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典向這三人橫了一眼,問道:「兄弟,適才我說的那四個字,你已記住了么?」
狄雲見三名敵人已逼近身前,圍成了弧形,其中一人持刀,一人持劍,另一人雖是空手,但滿臉陰鷙之色,神情極是可怖。他凝神視敵,未答丁典的問話。
丁典大聲叫道:「兄弟,你記住了沒有?」狄雲一凜,道:「第一字是……」他本想說出個「四」字來,但立時想起:「我若說出口來,豈不教敵人聽去了?」當即將左手伸到背後,四根手指一豎。丁典道:「好!」
那使刀的漢子冷笑道:「姓丁的,你總算也是條漢子,怎麼到了這地步,還在婆婆媽媽地羅嗦不休?快跟咱兄弟乖乖回去,大家免傷和氣。」那使劍的漢子卻道:「狄大哥,多年不見,你好啊?牢獄中住得挺舒服罷?」
狄雲一怔,聽這口音好熟,凝神看去,登時記起,此人便是萬震山的二弟子周圻,相隔多年,他在上唇留了一片小鬍子,兼之衣飾華麗,竟然不識得他了。狄雲這幾年來慘被陷害的悲憤,霎時間湧向心頭,不由得滿臉漲得通紅,喝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周……周……周二哥!」他本欲直斥其名,但終於在「周」字之下,加上了「二哥」兩字。
丁典猜到了他的心情,喝道:「好!」轉眼間便是一決生死的搏鬥,狄雲能抑制憤怒,叫他一聲「周二哥」,那便不是爛打狂拚的一勇之夫了,隨即說道:「這位周二爺,想必是萬老爺子門下的高弟。很好,很好,你幾時到了凌知府手下當差?狄兄弟,我給你引見引見。這位是『萬勝刀』門中的馬大鳴馬爺。那位是山西太行門外家好手,『雙刀』耿天霸耿爺。據說他一對鐵掌鋒利如刀,因此外號『雙刀』,其實他是從來不使兵刃的。」狄雲道:「這兩位的武功算得怎樣?」丁典道:「第三流中的好手。要想攀到第二流,卻是終生無望。」狄雲道:「為什麼?」丁典道:「不是那一塊材料,資質既差,又無名師傳授。」
他二人一問一答,當真是旁若無人。耿天霸當下便忍耐不住,喝道:「直娘賊,死到臨頭,還在亂嚼舌根。吃我一刀!」他所說的「一刀」,其實乃是一掌,喝聲未停,右掌已然劈出。
丁典中毒後一直難以運氣使勁,不敢硬接,斜身避過。耿天霸右掌落空,左掌隨至。丁典識得這是「變勢掌」,急忙翻手化解。可是一掌伸將出去,勁力勢道全不是那回事,拍的一聲,腋下已被耿天霸的右掌打實。丁典身子一晃,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口鮮血。耿天霸笑道:「怎麼樣?我是第三流,你是第幾流?」
丁典吸一口氣,突覺內息暢通,原來那「金波旬花」的劇毒深入血管,使血液漸漸凝結,越流越慢。他適才吐出一大口鮮血,所受內傷雖是不輕,毒性卻已暫時消減。他心頭一喜,立時上前挺掌向耿天霸按出。耿天霸舉掌橫擋,丁典左手迴圈,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嘴巴,跟著右手圈轉,反掌擊在他頭頂。耿天霸大叫一聲「啊喲!」急躍退後。丁典右掌倏地伸出,擊中了他胸口。耿天霸又是一聲:「啊喲!」再退了二步。
丁典這三掌只須有神照功相濟,任何一掌都能送了當今一流高手的性命。耿天霸只外功厲害,內力卻並不如何了得,居然連受三掌仍然挺立不倒。丁典自知死期已近,雖然生性豁達,且已決意殉情,但此刻一股無可奈何、英雄末路的心情,卻也令他不禁黯然神傷。
然而耿天霸連中三掌,大驚失色,但覺臉上、頭頂、胸口隱隱作痛,心想三處都是致命的要害,不知傷勢如何,不由得怯意大生。
馬大鳴向周圻使個眼色,道:「周兄弟,併肩子上!」周圻道:「是啊!」他自忖不是狄雲的對手,但想自己手中有劍,對方卻是赤手空拳,再加上右手手指被削,琵琶骨穿破,算他功夫再強,也是使不出的了,當下挺劍便向狄雲刺去。
丁典知道狄雲神照功未曾練成,此刻武功尚遠不及入獄之前,要空手對抗周圻,不過枉自送了性命,當下身形斜晃,左手便去奪周圻長劍。這一招去勢奇快,招式又十分特異,周圻尚未察覺,丁典左手三根手指已搭上了他右手脈門。周圻大吃一驚,只道這一回兵刃非脫手不可,那可性命休矣,豈知自己脈門上穴道居然並不受制,當即順手一甩,長劍迴轉,疾刺丁典左胸。丁典側身避過,長嘆一聲。
馬大鳴見丁典和耿天霸、周圻動手,兩次都已穩佔上風,卻兩次均不能取勝,心中微一琢磨,已知其理:「凌知府說他身中劇毒,想必是毒性發作,功力大減。」耿天霸見丁典奪劍功敗垂成,也知他內力已不足以濟,心想:「這姓丁的招數厲害,卻是虎落平陽……呸,他媽的!虎落平陽被犬欺,我將這賊囚犯比作老虎,豈不是將老子比作狗了?」兩人是一般的心思,同時向丁典撲去。
狄雲搶上擋架。丁典在他肩頭上一推,喝道:「狄兄弟,退下。」右手探出,已抓中了馬大鳴喉頭。這一抓只須有尋常內功,手指抓到了這等要緊的部位,那也非要了對方的性命不可。馬大鳴嚇得魂飛天外,就地急滾,逃了開去。
丁典暗自嘆氣,自己內力越來越弱,只是仗著招數高出敵人甚多,尚可支持片刻,若這「連城訣」不說與狄雲知道,一件大秘密從此湮沒無聞,未免太也可惜,說道:「狄兄弟,你聽我的話。你躲在我身後,不必去理會敵人,只管記我的口訣。這事非同小可,咱們說什麼也得辦成功了。你丁大哥落到今日這步田地,便是為此。」狄雲道:「是!」縮到了丁典身後。丁典道:「第五個字是『十八』……」
馬大鳴知道凌知府下令大搜,追捕丁典,主旨是在追查一套武功秘密;而周圻到凌退思手下當差,既非為名,亦非為利,乃是奉了師父之命,暗中查訪連城訣。這時兩人聽到丁典說出第五個字是『十八』這一句話,都是心中一凜,牢牢記住。只聽丁典又道:「第六個字是『七』。」馬大鳴、周圻和狄雲三人又一齊用心暗記。
耿天霸卻只奉命來捉要犯,不知其餘,但見丁典口中念念有辭,什麼「十七、十八」,馬大鳴和周圻兩人便即心不在焉,也是「十七、十八」地喃喃自語,只道丁典在念什麼迷人心魄的咒語,當下大喝:「喂,別著了他道兒!」伸掌向丁典直劈過去,只是忌憚對手了得,一掌擊過,不敢再施後著,立即退開。
丁典一讓,腳下站立不穩,向前撲出。馬大鳴瞧出便宜,揮刀砍向他左肩。丁典只覺眼前一黑,竟不知閃避。狄雲大驚,危急中無法解救,搶將上來,一頭撞入馬大鳴懷中。
丁典一陣頭暈過去,睜開眼來,見狄雲和馬大鳴糾纏在一起,周圻挺劍正要往狄雲背心刺去,當即左手揮出,兩根手指戳向周圻雙眼。他自知力氣微弱已極,只有攻向這等柔軟的部位,方能收退敵之功。
周圻不暇傷人,疾向左閃,便在此時,馬大鳴一刀柄已擊在狄雲頭上,將他打倒在地。丁典叫道:「狄兄弟,記住第七個字,那是……」只覺胸口氣息一窒,耿天霸一掌又到。
丁典搖了搖頭,眼前白光連閃,馬大鳴和周圻同時攻來,丁典身子一晃,猛向一刀一劍迎了上去,卟卟兩聲,刀劍同時刺中了他身子。狄雲大叫一聲,搶上救援。丁典乘著鮮血外流、毒性稍弱這一瞬間,運勁雙掌,順手一掌打在馬大鳴右頰,反手一掌打向周圻。
這一掌本來非打中周圻不可,不料耿天霸恰好於這時撲將上來,沖勢極猛,喀喇一聲響,將胸口撞在丁典的掌上,肋骨全斷,當時便暈死過去。
丁典這兩掌使盡了全身剩餘的精力。馬大鳴當場身死。耿天霸氣息奄奄,也已命在頃刻。只有周圻卻沒受傷,右手抓住劍柄,要從丁典身上拔出長劍,再來回刺狄雲。丁典身子向前一挺,雙手緊緊抱住周圻的腰,叫道:「狄兄弟,快走,快走!」他身子這麼一挺,長劍又深入體內數寸。
狄雲卻哪肯自行逃生,撲向周圻背心,叉住他咽喉,叫道:「放開丁大哥!」他可不知其實是丁典抓住了對手,卻不是周圻不肯放他丁大哥。
丁典自覺力氣漸漸衰竭,快將拉不住敵人,只要給他一拔出長劍,擺脫了自己的糾纏,狄雲非送命不可,大叫:「狄兄弟,快走,你別顧我,我……我總是不活的了!」狄雲叫道:「要死,大家死在一起!」使勁狠叉周圻的喉嚨,可是他琵琶骨被穿通後,肩臂上筋骨肌肉大受損傷,不論如何使勁,總是無法使敵人窒息。
丁典顫聲道:「好兄弟,你義氣深重……不枉我……交了你這朋友……那劍訣……可惜說不全了……我……我很快活……春水碧波……那盆綠色的菊花……嗯!她放在窗口,你瞧多美啊……菊花……」聲音漸漸低沉,臉上神采煥發,抓著周圻的雙手卻慢慢鬆開了。
周圻使力一掙,將長劍從丁典身上拔了出來,劍刃全是鮮血,急忙轉身,和狄雲臉對著臉,相距不過尺許,一聲獰笑,手上使勁,挺劍便向狄雲胸口猛刺過去。
狄雲大叫:「丁大哥,丁大哥!」驀然間胸口感到一陣劇痛,一垂眼,只見周圻的長劍正刺在自己胸膛之上,耳中但聽得他得意之極的獰笑:「哈哈,哈哈!」
在這一瞬間,狄雲腦海中轉過了無數往事,在師父家中學藝,與戚師妹兩好無間,在萬震山家中苦受冤屈,獄中五年的凄楚生涯……種種事端,一齊湧向心頭,悲憤充塞胸臆,大呼:「我……我……和你同歸於盡。」伸臂抱住了周圻的背心。
他練神照功雖未成功,但也已有兩年根基,這時自知性命將盡,全身力氣都凝聚於雙臂之上,緊緊抱住敵人,有如一雙鐵箍。周圻只感呼吸急促,用力掙扎,卻無法脫身。
狄雲但覺胸口越來越痛,此時更無思索餘暇,雙臂只是用力擠壓周圻。是不是想就此擠死了敵人,心中也沒這個念頭,就是說什麼也不放鬆手臂。但長劍不再刺進,似乎遇上了什麼穿不透的阻力,劍身竟爾漸成弧形,慢慢彎曲。周圻又驚又奇,右臂使勁挺劍,要將長劍穿通狄雲身子,可是便要再向前刺進半寸,也已不能。
狄雲紅了雙眼,凝視著周圻的臉,初時見他臉上儘是得意和殘忍之色,但漸漸地變為驚訝和詫異,又過一會,詫異之中混入了恐懼,害怕的神色越來越強,變成了震駭莫名。
周圻的長劍明明早刺中了狄雲,卻只令他皮肉陷入數寸,難以穿破肌膚。他怯意越來越盛,右臂內勁連催三次,始終不能將劍刃刺入敵身,驚懼之下,再也顧不得傷敵,只想脫身逃走,但被狄雲牢牢抱住了,始終擺脫不開。
周圻感到自己右臂慢慢內彎,跟著長劍的劍柄抵到了自己的胸口,劍刃越來越彎,彎成了個半圓。驀地里拍的一聲響,劍身折斷。周圻大叫一聲,向後便倒。兩截鋒利的斷劍,一齊刺入了他小腹。
周圻一摔倒,狄雲被帶著跌下,壓在他身上,雙臂仍是牢牢抱住他不放。狄雲聞到一陣濃烈的血腥氣,見周圻眼中忽然流下淚來,跟著口邊流出鮮血,頭一側,一動也不動了。
狄雲大奇,還怕他是詐死,不敢放開雙手,跟著覺得自己胸口的疼痛已止,又見周圻口中流血不止,他迷迷惘惘的鬆開手,站起身來,只見兩截斷劍插在周圻腹中,只有劍柄和劍尖露出在外。再低頭看自己胸口時,見外衫破了寸許一道口子,露出黑色的內衣。
他瞧瞧周圻身上的兩截斷劍,再瞧瞧自己衣衫上的裂口,突然間省悟,原來,是貼身穿著的烏蠶衣救了自己性命,更因此而殺了仇人。
狄雲驚魂稍定,立即轉身,奔到丁典身旁,叫道:「丁大哥,丁大哥。你……你……怎麼樣?」丁典慢慢睜開眼來,向他瞧著,只是眼色中沒半分神氣,似乎視而不見,或者不認得他是誰。狄雲叫道:「丁大哥,我……我說什麼也要救你出去。」丁典緩緩地道:「可惜……可惜那劍訣,從此……從此失傳了,合葬……霜華……」狄雲大聲道:「你放心!我記得的……定要將你和凌小姐合葬,完了你二人的心愿。」
丁典慢慢合上了眼睛,呼吸越來越弱,但口唇微動,還在說話。狄雲將耳朵湊到他的唇邊,依稀聽到他在說:「那第十一個字……」但隨即沒有聲音了。狄雲的耳朵上感到已無呼氣,伸手到他胸口一摸,只覺一顆心也已停止了跳動。
狄雲早就知道丁典性命難保,但此刻才真正領會到這位數年來情若骨肉的義兄終於舍己而去。他跪在丁典身旁,拚命往他口中吹氣,心中不住的許願:「老天爺,老天爺,你讓丁大哥再活轉來,我寧可再回到牢獄之中,永遠不再出來。我寧可不去報仇,寧可一生一世受萬門弟子的欺侮折辱,老天爺,你……你千萬得讓丁大哥活轉來……」
然而他抱著丁典身子的雙手,卻覺到了丁典的肌膚越來越僵硬,越來越冷,知道自己這許多許願都落了空。頃刻之間,感到了無比的寂寞,無比的孤單,只覺得外邊這自由自在的世界,比那小小的獄室是更加可怕,以後的日子更加難過。他寧可和丁典再回到那獄室中去。他橫抱著丁典的屍身,站了起來,忽然間,無窮無盡的痛苦和悲傷都襲向心頭。
他放聲大哭,沒有任何顧忌地號啕大哭。全沒想到這哭聲或許會召來追兵,也沒想到一個大男人這般哭泣太也可羞。只是心中抑制不住的悲傷,便這般不加抑制地大哭。
當眼淚漸漸幹了,大聲的號啕變為低低地抽噎時,難以忍受的悲傷在心中仍是一般地難以忍受,可是頭腦比較清楚些了,開始尋思:「丁大哥的屍身怎麼辦?我怎麼帶著他去和凌姑娘的棺木葬在一起?」此時心中更無別念,這件事是世上唯一的大事。
忽然間,馬蹄聲從遠處響起,越奔越近,一共有十餘匹之多。只聽得有人在呼叫:「馬大爺、耿大爺、周二爺,見到了逃犯沒有?」十餘匹馬奔到廢園外,一齊止住。有人叫道:「進去瞧瞧!」又有一人道:「不會躲在這地方的。」先一人道:「你怎知道?」拍的一聲響,靴子著地,那人跳下了馬背。
狄雲更不多想,抱著丁典的屍身,從廢園的側門中奔了出去,剛一出側門,便聽得廢園中幾個人大聲驚呼,發現了馬大鳴、耿天霸、周圻三人的屍身。
狄雲在江陵城中狂奔。他知道這般抱著丁典的屍身,既跑不快,又隨時隨刻會給人發現。但他寧可重行被逮入獄,寧可身受酷刑,寧可立被處決,卻決不肯丟棄丁大哥。
奔出數十丈,見左首有一扇小門斜掩,當即沖入,反足將門踢上。只見裡面是一座極大的菜園,種滿了油菜、蘿蔔、茄子、絲瓜之類。狄雲自幼務農,和這些瓜菜闋隔了五年,此時乍然重見,心頭不禁生出一肌溫暖親切之感。四下打量,見東北角上是間柴房,從窗中可以見到松柴稻草堆得滿滿的。他俯身拔了幾枚蘿蔔,抱了丁典的屍身,沖入柴房。
側耳聽得四下並無人聲,於是搬開柴草,將屍身放好,輕輕用稻草蓋了。在他心中,還是存著指望:「說不定,丁大哥會突然醒轉。」
剝了蘿蔔皮,大大咬了一口。生蘿蔔甜美而辛辣的汁液流入咽喉。五年多沒嘗到了,想到了湖南的鄉下,不知有多少次,曾和戚師妹一起拔了生蘿蔔,在田野間漫步剝食……
他吃了一個又一個,眼眶又有點潮濕了,驀地里,聽到了一個聲音。他全聲劇烈震動,手中的半個蘿蔔掉在地下。雪白的蘿蔔上沾滿泥沙和稻草碎屑。
他聽到那清脆溫柔的聲音叫道:「空心菜,空心菜,你在哪裡?」
他登時便想大聲答應:「我在這裡!」但這個「我」字只吐出一半,便在喉頭哽住了。他伸手按住了嘴,全身禁不住地簌簌戰抖。
因為「空心菜」是他的外號,世上只有他和戚芳兩人知道,連師父也不知。戚芳說他沒腦筋,老實得一點心思也沒有,除了練武之外,什麼事情也不想,什麼事情也不懂,說他的心就象空心菜一般,是空的。
狄雲笑著也不辯白,他歡喜師妹這般「空心菜,空心菜」的呼叫自己。每次聽到「空心菜」這名字,心中總是感到說不出的溫柔甜蜜。因為當有第三人在場的時候,師妹決不這樣叫他。要是叫到了「空心菜」,總是只有他和她兩人單獨在一起。
當他單獨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她高興也好,生氣也好,狄雲總是感到說不出地歡喜。他是個不會說話的傻小子,有時那傻頭傻腦的神氣惹得戚芳很生氣,但幾聲「空心菜,空心菜」一叫,往往兩個人都裂開嘴笑了。
記得卜垣到師父家來投書那一次,師妹燒了菜招待客從,有雞有魚,有蘿蔔豆腐,也有一大碗空心菜。那一晚,卜垣和師父喝著酒,談論著兩湖武林中的近事,他怔怔地聽著,無意中和戚芳的目光相對,只見她挾了一筷空心菜,放在嘴邊,卻不送入嘴裡。她用紅紅的柔軟的嘴唇,輕輕觸著那幾條空心菜,眼光中滿是笑意。她不是在吃菜,而是在吻那幾條菜。那時候,狄雲只知道:「師妹在笑我是空心菜。」
這時在這柴房之中,腦海中靈光一閃,忽然間體會到了她紅唇輕吻的含意。
現下呼叫著「空心菜」的,明明是師妹戚芳的聲音,那是一點也不錯的,決不是自己神智失常而誤聽了。
「空心菜,空心菜,你在哪裡?」這幾聲呼叫之中,一般地包含著溫柔體貼無數,輕憐蜜愛無數。不,還不止這樣,從前和她一起在故鄉的時候,師妹的呼叫中有友善,有親切,有關懷,但也有任性,有惱怒,有責備,今日的幾聲「空心菜」中,卻全是深切的愛憐。「她知道我這幾年來的冤枉苦楚,對我更加好了,是不是呢?」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是在做夢。師妹怎麼會到這裡來?她早已嫁給了萬圭,又怎能再來找我?」
可是,那聲音又響了,這一次是近了一些:「空心菜,你躲在哪裡?你瞧我捉不捉到你?」聲音中是那麼多的喜歡和憐惜。
狄雲只覺身上每一根血管都在脹大,忍不住氣喘起來,雙手手心中都是汗水,悄悄站起身來,躲在稻草之後,從窗格中向外望去,只見一個女子的背影向著自己,正在找人。不錯,削削的肩頭,細細的腰,高而微瘦的身材,正是師妹。
只聽她笑著叫道:「空心菜,你還不出來?」
突然之間,她轉過身來。
狄雲眼前一花,腦中感到一陣暈眩,眼前這女子正是戚芳。烏黑而光溜溜的眼珠,微微上翹的鼻尖,臉色白了些,不象湖南鄉下時那麼紅潤,然而確是師妹,確是他在獄室中記掛了千遍萬遍,愛了千遍萬遍,又惱了千遍萬遍的師妹。
她臉上仍是那麼笑嘻嘻地,叫道:「空心菜,你還不出來?」
聽得她如此深情款款地呼叫自己,大喜若狂之下,便要應聲而出,和這個心中無時不在思念的師妹相見,但他剛跨出一步,猛地想起:「丁大哥常說我太過忠厚老實,極易上別人的當。師妹已嫁給了萬家的兒子,今日周圻死在我的手下,怎知道她不是故意騙我出去?」想到此處,立即停步。
只聽得戚芳又叫了幾聲「空心菜,空心菜!」狄雲心旌搖搖,尋思:「她這麼叫我,情深意真,決然不假。再說,若是她要我性命,我就死在她手下便了。」心中一酸,突然間起了自暴自棄的念頭,第二次舉步又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