在這裡建立工坊,由帝都提供俸祿,開始大批量改造鮫人。」
朱顏倒吸了一口氣——這個村子,是建立在血海之上啊!
但這門手藝非常精細複雜,學會的人很少,便只能世世代代傳承。」管家道,「我說的申屠大夫便是其中數一數二的能人,已經幹了這一行五十年,剖過上千個鮫人——有時候貨主為了讓鮫人奴隸開出一雙完美的雙腿,事先還要包個大紅包給申屠大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