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宗政明珠已經下山去做李蓮花要他做的事了。燭火瑩瑩中,李蓮花一個人對著玉秋霜放在冰棺中的屍體。本來玉紅燭要來的,但發生了些小事需要她處理,如今只有李蓮花一個人點著蠟燭看那具半焦半腐的年輕軀體。
「噯……」李蓮花持著燭火對著她看了很久,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將一個十七八歲年輕貌美的女子弄成這般模樣,即使他見過比這更可怕得多的許多屍體,也覺得這兇手可恨得很。在玉秋霜房門的門口有玉城劍士為他守護,李蓮花用他藍色包裹里的小刀輕輕撥開玉秋霜腹上的傷口,昨天他從裡面挑出了血塊,看見了被震斷的腸子,今夜不知又想從中看到什麼。
窗外漆黑一片,今夜雲濃,無星無月,李蓮花百無聊賴的撥弄著玉秋霜的屍體……鐵質的小刀在她身上各處輕輕敲擊——對於對醫術一竅不通的李蓮花來說,除了剖開人肚子瞧瞧裡面有沒什麼不該有的東西,他即不會驗傷、更不會驗屍。小刀敲著敲著,在冰凍得硬實的軀體上不斷輕輕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李蓮花臉帶微笑,卻似乎是敲得有趣得很。
門外劍士靜靜的站著,突然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就在這漆黑一片的深夜中,他們又聽到了那種……斷舌的歌聲。
聲音從庭院的大樹後傳來,但那裡並沒有人影,歌只唱了兩句,隨即停了。玉城劍士面面相覷,各自一聲清喝抄到樹後,庭院中空空無人,兩人躍過圍牆,往兩個方向搜索過去。李蓮花持燭微笑,玉城劍士訓練有素,果然名不虛傳。此時四面無人,黑夜寂靜,「真是個適合鬼出來吃人的晚上……」他喃喃的念了一句,打了個哈欠,「我還是回房間躲躲,有點恐怖……」突然背後吹來一陣涼風,一個披頭散髮的高大影子驟然出現在門口,宛若並沒有頭,在頭的位置上是一撮亂髮。那陣涼風吹得李蓮花衣袂飄動,他喃喃念著「恐怖得很……」,小心把那小刀收進包裹,竟不回頭,慢慢的從後門走掉了。
他沒看見站在門口的鬼。
那站在前門的長髮鬼僵在門口……有那麼片刻似乎它氣得全身發抖,頓了一頓,隨即它輕悄的跟在李蓮花身後,無聲無息的進了宗政明珠住的客房。
李蓮花回房以後先把蠟燭點了起來,門窗關好,想了想,還把門窗都鎖了起來,好像真的很怕鬼。門窗全都鎖死之後,他舒了一口氣,很放心的吹滅了蠟燭,爬上床去,用被子把自己嚴嚴實實的罩住,開始睡了。
過了半個時辰,長發鬼幽然從屋樑飄下——它早在李蓮花進門的同時就跟了進來掠上了屋樑,李蓮花慢吞吞的點蠟燭、關門窗、鎖門——早給了它許多時間在屋樑上藏好。它無聲無息的走到李蓮花床邊,緩緩對床上罩得嚴嚴實實的人提起了一小截閃爍寒光的東西,接著緩緩的沉下手肘。
「雲姑娘。」被子里突然冒出了人聲,而且說話的人心平氣和,沒有半分嚇人的意思,即使那長發鬼聽得全身一顫。「宗政公子今夜不在。」
長發無頭鬼倒退兩步,手肘一沉那小截寒光閃爍的東西猛地往床上人插了下來——「奪」的一聲插入床板,它收肘回拔,屋裡寒光一閃——那寒光閃爍的東西竟是連鞘的一支匕首,外鞘卡在床上,「刷」的一聲正好拔刃出鞘,反手切向李蓮花頸項!這一拔一切動作凌厲敏捷,絕非庸手。李蓮花仍然蒙在被子里,長發鬼匕首寒刃堪堪帶風划到頸項,突然被子鼓起一塊,有個不輕不重的力道在它持匕首的手腕處一敲,「咚」的一聲,那匕首脫手而出斜飛三尺,釘在門板之上!
「啊」的一聲,那長發鬼大吃一驚,脫口驚呼,這一驚呼,已顯出了女子聲氣。
李蓮花的聲音透過被子,「雲姑娘……」似乎顯得有些無奈,「斯文一點。」不知為何他就不從被窩裡鑽出來,只躲在裡面說話,「宗政公子今夜不在,我有件事和雲姑娘商量。」
長發鬼低下了頭,突然輕悄的轉身,快步往門口走去,正想推開房門逃走,卻赫然發現房門已鎖——而宗政明珠所住的客房,卻是里外兩面都可以用金鎖鎖住,定要鑰匙才能打開的。它驀然回身,拔起門上的匕首,目光有些驚恐的看著李蓮花,床上那一團貌似可笑的凸起,在它眼裡可怖非常——今夜竟是鬼掉進了人的陷阱之中。只聽李蓮花柔聲道:「今夜雲姑娘想必打扮得不合心意,我就不看你了。」長發鬼一怔,渾身似起了一陣顫抖,突然扯下亂髮,脫下外衣,「你……可以把被子拉下來了。」她冷冷的說,眉宇間還未脫驚恐的神韻,聲音有些發顫。
李蓮花緩緩把被子拉了下來。在他拉下被子的一瞬間,雲嬌突然有一種錯覺……那是一張……並不讓人感覺到恐懼的溫和的臉,可是給她這種錯覺的卻是……她彷彿曾經在哪裡見過這張臉……所以不會害怕——在看到李蓮花的瞬間她全身都放鬆了,背靠著門板,深吸一口氣,眼淚無緣無故滑過臉頰,掉了下來。
房裡一陣安靜,不知為何李蓮花沒有先開口,雲嬌突然顫聲說:「不是我……」
李蓮花微微一笑,「我知道。」
她全身都軟了,順著門板緩緩坐倒在地,「你……怎麼可能知道……」
「玉姑娘被人震斷腸子,骨骼卻未碎,該是被人以劈空掌力擊中小腹所至,雲姑娘武功不弱,但並不擅內力。」李蓮花以一種愉快談天的語氣微笑說,「殺死玉秋霜的兇手當然不是你,但是……」他頓了一頓,緩緩的說,「玉秋霜是怎麼死的,想必雲姑娘很清楚。」
雲嬌的臉色蒼白,一言不發,只聽李蓮花微笑道,「我想和雲姑娘商量的事,就是姑娘能不能告訴我,她究竟是怎麼死的?」雲嬌緩緩搖頭,堅定搖頭,李蓮花慢慢的說,「雲姑娘……這很重要。」
「我只不過今夜穿了件男人的衣服,你從哪裡看出我知道?霜兒她……她本就是被鬼所殺,死在小棉客棧……與我何干?」雲嬌胸口起伏,態度突然強硬了起來,方才被李蓮花一聲「雲姑娘」驚擾的情緒漸漸平復,「沒有人殺人……從來就沒有人殺人……我更沒有殺人……」
「是么?」李蓮花嘆了口氣,「從程雲鶴告訴我碧窗有鬼殺人一事,我就知道雲姑娘脫不了干係,昨日在這裡看到鬼影,聽到鬼歌,更加證實了這事。」
「胡說八道……」雲嬌臉色蒼白,「你只不過聽了夫人胡說,她一向不喜歡我……」
李蓮花看著她,嘆了第二口氣,「雲姑娘,你忘了?從小棉客棧到玉城,程雲鶴逃亡江湖,玉城主下令追殺致雞犬不留,當夜在客棧的劍士又全都被玉城主逼殺殆盡,唯一『可以』活下來的人,只有你一個。」他緩緩抬起視線,看著雲嬌的眼睛,「碧窗鬼影,從小棉客棧到玉城客房都曾出現,在這兩個地方都待過的人,只有你一個。」
「那又如何?」雲嬌死死咬著嘴唇,「是鬼……鬼的話,也可以的,我沒有殺她。」
他看著她展顏微笑,似乎很能容忍她這種掙扎抵抗,「是鬼的話,不會騙人。」
她的臉色瞬間死白——「騙……人……」
「碧窗有鬼殺人一事,最離奇的不過是玉秋霜的屍體突然出現在程雲鶴貨箱中,鶴行鏢行雖然不是高手雲集,卻以信用揚名江湖,頗受敬重。」李蓮花溫言說,「程雲鶴是不會騙人的,他說貨箱沒有人碰過,那就是沒有人碰過——在裝滿貴重珠寶、從來沒有別人碰過的箱中突然出現玉秋霜的屍體——聽起來是件無法解釋的事,但其實很簡單,」他對著雲嬌微笑,「只要想通一點就知道玉秋霜是怎麼進貨箱的。」
雲嬌在臉色變得死白之後,剛才強硬的氣勢漸漸軟了,「什麼?」
「程雲鶴是老實人,並不表示人人都是老實人。」李蓮花保持著平靜而愉快的微笑,「程雲鶴是不會騙人的,雲姑娘卻是會騙人的,只要想通這一點,其實這件事並不奇怪。」
她閉嘴了,默默聽著,只聽李蓮花繼續說了下去,「鶴行鏢行的人並不知道當夜玉秋霜在小棉客棧,他們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死了,是么?」雲嬌僵硬了一下,點了點頭。「當夜在場的玉城劍士護送玉秋霜回玉城之後,也已經全都死了,是么?」李蓮花又問。雲嬌又點了點頭。「那麼,其實程雲鶴並不了解玉秋霜當夜的情況,玉城劍士以訓練有素聞名,玉秋霜突然死去,也不會對旁人講訴當晚的情況。根據玉秋霜的屍體在半月之內就被送回昆崙山計算,他們一定是日夜兼程立刻趕回了……可惜的是一回城就因為玉城主發狂一事而全部死去,」李蓮花緩緩的說,「那麼……江湖上傳說的、程雲鶴得知的關於當夜玉秋霜究竟是死是活、在還是不在——都是由她的閨中密友,雲姑娘你說的……證人也只有你一人——如果雲姑娘在說謊呢?」他的眼睛看著雲嬌的眼睛,「那天晚上,玉秋霜究竟如何,有誰知道?」
雲嬌不答,像人已經整個痴了。
「如果你在說謊——那麼事情顯而易見——玉秋霜一開始就在程雲鶴的貨箱內。」李蓮花一字一字的說,語氣溫和,並不激烈,「既然箱子沒有被換過、也沒有人碰過那箱子,那箱子就是原來的箱子,只不過在那天晚上發現了屍體而已,整件事便一點都不奇怪了。」
「我要是沒有騙人呢?」她低聲問。
「那就是世上真的有鬼。」他回答,「我怕鬼,所以我不信。」
「她……也不可能在程雲鶴的貨箱里的,她根本不認識他……」雲嬌無力的說。
「她不過是被托給程雲鶴的十六箱貨物中的一箱,」李蓮花說,「鏢主本是來自玉城,玉秋霜人在箱里毫不稀奇。」
「你怎麼知道鏢主來自玉城?」她突然脫口失聲問,臉上露出了極其驚駭的表情——要是說其他的事可以用推論和猜測解釋,但這件事怎麼可能憑空猜出?
她這一聲尖叫,無疑確定了鏢主來自玉城。李蓮花一笑,「昆崙山出產白玉,山上的石頭多是礫石,中間夾帶玉石礦脈,玉城建在玉礦之上、冰川之旁,城內的石頭更與別處不同。用來壓箱底的石頭和玉城主花園裡的石頭一模一樣,十六箱貨物中十箱裝滿了金銀珠玉,若不是玉城托鏢,難道是皇帝托鏢不成?」
「那……」她咬住了嘴唇,失色的唇在顫抖。
「玉城富可敵國,或者是太富可敵國了些。」李蓮花很溫柔的看著她,「十箱珠寶即使對於高官富豪來說,也實在是太多。我不知道托鏢之人是誰,但那不重要,」他緩緩的說,「重要的是……這批紅貨來自玉城、玉城不可能不知、玉秋霜之事你說了慌,還有和你一起出現的碧窗鬼影……那些螢火蟲……雲姑娘,那不是鬼,鬼不必假扮鬼火——和鬼自己。」
她低頭看自己穿的一身黑衣和擲在地上的一蓬亂髮,眼淚突然又一滴滴掉了下來。
「玉秋霜不是你殺的,你在替誰遮掩,為誰裝神弄鬼?」李蓮花微笑說,「其實只要明白玉秋霜並不一定死在小棉客棧,就很容易明白你在為誰遮掩,但是我希望雲姑娘不要因此決意頂罪。」雲嬌緩緩低頭,「你既然這麼聰明,什麼事都能看破……你去抓住兇手就好。」李蓮花搖了搖頭,「自玉秋霜死後所有裝神弄鬼的事都是雲姑娘在做,不是么?包括今夜殺李蓮花,都是雲姑娘親自來——你保護的人並沒有打算和雲姑娘一起涉險,你明白嗎?」
李蓮花的眼神和語氣都很溫和,那是一種非常內斂的和氣,他並沒有咄咄逼人的意思。雲嬌怔怔的看著他,她一直覺得這個時候的李蓮花很眼熟,彷彿在哪裡見過他……但是怎麼可能見過他呢?又或者只是曾經看過非常相似的侃侃而談,以至於她一直沒有感受到太深的恐懼——「你——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她喃喃的說,「你明白嗎?你明白嗎?……我當然明白……可是我……可是我……」
「你願意替它死?」李蓮花問。
她淚珠盈然,「我不知道,也許是。」
李蓮花凝視著她,看了好一陣子,喃喃的道:「玉城財寶,果然害人不淺……我很困了,」他突然把被子拉上蓋住頭臉,「夜深了,姑娘也該回去了。」
雲嬌愕然,他把她鎖在房裡說了半天,看破她裝神弄鬼,不把她擒住交給玉紅燭,卻下逐客令?頓了一頓,她竟然不是驚恐、放鬆,而是尷尬,「門……鎖了。」
李蓮花的聲音從被子下傳來,「啊……鎖了,但是沒關啊。」
沒關?她愕然看著鎖死的大門——果然金鎖鎖得整整齊齊,門縫間上中下三條門閂都沒插上,鎖的另一頭根本沒扣在門板上,只是虛掩而已。一時間她不知該驚、該怒、還是該哭該笑,怔怔的推開門,行屍走肉般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