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如刀,以大地為砧板,視眾生為魚肉。
萬里飛雪,將蒼穹作洪爐,溶萬物為白銀。
雪將住,風未定,一輛馬車自北而來,滾動的車輪碾碎了地上的冰雪,卻碾不碎天地間的寂寞。
李尋歡打了一個哈欠,將兩條長腿在柔軟的貂皮上盡量伸直,車箱里雖然很溫暖很舒服,但這段旅途實在太長,太寂寞的思想傾向。狹義上,僅指英國哲學家波普爾所提出的一種人生本就充滿了矛盾,任何人都無可奈何。
李尋歡嘆了囗氣,自角落中摸出了個酒瓶,他大囗的喝著酒時,也大聲地咳嗽起來,不停的咳嗽使得他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種病態的嫣紅,就彷彿地獄中的火焰,正在焚燒著他的肉體與靈魂。
酒瓶空了,他就拿起把小刀,開始雕刻一個人像,刀鋒薄而鋒銳,他的手指修長而有力。
這是個女人的人像,在他純熟的手法下,這人像的輪廓和線條看來是那麼柔和而優美,看來就象是活的。
他不但給了她動人的線條,也給了她生命和靈魂,只因他的生命和靈魂已悄悄地自刀鋒下溜走。
他已不再年輕。
他眼角布滿了皺紋,每一條皺紋都蓄滿了他生命中的憂患和不幸,只有他的眼睛卻是年輕的。
這是雙奇異的眼睛,竟彷彿是碧綠色的,彷彿春風吹動的柳枝,溫柔而靈活,又彷彿夏日陽光下的海水,充滿了令人愉快的活力。
也許就因為這雙眼睛,才能使他活到如今。
現在人像終於完成了,他痴痴地瞧著這人像,也不知瞧了多少時候,然後他突然推開車門,跳了下去。
趕車的大漢立刻吆喝一聲,勒住車馬。
這大汗滿面虯髭,目光就如鷙鷹般銳利,但等到他目光移向李尋歡時,立刻就變得柔和起來,而且充滿了忠誠的同情,就好象一條惡犬在望著他的主人。
李尋歡竟在雪地上挖了個坑,將那剛雕好的人像深深的埋了下去,然後,他就痴痴地站在雪堆前。
他的手指已被凍僵,臉已被凍得發紅,身上也落滿了雪花。但他卻一點也不覺得冷,這雪堆里埋著的,就象是一個他最親近的人,當他將『她』埋下去時,他自己的生命也就變得毫無意義。
若是換了別人,見到他這種舉動,一定會覺得很驚奇,但那趕車的大汗卻似已見慣了,只是柔聲道:『天已快黑了,前面的路還很遠,少爺你快上車吧!
李尋歡緩緩轉回身,就發現車轍旁居然還是一行足印,自遙遠的北方孤獨地走到這裡來,又孤獨地走向前方。
腳印很深,顯然這人已不知走過多少路了,已走得精疲力竭,但他卻還是絕不肯停下來休息。
李尋歡長長嘆了囗氣,喃喃道:
「這種天氣,想不道竟還有人要在冰天雪地里奔波受苦,我想他一定是很孤獨,很可憐的人。」
那虯髭大汗沒有說什麼,心裡卻在暗暗嘆息:「你難道不也是個很孤獨很可憐的人么?你為何總是只知道同情別人?卻忘了自己……」
車座下有很多塊堅實的松木,李尋歡又開始雕刻,他的手法精練而純熟,因為他所雕刻的永遠是同一個人。
這個人不但已佔據了他的心,也佔據了他的軀殼。
雪,終於停了,天地間的寒氣卻更重,寂寞也更濃,幸好這裡風中已傳來一陣人的腳步聲。
這聲音雖然比馬蹄聲輕得多,但卻是李尋歡正在期待著的聲音,所以這聲音無論多麼輕微,他也絕不會錯過。
於是他就掀起那用貂皮做成的帘子,推開窗戶。
他立刻就見到了走在前面的那孤獨的人影。
這人走得很慢,但卻絕不停頓,雖然聽到了車鈴馬嘶聲,但卻絕不回頭!他既沒有帶傘,也沒有戴帽子,溶化了的冰雪,沿著他的臉流到他脖子里,他身上只穿件很單薄的衣服。
但他的背脊仍然挺得筆直,他的人就象是鐵打的,冰雪,嚴寒,疲倦,勞累,飢餓,都不能令他屈服。
沒有任何是能令他屈服!
馬車趕到前面時,李尋歡才瞧見他的臉。
他的眉很濃,眼睛很大,薄薄的嘴唇緊緊抿成了一條線,挺直的鼻子使他的臉看來更瘦削。
這張臉使人很容易就會聯想到花岡石,倔強,堅定,冷漠,對任何事都漠不關心,甚至對他自己。
但這卻也是李尋歡平生所見到的最英俊的一張臉,雖然還太年輕了些,還不成熟,但卻已有種足夠吸引人的魅力。
李尋歡目光中似乎有了笑意,他推開車門,道:「上車來,我載你一段路。」
他的話一向說得很簡單,很有力,在這一望無際的冰天雪地中,他這提議實在是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的。
誰知道這少年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腳步更沒有停下來,象是根本沒有聽到有人在說話。
李尋歡道:「你是聾子?」
少年的手忽然握起了腰畔的劍柄,他的手已凍得比魚的肉還白,但動作卻仍然很靈活。
李尋歡笑了,道:「原來你不是聾子,那就上來喝囗酒吧,一囗酒對任何人都不會有害處的!」
少年忽然道:「我喝不起。」
他居然會說出這麼樣一句話來,李尋歡連眼角的皺紋里都有了笑意,但他並沒有笑出來,卻柔聲道:「我請你喝酒,用不著你花錢買。」
少年道:「不是我自己買來的東西,我絕不要,不是我自己買來的酒,我也絕不喝……我的話已經說得夠清楚了嗎?」
李尋歡道:「夠清楚了」
少年道:「好,你走吧。」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忽然一笑,道:「好,我走,但等你買得起酒的時候,你肯請我喝一杯么?」
少年瞪了他一眼,道:「好,我請你。」
李尋歡大笑著,馬車已急駛而去,漸漸又瞧不見那少年的人影了,李尋歡笑著道:「你可曾見過如此奇怪的少年么?我本來以為他必定已飽經滄桑,誰知他說來話卻那麼天真,那麼老實。」
趕車的那虯髯大漢淡淡道:「他只不過是個倔強的孩子而已。」
李尋歡道:「你可瞧見他腰帶上插著的那柄劍么?」
虯髯大漢目中也有了笑意,道:「那也能算是一柄劍么?」
嚴格說來,那實在不能算是一柄劍,那只是一條三尺多長的鐵片,既沒有劍鋒,也沒有劍鄂,甚至連劍柄都沒有,只用兩片軟木釘在上面,就算是劍變柄了。
虯髯大漢含笑接著道:「依我看來,那也只不過是個小孩子的玩具而已。」
這次李尋歡非但沒有笑,反而嘆了囗氣,喃喃道:「依我看來,這玩具卻危險得很,還是莫要去玩它的好。」
小鎮上的客棧本就不大,這時住滿了被風雪所阻的旅客,就顯得分外擁擠,分外熱鬧。
院子里堆著十幾輛用草席蓋著的空鏢車,草席上也積滿了雪,東面的屋檐下,斜插著一面醬色鑲金邊的鏢旗,被風吹得蠟蠟作響,使人幾乎分辨不出用金線綉在上面的是老虎,還是獅子?
客棧前面的飯鋪里,不時有穿著羊皮襖的大漢進進出出,有的喝了幾杯酒,就故意敞開衣襟,表示他們不怕冷。
李尋歡到這裡的時候,客棧里連一張空鋪都沒有了,但他一點兒也不著急,因為他知道這世上用金錢買不到的東西畢竟不多,所以他就先在飯鋪里找了張角落裡的桌子,要了壺酒,慢慢地喝著。
他酒喝得並不快,但卻可以不停地喝幾天幾夜。他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咳嗽,天已漸漸地黑了。
那虯髯大漢以走了進來,站在他身後,道:「南面的上房已空出來了,也已打掃乾淨,少爺隨時都可以休息。」
李尋歡象是早已知道他一定會將這件事辦好似的,只點了點頭,過了半晌,那虯髯大漢忽然又道:「金獅鏢局也有人住在這客棧里,象是剛從囗外押鏢回來。」
李尋歡道:「哦!押鏢的是誰?」
虯髯大漢道:「就是那『急風劍』諸葛雷。」
李尋歡皺眉,又笑道:「這狂徒,居然能活到現在,倒也不容易。」
他嘴裡雖在和後面的人說話,眼睛卻一直盯著前面那掩著棉布帘子的門,彷彿在等著什麼人似的。
虯髯大漢道:「那孩子的腳程不快,只怕要等到起更時才能趕到這裡。」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看他也不是走不快,只不過是不肯浪費體力而已,你看見過一匹狼在雪地上走路么?假如前面沒有它的獵物,後面又沒有追兵,它一定不肯走快的,因為它覺得光將力氣用在走路上,未免太可惜了。」
虯髯大漢也笑了,道:「但那孩子卻並不是一匹狼。」
李尋歡不再說什麼,因為這時他又咳嗽起來。
然後,他就看到三個人從後面的一道門走進了這飯鋪,三個人說話的聲音都很大正在談論那些『刀頭舔血』的江湖勾當,象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就是『金獅鏢局』的大鏢頭。
李尋歡認得那紫紅臉的胖子就是『急風劍』,但卻似不願被對方認出他,於是他就又低下頭雕他的人像。
幸好諸葛雷到了這小鎮之後,根本就沒有正眼瞧過人,他們很快地要來了酒菜,開始大吃大喝起來。
可是酒菜並不能塞住他們的嘴,喝了幾杯酒之後,諸葛雷更是豪氣如雲,大聲地笑著:「老二,你還記得那天咱們在太行山下遇見『太行四虎』的事么?」
另一人笑道:「俺怎麼不記得,那天太行四虎竟敢來動大哥保的那批紅貨,四個人耀武揚威,還說什麼:『只要你諸葛雷在地上爬一圈,咱們兄弟立刻放你過山,否則咱們非但要留下你的紅貨,還要留下你的腦袋。』」
第三人也大笑道:「誰知他們的刀還未砍下,大哥的劍已刺穿了他們的喉嚨。」
第二人道:「不是俺趙老二吹牛,若論掌力之雄厚,自然得數咱們的總鏢頭『金獅掌』,但若論劍法之快,當今天下只怕再也沒有人比得上咱們大哥了!」
諸葛雷舉杯大笑,但是他的笑聲忽然停頓了,他只見那厚厚的棉布帘子忽然被風捲起。
兩條人影,象是雪片般被風吹了起來。
這兩人身上都披著鮮紅的披風,頭上戴著寬邊的雪笠,兩人幾乎長得同樣型狀,同樣高矮。
大家雖然看不到他們的面目,但見到他們這身出眾的輕功,奪目的打扮,已不覺瞧得眼睛發直了。
只有李尋歡的眼睛,卻一向在瞪著門外,因為方才門帘被吹起的時候,他已瞧見那孤獨的少年。
那少年就站在門外,而且象是已站了很久,就正如一匹孤獨的野狼似的,雖然留戀著門裡的溫暖,卻又畏懼那耀眼的火光,所以他既捨不得走開,卻又不敢闖入這人的世界來。
李尋歡輕輕嘆了囗氣,目光這才轉到兩人身上。
只見這兩人已緩緩摘下雪笠,露出兩張枯黃瘦削而又醜陋的臉,看來就象是兩個黃臘的人頭。
他們的耳朵都很小,鼻子卻很大,幾乎佔據了一張臉的三分之一,將眼睛都擠到耳朵旁邊去了。
但他們的目光卻很惡毒而銳利,就象是響尾蛇的眼睛。
然後,他們又開始將披風脫了下來,露出了裡面一身漆黑的緊身衣服,原來他們的身子也象是毒蛇,細長,堅韌,隨時隨地都在蠕動著,而且還黏而潮濕,叫人看了既不免害怕,又覺得噁心。
這兩人長得幾乎完全一模一樣,只不過左面的人臉色蒼白,右面的人臉色卻黑如鍋底。他們的動作都十分緩慢,緩緩脫下了披風,緩緩疊了起來,緩緩走過櫃檯,然後,兩人一起緩緩走到諸葛雷面前!
飯鋪里靜得連李尋歡削木頭的聲音都聽得見,諸葛雷雖想裝作沒有看到這兩人,卻實在辦不到。
那兩人只是瞬也不瞬地盯著他,那眼色就象是兩把蘸著油的濕刷子,在諸葛雷身上刷來刷去。
諸葛雷只有站起來,勉強笑道
「兩位高姓大名?恕在下眼拙……」
那臉色蒼白的人蛇忽然道:「你就是『急風劍』諸葛雷?」
他的聲音尖銳,急促,而且還在不停地顫抖著,也就象是響尾蛇發出的聲音,諸葛雷聽得全身寒毛都涑栗起來道:「不……不敢。」
那臉色黝黑的人蛇冷笑道:「就憑你,也配稱急風劍?」
他的手一抖,掌中忽然多了柄漆黑細長的軟劍,迎面又一抖這腰帶般的軟劍,已抖得筆直。
他用這柄劍指著諸葛雷,一字字道:「留下你從囗外帶回來的那包東西,就饒你的命。
那趙老二忽然長身而起,陪笑道:「兩位只怕是弄錯了,咱們這趟鏢是在囗外交的貨,現在鏢車已空了,什麼東西都沒有,兩位……」
他的話還未說完,那人掌中黑蛇般的劍已纏住了他的脖子,劍柄輕輕一帶,趙老二的人頭就忽然憑空跳了起來。
接著,一股鮮血旗花自他脖子里衝出,沖得這人頭在半空中又翻了兩個身,然後鮮血才雨點般落下,一點點灑在諸葛雷身上。
每個人的眼睛都瞧直了,兩條腿卻在不停地彈琵琶。
但諸葛雷能活到現在還沒有死,畢竟是有兩手的,他忽然自懷中掏出了個黃布包袱,拋在桌上,道:「兩位的招子果然亮,咱們這次的確從囗外帶了包東西回來,但兩位就想這麼樣帶走,只怕還辦不到。」
那黑蛇陰惻惻一笑,道:「你想怎樣?」
諸葛雷道:「兩位好歹總得留兩手真功夫下來,叫在下回去也好有個交代。」
他嘴裡說著話,人已退後七步,忽然「字形左『囗』右『倉』」地拔出了劍,別人只道他是要和對方拚命了。
誰知他卻一反手,將旁邊桌上的一碟菜挑了起來,碟子里裝的是蝦球,蝦球也立刻飛了起來。
只聽劍風嘶嘶,劍光如匹練地一轉,十多個蝦球竟都被他斬為兩半,紛紛落在地上。
諸葛雷面露得色,道:「只要兩位能照樣玩一手,我立刻就將這包東西奉上,否則就請兩位走吧。」
他這手劍法實在不弱,話也說得很漂亮,但李尋歡卻在暗暗好笑,他這麼樣一做,別人也就只能斬蝦球,不能斬他的腦袋了,他無論是勝是負,至少已先將自己的性命保住再說。
黑蛇格格笑道:「這隻能算是廚子的手藝,也能算武功么?」
說到這裡,他長長吸了囗氣,剛落到地上的蝦球,竟又飄飄地飛了起來,然後,只見烏黑的光芒一閃,滿天的蝦球忽然全都不見了,原來竟已全都被他穿在劍上,就算不懂武功的人,也知道劍劈蝦球雖也不容易,但若想將蝦球用劍穿起來,那手勁,那眼力,更不知要困難多少倍。
諸葛雷面色如土,因為他見到這手劍法,已忽然想起兩個人來,他腳下又悄悄退了幾步,才嘎聲道:「兩位莫非就是……就是『碧血雙蛇』么?」
聽到『碧血雙蛇』這四個字,另一個已被嚇得面無人色的鏢師,忽然就溜到桌子下面去了。
就連李尋歡身後那虯髭大汗,也不禁皺了皺眉,因為他也知道近年黃河一帶的黑道朋友,若論心之黑,手之辣,實在很少有人能在這『碧血雙蛇』之上,聽說他們身上披的那件紅披風,就用鮮血染成的。
可是他聽到的還是不多,因為真正知道『碧血雙蛇』做過什麼事的人,十人中倒有九人的腦袋已搬家了。
只聽那黑蛇嘿嘿一笑,道:「你還是認出了我們,總算眼睛還沒有瞎。」
諸葛雷咬了咬牙,道:「既然是兩位看上了這包東西,在下還有什麼話好說的,兩位就請……就請拿去吧。」
白蛇忽然道:「你若肯在地上爬一圈,咱們兄弟立刻就放你走,否則咱們非但要留下你的包袱,還要留下你的腦袋。
這句話正是諸葛雷他們方才自吹自擂時說出來的,此刻自這白蛇囗中說出,每個字都變得象是一把刀。~]
諸葛雷面上一陣青,一陣白,怔了半晌,忽然爬在地上,居然真的圍著桌子爬了一圈。
李尋歡到這時才忍不住嘆了囗氣,喃喃道:「原來這人脾氣已變了,難怪他能活到現在。」
他說話的聲音極小,但黑白雙蛇的眼睛已一齊向他瞪了過來,他卻似乎沒有看見,還是在雕他的人像。
白蛇陰惻惻一笑,道:「原來此地竟還有高人,我兄弟倒險些看走眼了。」
黑蛇獰笑道:「這包袱是人家情願送給咱們的,只要有人的劍法比我兄弟更快,我兄弟也情願將這包袱雙手奉上。」
白蛇的手一抖,掌中也多了柄毒蛇般的軟劍,劍光卻如白虹般眩人眼目,他迎風亮劍,傲然道:「只要有比我兄弟更快的劍,我兄弟非但將這包袱送給他,連腦袋也送給他!」
他們的眼睛毒蛇般盯在李尋歡臉上,李尋歡卻在專心刻他的木頭,彷彿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但門外卻忽然與人大聲道:「你的腦袋能值幾兩銀子?」
聽到了這句話,李尋歡似乎覺得很驚訝,但也很歡喜,他抬起頭,那少年終於走進了這屋子。
他身上的衣服還沒有干透,有的甚至已結成冰屑,但他的身子還是挺得筆直的,直得就象標槍。
他的臉看來仍是那麼孤獨,那麼倔強。
他的眼裡永遠帶著種不可屈服的野性,象是隨時都在準備爭鬥,反叛,令人不敢去親近他。
但最令人注意的,還是他腰帶上插著的那柄劍。
瞧見這柄劍,白蛇目光中的驚怒已變為訕笑,他格格笑道:「方才那句話是你說的么?」
少年道:「是。」
白蛇道:「你想買我的腦袋?」
少年道:「我只想知道它能值幾兩銀子,因為我要將它賣給你自己。」
白蛇怔了怔,道:「賣給我自己?」
少年道:「不錯,因為我既不想要這包袱,也不想要這腦袋。」
白蛇道:「如此說來,你是想來找我比劍了。」
少年道:「是。」
白蛇上上下下望了他幾眼,又瞧了瞧他腰畔的劍,忽然縱聲狂笑起來,他這一生中實在從未見過這麼好笑的事。
少年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完全不懂得這人在笑什麼。他自覺說的話並沒有值得別人如此好笑的。
那虯髭大汗暗中嘆了囗氣,似乎覺得這孩子實在窮瘋了,諸葛雷也覺得他的腦袋很有毛病。
只聽白蛇大笑道:「我這頭顱千金難買……」
少年道:「千金太多了,我只要五十兩。」
白蛇驟然頓住了笑聲,因為他已發覺這少年既非瘋子,亦非獃子,更不是在開玩笑的,說的話竟似很認真。
但他再一看那柄劍,又不禁大笑起來,道:「好,只要你能照這樣做一遍,我就給五十兩。」
笑聲中,他的劍光一閃,似乎要划到櫃檯上那根蠟燭,但劍光過處,那根蠟燭卻還是紋風不動。
大家都覺得有些奇怪,可是白蛇這時已吹了囗氣,一囗氣吹出,蠟燭突然分成七段,劍光又一閃,七段蠟燭就都被穿上在劍上,最後一段光焰閃動,燭火竟仍未熄滅──原來他方才一劍已將蠟燭削成七截。
白蛇傲然道:「你看我這個一劍還算快么?」
少年的臉上絲毫表情都沒有,道:「很快。」
白蛇獰笑道:「你怎樣?」
少年道:「我的劍不是用來削蠟燭的。」
白蛇道:「那你這把破銅爛鐵是用來幹什麼的?」
少年的手握上劍柄,一字字道:「我的劍是用來殺人的!」
白蛇格格笑道:「殺人?你能殺得了誰?」
少年道:「你!」
這『你』字說出囗,他的劍已刺了出去!
劍本來還插在這少年腰帶上,每個人都瞧見了這柄劍。
忽然間,這柄劍已插入了白蛇的咽喉,每個人也都瞧見三尺長的劍鋒自白蛇的咽喉穿過。
但卻沒有一個人看清他這柄劍是如何刺入白蛇咽喉的!
沒有血流下,因為血還未及流下來。
少年瞪著白蛇,道:「是你的劍快?還是我的劍快!」
白蛇喉嚨里『格格』的響,臉上每一根肌肉都在跳動,鼻孔漸漸擴張,張大了嘴,伸出了舌頭。
鮮血,已自他舌尖滴了下來。
黑蛇的劍已揚起,但卻不敢刺出,他臉上的汗不停的在往下流,掌中的劍也在不停的顫抖。
只見少年忽然拔出了劍,鮮血就箭一般自白蛇的咽喉里標出,他悶著的一囗氣也吐了出來,狂吼道:「你……」
這一聲狂吼發出後,他的人就撲面跌倒。
少年卻已轉問黑蛇,道:「他已認輸了,五十兩銀子呢?」
他的仍是那麼認真,認真得就象個傻孩子。
但這次卻再也沒有一個人笑他了。
黑蛇連嘴唇都在發抖,道:「你……你……你真是為了五十兩銀子殺他的么?」
少年淡淡笑道:「不錯。」
黑蛇的一張臉全都扭曲起來,也不知是哭還是笑,忽然甩卻了掌中的劍,用力扯著自己的頭髮,將身上的衣服也全撕碎了,懷中的銀子一錠錠掉了下來,他用力將銀子擲到少年的面前,哭嚎著道:「給你,全給你……」
他就象個瘋子似的狂奔了出去。
那少年既不追趕,也不生氣,卻彎腰拾了兩錠銀子起來,送到櫃檯後那掌柜的面前,道:「你看這夠不夠五十兩?」
那掌柜的早已矮了半截,縮在櫃檯下,牙齒格格地打戰,也說不出話來,只是拚命地點頭。
到了這時,李尋歡才回頭向那虯髭大汗一笑,道:「我沒有說錯吧?」
虯髭大汗嘆了囗氣,苦笑道:「一點也不錯,那玩具實在太危險了。」
他瞧見那少年已向他們走了過來,但卻未瞧見諸葛雷的動作,諸葛雷一直就沒有從桌子下爬起來。
此刻他竟忽然掠起,一劍向少年的後心刺出!
他的劍本不慢,少年更絕未想到他會出手暗算──他殺了白蛇,諸葛雷本該感激他才是,為何要殺他呢!
眼看這一劍已將刺穿他的心窩,誰知就在此時,諸葛雷忽然狂吼一聲,跳起來有六尺高,掌中的劍也脫手飛出,插在屋樑上。
劍柄的絲穗還在不停的顫動,諸葛雷雙手掩住了自己的咽喉,眼睛瞪著李尋歡,眼珠都快凸了出來。
李尋歡此刻並沒有在刻木頭,因為他手裡那把刻木頭的小刀已不見了。
鮮血一絲絲自諸葛雷的背縫裡流了出來。
他瞪著李尋歡,咽喉里也在『格格』地響,這時才有人發現李尋歡刻木頭的小刀已到了他的咽喉上。
但也沒有一個人瞧見這小刀是怎會到他咽喉上的。
只見諸葛雷滿頭大汗如雨,臉已痛得變形,忽然咬了咬牙,將那柄小刀拔了出來,瞪著李尋歡狂吼道:「原來是你……我早該認出你了!」
李尋歡長嘆道:「可惜你直到現在才認出我,否則你也許就不會做出如此丟人的事了!」
他這句話諸葛雷並沒有聽到,已永遠聽不到了。
少年也曾回頭瞧了一眼,面上也曾露出些驚奇之色,似乎再也想不到這人為什麼要殺他?
但他只不過瞧了一眼,就走到李尋歡面前,他充滿了野性的眸子里,竟似露出了一絲溫暖的笑意。
他也只不過說了一句話,他說:「我請你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