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殿門口火光閃動,劉鶴真手執柴火,靠在妻子臂上,緩緩走進後殿,說道:「還是在這兒睡一會兒吧。」說著徑往神壇走去,瞧模樣便要睡在袁紫衣剛才睡過的稻草之中。胡斐是少年人心性,一見大急,忙道:「劉老爺子,你爬上爬下不便,在地下睡方便得多,我的鋪位讓你。」說著提起包袱,奔到神壇旁邊,伸腳跨上,搶先在稻草堆中躺下了。劉鶴真謝道:「小哥真是心好。」
胡斐躺在稻草之中,隱約聞到一股淡淡的幽香,也不知是出於自己想像,還是袁紫衣當真留下了香澤,心中又喜又愁,又伸手去摸懷中的那隻玉鳳凰。
睡了一會,忽聽得劉鶴真低聲道:「仲萍,這位小哥為人真好,咱夫婦倆須得好好報答他才是。」那名叫仲萍的少婦道:「是啊,若不是他一力遮掩,這廟中躺著的,那就是咱夫妻的兩具屍首啦。」劉鶴真嘆了口氣,說道:「適才當真險到了極處,鍾氏三兄弟若要為難這位小哥,我便是拚了老命不要,也得救他。」仲萍道:「這個自然,別人以俠義心腸相待,我們便得以俠義心腸報答。這位小哥雖是不會武藝,但為人卻勝過不少江湖豪傑呢。」劉鶴真道:「低聲!莫吵醒了他。」接著低低喚了幾聲:「小哥!小哥!」
胡斐並沒睡著,但聽他們極力誇讚自己,料知他又要開口稱謝,未免不好意思,於是假裝睡熟,並不答應。仲萍低聲道:「他睡著了。」劉鶴真道:「嗯!」隔了一會,又低聲道:「仲萍,剛才我叫你獨自逃走,你怎麼不走?」語氣之中,大有責備之意。仲萍黯然道:「唉!你傷勢這麼重,我怎能棄你不顧?」劉鶴真道:「自從我那老伴死後,我只道從此是一世孤苦伶仃了。不料會有你跟著我,對我又是這般恩愛。我又怎捨得跟你分開?可是你知道這封書信干係何等重大,若不送到金面佛苗大俠手中,不知有多少仁人義士要死於非命……」胡斐聽到「金面佛苗大俠」六字,心中一凜,險些兒「啊」的一聲,驚呼出來。他知苗人鳳與自己父親生前有莫大牽連,據江湖傳言,自己父親便死在他手中,但每次詢問撫養自己長大的平四叔,他總說此事截然不確,現下自己年紀尚小,將來定會原原本本的告知。胡斐當年在商家堡中,曾與苗人鳳有過一面之緣,但覺他神威凜凜,當時幼小的心靈之中,對他大為欽服。直到此時,生平遇到的人物之中,真正令他心折的,也只趙半山與苗人鳳兩人而已。趙半山和他拜了把子,苗人鳳卻是沒跟他說過一句話,甚至連眼角也沒瞥過他一下,然而每次想到此人,總覺為人該當如此,才算是英雄豪傑。
只聽仲萍低聲道:「禁聲!此事機密萬分,便在無人之處,也不可再說。」劉鶴真道:「是啦!咱們這番奔走,是為了無數仁人義士,實無半點私心在內。皇天有靈,定須保佑咱們成功。」這幾句話說得正氣凜然。胡斐暗暗佩服,心道:「這是俠義之事,不管苗人鳳於我有恩還是有仇,我定當相助劉鶴真將信送到。」兩夫妻此後不再開口。過了良久,胡斐朦朦朧朧,微有睡意,合上眼正要入睡,忽聽北面又有馬蹄聲響,鍾氏兄弟三乘去而復回。胡斐微微一驚:「這三人再回廟來,此番劉鶴真定難躲過,不如我到廟外去打發了他們。便算不敵,也好讓劉氏夫婦乘機逃走,去送那封要函。」於是將包袱縛在背上,輕輕溜下神壇,走出廟門,向鍾氏三兄弟的坐騎迎去。此時大雨已停,路面積水盈尺,胡斐踐水奔行,片刻之間,黑暗中見三騎馬頭尾相接地奔來。他在路中一站,雙手張開,大聲喝道:「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要從此過,留下買路錢!」當頭的鍾老三啞然失笑,喝道:「哪裡鑽出來的小毛賊!」一提馬韁,便往胡斐身上衝來。胡斐左手倏地伸出,抓住馬韁一勒,那馬這一衝不下數百斤之力,但被他一勒,登時倒退了幾步。他跟著使出借力之技,順著那馬倒退之勢,一送一掀,一匹高頭大馬竟然站立不定,砰的一聲,翻倒在地。總算鍾老三見機得快,先自躍在路邊。
這一來,鍾氏三兄弟盡皆駭然,鍾老大與鍾老二同時下馬,三人手中已各持了一件奇形兵刃。這時即將黎明,但破曉之前,有一段短短時光天色更暗,兼之大雨雖停,滿天黑雲迄未消散,胡斐雖睜大了眼睛,仍瞧不清三人手中持的是什麼兵刃。
只聽得一人粗聲粗氣地說道:「鄂北鍾氏兄弟行經貴地,未曾登門拜訪,極是失禮。請教閣下尊姓大名。」他三人聽胡斐口音稚嫩,知他年歲不大,本來絲毫沒放在心上,待見他一勒一推,竟將一匹健馬掀翻在地,這功夫實是非同小可,不由得聳然改容。老大鍾兆英出口叫字型大小,言語之中頗具禮敬。胡斐雖然滑稽多智,生性卻非輕浮,聽得對方說話客氣,便道:「在下姓胡,沒請教三位大號。」
鍾兆英心想:「我鍾氏三雄名滿天下,武林中人誰不知聞?你聽了『鄂北鍾氏兄弟』六字,還要詢問名號,見識也忒淺了。」於是答道:「在下草字兆英,這是我二弟兆文,三弟兆能。我三兄弟有急事在身,請胡大哥讓道。胡大哥既在此處開山立櫃,我們兄弟回來,定當專誠道謝。」說著將手一拱。以他一個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對後輩說話如此謙恭,也算是難得之極,只因他見胡斐一出手便顯露了極強的武功,知道此人極是難斗,又想他未必只是孤身一人,若是另有師友在側,那就更加棘手了。胡斐抱拳還禮,說道:「鍾老師太過多禮。三位可是去找那劉鶴真夫婦么?」這時天色漸明,鍾氏三雄已認出這眼前之人,便是適才在湘妃廟所見的鄉下少年。三兄弟互瞧了一眼,均想:「這次可走了眼啦,原來這小子跟劉鶴真夫婦是一路。」晨光熹微之中,胡斐也已瞧明白鍾氏三兄弟手中的奇形兵刃,但見鍾兆英手執一塊尺許長的鐵牌,上面隱約刻得有字;鍾兆文拿的是一根哭喪棒;鍾兆能手持之物更是奇怪,竟是一桿插在死人靈座上的招魂幡,在晨風之中一飄一盪,模樣詭奇無比。三人相貌醜陋,衣著怪異,再經這三件兇險的兵刃一襯,不用動手已令人氣為之奪。胡斐只怕他們突然發難,自己可不知這三件奇門兵刃的厲害之處,當下全神戒備,不敢稍有怠忽。鍾兆英道:「閣下跟劉鶴真老師怎生稱呼?」胡斐道:「在下和劉老師今日是第二次見面,素無淵源。只是見三位相逼過甚,想代他說一個情。常言道得好:能罷手時便罷手,得饒人處且饒人。劉老師夫婦既已受傷,三位便容讓幾分如何?」鍾兆文心中急躁,暗想在此耗時已久,莫要給劉鶴真乘機走了,當下向大哥使個眼色,慢慢移步,便想從胡斐身旁繞過。胡斐雙手一伸,說道:「三位跟劉老師有什過節,在下全不知情。但那劉老師有要事在身,且讓他辦完之後,三位再找他晦氣如何?那時在下事不幹己,自然不敢冒昧打擾。」鍾兆文怒道:「我們就是不許他去辦這件事。你到底讓不讓道?」胡斐想起劉鶴真夫婦對答之言,說那通書信干連著無數仁人義士的性命,眼見這鍾氏三兄弟形貌兇狠,顯然生平作惡多端,料想今日若不動手,此事難以善罷,於是哈哈一笑,說道:「要讓路那也不難,只須買路錢三百兩銀子。」鍾兆文大怒,一擺哭喪棒,上前便要動手。鍾兆英左手一攔,說道:「二弟且慢!」探手入懷,取出四隻元寶,道:「這裡三百兩銀子足足有餘,便請取去。」鍾兆文叫道:「大哥,你幹什麼?」他想鍾氏三雄縱橫荊楚,怎能對一個後輩如此示弱?但鍾兆英知道事機急迫,非儘快將劉鶴真截下不可,事有輕重緩急,胡斐這樣一個無名少年,合三兄弟之力勝之不武,但稍有耽擱,那便誤了大事,因此他說要買路錢,便取三百兩銀子給他。這一著卻也大出胡斐的意料之外,他笑嘻嘻地搖了搖頭,並不伸手去接,說道:「多謝,多謝!鍾老師說這四隻元寶不止三百兩,可是晚輩的定價只是一百兩銀子一位,三位共是三百兩,倘若多取,未免太不公道。這樣吧,咱們同到前面市鎮,找一家銀鋪,請掌柜的仔細秤過,晚輩只要三百兩,不敢多取一分一毫……」鍾氏三雄聽到此處,垂下的眉毛都豎了上來。鍾兆英將銀子往懷裡一放,說道:「二弟,三弟,你們先走。」向胡斐叫道:「亮兵刃吧。在下討教老弟的高招。」
胡斐見他神閑氣定,實是個勁敵,自己單刀已給袁紫衣搶走,此時赤手空拳斗他三人,只怕難以取勝。他一想到袁紫衣,心中微微一甜,但隨即牙齒一咬,心思若非你取去我的兵刃,此時也不致處此險境,眼見鍾兆文、兆能兄弟要從自己身側繞過,卻如何阻擋?心念動處,倏地側身搶上兩步,右拳伸出,砰的一聲,擊在鍾兆英所乘的黃馬鼻上。這一拳他用了重手法,正是胡家拳譜中所傳極厲害的殺著。那黃馬立時腦骨碎裂,委頓在地,一動也不動的死了。這一下先聲奪人,鍾氏三雄都是一呆。胡斐順手抓起黃馬的馬鞍,微一用力,馬肚帶已然迸斷,他將馬鞍擋在胸前,雙手各持一根鐙帶,說道:「得罪了!只因在下未攜兵刃,只好借這馬鞍一用。」說著左手的鐵鐙揮出,襲向鍾兆文的面門,右手鐵鐙橫擊鍾兆能右脅,雙鐙齊出,已攔住兩人去路。鍾氏三雄又驚又怒。三兄弟本來都使判官筆,但八年前敗於苗人鳳手下,引為奇恥大辱,從此棄筆不用,三人各自練了一件奇形兵刃,八年苦功,武功大進,滿心要去和苗人鳳再決雌雄,豈知在這窮鄉僻壤之間,竟受這無名少年的折辱?鍾兆英一聲呼嘯,兆文、兆能齊嘯相應、嘯聲中陰風惻惻,寒氣森森,胡斐聽了,不由得心驚,只見三人舉起鐵靈牌、哭喪棒、招魂幡,分自三面攻上,當即將馬鞍護在胸前當作盾牌,雙手舞動鐵鐙,便似使著一對流星錘,居然有攻有守。他拳腳和刀法雖精,卻不似袁紫衣般精通多家門派武功,這流星錘的功夫他從未練過,只是仗著心靈手快,武學根底高人一等,這才用以施展抵擋。雖說一法通,萬法通,武學高強之士即是一竹一木在手,亦能用以克敵護身,但鍾氏三雄究是一流好手,以本身功力而論,每人均較他深厚。幸好他全然不會流星錘的招術,這才與三人拆了二三十招,尚未落敗。原來鍾氏三雄見多識廣,見胡斐拿了兩隻馬鐙當作流星錘使,即便著意辨認他的武功家數。只見他右手馬鐙橫擊而至,心想這是山東青州張家流星錘法中的一招「白虹貫日」,左手馬鐙也必順勢橫擊。哪知胡斐見鍾兆文的哭喪棒正自下向上挑起,頭頂露出空隙,當即抖動馬鐙,當頭壓落。鍾氏三雄心中奇怪:「這是什麼家數?」
胡斐見鍾兆文舉棒封格,右手馬鐙徑向鍾兆能掃去。三兄弟暗暗點頭,心想:「是了,原來他是陝西延州褚十錘的門下,這一下『揚眉吐氣』,下半招定是將雙鐙當胸直盪過來了。」三人見過他推馬擊馬,膂力極其沉雄,若是雙錘當胸直盪,倒是大意不得,當下三人各舉兵刃挺在胸間,齊運真力,要硬接硬架他這一盪。不料胡斐全不知「揚眉吐氣」是什麼招數,眼見三人舉兵刃護胸,雙鐙驀地下掠,擊向三人下盤。三兄弟嚇了一跳:「怎麼用起『翻天覆地』的招數來?」鍾兆能一面招架,一面叫道:「喂,太原府『流星趕月』童老師是你什麼人?莫非大水衝倒龍王廟么?」原來山西太原府童老師童懷道善使流星雙錘,外號人稱「流星趕月」,和鍾氏三雄是莫逆之交,那「翻天覆地」的招數,正是他門中的單傳絕技,別家使流星錘的決不會用。胡斐誤打誤撞,這一招使得依稀彷彿,他聽鍾兆能相詢,笑道:「童老師是我師弟。」跟著雙鐙直揮過去。鍾兆能「呸」的一聲,罵道:「混小子胡說八道!」三人見他馬鐙的招數神出鬼沒,沒法摸准他武學師承,均自奇怪:「我們數十年來足跡遍天下,哪一家哪一派的流星錘沒見過?這小子卻真是邪門。」
本來動手比武,若能識得對方的武功家數,自能占敵機先,處處搶得上風,但鍾氏三雄連猜幾次全都猜錯,心神一亂,所使的招數竟然大不管用。這皆因胡斐神拳斃馬,使得三人心有所忌,否則也用不著辨認他家數門派,一上手便各展絕招,胡斐早已糟了。二十餘招之後,鍾氏三雄見他雙鐙的招數雖然奇特,威力卻也不強,於是各展八年來苦練的絕技,牌、棒、幡三件奇形兵刃的怪招源源而至。鍾兆英的靈牌是鑌鐵鑄成,走的全是剛猛路子,硬打硬砸,胡斐此時看得清楚,牌上寫的是「一見生財」四字。鍾兆能的招魂幡卻全是柔功,那幡子布不像布,革不像革,馬鐙打上去全不受力,但若給幡子拂中身體,想來滋味定然極不好受。鍾兆文的哭喪棒卻是介乎剛柔之間,大致是桿棒的路子,卻又雜著鞭鐧的家數。三兄弟兵刃不同,但三件兵刃的木柄仍是當判官筆使,剛柔相濟,互輔互成。胡斐暗暗叫苦,知道再斗片刻,非敗不可,突然雙掌迴轉,托在馬鞍之後,向外急推。這一推之力勢道不小,呼的一聲響,馬鞍疾飛而前。
鍾氏三雄急躍閃開,不知他又要出什麼怪招。胡斐大聲說道:「在下本是好心勸架,並沒跟三位動手之意,因此赤手空拳,沒帶兵器,用這馬鞍子怎能夠斗得過三位當世英雄?今日算我認輸便是。」說著閃身讓在道旁。鍾氏三雄明知他出言相激,但因有要事在身,不願跟他糾纏。鍾兆能便道:「好吧,下次你取得趁手兵刃,我們再領教高招。」說著拔足便走。
胡斐笑道:「下次,下次,好一個下次!原來鍾氏三兄弟是如此這般的人物。」鍾兆文怒道:「什麼如此這般?你自己沒兵刃,又怪得誰來?」胡斐道:「我倒有個妙法,就只恐你們不敢跟我比試。」鍾氏三雄經他一激再激,再也忍耐不住,齊聲道:「你划下道兒吧!」鍾兆英跟著說道:「我兩位兄弟在這裡領教,在下卻要少陪。」說著縱身躍起。
胡斐跟著躍起,雙手在空中一攔。鍾兆英沒想到他身法竟是如此迅捷,鐵牌一抖,迎面打去。胡斐拳腳功夫卻勝他甚多,當下不閃不避,身子尚未落地,右手已跟著迴轉,抓住了他右腕,一抖一扭,鍾兆英手中的鐵牌竟險些給他奪去。兆文、兆能齊吃一驚,分自左右攻到,相助兄長。胡斐一聲長笑,向後躍開丈許,順勢在道旁一株松樹上折了根樹枝,說道:「三位敢不敢試試我的刀法?」
鍾兆英這一下雖沒給他奪去鐵牌,但手腕已給抓得隱隱生疼,心中更是加了三分疑懼,暗想:「這少年實非尋常之輩,我若孤身去追劉鶴真,留下二弟三弟在此,實是放心不下,須得合兄弟三人之力,先料理了他。縱有耽擱,也說不得了。」鍾兆文見胡斐手中拿了一根四尺來長的松技,不知搗什麼鬼,眼望大哥,聽他的主意。鍾兆英沉住了氣,說道:「閣下要比刀法,可惜我們也沒攜得單刀,否則倒也可奉借。」胡斐道:「咱們素不相識,自無深仇大怨,比武只求點到為止,是也不是?」鍾兆英道:「不錯!」胡斐用左手摺去松枝上的椏叉細條,只剩下光禿禿的一根枝條,說道:「這松枝便算是一柄刀,三位請一齊上來。咱們話說在先頭,這松枝砍在何處,便算是鋼刀砍中。鍾氏三兄弟說話算不算數?」鍾兆英見他如此託大,心中更是有氣,大聲道:「鍾氏三雄信義之名早遍江湖,那時你這位小兄弟可還沒出世呢。」胡斐道:「如此最好,看刀吧!」舉起松枝,刷的一招橫砍。鍾兆文自後搶上,提棒便打。胡斐斜躍避開,松枝已斬向鍾兆能頸中。鍾兆能倒轉幡桿,往他松枝上砸去,同時鍾兆英的鐵牌也已打到。那胡家刀法真有鬼神莫測之變,鍾氏三雄武功雖強,但胡斐一將那松枝當作刀使,立時著著搶攻,在三人之間穿插來去,砍削斬劈,一根小小的松枝,竟然顯出了無窮威力。鍾氏三雄越斗越奇,只見他這松枝決不與三般兵刃碰撞,但乘暇抵隙,招招都殺向自己的要害。被松枝擊中雖然無礙,但有約在先,決不能讓它碰到身體。鍾兆文焦躁起來,揮棒橫掃,猛砸胡斐脛骨。他三兄弟每一招都是互有呼應,只待胡斐躍起相避,鍾兆能的招魂幡便從他頭頂蓋落,兆英的鐵牌卻猛擊他的右腰。哪知胡斐並不躍起,反而搶前一步,直欺入懷,手起枝落,松枝已擊中鍾兆文的左肩。這一招凌厲之極,那松枝如換成了鋼刀,鍾兆文的一條左臂已立時被卸了下來。這松枝的一擊自然傷他不著什麼,但鍾兆文面色大變,叫道:「罷了,罷了!」將哭喪棒往地下一拋,垂手退開。鍾兆英、鍾兆能兄弟心中一寒,牌幡卻舞得更加緊了,各施殺著,只盼能將胡斐打中,扯個平手。但過不數招,鍾兆英頸中給松枝一拖而過,鍾兆能卻是右腿上被松枝划了一下。兩人相顧慘然,一齊拋下兵刃。突然間鍾兆英「哇」的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胡斐見他們信守約言,暗想這三兄弟雖然兇惡,說話倒是作得准,他自知並未下手打傷鍾兆英,他口吐鮮血,定是急怒攻心所致,心下頗感歉疚,雙手一拱,待要說幾句來交代。鍾兆能哼了一聲,說道:「閣下武技驚人,佩服佩服!只是年紀輕輕,不走正途。可惜了一副好身手。」胡斐愕然道:「我怎地不走正途了?」鍾兆文怒道:「三弟,還跟他說些什麼?」扶起鍾兆英騎上馬背,牽著韁繩便走。
三件奇門兵刃拋在水坑之中,誰都沒再去拾。胡斐眼見三人掉頭不顧而去,地下剩下一匹死馬,三件兵刃,心中頗有感觸,瞧了好一陣子,這才迴向古廟。
走進廟中,前殿後殿都不見劉鶴真夫婦的人影,知他二人已乘機遠去,想起剛才做了一件好事,心中也不禁有得意之感,又想:「那苗人鳳不知住在何處?此人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武功不知如何了得?」這人與自己過世了的父親有莫大關連,當日商家堡一見,自己拳經刀譜的頭上兩頁,也是憑著他的威風才從閻基手中取回,此後時時念及,此刻很想跟著劉鶴真夫婦去瞧瞧,但那鳳天南雖然逃去,去必不遠,此仇不報,非丈夫也,到底是追蹤哪一個好,一時竟自打不定主意。他低頭尋思,又從故道而回,走到適才與鍾氏三雄動手之處,只見地下的三件奇門兵刃已然不見,那匹死馬卻兀自橫卧在地。他大是奇怪:「我這一來一去,只是片刻間的事,這時天色尚早,不會有過路之人順手撿了去,難道鍾氏兄弟去而復回么?」他在四處巡視,不見有異,一路察看,終於在離相鬥處十餘丈的一株大樹榦上,看到一個污泥的足印。這足印離地約莫一丈三尺高,印在樹榦不向道路的一面,若非細心檢視,決不會看到。足印的污泥甚濕,當是留下不久,而足印的鞋底纖小,又顯是女子的鞋印。
他心中一動:「難道是她?我和鍾氏三雄相鬥之時,她便躲在樹上旁觀?」想到這裡,一顆心怦怦亂跳,立即縱身而起,攀住一根樹榦翻身上樹,果然在一根橫枝之上,又見到兩個並列的女子濕泥足印,在橫枝之旁,卻有一根粗大的樹枝被踏斷了,斷痕甚新。他反感疑惑:「倘若是袁姑娘,以她的輕身功夫,決不會踏斷這根樹枝。」再攀上一看,只見另一根橫枝上又有兩隻並列的男子腳印。他心中疑竇立時盡去,卻不由得感到一陣失望:「原來是劉鶴真夫婦在這裡偷看。」然而心中剛明白了一個疑竇,第二個、第三個疑竇跟著而來:「他二人身負重傷,怎能竄高躲在此處,我竟絲毫沒有察覺?鍾氏三雄既去,他們怎又不出聲跟我招呼?」轉念一想:「啊,是了。他們本來只道我不會武藝,但突見我打敗鍾氏三雄,心中起疑,只怕我於他們有所不利,是以不敢露面。江湖間風波險惡,處處小心在意,原是前輩的風範。又何況他們有要事在身,怎能大意?」想到這裡,便即釋然,只見兩排帶泥足印在草叢間向東北而去,他起了好奇之心,便順著足印向前追蹤。整夜大雨之後遍地泥濘,這一男一女的足印甚是清晰,跟隨時毫不費力,但見兩對足印始終避開道路,在草叢間曲曲折折地穿行。跟了一個多時辰,到了一個小市鎮,鎮外足跡雜沓,再也分不清楚了。胡斐心想:「他二人餓了一晚,此時必要打尖,就只怕他們只買些饅頭點心,便穿鎮而去,那便不易追尋。」於是在鎮口的山貨店裡買了一件蓑衣一頂斗笠,穿戴起來,將大半個臉都遮住了,走到鎮上幾家飯店和騾馬行去探視。瞧了幾家都不見影蹤,這市鎮不大,轉眼便到了鎮頭,正要回過身來,自行去買飯吃,忽聽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大嫂,有針線請相借一使。」正是劉鶴真之妻的聲音。他低頭從斗笠下斜眼看去,見話聲是從一家民居中發出,心想:「他夫婦怕敵人跟蹤,是以不敢住店。」又想:「瞧他們這等嚴加防備的模樣,只怕除了鍾氏兄弟,尚有極厲害的對頭和他們為難。一不做,二不休,我索性暗中保護,務必讓他們將書信送到苗大俠手中。」回頭不到七八家門面,便是一家小客店,於是找一個房住了,一直注視劉鶴真借住的那家人家。直到傍晚,劉鶴真夫婦始終沒有露面。胡斐心想:」前輩做事真是仔細,他們定要待天黑透了方才啟程。」果然待到二更天時,望見劉鶴真夫婦從那民居中出來,疾奔出鎮,腳步迅捷,顯然身上並未受傷。
胡斐心想:「原來他們先前的受傷全是假裝,不但瞞過了鍾氏兄弟,連我也給瞞過了。」他不敢怠慢,躍出窗戶,跟隨在後。只見劉鶴真腋下挾著一個長長的包裹,不知包著什麼東西。他的輕身功夫比劉鶴真高明得多,悄悄跟隨在後,料想劉氏夫婦定然毫不知覺。
跟著二人走了五六里路,來到孤零零的一所小屋之前,只見劉鶴真打個手勢,命妻子伏在草叢之中,走上幾步,朗聲道:「金面佛苗大俠在家么?有朋友遠道來訪。」只聽屋中一人說道:「是哪一位朋友?恕苗人鳳眼生,素不相識。」這話聲並不十分響亮,胡斐聽在耳中只覺又是蒼涼,又是醇厚。劉鶴真道:「小人姓鍾,奉鄂北鬼見愁鍾氏兄弟之命,有要函一通送交苗大俠。」胡斐大是驚奇:「怎麼那信是鍾氏兄弟的?他們卻何以又要攔阻?」只聽苗人鳳道:「請進吧!」屋中點起燈火,呀的一聲,木門打開。胡斐伏在一株栗樹之後,但見一個極高極瘦的人影站在門框之間,頭頂幾要碰到門框,右手執著一隻燭台。劉鶴真拱手行禮,走進屋中。胡斐待兩人進屋,便悄悄繞到左邊窗戶下偷瞧。苗人鳳道:「另外兩位不進來么?」劉鶴真心想:「哪裡還有兩位?」口中含糊答應。胡斐一聽苗人鳳說到「另外兩位」,心中一驚:「這苗人鳳果然厲害之極,我腳步聲雖輕,他卻早知共有三人同來。」心想在此偷看,他也必定知覺,正想退開,忽聽劉鶴真道:「鍾氏兄弟八年前領教了苗大俠的高招,佩服得五體投地,現下另行練了三件兵刃,特命小人先送給苗大俠瞧瞧,以免動手之際,苗大俠說他們兵刃怪異,佔了便宜。」說著打開包裹,嗆啷啷幾聲響,將三件兵器抖在桌上。
胡斐覺得他的舉動越來越是不可思議,俯眼到窗縫上向內張望,但見桌上三件兵器正是那鐵靈牌、哭喪棒和招魂幡,兵刃上泥污斑斑,兀自未擦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