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了一個多時辰,天色已晚,各人下注也漸漸大了起來。忽聽得靴聲橐橐,門帘掀開,走進三個人來。汪鐵鶚一見,立時站直身子,恭恭敬敬的叫道:「大師哥,二師哥,你兩位都來啦。」圍在桌前賭博的人也都紛紛招呼,有的叫「周大爺,曾二爺」,有的叫「周大人,曾大人」,神色之間都頗為恭謹。胡斐和程靈素一聽,心道:「原來是鷹爪雁行門的周鐵鷦、曾鐵鷗到了,這兩人威風不小啊。」打量二人時,見那周鐵鷦短小精悍,身長不過五尺,五十來歲年紀,卻已滿頭白髮。曾鐵鷗年近五十,身子高瘦,手中拿著一個鼻煙壺,馬褂上懸著一條金鏈,頗有些旗人貴族的氣派。胡斐一看那第三個人,心中微微一怔,原來是當年在商家堡中會過面的天龍門殷仲翔,只見他兩鬢斑白,已老了不少。殷仲翔的眼光在胡斐臉上掠過,見他只是個鄉下人,毫沒在意。要知當年兩人相見之時,胡斐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這時身量一高,臉容也變了,哪裡還認得出來?秦耐之站起身來,說道:「周大哥,曾二哥,我給你引見一位朋友,這位是胡大哥,挺俊的身手。為人又極夠朋友,今兒剛上北京來。你們三位多親近親近。」周鐵鷦向胡斐點了點頭,曾鐵鷗笑了笑,說聲:「久仰!」兩人武功卓絕,在京師享盛名已久,自不將這樣一個鄉下少年瞧在眼裡。汪鐵鶚瞧著程靈素,心中大是奇怪:「你說跟我大師哥、二師哥相識,怎地不招呼啊?」他那想到程靈素當日乃是信口胡吹。程靈素猜到他的心思,微微一笑,點了點頭,眨眨眼睛。汪鐵鶚只道其中必有緣故,當下也不敢多問。秦耐之又推了兩副庄,便將庄讓給了周鐵鷦。這時曾鐵鷗、殷仲翔等一下場,落注更加大了。胡斐手氣極旺,連落連中,不到半個時辰,已贏了近千兩銀子。周鐵鷦這個庄卻是極霉,將帶來的銀子和庄票輸了十之七八,這時一把骰子擲下來,拿到四張牌竟是二三關,賠了一副通莊,將牌一推,說道:「我不成,二弟,你來推。」
曾鐵鷗的庄輸輸贏贏,不旺也不霉,胡斐卻又多贏了七八百兩,只見他面前堆了好大一堆銀子。曾鐵鷗笑道:「鄉下老弟,賭神菩薩跟你接風,你來做莊。」
胡斐道:「好!」洗了洗牌,擲過骰子,拿起牌來一配,頭道八點,二道一對板凳,竟吃了兩家。
周鐵鷦輸得不動聲色,曾鐵鷗更是瀟洒自若,抽空便說幾句俏皮話。殷仲翔發起毛來,不住的喃喃咒罵,後來輸得急了,將剩下的二百來兩銀子孤注一擲,押在下門,一開牌出來,三點吃三點,九點吃九點,竟又輸了。殷仲翔臉色鐵青,伸掌在桌上一拍,砰的一聲,滿桌的骨牌、銀兩、骰子都跳了起來,破口罵道:「這鄉下小子骰子里有鬼,哪裡便有這等巧法,三點吃三點,九點吃九點?便是牌旺,也不能旺得這樣!」秦耐之忙道:「殷大哥,你可別胡言亂語,這位胡大哥是好朋友!」眾人望望殷仲翔,望望胡斐,見過胡斐身手之人心中都想:殷仲翔說他賭牌欺詐,他決計不肯干休,這場架一打,殷仲翔准要倒大霉。不料胡斐只笑了笑,道:「賭錢總有輸贏,殷大哥推庄罷。」殷仲翔霍地站起,從腰間解下佩劍,眾人只道他要動手,卻不勸阻。要知武官們賭錢打架,實是稀鬆平常。那知殷仲翔將佩劍往桌上一放,說道:「我這口劍少說也值七八百兩銀子,便跟你賭五百兩!」那佩劍的劍鞘金鑲玉嵌,甚是華麗,單是瞧這劍鞘,便已價值不菲。胡斐笑道:「好!該賭八百兩才公平。」殷仲翔拿過骨牌骰子,道:「我只跟你這鄉下小子賭,不受旁人落注,咱們一副牌決輸贏!」胡斐從身前的銀子堆中取過八百兩,推了出去,道:「你擲骰吧!」殷仲翔雙掌合住兩粒骰子,搖了幾搖,吹一口氣,擲了出來,一粒五,一粒四,共是九點。他拿起第一手的四張牌,一看之下,臉有喜色,喝道:「鄉下小子,這一次你弄不了鬼吧!」左手一翻,是副九點,右手砰的一翻,竟是一對天牌。胡斐卻不翻牌,用手指摸了摸牌底,配好了前後道,合撲著排在桌上。殷仲翔喝道:「鄉下小子,翻牌!」他只道已經贏定,一伸臂便將八百銀子擄到了身前。汪鐵鶚叫道:「別性急,瞧過牌再說。」胡斐伸出三根手指,在自己前兩張牌上輕輕一拍,又在後兩張牌上一拍,手掌一掃,便將四張合著的牌推入了亂牌之中,笑道:「你贏啦!」殷仲翔大是得意,正要誇口,突然「咦」的一聲驚叫,望著桌子,登時呆住了。眾人順著他目光瞧去,只見朱紅漆的桌面之上,清清楚楚的印著四張牌的陽紋,前兩張是一對長三,後兩張一張三點,一張六點,合起來竟是一對「至尊寶」,四張牌紋路分明,雕在桌上點子一粒粒的凸起,顯是胡斐三根指頭這麼一拍,便以內力在紅木桌上印了下來。聚賭之人個個都是會家,一見如此內力,不約而同的齊聲喝彩。
殷仲翔滿臉通紅,連銀子帶劍,一齊推到胡斐身前,站起身來,轉頭便走。胡斐拿起佩劍,說道:「殷大哥,我又不會使劍,要你的劍何用?」雙手遞了過去。
殷仲翔卻不接劍,說道:「請教尊駕的萬兒。」胡斐還未回答,汪鐵鶚搶著道:「這位朋友姓胡名斐。」殷仲翔喃喃的道:「胡斐,胡斐?」突然一驚,說道:「啊,在山東商家堡中……」胡斐笑道:「不錯,在下曾和殷爺有過一面之緣,殷爺卻不記得了。」殷仲翔臉如死灰,接過佩劍往桌上一擲,說道:「怪不得,怪不得!」掀開門帘,大踏步走了出去。一時房中眾武官紛紛議論,稱讚胡斐的內力了得,又說殷仲翔輸錢輸得寒蠢,太沒風度。
周鐵鷦緩緩站起身來,指著胡斐身前那一大堆銀子道:「胡兄弟,你這裡一共有多少銀子?」胡斐道:「四五千兩吧!」周鐵鷦搓著骨牌,在桌上慢慢推動,慢慢砌成四條,然後從懷中摸出一個大封袋來,放在身前,道:「來,我跟你賭一副牌。若是我贏,贏了你這四五千兩銀子和佩劍。若是你牌好,把這個拿去。」眾人見那封袋上什麼字也沒寫,不知裡面放著些什麼,都想,他好容易贏了這許多銀子,怎肯一副牌便輸給你?又不知你這封袋裡是什麼東西,要是只有一張白紙,豈不是做了冤大頭?那知胡斐想也不想,將面前大堆銀子盡數推了出去,也不問他封袋中放著什麼,說道:「賭了!」
周鐵鷦和曾鐵鷗對望一眼,各有嘉許之色,似乎說這少年瀟洒豪爽,氣派不凡。
周鐵鷦拿起骰子,隨手一擲,擲了個七點,讓胡斐拿第一手牌,自己拿了第三手,輕描淡寫的一看,翻過骨牌,拍拍兩聲,在桌上連擊兩下。眾人呆了一呆,跟著歡呼叫好,原來四張牌分成一前一後的兩道,平平整整的嵌在桌中,牌面與桌面相齊,便是請木匠來在桌面上挖了洞,將骨牌鑲嵌進去,也未必有這般平滑。但這一手牌點子卻是平平,前五後六。胡斐站起身來,笑道:「周大爺,對不起,我可贏了你啦!」右手一揮,拍的一聲響,四張牌同時從空中擲了下來,這四張牌竟然也是分成前後兩道,平平整整的嵌入桌中,牌面與桌面相齊。周鐵鷦以手勁直擊,使的是他本門絕技鷹爪力,那是他數十年苦練的外門硬功,原已非同小可,豈知胡斐舉牌凌空一擲,也能嵌牌入桌,這一手功夫更是遠勝了,何況周鐵鷦連擊兩下,胡斐卻只憑一擲。
眾人驚得呆了,連喝彩也都忘記。周鐵鷦神色自若,將封袋推到胡斐面前,說道:「你今兒牌風真旺。」眾人這時才瞧清楚了胡斐這一手牌,原來是八八關,前一道八點,後一道也是八點。胡斐笑道:「一時鬧玩,豈能作真!」隨手將封袋推了回去。周鐵鷦皺眉道:「胡兄弟,你倘若不收,那是損我姓周的賭錢沒品啦!這一手牌如是我贏,我豈能跟你客氣?這是我今兒在宣武門內買的一所宅子,也不算大,不過四畝來地。」說著從封袋中抽出一張黃澄澄的紙來,原來是一張屋契。旁觀眾人都吃了一驚,心想這一場賭博當真豪闊得可以,宣武門內一所大宅子,少說也值得六七千兩銀子。
周鐵鷦將屋契推到胡斐身前,說道:「今兒賭神菩薩跟定了你,沒得說的。牌局不如散了吧。這座宅子你要推辭,便是瞧我姓周的不起!」胡斐笑道:「既是如此,做兄弟的卻之不恭。待收拾好了,請各位大哥過去大賭一場。」眾人轟然答應。周鐵鷦拱了拱手,徑自與曾鐵鷗走了。汪鐵鶚見大師哥片刻之間將一座大宅輸去,竟是面不改色,他一顆心反而撲通撲通的跳個不定。當下胡斐向秦耐之、汪鐵鶚等人作別,和程靈素回到客店。程靈素笑道:「你命中注定要作大財主,便推也推不掉,在義堂鎮置下了良田美地,哪知道第一天到北京,又贏了一所大宅子。」胡斐道:「這姓周的倒也豪氣,瞧他瘦瘦小小,貌不驚人,那一手鷹爪力可著實不含糊,想不到官場之中還有這等人物。」程靈素道:「你贏的這所宅子拿來幹麼呀?自己住呢,還是賣了它?」胡斐道:「說不定明天一場大賭,又輸了出去,難道賭神菩薩當真是隨身帶嗎?」
次晨兩人起身,剛用完早點,店伙帶了一個中年漢子過來,道:「胡大爺,這位大爺有事找你。」胡斐見這人戴了一副墨鏡,長袍馬褂,衣服光鮮,指甲留得長長的,卻不相識。這人右腿半曲,請了個安,道:「胡大爺,周大人吩咐,問胡大爺什麼時候有空,請過宣武門內瞧瞧那座宅子。小人姓全,是那宅子的管家。」胡斐好奇心起,向程靈素道:「二妹,咱們這便瞧瞧去。」那姓全的恭恭敬敬引著二人來到宣武門內。胡斐和程靈素見那宅子朱漆大門,黃銅大門釘,石庫門牆,青石踏階,著實齊整。一進大門,自前廳、後廳、偏廳,以至廂房、花園,無不陳設考究,用具畢備。那姓全的道:「胡大爺倘若合意,便請搬過來。曾大人叫了一桌筵席,說今晚來向胡大爺恭賀喬遷。周大人、汪大人他們都要來討一杯酒喝。」胡斐哈哈大笑,道:「他們倒想得周到,那便一齊請吧!」全管家道:「小人理會得。」躬身退了出去。
程靈素待他走遠,道:「大哥,這座宅子只怕二萬兩銀子也不止。這件事大不尋常。」胡斐點頭道:「不錯,你瞧這中間有什麼蹊蹺?」程靈素微笑道:「我想總是有個人在暗暗喜歡你,所以故意接二連三,一份一份的送你大禮。」胡斐知她在說袁紫衣,臉上一紅,搖了搖頭。程靈素笑道:「我是跟你說笑呢。我大哥慷慨豪俠,也不會把這些田地房產放在心上。這送禮之人,決不是你的知已,否則的話,還不如送一隻玉鳳凰。這送禮的若不是怕你,便在想籠絡你。嗯,誰能有這麼大手筆啊?」胡斐凜然道:「是福大帥?」程靈素道:「我瞧是有點兒像。他手下用了這許多人物,有哪一個及得上你?再說,馬姑娘既然得他寵幸,也總得送你一份厚禮。他們知你性情耿直,不能輕易收受豪門的財物,於是派人在賭檯上送給你。」
胡斐道:「嗯。他們消息也真靈。我們第一天到北京,就立刻讓我大贏一場。」程靈素道:「我們又沒喬裝改扮,多半一切早就安排好了,只等我們到來。跟汪鐵鶚相遇是碰巧,在聚英樓中一賭,訊息報了出去,周鐵鷦拿了屋契就來了。」胡斐點頭道:「你猜得有理。昨晚周鐵鷦只要有意輸給我,那一注便算是我輸了,他再賭下去,總有法子教我贏了這座宅子。」
程靈素道:「那你怎生處置?」胡斐道:「今晚我再跟他們賭一場,想法子把宅子輸出去,瞧我有沒有這個手段。」程靈素笑道:「兩家都要故意賭輸,這一場交手,卻也熱鬧得緊呢。」當日午後申牌時分,曾鐵鷗著人送了一席極豐盛的魚翅燕窩席來。那姓全的管家率領僕役,在大廳上布置得燈燭輝煌,喜氣洋洋。汪鐵鶚第一個到來。他在宅子前後左右走了一遭,不住口的稱讚這宅子堂皇華美,又大讚胡斐昨晚賭運亨通,手氣奇佳。胡斐心道:「這汪鐵鶚性直,瞧來不明其中的過節,待會我將這宅子輸了給他,瞧他的兩個師兄如何處置,那倒有一場好戲瞧呢。」不久周鐵鷦、曾鐵鷗師兄弟倆到了,姓褚、姓上官、姓聶的三人到了。過不多時,秦耐之哈哈大笑的進來,說道:「胡兄弟,我給你帶了兩位老朋友來,你猜猜是誰?」只見他身後走進三個人來。最後一人是昨天見過的殷仲翔,經了昨晚之事,他居然仍來,倒是頗出胡斐意料之外。其餘兩人容貌相似,都是精神矍鑠的老者,看來甚是面善,胡斐微微一怔,待看到兩人腳步落地時腳尖稍斜向里,正是八卦門功夫極其深厚之象,當即省悟,搶上行禮,說道:「王大爺、王二爺兩位前輩駕到,真是想不到。商家堡一別,兩位精神更加健旺了。」原來這兩人正是八卦門王劍英、王劍傑兄弟。十二人歡呼暢飲,席上說的都是江湖上英雄豪傑之事。殷仲翔提到當年在商家堡中,眾人如何被困鐵廳,身遭火灼之危,如何虧得胡斐智勇雙全,奮身解圍。秦耐之、周鐵鷦等聽了,更是大讚不已。程靈素目澄如水,脈脈的望著胡斐,心想這些英雄事迹,你自己從來不說。
筵席散後,眼見一輪明月涌將上來,這天是八月初十,雖已立秋,仍頗炎熱,那是叫作「桂花蒸」。全管家在花園亭中擺設了瓜果,請眾人乘涼消暑。胡斐道:「各位先喝杯清茶,咱們再來大賭一場。」眾人轟然叫好,來到花園的涼亭中坐下。沒講論得幾句,忽聽得廊上傳來一陣喧嘩,卻是有人在與全管家大聲吵嚷,接著全管家「啊喲」一聲大叫,砰的一響,似乎被人踢了個筋斗。
只見一條鐵塔似的大漢飛步闖進亭來,伸手在桌上一拍,嗆啷啷一陣響亮,茶杯果盤等物,摔得一地。那大漢指著周鐵鷦,粗聲道:「周大哥,這卻是你的不是了。這座宅子我賣給你一萬二千兩銀子,那可是半賣半送,沖著你周大哥的面子,做兄弟的還能計較么?不料一轉眼間,你卻拿去轉送了別人,我這個虧可吃不起!大家來評評這個理,我姓德的能做這冤大頭么?」周鐵鷦冷冷地道:「你錢不夠使,好好的說便了。這裡是好朋友家裡,你來胡鬧什麼?」那黑大漢一張臉脹得黑中泛紅,伸手又往桌上拍去。周鐵鷦左手一勾一帶,將他兩隻手腕都牢牢抓住了,別瞧周鐵鷦身材矮小,站起來不過剛及那大漢的肩膀,但那大漢雙手被他一抓,猶似給一個鐵箍箍住了,竟是掙扎不脫。周鐵鷦拉著他走到亭外,低聲跟他說了幾句話。那大漢兀自不肯依從,呶呶不休。周鐵鷦惱了起來,雙臂運力往前一推。那大漢站立不定,向後跌出幾步,撞在一株梅樹之上,喀喇一聲,撞斷了老大兩根椏枝。周鐵鷦喝道:「姓德的莽夫,給我在外邊侍候著,不怕死的便來羅□!」那大漢撫著背上的痛處,低頭趨出。曾鐵鷗哈哈大笑,說道:「這莽夫慣常掃人清興,大師哥早就該好好揍他一頓。」周鐵鷦微笑道:「我就瞧著他心眼兒還好,也不跟他一般見識。胡大哥,倒教你見笑了。」胡斐道:「好說,好說。既是這宅子他賣便宜了,兄弟再補他些銀子便是。」周鐵鷦忙道:「胡大哥說哪裡話來?這件事兄弟自會料理,不用你操心。倒是那個莽撞之徒,無意中得罪了胡大哥,他原不知胡大哥如此英雄了得,既做下了事來,此刻實是後悔莫及。兄弟便叫他來向胡大哥敬酒賠禮,沖著兄弟和這裡各位的面子,胡大哥便不計較這一遭如何?」
胡斐笑道:「賠禮兩字,休要提起。既是周大哥的朋友,請他一同來喝一杯吧!」周鐵鷦站起身來,說道:「胡大哥是少年英雄,我們全都誠心結交你這位朋友。那莽夫做錯了事,我們大伙兒全派他的不是。胡大哥大人大量,務請不要介懷。」胡斐道:「些些小事何必掛齒?周大哥說得太客氣了。」周鐵鷦一躬到地,說道:「兄弟先行謝過。」曾鐵鷗和秦耐之也同時起身作揖,說道:「我們一齊多謝了。」胡斐忙站起還禮。周鐵鷦道:「我去叫那莽夫來,跟胡大哥賠罪。」說著轉身出外。胡斐和程靈素對望了一眼,均想:「這莽夫雖然行為粗魯了些,但周鐵鷦這番賠禮的言語,卻未免過於鄭重。不知這黑大漢是何門道?」過了片刻,只聽得腳步聲響,園中走進兩個人來。周鐵鷦攜著一人之手,哈哈笑道:「莽夫啊莽夫,快敬胡大哥三杯酒!你們這叫不打不成相識,胡大哥答應原諒你啦。他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今日便宜了你這莽夫!」胡斐霍地站起,飄身出亭,左足一點,先搶過去擋住了那人的退路,鐵青著臉,厲聲說道:「姓周的,你鬧什麼玄虛?我若不手刃此人,我胡斐枉稱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進園來這人,正是廣東佛山鎮上殺害鍾阿四全家的五虎門掌門人鳳天南!胡斐此時已然心中雪亮,原來周鐵鷦安排下圈套,命一個莽夫來胡鬧一番,然後套得他的言語,要自己答應原諒一個莽夫。他想起鍾阿四全家慘死的情狀,熱血上涌,目光中似要迸出火來。周鐵鷦道:「胡大哥,我跟你直說了罷。義堂鎮上的田地房產,全是這莽夫送的。這一座宅子和傢具,也全是這莽夫買的。他跟你賠不是之心,說得上是誠懇之極了。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過去的小小怨仇,何必放在心上?鳳老大,快給胡大哥賠禮吧!」胡斐見鳳天南雙手抱拳,意欲行禮,雙臂一張,說道:「且慢!」向程靈素道:「二妹,你過來!」程靈素快步走到他的身邊,並肩站著。胡斐朗聲說道:「各位請了!姓胡的結交朋友,憑的是意氣相投,是非分明。咱們吃喝賭博,那算不了甚麼,便是市井小人,也豈不相聚喝酒賭錢?大丈夫義氣為先,以金銀來討好胡某,可把胡某人的人品瞧得一錢不值了!」
曾鐵鷗笑道:「胡大哥可誤會了。鳳老大贈送一點薄禮,也只是略表敬意,哪裡敢看輕老兄了?」
胡斐右手一擺,說道:「這姓鳳的在廣東作威作福,為了謀取鄰舍一塊地皮,將人家一家老小害得個個死於非命。我胡斐和鍾家非親非故,但既伸手管上了這件事,便跟這姓鳳的惡棍誓不並存於天地之間。倘若要得罪朋友,那也是勢非得已,要請各位見諒。周大哥,這張屋契請收下了。」從懷中摸出套著屋契的信封,輕輕一揮,那信封直飄到周鐵鷦面前。周鐵鷦只得接住,待要交還給他,卻想憑著自己手指上的功夫,難以這般平平穩穩的將信封送到他面前。只聽胡斐朗聲道:「這裡是京師重地,天子腳底下的地方,這姓鳳的又不知有多少好朋好友,但我胡斐今晚豁出了性命,定要動一動他。是姓胡的好朋友便不要攔阻,是姓鳳的好朋友,大伙兒一齊上吧!」說罷雙手叉腰一站。他明知北京城中高手如雲,這鳳天南既敢露面,自然是有備而來,別說另有幫手,單是王氏兄弟、周曾二人,那便極不好鬥,但他心中憤慨已極,早將生死置之度外。
周鐵鷦哈哈一笑,說道:「胡大哥既然不給面子,我們這和事佬是做不成啦。鳳老大你這便請罷,咱們還要喝酒賭錢呢。」胡斐好容易見到鳳天南,那裡還容他脫身?雙掌一錯,便向鳳天南撲去。周鐵鷦眉頭一皺,道:「這也未免太過份了吧!」左臂橫伸攔阻,右手卻翻成陰掌,暗伏了一招「倒曳九牛尾」的擒拿手,意欲抓住胡斐手腕,就勢回拖。
胡斐既然出手,早把旁人的助拳打算在內,但心想:「你們面子上對我禮貌周到,我對你們也就決不先行出手。」眼見周鐵鷦伸手抓來,更不還手,讓他一把抓住腕骨,扣住了自己的脈門。周鐵鷦大喜,暗想:「秦耐之、鳳老大他們把這小子的本事誇上了天去,早知不過如此,何必跟他這般低聲下氣?」口中仍是說道:「不要動手!」運勁急突,突然間只覺胡斐的腕骨堅硬如鐵,猛地里涌到一股反拖之力,以硬對硬,周鐵鷦立足不定,立即鬆手,一個踉蹌,向前跌出三步。這擒拿手拖打,是鷹爪雁行門中最拿手得意的功夫,胡斐偏偏就在這功夫上,挫敗了這一門的掌門大師兄。兩人交換這一招,只是瞬息間的事。鳳天南已扭過身軀,向外便奔。胡斐撲過去疾劈一掌,鳳天南回手抵住。曾鐵鷗道:「好好兒的喝酒賭錢,何必傷了和氣?」右手五根手指成鷹爪之勢,抓向胡斐背心。他似乎是好意勸架,其實卻是施了殺手。但見胡斐一意向鳳天南進攻,對身後的襲擊竟似不知,那姓聶的忍不住叫道:「胡大哥,小心!」嚓的一響,曾鐵鷗五指已落在胡斐背上,但著指之處,似是抓到了一塊又韌又厚的牛筋。胡斐背上肌肉一彈,便將他五根手指彈開。眼見周曾兩人攔阻不住,殷仲翔從斜刺里竄到,更不假作勸架,揮拳向胡斐面門打去。胡斐頭一低,左掌搭上了他的背心,吐氣揚聲,「嘿」的一聲,殷仲翔的身子直飛出去,撞向鳳天南背心。這一下胡斐原沒想能撞到鳳天南,但他只要閃身避開,殷仲翔的腦袋便撞上一座假山,勢在非伸手相救不可,這麼緩得一緩,便逃不脫了。豈知這鳳天南實在老奸巨猾,眼見殷仲翔出力救援自己,卻不顧他的死活,反而左足在他肩頭一借力,躍向圍牆。只聽得砰的一響,殷仲翔撞上假山,滿頭鮮血,立時暈死過去。
旁觀眾人個個都是好手,鳳天南這一下太過卑鄙,如何瞧不出來?王氏兄弟本欲出手,只是忌憚胡斐了得,未必討得了好,正自遲疑,眼見鳳天南只顧逃命,反害朋友,兄弟倆對望一眼,臉上各現鄙夷之色,便不肯再出手了。胡斐心想:「讓這奸賊逃出了圍牆之外,那便多了一番手腳。何況圍牆外他定有援兵。」見他雙足剛要站上牆頭,立即縱身躍起,搶上攔截。鳳天南剛在牆頭立定,突見身前多了一人,月光下看得明白,正是死對頭胡斐,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右腕翻處,一柄明晃晃的匕首自下撩上,向他小腹疾刺過去。胡斐急起左腿,足尖踢中他的手腕,那匕首直飛起來,落到了牆外。鳳天南出手也是狠辣異常,在這圍牆頂上尺許之地近身肉搏,招數更是凌厲,一匕首沒刺中,左拳跟著擊出。胡斐更不回手,前胸一挺,運起內勁,硬擋了他這一拳,砰的一聲,鳳天南被自己的拳力震了回來,立足不定,摔下圍牆。胡斐跟著躍下,舉足踏落。鳳天南一個打滾避過,雙足使勁,再度躍向牆頭。胡斐這一次不容他再在牆頭立足,雙手一揮,「一鶴衝天」,跟著竄高,卻比鳳天南高了數尺,落下時正好騎在他的肩頭,雙腿挾住了他的頭頸。鳳天南呼吸閉塞,自知無幸,閉目待死。
胡斐叫道:「奸賊!今日教你惡貫滿盈!」提起手掌,便往他天靈蓋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