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斐和程靈素見了當先那人還不怎樣,一看到他身後二人,卻是吃了一驚,原來一個老書生,正是程靈素的大師兄慕容景岳;另一個駝背跛足的女子,卻是她三師姊薛鵲。胡斐和程靈素對瞧一眼,都是大奇:「怎麼他兩個死對頭走到了一起?薛鵲的丈夫姜鐵山卻又不在?」程靈素見胡斐眼光中露出疑問之色,知他是問那個走方郎中是誰,便緩緩的搖了搖頭,她可也不認識。忽聽得「啊喲」一聲慘叫,那指頭折斷的衛士跌倒在地,不住打滾,將一隻手掌高高舉起。眾人初時均感奇怪:「既然身為福大帥的衛士,自有相當武功,怎地斷了一根指頭也抵受不起?」待見到他那隻手掌其黑如墨,才知原來是中了劇毒。這次天下各家各派掌門人大聚會,福府眾衛士雄心勃勃,頗有和各派好手一爭雄長之意,要顯得在京中居官的英雄確有真才實學,決不輸於各地的草莽豪傑。這手指折斷的衛士歸周鐵鷦所管,他見此人如此出醜,眉頭一皺,上前喝道:「起來,起來!這一點兒苦頭也挨不起,太不成話啦!」那人對周鐵鷦很是懼怕,忙道:「是,是!」掙扎著待要站起,突然身子一晃,暈了過去。周鐵鷦從酒席上取過一雙筷子,挾起那顆鐵菩提一看,見上面刻著一個「柯」字,臉色微變,朗聲說道:「蘭州柯子容柯三爺,你越來越長進啦。這鐵菩提上喂的毒藥可厲害得緊哪!」
只見人叢中站起一個滿臉麻子的大漢,說道:「周老爺你可別血口噴人。這枚鐵菩提是我所發,那是不錯,我只是瞧不過人家狂妄自大,要打碎人家手中酒杯。我柯家暗器上決計不許喂毒,世代相傳,向為禁例,柯子容再不肖,也不敢壞了祖宗的家規。」周鐵鷦見聞廣博,也知柯家擅使七般暗器,但向來嚴禁喂毒,當下沉吟不語,只道:「這可奇了!」柯子容道:「讓我瞧瞧!」走過來拿起那枚鐵菩提一看,道:「這是我的鐵菩提啊,這上面怎會有毒……啊喲!」突然間大叫一聲,將鐵菩提投在地下,右手連揮,似乎受到烈火燒炙一般。只見他臉色慘白,要將受傷的手指送到口中吮吸,周鐵鷦疾出一掌,斫中他的小臂,叫道:「吸不得!」擋住他手指入口,看他大拇指和食指兩根手指時,都已腫了起來,色如淡墨。柯子容全身發顫,額角上黃豆大的汗珠一滴滴的滲了出來。那走方郎中向著慕容景岳道:「給這兩人治一治。」慕容景岳道:「是!」從懷中取出一盒藥膏,在柯子容和那衛士手上塗了一些。柯子容顫抖漸止,那衛士也醒了轉來。群豪這才醒悟,柯子容發鐵菩提打田歸農的酒杯,田歸農隨手彈出,又給那走方郎中彈回。但走方郎中就這麼一彈,已在鐵菩提上餵了極厲害的毒藥。這等下毒的本領,江湖上恐怕只有一人。廳上不少人已在竊竊私語:「毒手藥王,毒手藥王!莫非是毒手藥王?」
周鐵鷦走近前去,向那走方郎中一抱拳,說道:「閣下尊姓大名?」那人微微一笑,並不回答。慕容景岳道:「在下慕容景岳,這是拙荊薛鵲。」他頓了一頓,才道:「這位是咱夫婦的師父,石先生,江湖上送他老人家一個外號,叫作『毒手藥王』!」這「毒手藥王」四字一出口,旁人還都罷了,要知與會的不是一派掌門,多半便是各派的耆宿長老,大都知道「毒手藥王」乃是當世使毒的第一高手,慕容景岳就算不說,也早猜想是他。但這四個字聽在程靈素和胡斐耳中,實是詫異無比。程靈素更為氣惱,心想這人不但假冒先師名頭,而這句話出諸大師兄之口,尤其令她悲憤難平。另一件事也使她甚是奇怪:三師姊薛鵲原是二師兄姜鐵山之妻,兩人所生的兒子也已長大成人,何以這時大師兄卻公然稱她為「拙荊」?她料知這中間必已發生極重大的變故,眼下難以查究,唯有靜觀其變。周鐵鷦雖然勇悍,但聽到「毒手藥王」的名頭,還是不禁變色,抱拳說了句:「久仰!久仰!」石先生伸出手去,笑道:「閣下尊姓大名,咱倆親近親近。」周鐵鷦霍地退開一步,抱拳道:「在下周鐵鷦,石前輩好!」他膽子再大,也決不敢去和毒手藥王拉手。石先生呵呵大笑,走到福康安面前,躬身一揖,說道:「山野閑人,參見大帥!」這時福康安身旁的衛士已將毒手藥王的來歷稟告了他,福康安眼見他只是手指輕彈鐵菩提,便即傷了兩人,知道此人極是了得,當下微微欠身,說道:「先生請坐!」石先生帶同慕容景岳、薛鵲夫婦在一旁坐了。附近群豪紛紛避讓,誰也不敢跟他三人挨近,霎時之間,他師徒三人身旁空蕩蕩地清出了一大片地方。
一名武官走了過去,離石先生五尺便即站定,將爭奪御杯以定門派高下的規矩說了,話一說完,立即退開,唯恐沾染到他身上的一絲毒氣。石先生微笑道:「尊駕貴姓?」那武官道:「敝姓巴。」石先生道:「巴老爺,你何必見我等害怕?老夫的外號叫作『毒手藥王』,雖會下毒,也會用藥治病啊。巴老爺臉上隱布青氣,腹中似有蜈蚣蟄伏,若不速治,十天後只怕性命難保。」那武官大吃一驚,將信將疑,道:「肚子里怎會有蜈蚣?」石先生道:「巴老爺最近可曾和人爭吵?」
北京城裡做武官的,和人爭吵乃是家常便飯,那自然是有的,那姓巴的武官驚道:「有啊!難道……難道那狗賊向我下了毒手?」石先生從葯囊中取出兩粒青色藥丸,說道:「巴老爺若是信得過,不妨用酒吞服了這兩粒葯。」
那武官給他說得心中發毛,隱隱便覺肚中似有蜈蚣爬動,當下更不多想,接過藥丸丟在嘴裡,拿起一碗酒,骨嘟嘟的喝下去。過不多時,便覺肚痛,胸口煩惡欲嘔,「哇」的一聲,嘔了許多食物出來。石先生搶上三步,伸手在他胸口按摩,喝道:「吐乾淨了!別留下了毒物!」那武官拚命嘔吐,一低頭,只見嘔出來的穢物之中有三條兩寸長的蟲子蠕蠕而動,紅頭黑身,正是蜈蚣。那武官大叫:「三條……三條蜈蚣!」一驚之下,險些暈去,忙向石先生拜倒,謝他救命之恩。廊下僕役上來清掃穢物。群豪無不嘆服。胡斐不信人腹中會有蜈蚣,但親眼目睹,卻又不由得不信。程靈素在他耳邊低聲道:「別說三條小蜈蚣,我叫你肚裡嘔出三條青蛇出來也成。」胡斐道:「怎麼?」程靈素道:「給你服兩粒嘔吐藥丸,我袖中早就暗藏毒蟲。」胡斐低聲道:「是了,乘我嘔吐大作、肚痛難當之際,將毒蟲丟在穢物之中,有誰知道?」程靈素微微一笑,道:「他搶過去給那武官按摩胸口,倘若沒這一著,戲法就不靈。」胡斐低聲道:「其實這人武功很是了得,大可不必玩這種玄虛。」程靈素語聲放到極低,說道:「大哥,這大廳上所有諸人之中,我最懼怕此人。你千萬得小心在意。」胡斐自跟她相識以來,見她事事胸有成竹,從未說過「懼怕」兩字,此刻竟是說得這般鄭重,可見這石先生實在非同小可,又想此人冒了她先師之名出來招搖,敗壞她先師的名頭,她終究不能袖手不理。
只聽得石先生笑道:「我雖收了幾個弟子,可是向來不立什麼門派。今日就跟各位前輩學學,也來開宗立派,僥倖捧得一隻銀鯉杯回家,也好讓弟子們風光風光。」緩步走將過去,大模大樣的在田歸農身旁太師椅中一坐,卻哪裡是得一隻銀鯉杯為已足,顯是要在八大門派中佔一席地。他這麼一坐,憑了「毒手藥王」數十年來的名聲,手彈鐵菩提的功力,傷人於指顧間的下毒手法,這一隻玉龍杯就算是拿定了,誰也不會動念去跟他挑戰,可也沒誰動念去跟他說話。一時之間,大廳靜了一片。少林派的掌門方丈大智禪師忽道:「石先生,無嗔和尚跟你怎麼稱呼?」石先生道:「無嗔?不知道,我不認得。」臉上絲毫不動聲色。大智禪師雙手合十,說道:「阿彌陀佛!」石先生道:「怎麼?」大智禪師又宣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石先生便不再問。
自他師徒三人進了大廳,程靈素的目光從沒離開過他三人,只見石先生慢慢轉過頭去,和田歸農對望了一眼。兩人神色木然,目光中全無示意,但程靈素心念一動,已然明白:「他兩人早已相識。田歸農知道我師父的名字,知道『無嗔大師』才是真正的『毒手藥王』。這位少林高僧卻也知道。」忽又想到:「田歸農用來毒瞎苗人鳳的斷腸草,原來就是這人給的。」田歸農寶刀鋒利,石先生毒藥厲害,坐穩了兩張太師椅,八隻玉龍杯之中,只有一隻還沒主人。群豪均想:「是否能列入八大門派,全瞧這最後一隻玉龍杯由誰搶得。」真所謂人同此心,頃刻之間,人叢中躍出七八人來,一齊想去坐那張空椅,三言兩語,便分成四對鬥了起來。頃敗者退下,勝者或接續互斗,或和新來者應戰,此來彼往的激斗良久,只聽得門外更鼓打了四更,相鬥的四人敗下了兩人,只剩下兩個勝者互斗。這兩人此時均以渾厚掌力比拚內力,久久相持不決,比的是高深武功,外形看來卻是平淡無奇。福康安很不耐煩,接連打了幾個呵欠,說道:「瞧得悶死人了!」這句話聲音甚輕,但正在比拚內功的兩人卻都清清楚楚的聽入耳中。兩人臉色齊變,各自撤掌,退後三步。一個道:「咱們又不是耍猴兒戲的,到這裡賣弄花拳繡腿,叫官老爺們喝彩!」另一個道:「不錯!回家抱娃娃去吧!」兩人說著呵呵而笑,攜手出了大廳。胡斐暗暗點頭:「這二人武功甚高,識見果然也高人一等。只可惜亂鬨哄之中沒聽到他們的名字。」轉頭問郭玉堂時,他也不識這兩個鄉下土老兒一般的人物。
郭玉堂說道:「他們上來之時,安提督問他們姓名門派,兩人都是笑了笑沒說。」胡斐心想:「這兩位高手猶如神龍見首不見尾,連姓名也沒留下。」
他正低了頭和郭玉堂悄聲說話,程靈素忽然輕輕碰了碰他手肘,胡斐抬起頭來,只聽得一名武官唱名道:「這位是五虎門掌門人鳳天南鳳老爺!」但見鳳天南手持熟銅棍,走上去在空著的太師椅中一坐,說道:「哪一位前來指教。」胡斐大喜,心想:「這廝的武功未達一流高手之境,居然也想來奪玉龍杯,先讓他出一番丑,再來收拾他,那更妙了。」只見鳳天南接連打敗了兩人,正自得意洋洋,一個手持單刀的人上去挑戰。這個人的武藝可就高了,只三招一過,胡斐心道:「這惡賊決不是對手!」
果然鳳天南吼叫連連,迭遇險招。那使單刀的似乎不為已甚,只盼他知難而退,並不施展殺手,因此雖有幾次可乘之機,卻都使了緩招。但鳳天南只是不住倒退,並不認輸,突然間橫掃一棍,那使單刀的身形一矮,銅棍從他頭頂掠過。他正欲乘勢進招,忽地叫聲:「啊喲!」就地一滾,跟著躍了起來,但落下時右足一個踉蹌,站立不定,又摔倒在地,怒喝:「你使暗器,不要臉!」鳳天南拄棍微笑,說道:「福大帥又沒規定不得使暗器。上得場來,兵刃拳腳,毒藥暗器,悉聽尊便。」那使單刀的捲起褲腳,只見膝頭下「犢鼻穴」中赫然插著一枚兩寸來長的銀針。這「犢鼻穴」正當膝頭之下,俗名膝眼,兩旁空陷,狀似牛鼻,因以為名,正是大腿和小腿之交的要緊穴道,此穴中計,這條腿便不管用了。群豪都是好生奇怪,眼見適才兩人斗得甚緊,鳳天南絕無餘暇發射暗器,又沒見他抬臂揚手,這枚銀針不知如何發出?那使單刀的拔下銀針,恨恨退下。又有一個使鞭的上來,這人的鐵鞭使得猶如暴風驟雨一般,二十餘招之內,一招緊似一招,竟不讓鳳天南有絲毫喘息之機。他眼見鳳天南棍法並不如何了得,倒是那無影無蹤的銀針甚是難當,因此上殺招不絕,決不讓他緩手來發射暗器,那知斗到將近三十招時,鳳天南棍法漸亂,那使鞭的卻又是「啊喲」一聲大叫,倒退開去,從自己小腹上拔出一枚銀針,傷口血流如注,傷得竟是極重。廳上群豪無不驚詫,似鳳天南這等發射暗器,實是生平所未聞。若說是旁人暗中相助,眾目睽睽之下,總會有人發見。眼下這兩場相鬥,都是鳳天南勢將不支之時,突然之間對手中了暗器。難道鳳天南竟會行使邪法,心念一動,銀針便會從天飛到?偏有幾個不服氣的,接連上去跟他相鬥。一人全神貫注的防備銀針,不提防給他銅棍擊中肩頭,身負重傷,另外三人卻也都給他「無影銀針」所傷。一時大廳之上群情聳動。胡斐和程靈素眼見鳳天南接二連三以無影銀針傷人,凝神觀看,竟是瞧不出絲毫破綻。胡斐本想當鳳天南興高采烈之時,突然上前將他殺死,一來為佛山鎮上鍾阿四全家報仇,二來好顯揚華拳門的名頭,但瞧不透這銀針暗器的來路,只有暫且袖手,若是貿然上前爭鋒,只要一個措手不及,非但自取其辱,抑且有性命之憂。
程靈素猜到他的心意,緩緩搖了搖頭,說道:「這隻玉龍杯,咱們不要了吧?」胡斐向蔡威和姬曉峰道:「這位鳳老師的武功,還不怎樣,只是……」姬曉峰點頭道:「是啊,他放射的銀針可實在邪門,無聲無息,無影無蹤,竟是沒半點先兆,直至對方一聲慘叫,才知是中了他的暗器。」蔡威道:「除非是頭戴鋼盔,身穿鐵甲,才能跟他鬥上一斗。」蔡威這句話不過是講笑,那知廳上眾武官之中,當真有人心懷不服,命人去取了上陣用的鐵甲,全身披掛,手執開山大斧,上前挑戰。這名武官名叫木文察,當年隨福康安遠征青海,寒旗斬將,立過不少汗馬功勞,乃是清軍中的一員出名的滿洲猛將,這時手執大斧走到廳中,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同僚袍澤齊聲喝彩。福康安也賜酒一杯,先行慰勞。
兩人一接上手,棍斧相交,噹噹之聲,震耳欲聾,兩般沉重的長兵器攻守抵拒,捲起陣陣疾風,燭光也給吹得忽明忽暗。木文察身穿鐵甲,轉動究屬極不靈便,但仗著膂力極大,開山巨斧舞將開來,實是威不可當。
周鐵鷦、曾鐵鷗和王劍英、王劍傑四人站在福康安身前,手中各執兵刃,生怕巨斧或是銅棍脫手甩出,傷及大帥。斗到二十餘合,鳳天南攔頭一棍掃去,木文察頭一低,順勢揮斧去砍對方右腿,忽聽得拍的一聲輕響,旁觀群豪「哦」的一下,齊聲呼叫。兩人各自躍開幾步,但見地下墮著一個紅色絨球,正是從木文察頭盔上落下,絨球上插著一枚銀針,閃閃發亮。想是木文察低頭揮斧之時,鳳天南發出無影銀針,只因顧念他是福大帥愛將,不敢傷他身子。那絨球以鉛絲系在頭盔之上,須得射斷鉛絲,絨球方能落下,雖然兩人相距甚近,但倉卒間竟能射得如此之准,不差毫釐,實是了不起的暗器功夫。木文察一呆之下,已知是對方手下容情,這一針倘是偏低數寸,從眉心間貫腦而入,這時焉有命在?便是全身鐵甲,又有何用?他心悅誠服,雙手抱拳,說道:「多承鳳老師手下留情。」鳳天南恭恭敬敬的請了個安,說道:「小人武藝跟木大人相差甚遠,這些發射暗器的微末功夫,在疆場之上那是絕無用處。倘若咱倆騎馬比試,小人早給大人一斧劈下馬來了。」木文察笑道:「好說,好說。」
福康安聽鳳天南說話得體,不敢恃藝驕其部屬,心下甚喜,說道:「這位鳳老師的玩藝兒很不錯。」將手中的碧玉鼻煙壺遞給周鐵鷦,道:「賞了他吧!」鳳天南忙上前謝賞。木文察貫甲負斧,叮叮噹噹的退了下去。群豪紛紛議論。人叢中忽然站起一人,朗聲道:「鳳老師的暗器功夫果然了得,在下來領教領教。」眾人回頭一看,只見他滿臉麻皮,正是適才發射鐵菩提而中毒的柯子容。他手上塗了藥膏後,這時毒性已解。他蘭州柯家以七般暗器開派,叫做「柯氏七青門」。那七種暗青子?便是袖箭、飛蝗石、鐵菩提、鐵蒺藜、飛刀、鋼鏢、喪門釘,號稱「箭、蝗、菩、藜、刀、鏢、釘」七絕。雖然這七種暗器都是極常見之物,但他家傳的發射手法與眾不同,刀中夾石,釘中夾鏢,而且數種暗器能在空中自行碰撞,射出時或正或斜,令人極難擋避。若在空曠之處相鬥,還能竄開數丈,然後看準暗器來路,或加格擊,或行躲閃,但在這大廳之上,地位窄小,卻是極難對付了。
鳳天南將鼻煙壺鄭而重之的用手帕包好,放入懷中,顯得對福康安尊敬之極,這才朗聲說道:「這位柯老師要跟在下比試暗器,大廳之上,暗器飛擲來去,若是誤傷了各位大人,那可吃罪不起。」周鐵鷦笑道:「鳳老師不必多慮,儘管施展便是。咱們做衛士的,難道盡吃飯不管事么?」鳳天南含笑抱拳,說道:「得罪,得罪!」胡斐心想:「無怪這惡賊獨霸一方,歷久不敗。他交結官府,確是心思周密,手段十分高明。」
只見柯子容除了長袍,露出全身黑色緊身衣靠。他這套衣褲甚是奇特,到處都是口袋和帶子,這裡盛一袋鋼鏢,那裡插三把飛刀,自頭頸以至小腿,沒一處不裝暗器,胸前固然有袋,背上也有許多小袋。福康安哈哈大笑,說道:「虧他想得出這套古怪裝束,周身倒如刺蝟一般。」
只見柯子容左手一翻,從腰間取出一隻形似水杓的兵器來,只是杓口鋒利,有如利刃。原來那是他家傳的獨門兵器,有一個特別名稱,叫做「石沉大海」。這「石沉大海」一物二用,本身有三十六路招數,用法介乎單刀和板斧之間,但另有一般妙用,可以抄接暗器,敵人不論何種暗器發射過來,他這鐵杓一兜一抄,便接了過去,宛似石沉大海般無影無蹤,他反可從杓中取過敵人暗器,隨即還擊。這「石沉大海」不屬於十八般兵器之列,乃是旁門的兵刃,江湖上也有稱之為「借箭杓」的,意謂可借敵人之箭而用。
他這兵器一取出,廳上群豪倒有一大半不識得。鳳天南笑道:「柯老師今日讓我們大開眼界。」胡斐卻想:「同是暗器名家,趙三哥瀟洒大方,身上不見一枚暗器,卻是取之不絕,用之不盡,這姓柯的未免顯得小家氣了。」
只見柯子容鐵杓一翻,斜劈鳳天南肩頭。鳳天南側身讓開,還了一棍,兩人便斗將起來。那柯子容口說是跟他比試暗器,但杓法精妙,步步進逼,竟是不放暗器。鬥了一陣,柯子容叫道:「看鏢!」颼的一響,一枚鋼鏢飛擲而出。鳳天南年紀已然不輕,多年來養尊處優,身材也極肥胖,但少年時的功夫竟沒絲毫擱下,縱躍靈活,輕輕一閃,便把鋼鏢讓了開去。柯子容又叫道:「飛蝗石,袖箭!」這一次是兩枚暗器同時射了出來。鳳天南低頭避開一枚,以銅棍格開一枚。只聽柯子容又叫道:「鐵蒺藜,打你左肩!飛刀,削你右腿!」果然一枚鐵蒺藜擲向他左肩,一柄飛刀削向他的右腿。鳳天南先行得他提示,輕輕巧巧的便避過了。眾人心想,這柯子容忒也老實,怎地將暗器的種類去路,一一先跟他說了?那知他擲出八九枚暗器後,口中呼喝越來越快,暗器也越放越多,呼喝卻非每次都對了。有時口中呼喝用袖箭射左眼,其實卻是發飛蝗石打右胸。眾人這才明白,原來他口中呼喝乃是擾敵心神,接連多次呼喝不錯,突然夾一次騙人的叫喚,只要稍有疏神,立時便會上當。倘若暗器去路和呼喝全然不同,對方便可根本置之不理,惡在對的多而錯的少,只偶爾在六七次正確的呼喝之中,夾上一次使詐,那就極為難防。郭玉堂道:「柯家七青門的暗器功夫,果是另有一功,看來他口中的呼喝,也是從小練起,其厲害之處,實不輸於鋼鏢飛刀。他這『七青門』之名,要改為『八青門』才合。」姬曉峰道:「但這般詭計多端,不是名門大派的手段。」程靈素手中玩弄著從煙霞散人處奪來的大煙袋,說道:「那鳳老師怎地還不發射銀針?這般搞下去,終於要上了這姓柯的大當為止。」姬曉峰道:「我瞧這姓鳳的似乎是成竹在胸,他發射暗器是貴精不貴多,一擊而中,便足制勝。」程靈素「嗯」的一聲,道:「比暗器便比暗器,這柯子容羅里羅唆的纏夾不清。」這時大廳上空,十餘枚暗器飛舞來去,好看煞人。周鐵鷦等嚴加戒備,保護大帥。安提督等大官身側,也各有高手衛士防衛。眾衛士不但防柯子容發射的鏢箭飛來誤傷,還恐群豪之中混有刺客,乘亂髮射暗器,竟向大帥下手。程靈素忽道:「這姓柯的太過討厭,我來開他個玩笑。」只聽得柯子容叫道:「鐵蒺藜,打你左臂!」程靈素學著他的聲調語氣,也叫道:「肉饅頭,打你的嘴巴!」右手在煙鬥上湊了一下,隨手一揚,一枚小小的暗器果然射向他的嘴巴。這暗器飛去時並無破空之聲,看來份量甚輕,只是上面帶有一絲火星。俗語道:「肉饅頭打狗,有去無回。」眾人聽到「肉饅頭,打你的嘴巴」八字,已是十分好笑,何況她學的聲調語氣,跟柯子容的呼喝一般無二,早有數十人笑了起來。柯子容見暗器來得奇特,提起「借箭杓」一抄,兜在杓中,左手便伸入杓中撿起,欲待還敬,突然間「嘭」的一聲巨響,那暗器炸了開來。眾人大吃一驚,柯子容更是全身跳起。但見紙屑紛飛,鼻中聞到一陣硝磺氣息,卻那裡是暗器,竟是一枚孩童逢年過節玩耍的小爆竹。眾人一呆之下,隨即全堂鬨笑。柯子容全神貫注在鳳天南身上,生恐他偷發無影銀針,雖然遭此侮弄,卻是目不斜視,不敢搜尋投擲這枚爆竹之人,只是罵道:「有種的便來比劃比劃,誰跟你鬧這些頑童行徑?」程靈素站起身來,笑嘻嘻的走到東首,又取出一枚爆竹,在煙袋中點燃了,叫道:「大石頭,打你的七寸。」常言道:「打蛇打七寸」,蛇頸離首七寸,乃是毒蛇致命之處,這一次竟是將他比作了毒蛇。眾人鬨笑聲中,那爆竹飛擲過去。這一回他再不上當。程靈素這爆竹又擲得似乎太早,柯子容手指彈出一枚喪門釘,將爆竹打回,嘭的一響,爆竹在空中炸了。程靈素又擲一枚,叫道:「青石板,打你的硬殼。」那是將他比作烏龜了。柯子容心想:「你是要激怒我,好讓那姓鳳的乘機下手,我偏不上你的當。」當下又彈出一枚喪門釘,將爆竹彈開,仍是在半空炸了。
安提督笑著叫道:「兩人比試,旁人不得滋擾。」又見柯子容這兩枚喪門釘跌落時和安放玉龍杯的長几相距太近,對身旁的兩名衛士道:「過去護著御杯,別讓暗器打碎了。」兩名衛士應道:「是!」走到長几之前,擋在御杯之前。程靈素笑嘻嘻的回歸座位,笑道:「這傢伙機伶得緊,上了一回當,第二次不肯伸手去接爆竹。」胡斐暗自奇怪:「二妹明知鳳天南是我對頭,卻偏去作弄那姓柯的,不知是何用意?」柯子容見人人臉上均含笑意,急欲挽回顏面,暗器越射越多。鳳天南手忙腳亂,已自難以支持,突然間伸手在銅棍頭上一抽。柯子容只道他要發射銀針,急忙縱身躍開,卻見他從銅棍中抽出一條東西,順勢一揮,那物如雨傘般張了開來,成為一面輕盾。這輕盾極軟極薄,似是一隻紙鷂,盾面黑黝黝地,不知是用人發還是用什麼特異質料編織而成,盾上繪著五個虎頭,張口露牙,神態威猛。眾人一見,心中都道:「他是五虎門的掌門人,『五虎門』這名稱,原來還是從這盾牌而來。」只見他一手揮棍,一手持盾,將柯子容源源射來的暗器盡數擋開。那些鏢箭刀石雖然來勢強勁,但竟是打不穿這面輕軟盾牌,看來這輕盾的質地實是堅韌之極。
胡斐一見到他從棍中抽出輕盾,登時醒悟,自罵愚不可及:「他在銅棍中暗藏機關,這等明白的事,先前如何猜想不透?他這銀針自然也是裝在銅棍之中,激斗時只須一按棍上機括,銀針激射而出,誰能躲閃得了?人人只道發射暗器定須伸臂揚手,他卻只須在銅棍的一定部位一捏,銀針射出,自是神不知鬼不覺了。」想明此節,精神為之一振,忌敵之心盡去,但見鳳天南邊打邊退,漸漸退向一列八張太師椅之前,猛聽得柯子容一聲慘叫,鳳天南縱聲長笑。柯子容倒退數步,手按胯下,慢慢蹲下身去,再也站不起來。鳳天南卻笑吟吟的坐入太師椅中。兩名衛士上前去,扶起柯子容,只見他咬緊牙關,伸手從胯下拔出一枚銀針,針上染滿鮮血。銀針雖細,因是打中下陰要穴,受傷大是不輕。他已不能行走,在兩名衛士攙扶下踉蹌而退。湯沛忽然鼻中一哼,冷笑道:「暗箭傷人,非為好漢!」鳳天南轉過頭去,說道:「湯大俠可是說我么?」湯沛道:「我說的是暗箭傷人,非為好漢。大丈夫光明磊落,何以要干這等勾當?」鳳天南霍地站起喝道:「咱們講明了是比劃暗器,暗器暗器,難道還有明的嗎?」
湯沛道:「鳳老師要跟我比劃比劃,是不是?」鳳天南道:「湯大俠名震天下,小人豈敢冒犯?這姓柯的想是湯大俠的至交好友了?」湯沛沉著臉道:「不錯,蘭州柯家跟在下有點兒交情。」鳳天南道:「既是如此,小人捨命陪君子,湯大俠划下道兒來吧!」
兩人越說越僵,眼見便要動手。胡斐心道:「這湯沛雖然交結官府,卻還有是非善惡之分。」
安提督走了過來,笑道:「湯大俠是比試的公證,今日是不能大顯身手的。過幾日小弟作東,那時請湯大俠露一手,讓大伙兒開開眼界。」湯沛笑道:「那先多謝提督大人賞酒了。」轉頭向鳳天南橫了一眼,提起自己的太師椅往地下一蹬,再提起來移在一旁,和鳳天南遠離數尺,這才坐下,似乎不屑與他靠近。這一移椅,只見青磚上露出了四個深深的椅腳腳印,廳上燭光明亮如同白晝,站得較近的都瞧得清清楚楚,這一手功夫看似不難,其實是蘊蓄著數十年修為的內力。霎時之間,廳上彩聲雷動。站在後面的人沒瞧見,急忙查問,等得問明白了,又擠上前來觀看。鳳天南冷笑道:「湯大俠這手功夫帥極了!在下再練二十年也練不成。可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在真正武學高手看來,那也平平無奇。」湯沛道:「鳳老師說得半點也不錯,在武學高手瞧來,真是一文錢也不值。不過只要能勝得過鳳老師,我也心滿意足了。」安提督笑道:「你們兩位盡斗什麼口?天也快亮啦,七隻玉龍杯,六隻已有了主兒。咱們今晚定了玉龍杯的名分,明晚再來爭金鳳杯和銀鯉杯。還有哪一位英雄,要上來跟鳳老師比劃?」他提起嗓子連叫三遍,大廳上靜悄悄地沒人答腔。安提督向鳳天南道:「恭喜鳳老師,這隻玉龍杯歸了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