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得安大人賊忒嘻嘻的笑道:「我找得你好苦,捨得燒你嗎?咱們來敘敘舊情吧!」說著發足踢門,只兩腳,門閂喀喇一聲斷了。袁承志聽踢門之聲,知他武功頗為了得。黑暗中刀光閃動,安大娘一刀直劈出來。安大人笑道:「好啊,謀殺親夫!」怕屋內另有別人,不敢竄進,站在門外空手和安大娘廝鬥。袁承志慢慢爬近,睜大眼睛觀戰。那安大人武功果然不凡,在黑暗中聽著刀風閃躲進招,口中卻是不斷風言風語的調笑。安大娘卻十分憤怒,邊打邊罵。鬥了一陣,安大人突然伸手在她身上摸了一把。安大娘更怒,揮刀當頭疾砍,安大人正是要誘她這一招,偏身搶進一步,扭住了她手腕,用力一擰,安大娘單刀落地。安大人將她雙手捏住,右腿架在她雙腿膝上,安大娘登時動彈不得。袁承志心想:「聽這姓安的口氣,一時不致傷害於她,我且多探聽一會,再出手相救。」乘那安大人哈哈狂笑、安大娘破口大罵之際,身子一縮,從門角邊鑽了進去,輕輕摸到牆壁,施展「壁虎游牆功」直上,攀在樑上。
只聽安大人叫道:「胡老三,進去點火!」胡老三在門外亮了火摺子,拔刀護身,先把火折往門裡一探,又俯身撿了塊石子投進屋裡,過了一會見無動靜,才入內在桌上找到燭台,點亮蠟燭。安大人將安大娘抱進屋去,使個眼色,胡老三從身邊拿出繩索,將安大娘手腳都縛住了。安大人笑道:「你說再也不要見我,這可不見了么?瞧瞧我,白頭髮多了幾根吧?」安大娘閉目不答。
袁承志從樑上望下來,安大人的面貌看得更清楚了,見他雖然已過中年,但面目仍很英俊,想來年輕時必是個美貌少年,與安大娘倒是一對璧人。
安大人伸手摸摸安大娘的臉,笑道:「好啊,十多年不見,臉蛋兒倒還是雪白粉嫩。」側頭對胡三道:「出去!」胡老三笑著答應,出去時帶上了門。
兩人相對默然。過了一會,安大人嘆氣道:「小慧呢?我這些年來天天想念她。」安大娘仍是不理。安大人道:「你我少年夫妻,大家火氣大,一時反目,分別了這許多年,現今總該和好如初了。」過了一會,又道:「你瞧我十多年來,並沒另娶,何曾有一時一刻忘記你?難道你連一點夫妻之情也沒有么?」安大娘厲聲道:「我爹爹和哥哥是怎麼死的,你忘記了嗎?」安大人嘆道:「我岳父和大舅子是錦衣衛害死的,那不錯。可是也不能一竹篙打盡一船人,錦衣衛中有好人也有壞人。我為皇上出力,這也是光宗耀祖的體面事……」話沒說完,安大娘已「呸,呸,呸」的不住往地下唾吐。隔了一會,安大人換了話題:「我思念小慧,叫人來接她。幹麼你東躲西逃,始終不讓她跟我見面?」安大娘道:「我跟她說,她的好爸爸早就死啦!她爸爸多有本事,多有志氣,就可惜壽命短些!」語氣中充滿了怨憤。安大人道:「你何苦騙她?又何苦咒我?」安大娘道:「她爸爸從前倒真是個有志氣的好人,我家裡的人不許我嫁他,我偷偷跟著他走了,哪知道……」說到這裡,聲音哽咽起來,跟著又恨恨的道:「你害死了我的好丈夫,我恨不得殺了你。」安大人道:「咦,這倒奇了,我就是你的丈夫,怎說我害死了你丈夫?」安大娘道:「我丈夫本來是個有血性的好男子,不知怎的利祿熏心,妻子不要了,女兒也不要了。他只想做大官,發大財……我從前的好丈夫早死了,我再也見不到他啦!」袁承志聽到這裡,不禁心下惻然。安大娘道:「我丈夫名叫安劍清,本是個江湖好漢,不是給你這錦衣衛長官安大人害死了么?我丈夫有位恩師楚大刀楚老拳師,是安大人貪圖利祿而害死他的。楚老拳師的夫人、女兒,都給這安大大逼死了……」安劍清怒喝:「不許再說!」安大娘道:「你這狼心狗肺的人,自己想想吧。」安劍清道:「官府要楚大刀去問話,又不一定難為他。他幹麼動刀殺我?他妻子女兒是自殺的,又怪得了誰?」安大娘道:「是啊,楚大刀瞎了眼哪,誰教他收了這樣一位好徒弟?這徒弟又凍又餓快死啦,楚大刀教他武藝,養大他,又給他娶媳婦……」她越說越是怨毒。安劍清猛力在桌上一拍,喝道:「今天你我夫妻相見,是何等的歡喜之事,盡提那死人幹麼?」安大娘叫道:「你要殺便殺,我偏偏要提!」
袁承志從兩人話中琢磨出來當時情形,安劍清是楚大刀一手扶養長大的,後來他貪圖富貴,害死師父一家。安劍清在錦衣衛當差,而安大娘的父親兄長卻均為錦衣衛害死。安大娘氣忿不過,終於跟丈夫決裂分手。從前胡老三來搶小慧,安大娘東奔西避,都是為了這心腸狠毒的丈夫安劍清安大人了。袁承志心想:「想來當日害死他恩師一家之時,情形一定很慘。這人死有餘辜。但不知安大娘對他是否尚有夫妻之情,倒不可魯莽了。」想再多聽一些說話,以便決定是否該出手殺他,哪知兩人都住了口,默不出聲。
過了一會,遠處忽然隱隱有馬蹄之聲。安劍清拔出佩刀,低聲喝道:「等人來時,你如叫喊示警,我可顧不得夫妻之情!」安大娘哼了一聲,道:「又想害人了。」
安劍清知道妻子脾氣,揮刀割下一塊布帳,塞在她口裡。這時馬蹄聲愈近,安劍清將安大娘放在床上,垂下帳子,仗刀躲在門後。袁承志知他是想偷施毒手,雖不知來者是誰,但總是安大娘一面的好人,在樑上抹了些灰塵,加點唾沫,捏成一個小小泥糰子,對準燭火擲去,嗤的一聲,燭火登時熄了。安劍清喃喃咒罵。袁承志乘他去摸火折,輕輕溜下地來,繞到屋外,見屋角邊一名錦衣衛執刀伏地,全神貫注的望著屋中動靜,便俟近他身邊,低聲道:「人來啦!」那錦衣衛也低聲道:「嗯,快伏下。」袁承志伸手點了他穴道,脫下他外衣,罩在自己身上,再在他裡衣上扯下一塊布,蒙在面上,撕開了兩個眼孔,然後抱了那人,爬向門邊。
黑暗中蹄聲更響,五騎馬奔到屋前。乘者跳下馬來,輕拍三掌。安劍清在屋裡也回拍了三掌,點亮燈火,縮在門後,只聽門聲一響,一個人探進頭來。
他舉刀猛力砍下,一個人頭骨碌碌的滾在一邊,頸口鮮血直噴。在燭光下向人頭瞥了一眼,不覺大驚,砍死的竟是自己一名夥伴。正要張口狂叫,門外竄進一個蒙臉怪客,伸指點了他穴道,反手一掌,打在他頸後「大椎穴」上,那是人身手足三陽、督脈之會,哪裡還能動彈?袁承志順手接過他手中佩刀,輕輕放在地下,以防門外餘人聽見,縱到床前扶起安大娘,扯斷綁在她手腳上的繩索,低聲叫道:「安嬸嬸,我救你來啦!」安大娘見他穿著錦衣衛服色,臉上又蒙了布,不覺疑慮不定,剛問得一聲:「尊駕是誰?」外面奔進五個人來,當先一人與安大娘招呼了一聲,見到屋中情狀,愕然怔住。門外錦衣衛見進來人多,怕安劍清一人有失,早有兩人搶進門來,舉刀欲砍,袁承志出掌砍劈,兩名錦衣衛頸骨齊斷。門外敵人陸續進來,袁承志劈打抓拿,提起來一個個都擲了出去,有的剛奔進來就被一腿踢出,片刻之間,打得十二名錦衣衛和內廷侍衛昏天黑地,飛也似的逃走了。袁承志撕下布條,塞入安劍清耳中,又從死人身上扯下兩件衣服,在他頭上包了幾層,教他聽不見半點聲息,瞧不見一點光亮,然後扯去蒙在自己臉上蒙著的破布,向五人當中一人笑道:「大哥,你好。闖王好么?」那人一呆,隨即哈哈大笑,拉著他手連連搖晃。原來這人正是李闖王手下大將、袁承志跟他結為兄弟的李岩。袁承志無意中連救兩位故人,十分喜歡,轉頭對安大娘道:「安嬸嬸,你還記得我么?」這時是崇順十六年六月,離袁承志在安大娘家避難時已有十年,他從一個小小孩童長大成人,安大娘哪裡還認得出?
袁承志從內衣袋裡摸出當日安大娘所贈的金絲小鐲,說道:「我天天帶在身邊。」安大娘猛然想起,拉他湊近燭光一看,果見他左眉上淡淡的有個刀疤,又驚又喜,道:「啊,孩子,你長得這麼高啦,又學了這一身俊功夫。」袁承志道:「我在浙江見到小慧妹妹,她也長高啦!」安大娘道:「不知不覺,孩子們都大了,過得真快。」向躺在地下的丈夫瞧了一眼,嘆了口氣,喟然道:「想不到還是你這孩子來救我。」李岩不知他們曾有一段故舊之情,聽安大娘滿口叫他「孩子,孩子」的,只道兩人是親戚,笑道:「今日之事好險。我奉闖王之命,到河北來約幾個人相見。錦衣衛的消息也真靈,不知怎樣竟會得到風聲,在這裡埋伏。」袁承志道:「大哥,你的朋友快來了嗎?」
李岩尚未回答,遠處已聞蹄聲,笑道:「這不是么?」從人開門出去,不久迎了三個人進來。這三人一個是劉芳亮,一個是田見秀,都是當年在聖峰嶂會上見過的。他二人已不識袁承志,袁承志卻還記得他們相貌。另一個姓侯,卻曾在泰山大會中見過。三人與李岩招呼後,那姓侯的向袁承志恭敬行禮,說道:「盟主,你好!」
李岩與安大娘都道:「你們本來相識?」姓侯的道:「袁盟主是七省總盟主,眾兄弟齊奉號令。」李岩喜道:「啊,我忙著在河南辦事,東路的訊息竟都隔絕了。原來出了這樣一件大事,可喜可賀。」袁承志道:「這還是上個月的事,承好朋友們瞧得起,給了這樣一個稱呼,其實兄弟哪裡擔當得起?」姓侯的道:「盟主武功好,見識高,那是不必說了,單是這份仁義,武林中哪一個不佩服?」
李岩喜道:「那好極了。」當下傳達了闖王的號令。原來李自成在河南汝州大破兵部尚書孫傳庭所統官兵十餘萬,進迫潼關,命李岩秘密前來河北,聯絡群豪響應。姓侯的道:「盟主你說怎麼辦?」袁承志道:「闖王義舉,天下豪傑自然聞風齊起。小弟立即發出訊去。咱們七省好漢,轟轟烈烈的大幹一場!」六人談得慷慨激昂,眉飛色舞。李岩道:「官軍腐敗已極,義兵一到,那是摧枯拉朽,勢如破竹,只是眼前卻有一個難題。」袁承志道:「甚麼?」李岩道:「剛才接到急報,說有十尊西洋的紅夷大炮,要運到潼關去給孫傳庭。孫老兒大敗之餘,士無鬥志,已然不足為患。只不過紅夷大炮威力非同小可,一炮轟將出來,立時殺傷數百人,倒是一件隱憂。」袁承志道:「這十尊大炮小弟在道上見過,確是神態可畏,想來威力非常,難道不是運去山海關打滿清的么?」李岩道:「這些大炮萬里迢迢的運來,聽說本是要去山海關防備清兵的。但闖王節節得勝,朝廷便改變了主意,十尊大炮已折而南下,首途赴潼關去了。」
袁承志皺眉道:「皇帝防範百姓,重於抵禦外敵。大哥,你說怎麼辦?」李岩道:「大炮一到潼關,咱們攻關之時,勢必以血肉之軀抵擋火炮利器,雖然不一定落敗,但損折必多……」袁承志道:「因此咱們要先在半路上截他下來。」李岩拊掌大喜,說道:「這可要偏勞兄弟,立此大功。」袁承志沉吟道:「洋兵火器很是厲害,兄弟已見識了一些,要奪大炮,須得另出計謀,能否成事,實在難說。不過這件事有關天下氣運,小弟必當儘力而為,若能仰仗闖王神威,一舉成功,那是萬民之福。」
眾人又談了一會軍旅之事,袁承志問起李岩的夫人。李岩道:「她在河南,平時也常常說起你。」安大娘插口道:「李將軍的夫人真是女中英豪。喂,孩子,你有了意中人嗎?」袁承志想起青青,臉上一紅,微笑不答。安大娘嘆道:「似你這般的人才,不知誰家姑娘有福氣,唉!」忽然想起了小慧:「小慧跟他小時是患難舊侶。他如能做我女婿,小慧真是終身有托。但她偏偏和那傻裡傻氣的崔希敏好,那也叫做各有各的緣法了。」劉、田、侯三人聽他們談到私事,插不進口去,就站起來告辭。姓侯的侯飛文道:「盟主,明兒一早,我帶領手下兄弟前來聽令。」袁承志道:「好!」三人辭了出去。李岩與袁承志剪燭長談天下大勢,越說越是情投意合。袁承志於國事興衰,世局變幻,所知甚是膚淺,聽著李岩的談論,每一句話都令他有茅塞頓開之感。直到東方大白,金雞三唱,兩人興猶未已。回顧安大娘,只見她以手支頭,兀自瞧著躺在地下的丈夫默默出神。
李岩低聲叫道:「安大娘!」安大娘抬起了頭。李岩道:「這人怎麼處置?」安大娘心亂如麻,搖頭不答。李岩知她難以決斷,也就不再理會,對袁承志道:「兄弟,你我就此別過。」袁承志道:「我送大哥一程。」
兩人和安大娘別過,攜手出屋,並肩而行。李岩的從人遠遠跟隨在後。兩人一路說話,走出了七八里路。李岩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兄弟,你回去吧。」袁承志和他意氣相投,戀戀不捨。李岩道:「兄弟,闖王大事告成之後,我和你隱居山林,飲酒為樂,今後的日子長著呢。」袁承誌喜道:「若能如此,實慰生平之願。」當下二人灑淚而別。袁承志眼望義兄上馬絕塵而去,這才回歸客店。只見侯飛文已帶了數十名精壯漢子在店中等候,把大廳和幾個院子都擠得滿滿的。青青、啞巴、洪勝海等人卻已不見。阿九和一眾從人見了這許多粗豪大漢,竟然不動聲色,耽在房中,並不出來。袁承志對侯飛文道:「侯大哥,你帶領幾位弟兄向南查探,看那隊西洋兵帶的大炮是向北來呢,還是折向南方。查明之後,請趕速回報。」侯飛文聽了,挑了三名同伴,上馬出店而去。侯飛文剛走,沙天廣和程青竹兩人奔進店來,見了袁承志,喜道:「啊,袁相公回來了。」袁承志未及答話,又見青青、啞巴、洪勝海闖進廳來。青青一頭秀髮被風吹得散亂,臉頰暈紅,見了袁承志,不由得喜上眉梢,道:「怎麼這時候才回來?」袁承志才知大家不放心,分頭出去接應自己,當下說了昨晚之事。青青低下了頭,一語不發。袁承志見她神色不對,把她拉在一旁,輕聲道:「是我教你擔心了。」青青一扭身子,別開了頭。袁承志知她生氣,搭訕道:「可惜你沒有見到我那位李大哥。青弟,他也算是你哥哥啊。」青青雖是女子,但袁承志叫順了口,一直仍叫她青弟。青青道:「哥哥沒良心,要哥哥來做甚麼?」袁承志道:「真是對不起,下次一定不再讓你擔心啦。」青青道:「下次自有別人來給你擔心,要我擔心幹麼?」袁承志奇道:「咦,誰啊?」青青一頓足,回到自己房裡去了。等到中午,不見她出來吃飯,袁承志叫店伙把飯菜送到她房裡去,心想不知為甚麼生這麼大的氣,等吃過飯後,再去賠罪就是,適才見她慌亂憂急之狀,此時回想,心下著實感動。哪知店伙把飯菜捧了回來,說道:「姑娘不在屋裡!」袁承志一驚,忙撇下筷子,奔到青青房裡,只見人固不在,連兵刃衣囊也都帶走了。他心中著急,尋思:「這一負氣而去,卻到哪裡去了?她常常惹事闖禍,好教人放心不下。只是現下大事在身,不能親自去尋。」於是派洪勝海出去探訪,吩咐若是見到了,好歹要勸姑娘回來。
等到傍晚,侯飛文騎著快馬回來了,一進門就道:「洋兵隊伍果然折而向南,咱們快追。」袁承志當即站起,命啞巴在店中留守鐵箱,自己率領程、沙、胡、鐵四人以及侯飛文等河北群豪,連夜從來路趕去,估量巨炮移動緩慢,必可追上。到第三日清晨,袁承志等穿過一個小鎮,只見十尊大炮排在一家酒樓之外,每尊炮旁有六名洋兵執槍守衛。眾人大喜,相視而笑。鐵羅漢叫道:「肚子餓啦,肚子餓啦!」袁承志道:「好,我們再去會會那兩個洋官。」
眾人直上酒樓,鐵羅漢走在頭裡,一上樓就驚叫一聲。只見幾名洋兵手持洋槍,對準了青青,手指扳住槍機。一旁坐著那兩個西洋軍官彼得、雷蒙和那西洋女子若克琳。雷蒙見眾人上來,嘰咦咕嚕的叫了幾聲,又有幾名洋兵舉起了槍對著他們,大聲呼喝。
袁承志急中生智,提起一張桌子,猛向眾洋兵擲去,跟著飛身而前,在青青肩頭一按,兩人蹲低身子,一陣煙霧過去,眾槍齊發,鉛子都打在桌面上。
袁承志怕火器厲害,叫道:「大家下樓。」拉著青青,與眾人都從窗口跳下樓去。雷蒙大怒,掏出短槍向下轟擊。鐵羅漢「哎喲」一聲,屁股上給槍彈打中,摔倒在地。沙天廣連忙扶起。各人上馬向南賓士。那時西洋火器使用不便,放了一槍,須得再上火藥鉛子,眾洋兵一槍不中,再上火藥追擊時,眾人早去得遠了。袁承志和青青同乘一騎,一面賓士,一面問道:「幹麼跟洋兵吵了起來?」青青道:「誰知道啊?」袁承志見她神色忸怩,料知別有隱情,微微一笑,也就不問了。這三日來日夜記掛,此刻重逢,心中歡喜無限。
馳出二十餘里,到了一處市鎮,眾人下馬打尖。胡桂南用小刀把鐵羅漢肉里的鉛子剜了出來。鐵羅漢痛得亂叫亂罵。青青把袁承志拉到西首一張桌旁坐了,低聲道:「誰叫她打扮得妖里妖氣的,手臂也露了出來,真不怕丑!」袁承志摸不著頭腦,問道:「誰啊?」青青道:「那個西洋國女人。」袁承志道:「這又礙你事了?」青青笑道:「我看不慣,用兩枚銅錢把她的耳環打爛了。」袁承志不覺好笑,道:「唉,你真是胡鬧,後來怎樣?」青青笑道:「那個比劍輸了給我的洋官就叫洋兵用槍對著我。我不懂他話,料想又要和我比劍呢,心想比就比吧,難道還怕了你?正在這時候,你們就來啦!」袁承志道:「你又為甚麼獨自走了?」
青青本來言笑晏晏,一聽這話,俏臉一沉,說道:「哼,你還要問我呢,自己做的事不知道?」袁承志道:「真的不知道啊,到底甚麼事得罪你了?」青青別開頭不理。袁承志知她脾氣,倘若繼續追問,她總不肯答,不如裝作毫不在乎,她忍不住了,反會自己說出來,於是換了話題,說道:「洋兵火器厲害,你看用甚麼法子,才能搶劫他們的大炮到手?」青青嗔道:「誰跟你說這個。」袁承志道:「好,我跟沙天廣他們商量去。」站起身要走,青青一把抓住他的衣角,道:「不許你走,話沒說完呢。」
袁承志笑笑,又坐了下來。隔了良久,青青道:「你那小慧妹妹呢?」袁承志道:「那天分手後還沒見過,不知道她在哪裡?」青青道:「你跟她媽說了一夜話,捨不得分開,定是不住口的講她了。」袁承志恍然大悟,原來她生氣為的是這個,於是誠誠懇懇的道:「青弟,我對你的心,難道你還不明白嗎?」青青雙頰暈紅,轉過了頭。
袁承志又道:「我以後永遠不會離開你的,你放心好啦!」青青低聲道:「怎麼你……跟你那小慧妹妹……又這樣好?」袁承志道:「我幼小之時,她媽媽待我很好,就當我是她兒子一般,我自然感激。再說,你不見她跟我那個師侄很要好么?」青青嘴一扁,道:「你說那個姓崔的小子?他又傻又沒本事,生得又難看,她為甚麼喜歡?」袁承志笑道:「青菜蘿蔔,各人所愛。我這姓袁的小子又傻又沒本事,生得又難看,你怎麼卻喜歡我呢?」青青嗤的一聲笑,啐道:「呸,不害臊,誰喜歡你呀?」經過這一場小小風波,兩人言歸於好,情意卻又深了一層。袁承志道:「吃飯去吧!」青青道:「我還問你一句話,你說阿九那小姑娘美不美?」袁承志道:「她美不美,跟我有甚麼相干?這人行蹤詭秘,咱們倒要小心著。」青青點點頭。兩人重又到眾人的桌邊入座,和沙天廣、程青竹等商議如何劫奪大炮。胡桂南道:「今晚讓小弟去探探,乘機偷幾支槍來。今天拿幾支,明天拿幾支,慢慢的把洋槍偷完,就不怕他們了。」袁承志道:「此計大妙,我跟你同去瞧瞧。」沙天廣道:「盟主何必親自出馬?待小弟去好了。」
袁承志道:「我想瞧明白火器的用法,火槍偷到手,就可用洋槍來打洋兵。」眾人點頭稱是。青青笑道:「他還想偷瞧一下那個西洋美人兒。」眾人哈哈大笑。
當日下午,袁承志與胡桂南乘馬折回,遠遠跟著洋兵大隊,眼見他們在客店中投宿,候到三更時分,越牆進了客店。一下屋,就聽得兵刃撞擊之聲,鏘鏘不絕,從一間房中傳出來。兩人伏在窗外,從窗縫中向內張望,只見那兩個西洋軍官各挺長劍,正在激斗。袁承志萬想不到這兩人竟會同室操戈,甚覺奇怪,當下靜伏觀戰。看了數十招,見雷蒙攻勢凌厲,劍法鋒銳,彼得卻冷靜異常,雖然一味招架退守,但只要一出手還擊,那便招招狠辣。袁承志知道時間一久,那年長軍官定將落敗。果然斗到分際,彼得回劍向左擊刺,乘對方劍身晃動,突然反劍直刺。雷蒙忙收劍回擋,劍身歪了。彼得自下向上猛力一撩,雷蒙長劍登時脫手。彼得搶上踏住敵劍,手中劍尖指著對方胸膛,嘰嘰咕咕的說了幾句話。雷蒙氣得身子發顫,喃喃咒罵。彼得把地下長劍拾起,放在桌上,轉身開門出去。雷蒙提劍在室中橫砍直劈,不住的罵人,忽然停手,臉有喜色,開門出去拿了一柄鐵鏟,在地下挖掘起來。袁承志和胡桂南本想離開,這時倒想看個究竟,看他要埋藏甚麼東西,只見他掘了好一陣,挖了個徑長兩尺的洞穴,挖出來的泥土都擲到了床下,挖了兩尺來深時,就住手不挖了,撕下一塊被單,罩在洞上,先在四周用泥土按實,然後在被單上鋪了薄薄一層泥土。他冷笑幾聲,開門出室。袁承志和胡桂南心中老大納悶,不知他在使甚麼西洋妖法。過了一會,雷蒙又進室來,彼得跟在後面。只見雷蒙聲色俱厲的說話,彼得卻只是搖頭。突然間啪的一聲,雷蒙伸手打了他一記耳光。彼得大怒,拔劍出鞘,兩人又鬥了起來。雷蒙不住移動腳步,慢慢把彼得引向坑邊。
袁承志這才恍然,原來此人明打不贏,便暗設陷阱,他既如此處心積慮,那是非殺對方不可了。袁承志對這兩人本無好惡,但見雷蒙使奸,不覺激動了俠義之心。只見雷蒙數劍直刺,都被彼得架住。彼得反攻一劍,雷蒙退了兩步。彼得右腳搶進,已踏在陷阱之上,「啊」的一聲大叫,向前摔跌。雷蒙回劍直刺他背心,眼見這一劍要從後背直通到前心,袁承志早已有備,急推窗格,飛身躍進,金蛇劍遞出,劍頭蛇舌鉤住雷蒙的劍身向後一拉。彼得得脫大難,立即躍起,右腳卻已扭脫了臼。雷蒙功敗垂成,又驚又怒,挺劍向袁承志刺來。袁承志一聲冷笑,金蛇寶劍左右晃動,只聽錚錚錚之聲不絕,雷蒙的劍身被金蛇劍半寸半寸的削下,片刻之間,已削剩短短一截。雷蒙正自發獃,袁承志搶上去拿住他手腕,一把提起,頭下腳上,擲入了他自己所掘的陷坑之中,哈哈大笑,躍出窗去。胡桂南從後跟來,笑道:「袁相公,你瞧。」雙手提起,拿著三把短槍。袁承志奇道:「哪裡來的?」胡桂南向窗里指指。原來袁承志出手救人之時,胡桂南跟著進來,忙亂之中,乘時將兩個西洋軍官的三把短槍都偷了來。袁承志笑道:「真不愧聖手神偷之名。」兩人趕回和眾人相會。青青拿著一把短槍玩弄,無意中在槍扣上一扳,只聽得轟的一聲,煙霧瀰漫。沙天廣坐在她的對面,幸而身手敏捷,急忙縮頭,一頂頭巾打了下來,炙得滿臉都是火藥灰。青青大驚失色,連連道歉。沙天廣伸了伸舌頭,說道:「好厲害!」
眾人把另外兩把短槍拿來細看,見槍膛中裝著火藥鉛丸。程青竹道:「火藥本是中國物事。咱們用來打獵做鞭炮,西洋人學到之後卻拿來殺人。這隊洋兵有一百多人,一百多支槍放將起來,可不是玩的。」各人均覺火器厲害,不能以武功與之對敵,一時默然無語,沉思對策。
胡桂南道:「袁相公,我有個上不得台盤的詭計,不知行不行?」鐵羅漢笑道:「諒你也不會有甚麼正經主意。」袁承志道:「胡大哥且說來聽聽。」胡桂南笑著說了。青青首先拍手贊好。沙天廣等也都說妙計。袁承志仔細一想,頗覺此計可行,於是下令分頭布置。那西洋女子若克琳的父親本是澳門葡萄牙國軍官,已於年前逝世。她這次要搭乘運送大炮的海船回歸本國,因此隨同送炮軍隊北上,再赴天津上船。彼得是她父親的部屬,與若克琳相愛已久。雷蒙來自葡國本土,一見之下,便想橫刀奪愛。他雖官階較高,自負風流,卻無從插手,惱羞成怒之餘,便向情敵挑戰,比劍時操之過急,反致失手,而行使詭計,又被袁承志突來闖破。彼得見他是上司,不敢怎樣,只有加緊提防。這日來到一處大村莊萬公村,在村中「萬氏宗祠」歇宿。睡到半夜,忽聽得人聲喧嘩,放哨的洋兵奔進來說村中失火。雷蒙與彼得急忙起來,見火頭已燒得甚近,忙命眾兵將火藥桶搬出祠堂,放於空地。忙亂中見眾鄉民提了水桶救火,數十名大漢闖進祠堂,到處潑水。雷蒙喝問原因。眾鄉民對傳譯錢通四道:「這是我們祖先的祠堂,先潑上水,免得火頭延燒過來。」雷蒙覺得有理,也就不加干涉。哪知眾鄉民信手亂潑,一桶桶水盡往火藥上倒去。洋兵拿起槍桿趕打,趕開一個又來一個,不到一頓飯功夫,祠堂內外一片汪洋,火藥桶和大炮、槍支,無一不是淋得濕透,火勢卻漸漸熄了。亂到黎明,雷蒙和彼得見鄉民舉動有異,火藥又都淋濕,心想這地方有點邪門,還是及早離去為妙,正要下令開拔,一名小軍官來報,拖炮拉車的牲口昨晚在混亂中竟然盡數逃光了。雷蒙舉起馬鞭亂打,罵他不小心,命錢通四帶領洋兵到村中徵集。不料村子雖大,卻是一頭牲口也沒有,想是早已得到風聲,把牲口都藏了起來。
這一來就無法起行,雷蒙命彼得帶了錢通四,到前面市鎮去調集牲口。雷蒙督率士兵,打開火藥桶,把火藥倒出來曬。曬到傍晚,火藥已干,眾兵正要收入桶中,突然民房中拋出數十根火把,投入火藥堆中,登時烈焰衝天。眾洋兵嚇得魂飛天外,紛紛奔逃,亂成一團。雷蒙連聲下令,約束士兵,往民房放射排槍。煙霧瀰漫中只見數十名大漢竄入林中不見了。雷蒙檢點火藥,已燒去了十之八九,十分懊喪。等到第三日下午,彼得才征了數十匹騾馬來拖拉大炮。
在路上行了四五日,這天來到一條山峽險道,眼見是極陡的下山路,雷蒙與彼得指揮士兵,每一尊大炮由十名士兵用巨索在後拖住,以防山路過陡,大炮墮跌。山路越走越險,眾人正自提心弔膽,全力拖住大炮,突然山凹里嗖嗖之聲大作,數十支箭射了出來。十多名洋兵立時中箭,另有十多支箭射在騾馬身上。牲口受痛,向下急奔,眾洋兵哪裡拉扯得住?十尊大炮每一尊都是數千斤之重,這一股下墮之勢真是非同小可。加之路上又突然出現陷坑,許多騾馬都跌入了坑裡。只聽見轟隆之聲大作,最後兩尊大炮忽然倒轉,一路筋斗翻了下去。數名洋兵被壓成了肉醬。前面的八尊大炮立時均被帶動。眾兵顧不得抵擋來襲敵人,忙向兩旁亂竄。有的無路可走,見大炮滾下來的聲勢險惡,踴身一跳,跌入了深谷。十尊大炮翻翻滾滾,向下直衝,越來越快。騾馬在前疾馳,不久就被大炮趕上,壓得血肉橫飛。過了一陣,巨響震耳欲聾,十尊大炮都跌入深谷去了。
雷蒙和彼得驚魂甫定,回顧若克琳時,見她已嚇得暈了過去。兩人救起了她,指揮士兵伏下抵敵。敵人早在坡上挖了深坑,用山泥築成擋壁,火槍射去,傷不到一根毫毛,羽箭卻不住嗖嗖射來。戰了兩個多時辰,洋兵始終不能突圍。雷蒙道:「咱們火藥不夠用了,只得硬沖。」彼得道:「叫錢通四去問問,這些土匪到底要甚麼。」雷蒙怒道:「跟土匪有甚麼說的?你不敢去,我來沖。」彼得道:「土匪弓箭厲害,何必逞無謂的勇敢?」雷蒙望了若克琳一眼,惡狠狠的吐了口唾沫,罵道:「懦夫,懦夫!」彼得氣得面色蒼白,低聲道:「等打退了土匪,叫你知道無禮的代價。」
雷蒙一躍而起,叫道:「是好漢跟我來!」彼得叫道:「雷蒙上校,你想尋死么?」眾洋兵知道出去就是送死,誰肯跟他亂沖?雷蒙仗劍大呼,奔不數步,一箭射來,穿胸而死。彼得與眾洋兵縮在山溝里,仗著火器銳利,敵人不敢逼近,僵持了一日一夜,只盼官兵來救,但其時官場腐敗異常,若是調兵遣將,公文來往,又要請示,又要商議,不過十天半月,官兵哪裡能來?守到第二日傍晚,眾兵餓得頭昏眼花,只得豎起了白旗。錢通四高聲大叫:「我們投降了,洋大人說投降了!」山坡上一人叫道:「把火槍都拋出來。」彼得道:「不能繳槍。」敵人並不理會,也不再攻,過了一會,忽然一陣肉香酒香,隨風飄了過來。眾洋兵已一日兩夜沒吃東西,這時哪裡還抵受得住?紛紛把火槍向上拋去,奔出溝來。彼得見大勢已去,只得下令棄械投降。眾兵把火槍堆在一起,大叫大嚷要吃東西。只聽得兩邊山坡上號角聲響,土坑中站起數百名大漢,彎弓搭箭,對住了眾洋兵。幾個人緩步過來,走到臨近,彼得看得清楚,當先一人便是那晚救了自己性命的少年。他身旁那人正是曾被雷蒙擊落頭巾的少女。若克琳叫道:「啊,就是這批有魔法的人!」彼得拔出佩劍,走上幾步,雙手橫捧,交給袁承志,意示投降,心想輸在這人手下也還值得。袁承志先是一愣,隨即領悟這是服輸投降之意,於是搖了搖手,對錢通四道:「你對他說,他們洋兵帶大炮來,如是幫助中國守衛國土,抵抗外敵,那麼我們很是感謝,當他們是好朋友。」錢通四照他的話譯了。彼得連連點頭,伸出手來和袁承志拉了拉。袁承志又道:「但你們到潼關去,是幫皇帝殺我們百姓,這個我們就不許了。」彼得道:「是去打中國百姓么?我完全不知道。」袁承志見他臉色誠懇,相信不是假話,又道:「全中國的百姓很苦,沒有飯吃,只盼望有人領他們打掉皇帝,脫離苦海。皇帝怕了,叫你們用大炮去轟死百姓。」彼得道:「我也是窮人出身,知道窮人的苦處。我這就回本國去了。」袁承志道:「那很好,你把兵都帶走吧。」
彼得下令集隊。袁承志命部下拿出酒肉,讓洋兵飽餐了一頓。彼得向袁承志舉手致敬,領隊上坡。袁承志叫道:「幹麼不把火槍帶走?」錢通四譯了。彼得奇道:「那是你的戰利品。你放我們走,不要我們用錢來贖身,我們已很感謝你的寬洪大量了。」袁承志笑道:「你已失了大炮,再不把槍帶走,只怕回去長官責罰更重。拿去吧。」彼得道:「你不怕我們開槍打你們么?」袁承志哈哈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們中國人講究肝膽相照,既當你是好漢子,哪有疑心?」彼得連聲道謝,命士兵取了火槍,列隊而去。他一路上坡,越想越是感佩,命眾兵坐下休息,和錢通四兩人又馳回來,從懷裡取出一個布包,對袁承志道:「閣下如此豪傑,我有一件東西相贈。」袁承志打開布包一看,見是一張摺疊著的厚紙,攤了開來,原來是一幅地圖,圖中所繪的似是大海中的一座島嶼,圖上注了許多彎彎曲曲的文字。
彼得道:「這是南方海上的一座大島,離開海岸有一千多里。島上氣候溫暖,物產豐富,真如天堂一樣。我航海時到過那裡。」袁承志問道:「你給我這圖是甚麼意思?」彼得道:「你們在這裡很是辛苦,不如帶了中國沒飯吃的受苦百姓,都到那島上去。」袁承志暗暗好笑,心道:「你這外國人心地倒好,只不過我們中國有多大,億萬之眾,憑你再大的島也居住不下。」問道:「這島上沒人住么?」彼得道:「有時有西班牙的海盜,有時沒有。你們這樣的英雄好漢,也不會怕那些該死的西班牙海盜。」袁承志見他一片誠意,就道了謝,收起地圖。彼得作別而去。錢通四轉過身子,正要隨同上山,青青忽地伸手,扯住他的耳朵,喝道:「下次再見你作威作福,欺侮同胞,小心你的狗命!」錢通四耳上劇痛,連說:「小人不敢!」他口中少了許多牙齒,說話漏風,倒似說:「小人頗敢!」袁承志指揮眾人,爬到深谷底下去察看大炮,見十尊巨炮互相碰撞,都已毀得不成模樣,無法再用,於是掘土蓋上。袁承志見大功告成,與侯飛文等群豪歡聚半日,痛飲一場,這才分手。次日會齊了啞巴、洪勝海等人,向北京進發。這一役胡桂南厥功最偉,弄濕火藥、掘坑陷炮等巧計都是他想出來的。眾人一路上對他稱揚備至。再也不敢輕視他是小偷出身。此去一路之上,但見焦土殘垣,野犬食屍,儘是清兵燒殺劫掠的遺迹,群雄無不看得心頭火起。沙天廣道:「可惜那日沒殺了韃子兵的元帥阿巴泰。盟主,咱們趕上去刺殺他如何?」青青首先便鼓掌叫好。袁承志沉吟不答。青青道:「去殺了韃子兵元帥有甚麼不好?也免得孫仲壽叔叔老是埋怨。」袁承志道:「要刺殺韃子的頭子,殺得越大越好,咱們索性便去刺殺滿清的皇帝皇太極。」眾人一怔,隨即齊聲歡呼。袁承志詳細詢問洪勝海,滿清的京城如何防衛,如何方能混入皇宮。洪勝海道:「滿清的京城在瀋陽,現今叫作盛京,那盛京規模簡陋,可萬萬及不上北京了。小人先前在睿親王多爾袞手下當差,有塊腰牌,可以直進睿親王府,皇宮卻沒進去過。」袁承志道:「咱們這就去盛京,到了之後相機行事。」一行人先到北京,將鐵箱安頓好了,派青竹幫的幾名得力頭目留守,當即出京,向北進發,不一日到了盛京。眾人在一家小客店中歇了,商議混進宮中之策。洪勝海道:「相公,依小人之見,請你委屈一下,扮作小人的夥伴,先去見多爾袞。他是韃子皇帝的親弟弟,在各位王爺中最得寵信,權力最大。咱們或能憑著他帶進宮去。」袁承志道:「多爾袞派你送信給司禮太監曹化淳,你又怎地回報?」洪勝海道:「小人只說曹化淳還沒能見到,但在北京打探到了機密軍情,因此先行回報。」袁承志道:「甚麼機密軍情?」洪勝海道:「小人胡說八道一番,說是明朝皇帝已向西洋國借兵,借來幾百門大炮,數千洋槍隊,日內就來攻打滿清。」袁承誌喜道:「此計大妙,多爾袞一聽,定要去稟報韃子皇帝。」於是向青青要了那支洋槍,對洪勝海道:「你說我是西洋兵的通譯錢通四,因此得悉內情。」
青青大笑,說道:「承志哥哥,你甚麼人不扮,卻去扮那個狗通譯錢通四,我打掉你滿嘴牙齒再說!」說著舉起右手,假意向袁承志嘴上打去。袁承志張口便咬,青青忙縮手不迭。袁承志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冒充西洋話,眾人盡皆大笑。當日午後,袁承志隨同洪勝海,去睿親王府求見王爺。多爾袞隨即傳見。袁承志見那多爾袞三十一二歲年紀,身形高瘦,一臉精悍之氣。洪勝海跟他說了一陣滿洲話,多爾袞果然神色大變,隨即以漢語詢問袁承志。袁承志取出洋槍,放在桌上,將先前與洪勝海商量好的言語說了。多爾袞沉吟良久,說道:「你們報訊有功,我有重賞。這就下去吧。明日再來伺候,聽取吩咐。」兩人無奈,只得磕頭退出。袁承志無緣無故的向韃子王爺磕了幾個頭,卻見不到皇太極,回到客店,心下老大發悶。尋思一會,要洪勝海帶到皇宮外去察看了一番,決意晚間徑行入宮行刺。他想此舉不論成敗,次日城中必定大索,捉拿刺客,於是要各人先行出城,約定明日午間在城南二十里處一座破廟中相會。各人自知武功與他相差太遠,多一人非但幫不了忙,反而成為累贅,單是他一人,脫身便容易得多,俱各遵命,叮嚀他務須小心。青青出門時向袁承志凝望片刻,低聲道:「承志哥哥,韃子皇帝刺得到果然好,刺不到也就罷了,你自己可千萬要保重。你知道,在我心中,一百個韃子皇帝也及不上你一根頭髮,我若是從此再也見不到你……」說到這裡,眼圈兒登時紅了。袁承志要讓她寬懷,伸手拔下頭上一根頭髮,笑道:「我送一百個韃子皇帝給你。」說時將頭髮遞將過去。青青噗哧一笑,眼淚卻掉了下來。袁承志等到初更時分,攜了金蛇劍與金蛇錐,來到宮牆之外。眼見宮外守衛嚴密,悄步繞到一株大樹後躲起,待衛士巡過,輕輕躍入宮牆。眼見殿閣處處,卻不知皇太極居於何處,一時大費躊躇,心想只有抓到一名衛士或是太監來逼問。他放輕腳步,走了小半個時辰,不見絲毫端倪,心道:「這件事艱難萬分,怎比得當日大功坊中夜探?務須沉住了氣,今晚不成,明晚再來,縱然須花一兩個月時光,那也不妨。」這麼一想,走得更加慢了,繞過一條迴廊,忽見花叢中燈光閃動,忙縮身在假山之後,過不多時,只見四名太監提了宮燈,引著三名官員過來。他眼見人多,若是搶出擒人,勢必驚動,只要一聲張,皇帝有備,便行刺不成了,當下躡足在後跟隨,只見那七人走向一座大殿,進殿去了。見殿外匾額寫著「崇政殿」三字,旁邊有行彎彎曲曲的滿文。袁承志繞到殿後,伏身在地,只見殿周四五十名衛士執刀守御,心中一喜:「此處守衛森嚴,莫非韃子皇帝便在殿中?」在地下慢慢爬近,拾起一塊石子,投入花叢。四名衛士聞聲過去查看。袁承志展開輕功,已搶到牆邊,使出「壁虎游牆功」沿牆而上,頃刻間到了殿頂,伏在屋脊之上,傾聽四下無聲,自己蹤跡未被發見,於是輕輕推開殿頂的幾塊琉璃瓦,從縫隙中凝目往下瞧去。只見滿殿燈燭輝煌,那三名官員正跪在地下,行的是三跪九叩大禮,袁承志大喜:「果然是在參見皇帝。」只聽得最前的一名花白鬍子的老官說道:「臣范文程見駕。」其次一名身材魁梧的官員道:「臣寧完我見駕。」最後一名官員臉容尖削,說道:「臣鮑承先見駕。」袁承志心道:「這三個官兒都是漢人,卻投降了韃子,都是漢奸,待會順手一個一劍。」又想:「他們跟韃子皇帝怎地又都說漢話?」緩緩移身向南,從縫隙中向北瞧去,只見龍座上一人方面大耳,雙目炯炯有神,約莫五十來歲年紀,那便是父親當年的大敵皇太極了。尋思:「從此發射金蛇錐,當可取他性命,只是隔得遠了,並無十足把握,倘若侍衛之中有高手在內,別要給擋格開去,還是跳下去一劍割了他首級的為是。」只聽皇太極道:「南朝軍情這幾天怎樣?今日接到阿巴泰的急報,說在山東青州、泰安之間中伏,打了個大敗仗,難道明軍居然還這麼能打?你們可知青州、泰安這一帶的統兵官是誰?」袁承志心想:「原來他們正在說我們打的這場勝仗,倒要聽聽他們說些甚麼?」
寧完我道:「啟稟皇上,臣已詳細查過。明軍帶兵的總兵姓水,名叫水鑒,武藝甚是了得。」皇太極「哦」了一聲,道:「你們去仔細查明,能不能設法要他降我大清,瞧他是貪財呢,還是愛美色。倘若他倔強不服,便叫曹化淳在明朝皇帝跟前說他的壞話,罷他的官,殺他的頭。但首先要設法令這人為我大清所用。此人能打敗阿巴泰,那是人才,咱們決不能輕易放過了。」三名官員齊聲道:「皇上聖明英斷,那水鑒若肯降順,是他的福氣。」皇太極嘆了口氣,說道:「咱們當年使反間計殺了袁崇煥,朕事後想來,常覺可惜……」袁承志聽他提到自己父親的名字,耳中登時嗡的一聲,全身發熱,心道:「他們使反間計,使反間計!我爹爹果然是他害的。」只聽皇太極續道:「倘若袁崇煥能為朕用,南朝的江山這時候多半早已是大清的了。」袁承志暗暗呸的一聲,心中罵道:「狗韃子打的好如意算盤!我爹爹忠肝義膽,豈能降你?」
皇太極又道:「只是袁崇煥為人愚忠,不識大勢,諒來也是不肯降的。」又嘆了口氣,問道:「洪承疇近來怎樣?」袁承志知道洪承疇本是明朝的薊遼總督,崇禎皇帝委以兵馬大權,兵敗被擒,降了滿清。洪承疇失陷之初,崇禎還道他已殉國,曾親自隆重祭祀。後來得知降清,天下都笑崇禎無知人之明。范文程道:「啟奏皇上,洪承疇已將南朝的實情甚麼都說了。他說崇禎剛愎自用,舉措失當,信用奸佞,殺害忠良,四方流寇大起。我大清大軍正可乘機進關,解民倒懸。」皇太極搖頭道:「崇禎的性子,他說得一點兒也不錯。但我兵進關卻還不是時候。總須讓明兵再跟流寇打下去,雙方精疲力盡,兩敗俱傷,大清便可收那漁翁之利,一舉而得天下。你們漢人叫做卞莊刺虎之計,是不是?」三臣齊道:「是,是,皇上聖明。」袁承志暗暗心驚:「這韃子皇帝當真厲害,崇禎和他相比可是天差地遠了。我非殺他不可,此人不除,我大漢江山不穩。就算闖王得了天下,只怕……只怕……」隱隱覺得闖王的才具與此人相較,似乎也頗有不及,只不知心中何以會生出這樣的念頭來。又想:「這皇帝的漢語可也說得流利得很。他還讀過中國書,居然知道卞莊刺虎的典故。」
只聽皇太極道:「那洪承疇還說些甚麼?」范文程道:「洪承疇向臣露了幾次口風,盼望皇上恩典,賞他個差使,他得以為皇上效犬馬之勞,仰報天恩。」皇太極哈哈大笑,道:「這差使嗎?慢慢再說。」鮑承先道:「皇上,臣愚魯之極,心中有一事不明白,盼望皇上指明。」皇太極點點頭。鮑承先道:「洪承疇先前不肯歸順,皇上大賜恩寵,親自解下身上的貂裘,披在他身上,又連日大張筵席請他,連我大清的開國功臣也從來沒這般殊榮。眾臣工都不明白。皇上開導說:咱們這些年來辛辛苦苦、連年征戰,為的是甚麼?眾臣工啟奏道:為的是打南朝江山。皇上諭道:是啊,可是咱們不明南朝內情,好比都是瞎子,洪承疇一歸順,咱們都睜開了眼啦,那還不喜歡么?眾臣工都拜服皇上聖明。這些日子來,那洪承疇於南朝各地的城守職官、民情風俗,果然說得詳詳細細,盡在皇上算中。但皇上卻不賞他官職封爵,眾臣工可都又不明白了。」皇太極微微一笑,說道:「老鮑性子直爽,想問甚麼,倒也直言無忌。你們三個,雖然都是漢人,但早就跟先皇和朕辦事,忠心耿耿,洪承疇怎能跟你們相比?」范文程等三人忙爬下磕頭,咚咚有聲,顯是心中感激之極。袁承志暗罵:「無恥,無恥。」只聽皇太極道:「洪承疇這人,本事是有的,可是骨氣就說不上了。先前我已待他太好,若再賜他高官厚祿,這人還肯出力辦事嗎?哼,崇禎封他的官難道還不夠大,那時他做的是甚麼官?」鮑承先道:「啟奏皇上:那時他在南朝官封太子太保、兵部尚書、總督薊遼軍務,麾下統率八名總兵官,實是官大權大。」皇太極道:「照啊。我封他的官再大,也大不過崇禎封他的。要他盡心竭力辦事,便不能給他官做。」三臣齊聲道:「皇上聖明。」袁承志越想越有道理,覺得他這駕馭人才的法門實是高明之極,此刻聽到這番話,宛似當年在華山絕頂初見《金蛇秘笈》,其中所述法門無不匪夷所思,雖然絕非正道,卻令人不由得不服。他呆了一陣,卻聽得皇太極在和范文程等商議,日後取得明朝天下之後如何治理,此時如何先為之備,倒似大明的江山已是他掌中之物一般。袁承志心下憤怒,輕輕又揭開了兩張琉璃瓦,看準了殿中落腳之處,卻聽得皇太極道:「南朝所以流寇四起,說來說去,也只一個道理,就是老百姓沒飯吃。咱們得了南朝江山,第一件大事,就是要讓天下百姓人人有飯吃……」袁承志心下一凜:「這話對極!」范文程等頌揚了幾句。皇太極道:「要老百姓有飯吃,你們說有甚麼法子?范先生,你先說說看。」他似對范文程頗為客氣,稱他「先生」,不像對鮑承先那樣呼之為「老鮑」。范文程道:「皇上未得江山,先就念念不忘於百姓,這番心意,必得上天眷顧。以臣愚見,要天下百姓都有飯吃,第一須得輕徭薄賦,決不可如崇禎那樣,不斷的加餉搜刮。」皇太極連連點頭,說道:「咱們進關之後,須得定下規矩,世世代代,不得加賦,只要庫中有餘,就得下旨免百姓錢糧。」范文程道:「皇上如此存心,實是萬民之福,臣得以投效明主,為皇上粉身碎骨,也所……也所甘願。」說到後來,語音竟然嗚咽了。
袁承志心想:「這個大漢奸,倒似確有愛民之心,不知是做戲呢,還是真心。」皇太極道:「很好,很好。你們漢人罵你們是漢奸,日後你們好好為朕辦事,也就是為天下百姓辦事,總得狠狠的掙一口氣,讓千千萬萬百姓瞧瞧,到底是你們這些人為漢人做了好事呢,還是崇禎手下那些只知升官發財、搜刮百姓的真漢奸做了好事。老寧,你有甚麼條陳?」寧完我道:「啟奏皇上:我大清的滿洲人少,漢人眾多。皇上得了天下之後,以臣愚見,須得視天下滿人漢人俱是皇上子民,不可像元朝蒙古人那樣,強分天下百姓為四等。只消我大清對眾百姓一視同仁,漢人之中縱有倔強之徒,也成不了大事。」皇太極點頭道:「此言有理。元人弓馬,天下無敵,可是他們在中國的江山卻坐不穩,就是為了虐待漢人。這是前車甚麼的?」鮑承先道:「前車覆轍。」皇太極微笑道:「對了,老鮑,我讀漢人的書,始終不易有甚麼長進。」鮑承先道:「皇上日理萬機,這些漢人書中的典故,也不必太放在心上。」皇太極嘆道:「漢人的學問,不少是很好的。只不過作主子的,讀書當學書裡頭的本事策略,不必學漢人的秀才進士那樣,學甚麼吟詩作對……」
袁承志聽了這些話,只覺句句入耳動心,渾忘了此來是要刺死此人,內心隱隱似盼多聽一會,但聽他四人商議如何整飭軍紀、清兵入關之後,決計不可殘殺百姓,務須嚴禁劫掠。只見兩名侍衛走上前來,換去御座前桌上的巨燭,燭光一明一暗之際,袁承志心想:「再不動手,更待何時?」左掌提起,猛力擊落,喀喇喇一聲響,殿頂已斷了兩根椽子,他隨著瓦片泥塵,躍下殿來,右足踏上龍案,金蛇劍疾向皇太極胸口刺去。皇太極兩側搶上四名衛士,不及拔刀,已同時擋在皇太極身前。嗤嗤兩響,兩名衛士已身中金蛇劍而死。皇太極身手甚是敏捷,從龍椅中急躍而起,退開兩步。這時又有五六名衛士搶上攔截,寧完我與鮑承先撲向袁承志身後,各伸雙手去抱。袁承志左腳反踢,砰砰兩聲,將寧鮑兩人踢得直摜出去。便這麼緩得一緩,皇太極又退開了兩步。袁承志大急,心想今日莫要給這韃子皇帝逃了出去,再要行刺,可就更加不易了,連發兩枚金蛇錐,卻都給衛士衝上擋去,作了替死鬼。袁承志金蛇劍連刺,更不理會眾衛士來攻,疾向皇太極衝去。眼見距他已不過丈許,驀地里帷幕後搶出八名武士,都是空手,同時撲到。袁承志右足一彈,摜的一響,踢飛了一名,左足鴛鴦連環,跟著飛出,一名武士正在此時自左側撲到。袁承志左腳踢中了他胸口,他雙手卻已牢牢抓住了袁承志小腿。這武士口中鮮血狂噴,雙手卻死命抓住不放。這八名武士在滿洲語中稱為「布庫」,擅於摔交擒拿,平時宮中或貝勒王公盛宴,例有角斗娛賓。皇太極接見臣下之後,臨睡之前常要先看一場角斗。這八名布庫武士此刻正在殿旁伺候,聽得有刺客,紛紛搶上來護駕。袁承志左足力甩,卻甩不脫這武士,金蛇劍揮出,削去了他半邊腦袋,但那武士雙手兀自緊緊抓住袁承志小腿。忽聽得身後有人喝道:「好大膽,竟敢行刺皇上?」說的是漢語。袁承志全不理會,左腳帶著那名死武士,跨步上前去追皇太極,只跨一步,頭頂風聲颯然,一件兵刃襲到,勁風掠頸,有如利刃。袁承志吃了一驚,知道敵人武功高強之極,危急中滾倒在地,一個筋斗翻出,舞劍護頂,左手扯脫腳上的死武士,這才站起。燭光照映下,只見眼前站著一個中年道人,眉清目秀,臉如冠玉,右手執著一柄拂塵,冷笑道:「大膽刺客,還不拋下兵器受縛?」袁承志眼光只向他一瞥,又轉去瞧皇太極,只見已有十餘名衛士擋在他身前。袁承志斗然躍起,急向皇太極撲去,身在半空,驀見那道士也躍起身子,拂塵迎面拂來。袁承志金蛇劍連刺兩下,快速無倫。那道士側頭避了一劍,拂塵擋開一劍,跟著千百根拂塵絲急速揮來。袁承志伸左手去抓拂塵,右手劍刺他咽喉。刷的一聲響,塵尾打中了他左手,手背上登時鮮血淋漓,原來他拂塵之絲系以金絲銀絲所制,雖然柔軟,運上了內勁,卻是一件致命的厲害兵刃。就在這時,金蛇劍劍尖上的蛇舌也已鉤中那道人肩頭。兩人在空中交手三招,各受輕傷,落下地來時已交叉易位,心下均是驚疑不定:「這人是誰?武功恁地了得,實是我生平所僅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