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斐道:「尊駕好意,兄弟心領,從此刻起,咱們誰也不欠誰的情。」說著拉著程靈素的手,翻身進了石屋。但聽得背後風聲呼呼,好幾件暗器射來,他用力一推大門,托托托幾聲,幾件暗器都釘上了門板。群盜大聲唿哨,沖近門前。胡斐搶到窗孔,拾起桌上的鋼鏢,對準攻得最近的大盜擲了出去。他仍不願就此而下殺手,這一鏢對準了那大盜肩頭。那大盜「啊」的一聲,肩頭中鏢,這人極是兇悍,竟自不退,叫道:「眾兄弟,今日連這一個小子也收拾不下,咱們還有臉回去嗎?」群盜連聲吆喝,四面衝上。只聽得東邊和西邊的石牆上同時發出撞擊之聲,顯然這兩面因無窗孔,盜眾不怕胡斐發射暗器,正用重物撞擊,要破壁而入。胡斐連發暗器,南北兩面的盜伙向後退卻,東西面的撞擊聲卻絲毫不停。程靈素取出七心海棠所制蠟燭,又將解藥分給胡斐、馬春花和病倒在床的婦人,叫他們含在嘴裡,一待敵人攻入,便點起蠟燭,薰倒敵人。但程靈素的毒藥對付少數敵人固然應驗如神,敵人大舉來攻,對之不免無濟於事。預備這枝蠟燭,也只是儘力而為,能多傷得一人便減弱一分敵勢,至於是否能衝出重圍,實在毫無把握。便在此時,禿的一響,西首的石壁已被攻破一洞,只見群盜害怕胡斐厲害,卻無人膽敢孤身鑽進,但破洞勢將越鑿越大,總能一擁而入。胡斐見情勢緊迫,暗器又已使完,在石屋中四下打量,要找些什麼重物來投擲傷敵。程靈素叫道:「大哥,這東西再妙不過。」說著俯身到那病婦的床邊,伸手在地下一按,雙手舉起,兩手掌上白白的都是石灰。原來鄉人在此燒石灰,石屋中積有不少。胡斐叫道:「妙極!」嗤的一聲,扯下長袍的一塊衣襟,包了一大包石灰,猛地縮身一衝,竟從破孔中鑽了出去,閉住眼睛,右手一揚,一包石灰撒出,立即鑽回石屋。群盜正自計議如何攻入石屋,如何從破孔中衝進而不致為胡斐所傷,那料得到他反客為主,竟從破洞中攻將出來?這一大包石灰四散飛揚,白霧茫茫,站得最近的三名大盜眼中登時沾上,劇痛難當,一齊失聲大叫。
胡斐突擊成功,一轉身,程靈素又遞了兩個石灰包給他。胡斐道:「好!」從石灶上扳下一塊大石,伸左手高高舉起,飛身一躍,忽喇喇一聲響,屋頂撞破了一個大洞。他二次躍起時從屋頂中鑽出,兩個石灰包揚處,群盜中又有人失聲驚呼。程靈素連包幾個石灰包,放在鐵鍋中遞上屋頂,胡斐東南西北一陣拋打,群盜又叫又罵,退入了林中。這一股群盜七八人眼目受傷,一時不敢再逼近石屋。如此相持了一個多時辰,群盜不敢過來,胡斐等卻也不敢衝殺出去,一失石屋的憑藉,那便無法以少抗眾。胡斐和程靈素有說有笑,兩人同處患難,比往日更增親密。馬春花卻有點兒神不守舍,只是低頭默默沉思,既不外望敵人,對胡程兩人的說話也似聽而不聞。
胡斐道:「咱們守到晚間,或能乘黑逃走。今夜倘若走不脫,二妹,那要累得你送一條小命了,至於我歪拳有敵牛耕田這老小子的老命,嘿,嘿!」說著伸手指在上唇一摸,笑道:「早知跟姓牛的無關,這撇鬍子倒有點捨不得了。」程靈素微微一笑,低聲道:「大哥,待會如果走不脫,你救我呢,還是救馬姑娘?」
胡斐道:「兩個都救。」程靈素道:「我是問你,倘若只能救出一個,另一個非死不可,你便救誰?」
胡斐微一沉吟,說道:「我救馬姑娘!我跟你同死。」程靈素轉過頭來,低低叫了聲:「大哥!」伸手握住了他手。胡斐心中一震,忽聽得屋外腳步聲響,往窗孔中一望,叫道:「啊喲,不好!」只見群盜紛紛從林中躍出,手上都拖著樹枝柴草,不住往石屋周圍擲來,瞧這情勢,顯是要行火攻。胡斐和程靈素手握著手,相互看了一眼,從對方的眼色之中,兩人都瞧出處境已是無望。馬春花忽然站到窗口,叫道:「喂,你們領頭的人是誰?我有話跟他說。」群盜中站出一個瘦瘦小小的老者,說道:「馬姑娘有話,請吩咐小人吧!」馬春花道:「我過來跟你說,你可不得攔著我不放。」那老者道:「誰有這麼大膽,敢攔住馬姑娘了?」馬春花臉上一紅,低聲道:「胡兄弟,程家妹子,我出去跟他們說幾句話再回來。」胡斐忙道:「啊,使不得,強盜賊骨頭,怎講信義?馬姑娘你這可不是自投虎口?」馬春花道:「困在此處,事情總是不了。兩位高義,我終生不忘。」胡斐心想:「她是要將事情一個兒承當,好讓我兩人不受牽累。她孤身前往,自是凶多吉少,救人不救徹,豈是大丈夫所為?」眼看馬春花甚是堅決,已伸手去拔門閂,說道:「那麼我陪你去。」馬春花臉上又是微微一紅,道:「不用了。」程靈素實在猜測不透,馬春花何以會幾次三番的臉紅?難道她對胡大哥竟也有情?想到此處,不由得自己也臉紅了。胡斐道:「好,既是如此,我去擒一個人來,作為人質。」馬春花道:「胡兄弟,不必……」話未說完,胡斐已右手提起單刀,左手一推大門,猛地沖了出去。群盜齊聲大呼。胡斐展開輕功,往斜刺里疾奔。群盜齊聲呼叫:「小子要逃命啦!」「石屋裡還有人,四下里兜住。」「小心,提防那小子使詭。」呼喝聲中,胡斐的人影便如一溜灰煙般撲到了群盜之中。兩名盜伙握刀來攔,胡斐頭一低,從兩柄大刀下鑽了過去,左手一勾,想拿左首那人手腕。豈知那人手腳甚是滑溜,單刀橫掃,胡斐迫得舉刀一封,竟沒拿到。這麼稍一耽擱,又有三名大盜撲了上來,兩條鋼鞭,一條鏈子槍,登時將胡斐圍在垓心。胡斐大聲一喝,提刀猛劈,噹噹當三響過去,兩條鋼鞭落地,鏈子槍斷為兩截,這三刀使的是極剛極猛之力,雖打落了敵人三般兵刃,但他的單刀也是刃口卷邊,難以再用。盜眾見他如此神勇,不自禁的向兩旁讓開。
那老者喝道:「讓我來會會英雄好漢!」赤手空拳,猱身便上。胡斐一驚:「此人身手沉穩,大是勁敵。」左手一揚,叫道:「照鏢!」那老者住足凝神,待他鋼鏢擲來。那知胡斐這一下卻是虛招,左足一點,身子忽地飛起,越過兩名大盜的頭頂,右臂一長,已將一名大盜揪下馬來。他抓住了這大盜的脈門,跟著翻身上馬,從人叢中硬闖出來。
那馬被胡斐一腳踢在肚腹,吃痛不過,向前急竄。盜眾呼喝叫罵,有的乘馬,有的步行,隨後追趕。那馬奔出數丈,胡斐只聽得腦後風生,一低頭,兩枚鐵錐從頭頂飛過,去勢奇勁,發錐的實是高手。胡斐在馬上轉過身來,倒騎鞍上,將那大盜舉在胸前,叫道:「發暗器啊,越多越好!」那大盜給扣住脈門,全身酸軟,動彈不得。胡斐哈哈大笑,伸腳反踢馬腹,只踢了一腳,那馬撲地倒了,原來當他轉身之前,馬臀上先已中了一枚鐵錐,穿腹而入。胡斐一縱落地,橫持大盜,一步步的退入石屋。群盜怕他加害同伴,竟是不敢一擁而上。群盜枉自有二十餘名好手,卻給他一人倏來倏去,橫衝直撞,不但沒傷到他絲毫,反給他擒去一人。群盜相顧氣沮,心下固自惱怒,卻也不禁暗暗佩服。馬春花喝彩道:「好身手,好本事!」緩步出屋,向群盜中走去,竟是空手不持兵刃。
群盜見她走近,紛紛下馬,讓出一條路來。馬春花不停步的向前,直到離石屋二十餘丈之處的樹林邊,這才立定。胡斐和程靈素在窗中遙遙相望,見馬春花背向石屋,那老者站在她面前說話。程靈素道:「大哥,你說她為什麼走得這麼遠?若有不測,豈不是相救不及?」胡斐「嗯」了一聲,他知程靈素如此相問,其實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果然,程靈素接著就把答案說了出來:「因為她和群盜說話,不願給咱兩個聽見!」胡斐又是「嗯」的一聲。他知道程靈素的猜測不錯,可是,那又為什麼?
胡斐和程靈素聽不到馬春花和群盜的說話,但自窗遙望,各人的神情隱約可見。程靈素道:「大哥,這盜魁對馬姑娘說話的模樣,可恭敬得很哪,竟沒半點飛揚囂張。」胡斐道:「不錯,這盜魁很有涵養,確是個勁敵。」程靈素說道:「我瞧不是有涵養,倒像是僕人跟主婦稟報什麼似的。」胡斐也已看出了這一節,心中隱隱覺得不對,但想這事甚為尷尬,不願親口說出。程靈素瞧了一會,又道:「馬姑娘在搖頭,她定是不肯跟那盜魁去。可是她為什麼……」突然側過頭來,瞧著胡斐的臉,心中若有所感,又回頭望向窗外。
胡斐道:「你要說什麼?你說她為什麼……怎地不說了?」程靈素道:「我不知道該不該問你。問了出來,怕你生氣。」胡斐道:「二妹,你跟我在這兒同生共死,咱們之間還有什麼不能說的?我什麼都不會瞞你。」程靈素道:「好!馬姑娘跟那盜魁說話,為什麼不是發惱,卻要臉紅?這還不奇,為什麼連你也要臉紅?」胡斐道:「我在疑心一件事,只是尚無佐證,現下還不便明言。二妹,你大哥光明磊落,決無不可對人言之事。你信得過我么?」程靈素見他神色懇切,心中很是高興,微笑道:「那你是在代她臉紅了。旁人的事,我管不著。只要你很好,那就好了。」胡斐道:「我初識馬姑娘之時,是個十三四歲的拖鼻涕小廝。她見我可憐,這才給我求情……」說到這裡,抬頭出了會神,只見天邊晚霞如火燒般紅,輕輕說道:「該不該這樣,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她是好人……她良心是挺好的。」這時他身後那大盜突然一聲低哼,顯是穴道被點後酸痛難當。胡斐轉身在他「章門穴」上一拍,又在他「天池穴」上推拿了幾下,解開了他的穴道,說道:「事出無奈,多有得罪,請勿見怪。尊駕高姓大名。」
那大盜濃眉巨眼,身材魁梧,對胡斐怒目而視,大聲道:「我學藝不精,給你擒來,要殺要剮,便可動手,多說些什麼?」胡斐見他硬氣,倒欽服他是條漢子,笑道:「我跟尊駕從沒會過,無冤無仇,豈有相害之意?只是今日之事處處透著奇怪,在下心中不明,老兄能不能略加點明?」那大盜厲聲道:「你當我汪鐵鶚是卑鄙小人么?憑你花言巧語,休想套問得出我半句口供。」程靈素伸了伸舌頭,笑道:「你不肯說姓名,這不是說了么?原來是汪鐵鶚汪爺,久仰久仰。」汪鐵鶚呸的一聲,罵道:「黃毛小丫頭,你懂得什麼?」
程靈素不去理他,向胡斐道:「大哥,這是個渾人。不過他鷹爪雁行門的前輩武師,跟小妹頗有點交情。周鐵鷦、曾鐵鷗他們見了我都很恭敬。你就不用難為他。」說著向胡斐眨了眨眼睛。汪鐵鶚大是奇怪,道:「你識得我大師兄、二師兄么?」語氣登時變了。程靈素道:「怎麼不識?我瞧你的鷹爪功和雁行刀都沒學得到家。」汪鐵鶚道:「是!」低了頭頗為慚愧。原來鷹爪雁行門是北方武學中的一個大門派。門中大弟子周鐵鷦、二弟子曾鐵鷗在江湖上成名已久。程靈素曾聽師父說起過,知道他門中這一代的弟子,取名第三字多用「鳥」旁,這時聽汪鐵鶚一報名,又見他使的是雁翎刀,自然一猜便中。至於汪鐵鶚的武功沒學到家,更是不用多說,他武功倘若學得好了,又怎會給胡斐擒來?但汪鐵鶚腦筋不怎麼靈,聽程靈素說得頭頭是道,居然便深信不疑。程靈素道:「你兩位師哥怎麼沒跟你一起來?我沒見他們啊。」其實她並不識得周鐵鷦、曾鐵鷗,但想這兩人威名不小,若在盜群之中,必是領頭居首的人物,但那瘦老人和其餘幾個盜首都不使刀,想來周曾二人必不在內。這一下果然又猜中了。汪鐵鶚道:「周師哥和曾師哥都留在北京。干這些小事,怎能勞動他兩位的大駕?」言下甚有得意之色。程靈素心道:「他二人留在北京,難道這伙盜黨竟是從北京來的?我再誆他一誆。」於是輕描淡寫的道:「天下掌門人大會不久便要開啦。你們鷹爪雁行門定要在會裡大大露一露臉。你總要回北京趕這個熱鬧吧?」江鐵鶚道:「那還用說?差使一辦妥,大夥全得回去。」
胡斐和程靈素心中都是一怔:「什麼差使?」程靈素道:「貴寨眾位當家的受了招安,給皇上出力,那是光祖耀宗的事哪。」不料這一猜測可出了岔兒,程靈素只道他們都是盜伙,卻在辦差,那不是受了招安是什麼?那知汪鐵鶚一對細細的眼睛一翻,說道:「什麼招安?你當我們真是盜賊么?」程靈素暗叫:「不好!」微微一笑,說道:「你們裝作是黑道上的朋友,大家心照不宣,又何必點穿?」
她雖然掩飾得似乎絲毫沒露痕迹,但汪鐵鶚終於起了疑心,程靈素再用言語相逗,他只是瞪著眼睛,一言不發。胡斐忽道:「二妹,你既識得這位汪兄的師哥,咱們不便再行留難。汪兄,你請回吧!」汪鐵鶚愕然站起。胡斐打開石室的木門,說道:「得罪莫怪,後會有期。」汪鐵鶚不知他要使什麼詭計,不敢跨步。程靈素拉拉胡斐的衣角,連使眼色。胡斐一笑道:「小弟胡斐,我義妹程靈素,多多拜上周曾兩位武師。」說著輕輕往汪鐵鶚身後一推,將他推出門外。汪鐵鶚大惑不解,仍是遲疑著並不舉步,回頭一望,卻見木門已然關上,這才向前走了幾步,跟著又倒退幾步,生怕胡斐在自己背後發射暗器,待退到五六丈外,見石室中始終沒有動靜,這才轉身,飛也似的奔入樹林。程靈素道:「大哥,我是信口開河啊,誰識得他的周鐵雞、曾鐵鴨了,你怎地信以為真,放了他去?」胡斐道:「我瞧這些人決不敢傷害馬姑娘。再說,汪鐵鶚是個渾人,這些盜伙未必看重他。他們真要對馬姑娘有什麼留難,也不會顧惜這個渾人。」程靈素贊道:「你想得極是……」話猶未了,窗孔中望見馬春花緩步而回,群盜恭恭敬敬的送到林邊,不再前行,任她獨自回進石屋。胡程二人眼中露出詢問之色,但均不開口。馬春花道:「他們都稱讚胡兄弟武功既高,人又仁義,實是位少年英雄。」胡斐謙遜了幾句,見她獃獃出神,沒再接說下文,也不便再問。隔了半晌,馬春花道:「胡兄弟,程家妹子,你們走吧。我的事……你們兩位幫不了忙。」胡斐道:「你未脫險境,我怎能舍你而去?」馬春花道:「我在這裡沒有危險,他們不敢對我怎樣。」胡斐心想:「這兩句話多怕確是實情,但讓她孤身留在這裡,怎能安心?」
但見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忽然泫然欲泣,忽而嘴角邊露出微笑,胡斐和程靈素相顧發怔。石室內外,一片寂靜。胡斐拉拉程靈素的衣角,兩人走到窗邊,向外觀望。胡斐低聲道:「二妹,你說怎麼辦?」程靈素低聲道:「大仁大義的少年英雄說怎麼辦,黃毛丫頭便也怎麼辦。」胡斐悄聲道:「我疑心著一件事,可是無論如何不便親口問她,這般僵持下去,終也不是了局。」程靈素道:「我猜上一猜。你說有個姓商的,當年對她頗有情意,是不是?」胡斐道:「是啊,你真聰明。我疑心這夥人都是受商寶震之託而來,因此對馬姑娘甚是客氣,對她丈夫卻不斷的訕笑羞辱。」程靈素道:「看來馬姑娘對那姓商的還是未免有情。」胡斐道:「因此我就不知道怎麼辦了。」兩人說話之時,沒瞧著對方,只是口唇輕輕而動,馬春花坐在屋角,不會聽到。眼見得晚霞漸淡,天色慢慢黑了下來,突然間西首連聲唿哨,有幾乘馬奔來。程靈素道:「又來了幫手。」胡斐側耳一聽,道:「怎地有一人步行?」果然過不多時,一個人飛步奔近,後面四騎馬成扇形散開著追趕。但馬上四人似乎存心戲弄,並沒催馬,口中吆喝唿哨,始終離前面奔逃之人兩三丈遠。那人頭髮散亂,腳步踉蹌,顯已筋疲力盡。胡斐看清了那人面目,叫道:「徐大哥,到這裡來!」說著打開木門,待要趕出去接應,但為時已然不及,四騎馬從旁繞了上來,攔住徐錚的去路。林中盜眾也一擁而出。胡斐若是衝出,只怕群盜乘機搶入屋來,程靈素和馬春花便要吃虧,只好眼睜睜瞧著徐錚給群盜圍住。胡斐縱聲叫道:「倚多為勝,算什麼英雄好漢?」縱馬追來的四個漢子中一人叫道:「不錯,我正要單打獨鬥,會一會神拳無故的高徒,斗一斗飛馬鏢局的徐大鏢頭。」胡斐聽這聲音好熟,凝目一望,失聲叫道:「是商寶震!」程靈素道:「這姓商的果真來了!」但見他身形挺拔,白淨面皮,確是比滿臉疤痕的徐錚俊雅十倍,又見他從馬背上翻鞍而下,身法瀟洒利落,心想:「他和馬姑娘才算是一對兒,無怪那些人要打什麼抱不平,說甚麼鮮花插在牛糞上。」她究竟是年輕姑娘,忍不住叫道:「馬家姊姊,那姓商的來啦!」馬春花「嗯」的一聲,似乎沒懂得程靈素在說些什麼。這時群盜已圍成了老大一個圈子,遮住了從石室窗中望出去的目光。程靈素道:「大哥,這裡瞧不見,咱們上屋頂去。」胡斐道:「好!」兩人躍上屋頂,望見徐錚和商寶震怒目相向。商寶震手提一柄厚背薄刃的單刀,徐錚卻是空手。程靈素道:「這可不公平。」胡斐尚未答話,只聽得商寶震大聲道:「徐爺,商某跟你動手,用不著倚多為勝,也不能欺你空手。你用刀,我空手,這麼著你總不吃虧了吧?」說著提刀一擲,竟把手中單刀柄前刃後的向徐錚擲去。
徐錚伸手接住,呼呼喘氣,說道:「在商家堡中,你對我師妹這般模樣,你當我沒生眼睛么?你今日空群而來,為的是什麼,姓徐的不必多說。商寶震,你拿刀子吧!」商寶震高聲說道:「我便憑一雙肉掌,斗你的單刀。眾位大哥,如我傷在他的刀下,只怨我狂妄自大,任誰不得相助。」程靈素道:「他為什麼這般大聲?顯是要說給馬姑娘聽了。他空手斗人家單刀,不但是在心上人面前逞能,還要打動她的心。」胡斐嘆了一口氣。程靈素道:「大哥,你說馬姑娘盼望誰勝?」胡斐搖頭道:「我不知道。」程靈素道:「一個是丈夫,一個是外人,眼下正在為了她拚命,她卻躲在屋裡理也不理。我說馬姑娘私心之中,只怕還在盼望這位商少爺得勝呢。」胡斐心中的想法也是如此,但仍是搖頭道:「我不知道。」徐錚見商寶震定然不肯用兵刃,單刀一橫,說道:「反正姓徐的陷入重圍,今日也不想活著回去了。」刷的一刀,往商寶震頭頂砍落。商寶震武功本就高出他甚多,當年在商家堡向他討教拳腳,只是裝腔作勢,這數年中跟著八卦門中的師伯師叔王氏兄弟痛下苦功,八卦刀和八卦掌的功夫更是精進。徐錚奔逃了半日,氣力衰竭,手中雖然多了一口刀,但在商寶震八卦掌擊、打、劈、拿之下,不數招便落下風。胡斐皺眉道:「這姓商的甚是狡滑……」程靈素道:「你要不要出手?」胡斐道:「我是為助馬姑娘而來,但是……但是……,我可真不知她心意如何?」程靈素對馬春花甚是不滿,說道:「馬姑娘決無危險,你好心相助,她可未必領你這個情。咱們不如走吧!」胡斐見徐錚的單刀給商寶震掌力逼住了,砍出去時東倒西歪,已是全然不成章法,瞧著甚是凄慘,說道:「二妹,你說的是,這件事咱們管不了。」
他躍下屋頂,回入石室,說道:「馬姑娘,徐大哥快支持不住了,那姓商的只怕要下毒手。」馬春花獃獃出神,「嗯」了一聲。胡斐怒火上沖,便不再說,向程靈素道:「二妹,咱們走吧!」馬春花似乎突然從夢中醒覺,問道:「你們要走?上哪裡去?」胡斐昂然道:「馬姑娘,你從前為我求情,我一直感激,但你對徐大哥這般……」
他話未說完,猛聽得遠處一聲慘叫,正是徐錚的聲音,跟著商寶震縱聲長笑,笑聲中充滿了得意之情。群盜轟然喝彩:「好八卦掌!」馬春花一驚,叫道:「師哥!」向外衝出。胡斐恨恨的道:「情人打死了丈夫,正合心意!」程靈素見他憤恨難當,柔聲安慰道:「這種事你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沒法子管。」胡斐道:「她若是不愛她師哥,又何必和他成親?」程靈素道:「那定是迫於父親之命了。」胡斐搖頭道:「不,她父親早燒死在商家堡中了。便算曾有婚約,也可毀了,總勝過落得這般下場。」忽聽得人叢中又傳出徐錚的一聲呻吟,胡斐喜道:「徐大哥沒死,瞧瞧去。」說著拉著程靈素的手走出石屋,急步擠入盜群之中。說也奇怪,沒多久之前,群盜和胡斐一攻一守,列陣對壘,但這時群盜只注視馬春花、商寶震、徐錚三人,對胡程二人奔近竟都不以為意。胡斐低頭看徐錚時,只見他胸口一大灘鮮血,氣息微弱,顯是給商寶震掌力震傷了內臟,轉眼便要斷氣。馬春花獃獃站在他的身前,默不作聲。
胡斐彎下腰去,俯身在徐錚耳邊,低聲道:「徐大哥,你有什麼未了之事,兄弟給你辦去。」徐錚望望妻子,望望商寶震,苦笑了一下,低聲道:「沒有。」胡斐道:「我去找到你的兩個孩子,撫養他們成人。」他和徐錚全無交情,只是眼見他落得這般下場,激於義憤,忍不住要挺身而出。徐錚又苦笑了一下,低聲說了一句話,只因氣息太微,胡斐聽不明白,於是把右耳湊到他的口邊,只聽他低聲道:「孩子……孩子……嫁過來之前……早就有了……不是我的……」一口氣呼出,不再吸進,便此氣絕。
胡斐恍然大悟:「怪不得馬姑娘要和他成親,原來火燒商家堡後,這姓商的不知去向,而她有了身孕,卻不能不嫁。怪不得兩個孩子玉雪可愛,與徐大哥的相貌半分也不像。」他伸腰站起,無話可說,耳聽得馬蹄聲響,又有兩乘馬馳近。每匹馬上坐著一個漢子,每人懷裡安安穩穩的各抱一個馬春花的孩子。馬春花瞧瞧徐錚,又瞧瞧商寶震,說道:「商少爺,我當家的是你打死的?」商寶震道:「刀子還在他手裡,我可沒占他的便宜。」馬春花點點頭,從徐錚右手中取下單刀,說道:「這是你家傳的八卦刀,我在商家堡中見過的。」商寶震微微笑道:「你好記性,多虧你還記得。」馬春花道:「我怎麼不記得?商家堡的事,好像便都在眼前一般。」
程靈素側目瞧著胡斐,只見他滿臉通紅,胸口不住起伏,強忍怒氣,卻不發作。馬春花提著八卦刀,贊道:「好刀!」慢慢走到商寶震身前。商寶震嘴邊含笑,目光中蘊著情意,伸手來接。馬春花倒過刀鋒,便似要將刀柄遞給他,突然間白光一閃,刀頭猛地轉過,波的一聲輕響,刺入了商寶震腰間。商寶震一聲大叫,一掌拍出,將馬春花擊得倒退數步,說道:「你……你……你……為什麼……」一句話沒說完,向前一撲,便已斃命。這一下人人出其不意,本來商寶震擊死徐錚,馬春花為夫報仇,誰都應該料想得到,但馬春花對徐錚之死沒顯示半分傷心,和商寶震一問一答,又似是歡然敘舊,突然間刀光一閃,已是白刃刺敵。群盜一愕之間,尚未叫出聲來,胡斐在程靈素背後輕輕一推,拉著馬春花的手臂,急速退入了石屋。群盜一陣喧嘩,待欲攔阻,已然慢了一步。適才之事實在太過突兀,群盜顯然要計議一番,並不立時便向石屋進攻,反而退了開去。胡斐向馬春花嘆道:「先前我錯怪你了,你原不是這樣的人。」馬春花不答,獨自呆坐在屋角之中。程靈素對她自也全然改觀,柔聲安慰她幾句。馬春花雙目向前直視,嗯也不嗯一聲。胡斐向程靈素使個眼色,兩人又並肩站在窗前。胡斐道:「馬姑娘為夫報仇,殺了敵人個措手不及,可是這麼一來,我更加不懂了。」程靈素也是大惑不解,本來商寶震一到,一切都已真相大白,但現下許多事情立時又變得十分古怪。馬春花竟會親手將商寶震殺死,是不是她眼見丈夫慘死,突然天良發現?如果群盜確是商寶震邀來,那麼他一死之後,盜眾定要群相憤激,叫囂攻來,但群盜除了驚奇之外,何以並無異舉?胡斐凝神思索了一會,說道:「二妹,這中間有很多難解之處,咱兩人貿然插手,說不定反而害了好人。馬姑娘是一定不肯說的了,我去問那盜魁去。」程靈素道:「他怎肯說?」胡斐道:「我去試試!」程靈素道:「千萬得小心了!」胡斐道:「理會得。」開了屋門,緩步而出,向盜眾走去。群盜見他孤身出來,手中不攜兵刃,臉上均有驚異之色。胡斐走到離群盜六七丈遠處,站定說道:「在下有一句機密之言,要和貴首領說。」說著在身上拍了拍,示意不帶利器。群盜中一條粗壯漢子喝道:「大伙兒都是好兄弟,有話盡說不妨,何必鬼鬼祟祟?」胡斐笑道:「各位都是英雄好漢,領頭的自然更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難道跟我說句話都不敢么?」那瘦削老人右手擺了擺,說道:「『了不起的人物』這六個字,那可不敢當。我瞧你小兄弟倒是位少年英雄,後生可畏,後生可畏!」他話中稱讚胡斐,但滿臉是老氣橫秋之色。胡斐拱手道:「老爺子,請借一步說話。」說著向林中空曠之處走去。那瘦老人斜眼微睨,適才馬春花手刃商寶震之事,也太令人震驚,他心神兀自未寧,生怕胡斐也暗藏毒計,不敢便此跟隨過去,但若不去,又未免過於示弱,當下全神戒備,一步步的走近。胡斐抱拳道:「晚輩姓胡名斐,老爺子你尊姓大名。」那老者不答,道:「尊駕有何說話?」胡斐笑道:「沒什麼。我要跟老爺子討教幾路拳腳。」
那老者沒想到他竟會說出這句話來,勃然變色,道:「好小子,你騙我過來,便要說這一句話嗎?」胡斐笑道:「老爺子且勿動怒,我是想跟你賭一個玩意兒。」
那老者哼的一聲,轉身便走。胡斐道:「我早料你不敢!我便是站在原地不動,你也打我不過。」那老者怒道:「你說什麼?」胡斐道:「我雙腳釘在地下,半寸不得移動,你卻可任意走動,咱們這般比比拳腳,你說誰贏誰輸?」那老者見他迭獻身手,奪雷震擋,擒汪鐵鶚,搶劍還劍,接發暗器,事事眩人耳目,若說單打獨鬥,還當真有點膽怯,但聽他竟敢大言不慚,說雙足不動而和自己相鬥,這樣的事江湖上可從未聽見過。他是河南開封府八極拳的掌門人,人既穩練,武功又高,因此這次同來的三十餘人之中以他為首,心想對方答允雙足不動,自己已立於不敗之地,這份便宜是穩穩佔了,當下並不惱怒,反而高興,笑道:「小兄弟出了這個新花樣來考較老頭子,好,這幾根老骨頭便跟著你熬熬。咱們許不許用暗器哪?」胡斐微笑道:「以武會友,用什麼暗器?」那老者心想:「我便打他不過,只須退開三步,他腳步不能移動,諒他手臂能有多長?最不濟也是個平手。」說了聲:「好!」胡斐道:「晚輩與老爺子素不相識,這次多管閑事,實是胡鬧。晚輩只要輸了一招半式,我和義妹兩人立刻便走。」那老者心想:「他若一味護著馬姑娘,此事終是不了。我們倘若恃眾強攻,勢必多傷人命,如傷著馬姑娘,更是大大不妥,還是善罷為妙。」於是說道:「是啊!這事原本跟旁人絕不相干。馬姑娘此後富貴榮華,直上青雲,你既跟她有交情,只有代她喜歡。」胡斐搔了搔後腦,道:「我便是不明白。老爺子倘若任讓一招,晚輩要請老爺子說明其中的原委。」
那老者微一沉吟,說道:「好,便是這樣。」見胡斐雙足一站,相距一尺八寸,岳峙淵□,沉穩無比,不禁心中一動:「說不定還真輸與他了。」說道:「咱們話說明在先,我若輸了,只好對你說,但你決不能跟第二人說起。」胡斐道:「我義妹可須跟她明言。」那老者心想:「乾柴烈火好煮飯,干兄乾妹好做親。你們干兄乾妹,何等親密?就算口中答應了不說,也豈有不說之理?」便道:「第三人可決計不能說了。」胡斐道:「好!便是這樣。我又怎知准能贏得你老人家?」那老者身形一起,微笑道:「有僭了!」左手揮掌劈出,右拳成鉤,正是八極拳中的「推山式」。胡斐順手一帶,覺他這一掌力道甚厚,說道:「老爺子好掌力!」
群盜見兩人拉開架子動手,紛紛趕了過來,但見兩人臉上各帶微笑,當下站定了觀斗。那八極拳的八極乃是「翻手、揲腕、寸懇、抖展」,共分「摟、打、騰、封、踢、蹬、掃、掛」八式,講究的是狠捷敏活。那老者施展開來,但見他翻手之靈、揲腕之巧、寸懇之精、抖展之速,的是名家高手的風範。群盜看得暗暗佩服,心想他以八極拳揚威大河南北,成名三十餘載,果有真才實學,絕非浪得虛聲。只見那老者一步三環、三步九轉、十二連環、大式變小式,小式變中盤,「騎馬式」、「魚鱗式」、「弓步式」、「磨膝式」,在胡斐身旁騰挪跳躍,拳腳越來越快。
胡斐卻只是一味穩守,見式化式,果然雙足沒移動分毫。斗到分際,那老者只感拳掌出去之時漸趨滯澀,似有一股粘力阻在他拳掌之間,心中暗叫:「不好!」待要後躍退開,對方不能追擊,便算是沒有輸贏,那知他左掌回抽,胡斐右手已抓住他的右掌,同時左手成拳,在他右肘底一下輕揉。那老者大驚,運勁一掙沒能掙脫,便知自己右臂非斷不可,心中正自冰涼,胡斐突然鬆手躍開,腳步一個踉蹌,說道:「老爺子掌力沉雄,佩服,佩服。」
那老者心中雪亮,好生感激,對方非但饒他一臂不斷,還故意腳步踉蹌,裝得打成平手,使自己不致在眾兄弟前失了面子,保全自己一生令名,實是恩德非淺,於是過去攜了胡斐之手,笑道:「小兄弟英雄了得,咱們到這邊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