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王黑狗和李蓮花經過一翻討價還價,決定將郭坤暫時留下,三日之中郭大福等人絕不過問李蓮花言行舉止,一切靜候三日之後月明之時。李蓮花雖信誓旦旦會有結果,別人卻都滿腹疑雲,王黑狗打定主意若是沒有結果,他便將郭坤往上頭一送,什麼五十多年前的隱案,他一概不知。郭大福唉聲嘆氣,愁眉苦臉,一想起老母妻兒之事便煩惱不已。郭禍卻是熱血沸騰,跟在李蓮花身後亦步亦趨,對他的一言一行都深信不疑。
李蓮花先在客房裡睡了一覺,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方才起床,三日之期已經過了一日半。郭禍在他房門口轉來轉去,急得猶如跳蚤,卻又不敢破門而入。好不容易李蓮花起床,卻在房裡衣箱里翻衣服翻了半天,挑了兩件白衣,比較許久,似是想不出要穿哪件,閉起眼睛摸了一件,慢吞吞穿在身上。客房窗戶不關,郭禍那雙牛眼在窗外瞪得快要掉下,李蓮花終於開門出來了。
他先去了郭大福的書房,這書房自採蓮庄修築以來就有,藏有郭乾和郭大福收集的所有字畫古董,郭禍跟在他身後探頭探腦,李蓮花也不在意。書房之中數個書櫃,最裡頭一個是郭乾的父親所有,第二個是郭乾的,第三個才是郭大福的。李蓮花把三個書櫃一一打開,抽了些字畫出來看,有些是賬本,有些是行草,偶爾有些是水墨法描繪的採蓮庄景緻,筆法佳妙,栩栩如生;還有許許多多紅蓮紫蓮,鴛鴦荷下圖,以及一些諸如「千樹萬樹蓮花開」之類的絕妙好辭。認真的看了一陣,他搖頭晃腦的捧著一幅行草吟道:「幾行歸塞盡,念爾何獨之……郭大公子,這下面是什麼我看不懂了。」郭禍皺著眉頭看著那首「詩」,勉勉強強的念道:「暮箱呼夫……寒……一團一團的……」他本就不識得幾個字,實在看不出那行雲流水般的行草寫的是什麼,李蓮花倒也沒有笑他,和他一起並頭看了許久,興緻昂然的道:「果然是一團一團的,你看這一團像不像鼻子?」郭禍大笑了幾聲,突然想起李蓮花本該是來查明真相的,不免笑岔了氣,「哈哈……哎喲……李先生,還是查案……」
李蓮花戀戀不捨的把那捲行草收了起來,細細看這書房,打開窗戶,窗外也是蓮池,只是蓮花疏疏落落,沒有客房窗外好看。他對窗外聚精會神看了半日,郭禍跟著他東張西望,卻是什麼也沒看出來,許久之後只聽李蓮花喃喃的道:「蚊子太多……」郭禍全然摸不著頭腦,李蓮花卻似已對書房興緻索然,走出書房,他施施然負手欣賞景緻,考慮良久,又往鏡石那塊地方走去。
青天白日之下,這地方花草寂寂,鳥聲隱隱,兩間大房掩在樹下,倒是風景陰涼舒適,渾不似夜間那麼陰森可怖。繞著兩間雜貨房,李蓮花又慢吞吞開始踱步,四下無人,唯有郭禍亦步亦趨,李蓮花往東他也往東,李蓮花往西他也往西。突然李蓮花在鏡石之前停了下來,皺著眉頭打量著鏡後的那塊大石,那塊大石黑黝黝如鐵石一般,看不出所謂「玉脈」在何處,他伸手在石上摸了模,「這塊石頭原是什麼模樣?」郭禍苦苦思索,「聽姜婆婆說,莊子剛建起來的時候發現這裡有玉,但是是不值錢的雜玉,爺覺得有趣,所以就裝了面鏡子在這裡,夜裡這個地方月光很亮,十五的時候坐在銅鏡下面,鏡里映的月光可以照人讀書。不過玉在哪裡,爹也一直沒看出來,姜婆婆說是灰色……一圈一圈的,好像被鏡子蓋住了。」李蓮花點了點頭,似是很滿意,敲了敲那塊鏡石,他悠哉游哉的走到前夜郭坤跳出來的那樹叢中,低頭一看,地上有厚達尺許的枯枝敗葉,頭頂大樹枝葉繁茂,樹下雜草不見光亮,生長甚少。這棵樹旁卻有成片天生茉莉花叢,如此時節嬌白微微,香飄四溢,倒是十分幽雅可人。茉莉花叢後稍高一些的地方長著大片懸掛點點黃白小花的雜草,幾棵樟樹生長池邊,十分青翠。「郭老夫人去世是什麼時候?」李蓮花問。郭禍答道:「莫約七八月,姜婆婆說那時蓮花開得正盛。」李蓮花又點點頭,滿意的從鏡石前轉開,突地鑽進樹叢,往林子深處走去。郭禍急忙追上,心裡迷惑之極——採蓮庄本是建在十里採蓮池中的一塊水洲之上,從這樹叢再往前走,只怕便要走到水裡去了。李蓮花鑽過五六十丈的密林,早上挑選的那件白衣儼然變成「襤褸」,眼前便是蓮池,他似是有些失望,皺著眉頭看著水面,不知在想些什麼。
郭禍打了個哈欠,蓮池裡的小魚受驚,「嘩啦」一聲四散逃開,李蓮花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隨即對著望不見邊際的蓮池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哈——這其實是個好地方,有蓮蓬蓮藕,可以釣魚和青蛙。」郭禍心不在焉的道:「還有野鴨子。」「這塊地有點高。」李蓮花站上林子,再慢步踱下來,「難怪那條路會突然斜下去,把房子建在這裡雖然風景甚好,可惜地形不佳。」郭禍滿臉迷惑,隨聲附和,全然莫名其妙。李蓮花卻似已經看夠,負手悠悠的穿過樹林,走回客房,當郭禍以為他有什麼驚人之見的時候,他搬了一個木盆,關起門來,只聽裡面水聲陣陣,他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舒舒服服的爬上床去,手持了本閑書卷著看了起來。
莫非李先生早上就是在散步?郭禍那頑固不化的腦袋終於想到了這種可能,獃獃的看著李蓮花,難道其實他並不是在查案?那麼郭家老少大小二十餘口豈非……就懸在了王黑狗的牢門口?這怎麼可以……
三日之期,轉瞬即過。
李蓮花這日就坐在書房裡看書,除了按時出來吃飯,也並沒有做什麼其他的事,郭大福派遣郭禍來試探了幾次,李蓮花一直都在看一本醫書,而且以郭禍那等「練武之人」的眼力,甚至認得出他一直看的都是同一頁。
好不容易到了晚間。
月漸西起,日間青翠陰涼的樹木,夜裡就變得陰森可怖。
王黑狗如期而至,帶了十幾個衙役,郭大福把僕人遣走,在王黑狗身邊陪笑臉。眾人躲在一邊,郭坤從下午開始就坐在草叢裡拔草,一直拔了幾個鐘頭也不厭煩,飯也不吃。
月色漸漸明亮,映照在那銅鏡之上,銅鏡反射在林前空地上,把月光增強了一些。李蓮花備了一桶清水,在郭禍身前綁上那件嫁衣。那桶清水郭禍本以為他要用來洗手還是洗臉,結果他突然「嘩啦」一聲把那桶水倒在身上,把全身潑濕,紮起袖角褲腳,便施施然走了出去,面對著那鏡石搖頭晃腦的開始吟詩,「幾行歸塞盡,念爾何獨之?
暮雨相呼失,寒塘欲下遲。
渚雲低暗度,關月冷相隨。未必逢贈繳,孤飛自可疑……」他在鏡石之旁來回踱了幾步,長吁短嘆。
眾人面面相覷,郭坤卻突然喉頭髮出「荷荷」的低沉怪叫,從草叢中拾起一根枯枝對李蓮花打去,王黑狗本要大呼「大膽」,轉念一想還是忍下,只見李蓮花應聲倒下,郭坤將他拖進大樹之下,怪聲怪氣的叫「我讓你們飛!飛!你老實告訴我你和她是不是……哎呀!」他這一聲「哎呀」叫得凄厲可怖之極,「妖怪!」
這一聲「妖怪」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只見郭坤目露凶光,抄起枯枝狠狠往李蓮花頭上砍去,「妖怪!妖怪!」李蓮花顯然也大出意料之外,睜開了眼睛,郭禍眼見形勢不對,大步趕上,「你……」他一句話還沒喝出,郭禍突然雙手抓著李蓮花的頭往前一拉,尖叫道:「你看,他是個妖怪!他死了、他死了,你永遠不能和他飛……」李蓮花被他猛力一拉,脖子疼痛,哎呀一聲,郭坤突然放手,獃獃的看著他,似乎對一個「死人」居然還會說話覺得迷惑不解。王黑狗對他叫的幾聲「妖怪」覺得驚心動魄,此刻連忙下令眾衙役將郭坤抓住,「李蓮花,你到底搞的什麼鬼?」李蓮花爬將起來,似乎對郭坤的反應也覺得大惑不解,「咳咳……王大人,員外郎,郭坤的字是跟誰學的?」郭大福困惑的道,「跟我爹學的。」李蓮花點了點頭,「他和你爹感情如何?」郭大福皺眉,「爹和叔叔的感情一直很好。」李蓮花嘆了口氣,「你爹做過的事,他會模仿么?」
此言一出,用意昭然若揭。郭大福剎那瞪大了眼睛,王黑狗脫口而出,「你是說——」李蓮花似乎很無奈的喃喃的道:「我是說——我以為——只是我以為——你們可以不這麼想——我以為即使是痴呆,他也不是見誰學誰,他能學的,應當是平日和他最親他最熟悉的人。這個人可能平時就教給他一些事,也對他的模仿表達過讚賞。」王黑狗皺眉,「這……」這可不算認定郭乾就是兇手的理由。李蓮花突然一笑,「姑且不說郭坤模仿的是不是郭乾,我們先從死人身上說起,有骷髏頭,一定有死人。但無論是姜婆婆還是員外郎,都沒有五十幾年前採蓮庄曾收留過客人而客人又失蹤的印象,如果當年確有其事,就算郭家有意隱瞞,人失蹤在採蓮庄也必有一場風波,怎可能毫無印象?那就是說,死人他不是採蓮庄堂堂正正的客人,至少大部分人不知道他來到採蓮庄。」
郭大福點了點頭,在五十年前,採蓮庄並不盛行留宿貴人雅士,郭乾忙於生意,朋友不多,客人本就很少。李蓮花繼續道,「那麼,沒有人知道他來到採蓮庄,這個死人是怎麼進來的?」眾人面面相覷,李蓮花頓了一頓,微微一笑,「很奇怪么?」眾人不約而同的點頭,確是很奇怪。李蓮花笑得很愉快,「那麼——李蓮花又是怎麼進來的?」郭大福一愣,恍然大悟,「從水道!游進來!」李蓮花點了點頭,「不管是摔進潛流還是游泳而來,採蓮庄雖然有圍牆庄門,有些地方還是臨水的,只要不是乘船,要悄悄進入莊裡並不困難。」王黑狗怒道:「你說來說去說了半天,還不等於放屁,隨便哪個小孩都能游進來。」李蓮花咳嗽了一聲,「不是小孩。」王黑狗哼了一聲,「你又知道?」李蓮花悠悠的道:「小孩子不會行草,又不會背詩,更不會勾引女人。」
眾人「啊」了一聲,雙目圓睜,郭大福脫口而出「勾引?」李蓮花回過身來,看了遠在樹叢庭院之後書房一眼,微笑道:「員外郎……那個文才高雅,書房裡的書畫捲軸想必看得很熟?」郭大福一怔,張口結舌,「那個……那個只有……只有……」只有貴人的字畫他才看得很熟。李蓮花心知肚明,對他露齒一笑,「那一堆雜放的無名字畫可是郭老爺生前所有?」郭大福皺眉,「這個……這個……書房裡的字畫大都是我娘的。」李蓮花早已想到會把兒子起名叫做「大福」的人必定不是什麼斯文之輩,咳嗽一聲,繼續道:「郭家字畫多以蓮花為題,無論是青蓮白蓮紅蓮紫蓮,凡是有蓮大凡不會錯的,其中有些以採蓮庄為題,看得出是女子手筆,大約就是令慈許荷月所作。」郭大福又點點頭,眾人聽得茫然,或皺眉頭,或搖頭,或點頭,或不動其頭,目光獃滯,其意皆是莫名其妙。李蓮花環視一周,微笑道:「貴人雅客的留墨想必是員外郎所收,在這些貴人雅客的字畫之前的字畫,想必是庄內人自己收藏或書寫的,但是其中有幾副字畫,和其他不同。郭乾是個藥材生意的商人,他寫字唯恐不清,多寫正楷,教給郭坤的也是正楷。他又不好琴棋詩畫,書房裡的字畫多是郭夫人所為,郭夫人的字是小楷,秀雅纖麗,那麼字畫之中這副東西從何而來?是誰所寫?」他從婢女秀鳳手裡接過一個捲軸,展開來正是「幾行歸塞盡,念爾何獨之?
暮雨相呼失,寒塘欲下遲。
渚雲低暗度,關月冷相隨。未必逢贈繳,孤飛自可疑……」那首郭禍稱為「一團一團的」崔塗的《孤雁》詩,「首先,這是一副行草,其次這並非吉祥祝賀之言,也非名人之作,不像郭乾收到的禮物,何況郭乾並非文人,送如此一首偏僻詩歌,他又有何用?這詩里明明在自怨自艾說流離失所,境域冷清慘淡,若不是向人求救,便是自抒情懷。而採蓮庄中,當年會將此物收藏起來的人,若不是郭乾,便是郭夫人。」李蓮花緩緩的道,「奴僕婢女,想必不會把這種東西藏在主人書房之中。」
「這……」郭大福想辯駁兩句,卻啞口無言,只得沉默。李蓮花嘆了口氣,「那麼,這副行草是從哪裡來的?是誰寫的?是誰向郭夫人求救,還是誰贈與郭夫人的禮物?採蓮莊裡,當年顯然有一個人,接近了郭夫人,他是郭夫人的朋友,能把心事吐露與她知曉。而這個人究竟是誰,怎麼進入採蓮庄,顯然郭乾和莊裡奴婢都不知情……」郭大福終於忍不住脫口而出,「你說我娘和男人通姦?在莊裡藏了一個男人?怎麼可能?」
李蓮花搖頭,「不是、不是,當年之事,誰也無法斷言,我猜測,這個男人是偶然來到採蓮庄,被你娘遇見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你娘沒有告訴你爹,而把他藏了起來。這個人寫了這副行草博取你娘的同情,你娘是書香門第,或者覺得此人頗有才華,便把行草收了起來。我說他居心不良,勾引你娘,不是因為這副行草,而是『月明之時,鏡石之旁,嫁衣之身,不見不散。』那十六字,那十六字顯然也是此人所寫,就如這副書法一樣讓人辨認不清,以至於郭坤抄錯許多。此人寫出那十六字,邀約你娘月下相見,請她穿上嫁衣,頗有輕薄之嫌,至少對有夫之婦而言,並不合適。這張字條讓你爹看見了,他把字條拿走,帶到了雜貨屋來……」王黑狗恍然大悟,「我明白了,郭坤跟在郭乾後面,他看見他從房裡拿起一張東西到這裡來,他也就跟來了。所以他常常會模仿那張字條,或者把別人放在桌面上的紙卷帶到雜貨屋來。」李蓮花點頭,「郭乾可能從種種蛛絲馬跡中發現夫人私下約會男子,又看到字條,心情十分憤怒,於是攜帶刀具來到此地,將字條帖在鏡石之上,躲藏在雜貨屋中。那神秘男子如約而來,多半仍是從水裡出來,郭乾用木棍將他擊倒,在抓住那人的時候不知發現了什麼,大呼『妖怪』……」眾人想起方才郭坤狂呼「妖怪」,都是忍不住毛骨悚然,王黑狗喃喃的道:「他媽的,什麼『妖怪』?他自己才是妖怪……」李蓮花繼續道:「而後郭乾將他的人頭砍下,正在這時,郭夫人卻身穿嫁衣突然而至,郭乾狂怒之下,拿著人頭向她追去,大呼『他已死了,永遠不讓你們比翼雙飛』之類的言語。郭夫人受到極大驚嚇,轉身奔逃的時候絆到門檻,滾入蓮池中溺死。」
郭大福聽得心驚肉跳,王黑狗失聲道:「如此說來,這門檻並非有意所為?」李蓮花微微一笑,「多半是偶然,若要建造殺人機關,只怕磨把快刀、挖個坑什麼的比建兩間房屋快得多。」王黑狗喃喃的不知自語些什麼,猛地想起,「那神秘男人頭被砍了,身體呢?怎麼沒人發現,莫非被狗吃了?」
李蓮花沉吟了一下,「這個……這個……如若我沒有猜錯的話,這……」他轉身走向鏡石,悠悠的道:「郭大公子,你在這塊石頭上用力砍一刀。」郭禍點了點頭,「唰」的一聲拔刀橫砍,刀光如雪,倒把李蓮花嚇了一跳——這郭大公子為人獃頭獃腦,武功卻練得純正。只聽「叮」的一聲,郭禍手中刀應聲斷為兩截,那塊黑黝黝的大石只掉了塊表皮,近乎絲毫無損。王黑狗和郭大福都是「咦」了一聲,連忙叫人高舉火把來看,那被砍落一小片表皮的鏡石上露出了灰色,質地細膩光滑和表皮全然不同,這難道就是所謂的「玉脈」?
「這是一塊……瑪瑙。」李蓮花歉然道,「瑪瑙以紅色為上品,這是一塊灰色的瑪瑙,所以也不是很值錢的東西,不過……不過瑪瑙嘛……」他慢吞吞的道:「瑪瑙嘛……聽說是地下極深處融化了的岩石噴出來,一層層凝結在石頭空洞和縫隙里從外向里長出來的,所以多半……像這麼大的的瑪瑙,也許……大概……可能……中間是空的。」「空的?」眾人失聲道,「這塊石頭裡面是空的?」李蓮花連忙搖手,「我只是在猜,瑪瑙比鋼刀還硬,沒有打開以前,怎麼知道它到底空還是不空?我只是說『可能……大概……也許……』……」他羅羅嗦嗦的還沒說完,郭禍大步走上,雙手抓住鏡石上鑲嵌的那塊鏡子,「哈」的一聲吐氣開聲,猛烈搖晃兩三下,只聽「咯啦」銅塊扭曲之聲,他硬生生把那塊銅鏡從鏡石上掰了下來!
「啊——」眾人的目光齊齊聚合在鏡石之上,隨著銅鏡剝離,那大石上果然露出一個洞來。鏡石有八尺來高,六尺長短,七尺來厚,牢牢紮根土中,誰能料到如此一塊黑黝黝的大石腹中居然是空的?非但是空的,在眾人燈火映照之下,石腹內光彩閃爍,生滿水晶,只是——在犬牙交錯的水晶之間,塞著一截截東西,猛地一眼還看不出是什麼。王黑狗撩起官袍命衙役舉起火把,他往裡一探,大叫一聲,「人骨!」郭大福臉色蒼白,在夜裡瑟瑟發抖,郭禍長吁一口氣,「這就是身體。」王黑狗一迭聲命衙役把那些屍骨撿拾出來,與郭坤所拿的那個人頭拼在一起,果是個完整的屍骨。鏡石之中除了人骨,還有一柄銹馬刀,以及幾塊腐朽得不成樣子的破布。
「咦?」李蓮花看著那屍骨,奇道:「這人怎麼有六根手指?」聽他一問,眾人對著屍骨躲躲閃閃的目光突又集中在人骨之上,過不多時,突有衙役大叫一聲,「他……他有兩個耳蝸!」王黑狗仔細一看,果然在頭顱兩側各多了一個耳蝸,這人生前豈非有四個耳朵?郭禍突也大叫一聲,「這人有……尾巴……」眾人又紛紛凝目去看屍骨的屁股,只見在胯骨下面確實生有一截奇異的骨頭,莫約三寸長短,的確像個「尾巴」。李蓮花稀奇的看著這具屍骨,「我本來想不通為什麼只是看到有人寫情書給他老婆,郭乾就要殺人,他的火氣和醋勁未免太大,原來……原來……郭乾在夜裡突然看到這人長成這副模樣,只怕他沒有覺得自己在殺人,只怕他以為……以為自己在自衛,殺死了一個怪物。」郭大福牙齒打戰,「這這這……這是什麼……妖妖妖妖怪……」
李蓮花很同情的看著地上那具屍骨,「你看他手指和腳趾都比常人長些,手指間有骨膜,想必擅長水下功夫。他也不過比常人多了耳朵一副,尾巴一個,手指兩隻而已,但這副樣子想必讓他吃了很多苦,讓他遠離人群,潛藏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採蓮庄地處採蓮池中心,東西各有數條溪流灌入,布滿潛流,也不出產什麼特種魚蝦,除了貴人雅客,普通百姓很少深入蓮池中心,所以這人來到薛玉鎮後,悄悄潛入採蓮池,躲在這裡。」他跺了跺腳下的土地,「這地方臨水,有兩間人跡罕至的大房,樹木掩映,外面有蓮藕香菱,還有鯉魚青蛙,如果有人躲在這裡,不缺食水。但是這地方還有個特點,這人沒有想到,以至於他很快被人發現了。」
「什麼特點?」郭禍奇道。李蓮花指指茉莉花叢背後的大片雜草,「那種黃白小花的雜草,叫做白蓮蒿。」眾人面面相覷,「白蓮蒿?」李蓮花道:「這種雜草花葉氣味強烈,有很強的驅蟲之效,採蓮庄地處淡水之上,蚊蟲眾多,只有這個地方沒有蚊子。白蓮蒿喜歡陽光,生長在旱地,採蓮庄中只有這個地方因為地勢高,不被池水滲透,有一片乾旱之地,也只有這個地方長著這種蒿草。所以莊裡的人如果討厭蚊子,想找個陰涼沒有蚊子的地方,說不定就會走到這裡來的。」他微微一笑,笑得似乎很和氣,「我想那天郭夫人莫約來這裡讀書吟詩繡花畫畫什麼的,看到了這個人。只是她心地善良,沒有把他當成怪物,反而悄悄收留了他,兩個人在這裡讀書寫字,她欣賞他的才華,這男人愛上了郭夫人,某日悄悄在她房間留了字條約她相見,結果被郭乾看見……」說著李蓮花皺了下眉,「……或者那字條根本是郭乾從郭夫人手裡搶來的,否則不能解釋為什麼許荷月也會依約而到。郭乾來到這裡,看到這怪人以後大受刺激,殺了他——卻又被老婆看見,許荷月被他殺人的模樣嚇倒,摔在門檻上,滾進蓮池。郭乾只當她逃走了,匆匆忙忙將死人分屍,藏進這瑪瑙之中,但瑪瑙中水晶交錯,最後一個人頭沒能塞入,他又藏在了另外的地方。等他處理好屍體,發現老婆已經淹死蓮池裡,他當然不能讓許荷月的屍體在這裡被發現,否則怪人之死很可能隨之暴露,便坐上木盆,把許荷月的屍體帶到了自己房間窗外,裝作在那裡溺死的——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那天夜裡他的所作所為,全部被郭坤看見,還牢牢記住。」李蓮花慢吞吞的道,「他遣散僕人,哀悼亡妻,只怕有一大半是為了掩飾鏡石中的這具屍體,但是二十幾年之後,員外郎的妻室竟然又在蓮池中溺死,死後又被放在那房間窗外,死法和許荷月一模一樣,郭乾年紀已經老邁,想不到郭坤學他殺人,恐懼之下驚悸而死,也在情理之中。」翠兒死去的那天夜裡,他看到的半張鬼臉,其實便是郭坤背著那個人頭在他窗外經過的情景。
王黑狗和郭大福面面相覷,呆了半晌,長長吐出一口氣,李蓮花的一番猜測僅僅是「猜測」,但是郭坤模仿殺人無可質疑,這鏡石之中的屍骨,如果不是郭乾所藏,又有誰能在其中藏匿屍體而五十餘年不被人發現?兇手是誰,疑問不大。但當年許荷月何以留下這位怪人?兩人之間是否真的情投意合?這怪人究竟是誰?是善是惡?郭乾是因qing殺人,還是驚嚇殺人?如今已無法得知確鑿的真相,但聽著李蓮花的猜測,眾人緊握拳頭,都不免再次感覺到鏡石之旁的颼颼涼意。
當年那由偶然、意外、隱瞞、愛戀和恐懼引發的殺人之事,那份被隱藏了的罪惡,竟能通過奇異的方式,數十年間不斷的報復著郭家的子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