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建德立在大堂,沒有侍從陪伴,獨自一人凝視擺放在廳心圓桌上一個以陶土製成的模型。
聽得兩人足音,這位屢戰屢勝的霸主露出一絲笑容,雙眉一軒,平靜的道:"小仲你過來看看,為我想想如何攻破黎陽,斷去李淵探出關外的一條臂膀。"
寇仲心中暗嘆,知他對要自已歸順並未心死,急步趨前,定神一看,原來桌上放的是黎陽城的模型,附近山川形勢、道路城鎮羅列分明,絕非一般軍事地圖可比,玲瓏浮凸,使人一目了然,省去不少解說的工夫。
讚歎道:"這立體的地形圖非常精緻。"
站在另一邊的劉黑闥笑道:"這模型是竇爺親手造的。"
寇仲為之愕然,心想不經一事,不長一智,要親手製成這樣的模型,首先得下過一番實地觀測的工夫,當用雙手捏制,更須一番思考和感情的投入,達到兵法上知敵的最高要求,由此亦可見竇建德對黎陽的重視。
竇建德徐徐道:"黎陽南連扛淮,西連襄洛,北通幽燕,無論我要進軍關中,又或用兵洛陽,此為必爭的戰略要衝。"
寇仲細察模型黎陽城的布置,牆垣寬厚,城周挖有深溝,引入永濟渠水,可謂固若金湯,易守難攻。指著黎陽西南另一座城池道:"這座是甚麼城?"
竇建德哈哈笑道:"小仲果是不凡,看出攻打黎陽的關鍵所在。此城名衛輝,與黎陽成犄角之勢。昔日宇文化及率十萬舊隋精兵北上,李世棄黎陽而守黎陽倉,李密則率軍駐於清淇,每天與李世以烽火聯絡,每當宇文化及攻擊黎陽,李密就派兵襲他背後,使宇文化及前後受敵。今天黎陽倉已給我破毀變成廢墟,李世再難施退守黎陽倉之計,不過若與衛輝唐軍呼應,對我攻黎陽仍是大大不利,小仲可有破敵妙計?"
寇仲隨口應道:"既有此慮,何不先攻取防守能力比黎陽差得遠的衛輝,然後截斷黎陽所有海陸交通,使黎陽真的變作一座孤城,那時要殺要宰,竇爺可隨心所願。"
劉黑闥嘆道:"我們不是沒想過此策,怕的是當我們繞道黎陽直取衛輝之際,李世率兵拊身後突擊。李世實為李世民手下最出色的大將,絕不能把他低估。"
寇仲沉吟片晌,笑道:"既然如此,我們何不將計就計,詐作用兵衛輝,引李世來襲,我們則掉頭反噬他一口。"
竇建德皺眉道:"我們亦曾想及此策,卻有兩道難關,首先是李世精通兵法,不會輕易中計。其次是就算李世肯出兵襲擊,可是從黎陽到衛輝,雖只百多里之遙,但山川形勢複雜,我們行軍分散,熟悉當地形勢的李世則可集中兵力,組成奇兵借夜色掩護,突襲我軍任何一點,那時我們只有捱揍的份兒。"
寇仲胸有成竹的微笑道:"我倒不擔心黎陽不出兵,若黎陽主事的人只有一個李世,此計是否可行尚屬難料,幸好尚有李神通,他被李淵委以重任,卻在趙城吃大敗仗,正感臉目無光,在求勝心切下,必不肯錯失這良機,放心吧!我包保黎陽會出兵來襲。"
接著油然道:"我今趟到塞外去,真的大開眼界。突厥人清一色是騎兵,來去如風,從不怕突擊偷襲,我們雖不能學足他們行軍的方式,卻可變通運用。"
竇建德和劉黑闥均大感興趣,連忙問計。
寇仲道:"所謂兵不厭詐,我們不但要引他們來襲,還要不怕被襲,更要反其襲而重創之,立下馬之威,奪其志氣。不知敵我兩方實力如何?"
竇建德毫不猶豫的答道:"今趟隨我來的是我最精銳的部隊,不計工事兵的話共有五軍,每軍萬人。黎陽城軍民總數在六至七萬間,但真正受過嚴格訓練和有作戰經驗的兵士不過三萬人。"
寇仲哈哈笑道:"我一向慣於以弱勝強,若今趟以強對弱也不成功,應該乖乖捲鋪蓋回家。但尚有一事雖向竇爺直言,我想知道竇爺攻陷城池後一貫的作風是怎樣的。"
竇建德露出讚賞的神色,因寇仲此問是絕對丙行的話,要知攻城者的聲譽,對被攻者會有決定性的影響。例如突厥人慣於屠城,那麼城丙軍民既知橫又是死,豎又是死,寧願拚盡最後一滴血,對抗到底。
劉黑闥代答道:"竇爺對待敵人的態度好得沒人可以說話。就以擊破宇文化及為例,所得皇宮美女數以千計,竇爺立刻遣散,敵將願留下來的,均加重用。所以舊隋文臣武將,無不樂為竇爺所用,如任原隋兵部侍郎的崔君肅為侍中、少府令何稠為工部尚書、虞世甫為黃門侍郎、歐陽洵為太常卿;至於不願降我者,我們尊重其意願,禮送離境。"
寇仲動容道:"那就成哩!黎陽將是竇爺囊中之物。"
竇建德深深凝望著他,肅容道:"假若小仲肯與黑闥共事,區區一座黎陽城固不在話下,連天下亦是我竇建德囊中之物。"
寇仲苦笑道:"此事可否遲些再談,眼前當務之急,是先奪黎陽,再挫李世民出關東來的大唐軍。"
竇建德欣然道:"小仲可知我竇建德為何特別看得起你,不但因你智勇兼備,更重要的原因是大家都是賤民出身,我的環境雖比你好一點,但少時家很窮,所以最看不過那些腐敗的官吏和自以為高高在上的世家門閥。只有我們這些來自民間的人,才能明白民間疾苦。
縱觀歷史,誰的武功霸業比得上始皇嬴政,可是大秦二世即亡,正是不恤民情之害。反而漢高祖劉邦流氓出身,卻成就漢家帝業,其後文景之治,光武中興,更是我中土全盛之期,曠古絕今。故此有志之士,都不願讓李淵之輩得逞。所謂合則力,分則力弱,小仲要從大處著想。"
寇仲點頭道:"竇爺這番話直說進我心底去,故合作方面絕無問題,我雖有統一天下的意向,卻無做皇帝的野心,只希望有能者居之,讓天下百姓有安樂的日子過。"
竇建德大喜道:"這就成哩!小仲請說出如何師突厥人以敗黎陽兵的妙計。"
寇仲深吸一口氣,待思路回復清晰,正容道:"突厥人之所以被譽為隱身奇兵,在大草原上神出鬼沒,皆因能把騎兵的機動性發揮得淋漓盡致,貴精不貴多。我們當然不能一下子變得像突厥狼軍般厲害,卻可從五萬軍中精選二、三千騎射高明之士,詐作為開路的先鋒部隊,只要能避開敵人探子耳目,這支騎軍便可像突厥狼軍般化作神出鬼沒並能隱身的奇兵。"
竇建德和劉黑闥聽得聚精會神,不住點頭。
寇仲眉飛色舞,聲音透出大的自信,續道:"然後我們兵分五路,一軍保護輜重和工事兵居中央。其他四軍前後左右遙護,與中軍保持三里的距離,清晨出發,以日行四十里計,傍晚可於過黎陽三十里許處紮營休息,敵人該會趁晚上來襲,燒我糧草輜重,我們可依計迎頭痛擊,殺他娘的一個落花流水。"
竇建德皺眉道:"若我是李世,如施突襲,用的必也是行動迅快的騎兵,借夜色地形的掩護,可從任何一個方向攻來,教我們防不勝防,大有可能真的吃虧。"
寇仲哈哈笑道:"這正是最精采之處。"長身而起,移至向花園的一邊窗戶,嘬唇尖哨,在上空盤旋的小獵鷹無名,聞主人召喚,俯衝而入,落在寇仲架起的手腕處,他功力深厚,不用腕套,亦不虞會給獵鷹鐵爪所傷。
寇仲一個大轉身,欣然笑道:"有我這頭小寶貝在高空幫眼,敵人在無所遁形下將被我們來一個殺一個,來一對殺一雙,竇爺還有甚麼疑慮。"
竇建德雙目亮起來,縱聲大笑道:"這叫天助我也,否則小仲你怎能來得如此合時。三天後的早上我們就揮軍衛輝,來個引蛇出洞,黎陽既陷,李淵除派李世民出關東來,別無其他選擇。"
經三天全速快馬趕路,徐子陵、宋師道、雷九指和任俊四人抵達潼關西黃河南岸的桃林,依約入住迎賓客棧,歐良材早在恭候他們。
這所客棧不是隨便挑的,老闆鄭佳和是翟讓舊部。翟嬌這些年來做塞丙外生意賺大錢,遂以錢財支持舊部屬改行做生意,過些安定的生活。
鄭佳和安排他們入住客棧后座,樓下是大廳,樓上客房,寧靜偏隱。
眾人圍桌坐下,鄭佳和湊到徐子陵耳旁低聲道:"徐爺要的箱子大小姐已遣人送來,放在下面的酒窖丙,封箱的漆印完好,沒被拆開過。"
這箱金銀財寶是小龍泉之戰搶得回來的戰利品,其中小半箱黃金贈予歐良材等平遙商,當作他們被劫貨物的足額賠償,餘下的財寶仍夠他們去和池生春賭身家。
徐子陵道謝後,鄭佳和知機告退。
歐良材欣然道:"我首先代表家父和平遙商館向各位致以最探切的感激,若非你們見義勇為,財物的損失固是慘重,我們更可能性命不保。家父在知道你們要去對付人人深痛惡絕的巴陵幫,且此事又對秦王有利,決定全力支持各位。我二舅那邊絕無問題,家父已遣人進關通知二舅。"
宋師道道:"我們有個更周詳的計劃。"遂把用計將司徒福榮"嚇"離平遙的事說出來。
歐良材喜道:"這方面我們可以配合,當司徒福榮離平遙時,我們會從平遙附近開出一艘船,駛入黃河,諸位可於此處登船往關中,那即時使真有人查根究底,會以為確是司徒福榮躲往關中去。我們更會放出消息,說司徒福榮困開罪宋家,只有逃往宋家勢力難及的關中避禍。平遙官府內我們也有自己人,保證入關的文書一應俱備,沒有人會懷疑你們的身份。"
雷九指問道:"司徒福榮身材樣貌如何?"
歐良材笑道:"我起始為何想到司徒福榮,正因他身材高大,滿瞼須髯,徐爺扮他只要不是遇上相熟的人,定可魚目混珠。我回平遙後請人畫下兩幅畫像,分別是司徒福榮和他的副手申文江,待會給各位過目。"
雷九指豎起拇指贊道:"歐公子思慮縝密,省去我們很多工夫。不過仍有三個問題須解決,首先是氣氛的營造。"
任俊聽得興緻盎然,間道:"何謂氣氛營造?"
雷九指得意洋洋的道:"若論騙術,不是我誇口,江湖上能比我高明的沒有多少個。最高明的騙術,就是要被騙者自投羅網,心甘情願上釣。假若我們就那麼到六福賭館找池生春,他怎都會有點防備之心。只有令他自己來找我們,誤信自己操控主動,我們才可把他玩弄於股掌之上。"
宋師道微笑道:"雷大哥請不吝指點。"
雷九指哈哈笑道:"這其實是水到渠成之事,香家正全力擴展青樓賭館業,如能鯨吞司徒福榮的典當業務,勢力將以倍數增加。若此猜想正確,我們可在平遙放出消息,指司徒福榮因典當業開罪你宋二公子沒有人敢招惹的老爹『天刀『宋缺,致對典當業意興闌珊,有金盤洗手之意。在這種情況下,池生春既從平遙眼線得知司徒福榮到長安避難,又曉得他想放棄典當業,定會千方百計來找我們,我們當可見機行事。"
眾人無不嘆服。
雷九指已從七針制神完全回復過來,神氣的道:"第二個問題是找們必須學習平遙的口音語調,否則只要一開口,就會立即被拆穿身份。"
歐良材欣然道:"這個包在我身上,第三個是甚麼問題?"
雷九指在眾人注視下,從容道:"第三個是隨從的問題,必須由道地的平遙人喬扮,人數不需太多,但小婢僕從怎也要七、八個。我可辦作管家,小俊是保鏢護院。這批人必須絕對忠心,歐公子能否辦到?"
歐良材道:"這事我要回去和家父商量,應該沒有問題。"
宋師道道:"歐公子請告訴令尊,我們會先去和秦王打個招呼,待他點頭才進行這有一定風險的計劃。"
歐良材大喜道:"那就完全沒有問題,我們行起事來或找人幫忙,亦方便容易多了。"
雷九指向徐子陵道:"子陵何時入關見秦王?我要為你弄一套入城的戶籍文件才成。"
徐子陵暗嘆一口氣,自己的兄弟與李世民斗生斗死,他卻要去求李世民合作,這算甚麼娘的一回事?
答道:"就明天吧!"
離黎明尚有個許時辰的黑暗,趙城西門大開,蹄聲轟鳴下,三千精騎旋風般馳出,沒入城外的疏林區去。
無名在暗無星月的黑漆夜空暢飛盤旋,錯非眼力銳利如寇仲,休想看到變成百多丈高空一個小點的無名。
騎隊停在林木深處,劉黑闥和寇仲躍上樹稍,觀看無名傳遞到地面的訊息。
劉黑闥嘆道:"現在才明白突厥人為何能稱雄塞外,只是這利用獵鷹的探敵秘技,等若在天上憑空多出一對眼睛,既不怕偷襲遇伏,更可掌握敵人形勢。"
寇仲道:"不過鷹目在攻城戰中作用不大,所以突厥人雖能橫掃大草原,對我中土仍只能進行急攻速退的掠奪戰。只是這形勢正逐漸改變,不但因他們有劉武周、粱師道等走狗奴材的依附,更因趙德言是攻城的專家,令突厥人逐漸掌握攻城的戰術。"
劉黑闥冷哼道:"一天不除趙德言,始終會成我中土心腹之患。"
寇仲點頭道:"這正是小陵拋開一切對付香家的主要原因,香家線眼遍天下,香玉山那賤種又狡猾多智,配合趙德言的攻城術和突厥狼軍的悍勇,遲早會成中原大禍,所以我們須先發制人,將香家連根撥掉,然後就輪到蕭銑有難。"
劉黑闥皺眉道:"突利會否看在與你的兄弟情份上,不和頡利聯手入侵?"
寇仲搖頭嘆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突利還可推作是助我對付李世民,照塞外的形勢發展,其他的民族只有聽頡利說話的份兒。塞外聯軍何時來犯,只是一個時間的問題。"
劉黑闥笑道:"明天的事明天再算吧!現在該怎麼走。"
寇仲凝?名在高空飛行的路線和姿態,道:"突厥人稱這為鷹舞,可指示敵人探子的所在,大軍是停是行和移動的路線。照現在鷹兒的姿態,它仍未發現敵人的蹤影。不過這並不可靠,因為它仍非常稚嫩,大有出錯的機會。"
劉黑闥色變道:"它會出錯,那豈非很易誤事。"
寇仲啞然夫笑道:"這只是一個可能性吧f小弟還從老跋處學曉地聽之術,數十里內大批騎兵的活動,保證我不會聽漏耳。來吧!依照原定路線便成。"
兩人跨登馬背,領著騎兵穿林越野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