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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縱橫鉤黨清流禍 峭茜風期月旦評(2)

所屬書籍: 鹿鼎記

  最慘的是,所有雕版的刻工,印書的印工,裝訂的釘工,以及書賈,書鋪的主人,賣書的店員,買書的讀者,查明後盡皆處斬。據史書記載,其時蘇州滸墅關有一個榷貨主事李尚白,喜讀史書,聽說蘇州閶門書坊中有一部新刊的明史,內容很好,派一個工役去買。工役到時,書店主人外出,那工役便在書鋪隔壁一家姓朱的老者家中坐著等候,等到店主回來,將書買回。李尚白讀了幾卷,也不以為意。過了幾個月,案子發作,一直查究到各處販書買書之人。其時李尚白在北京公幹,以購逆書之罪,在北京立即斬決。書店主人和奉命買書的工役斬首。連那隔壁姓朱老者也受牽連,說他即知那人來購逆書,何以不即舉報,還讓他在家中閑坐?本因斬首,姑念年逾七十,免死,和妻子充軍邊遠之處。

  至於江南名士,因庄廷瓏慕其大名,在書中列名參校者,同日凌遲處死,計有茅元錫等十四人。所謂凌遲處死,乃是一刀一刀,將其全身肢體肌肉慢慢切割下來,直到犯人受盡痛苦,方才處死。因這一部書而家破人亡的,當真難以計數。

  呂留良等三人得到消息,憤恨難當,切齒痛罵。黃宗羲道:「伊璜先生列名參校,這一會也怕難逃此劫。」

  他三人和查伊璜向來交好,都十分挂念。

  這一日舟至嘉興,顧炎武在城中買了一份邸報,上面詳列明史一案中獲罪諸人的姓名。卻見上諭中有一句說:「查繼佐,范驤,陸坼三人,雖列名參校,然事先未見其書,免罪不究。」顧炎武將邸報拿到舟中,和黃宗羲,呂留良三人同閱,嘖嘖稱奇。

  黃宗羲道:「此事必是大力將軍所為。」呂留良道:「大力將軍是誰?到要請教。」黃宗羲道:「兩年之前,兄弟到伊璜先生家中作客,但見他府第煥然一新,庭院寬大,陳設富麗,與先前大不相同。府中更養了一班崑曲戲班子,聲色曲藝,江南少見。兄弟和伊璜先生向來交好,說得上互托肝膽,便問起情由。伊璜先生說出一段話來,確是風塵中的奇遇,當下便將這段故事轉述了出來。

  查繼佐,字伊璜。這一天家居歲暮,命酒獨酌,不久下起雪來,約下越大。查伊璜獨飲無聊,走到門外觀賞雪景,見有個乞丐站在屋檐下避雪,這丐者身形魁梧,骨格雄奇,只穿一件破單衫,在寒風中卻絲毫不以為意,只是臉上頗有郁怒悲憤之色。查伊璜心下奇怪,便道:「這雪非是一時能止。進來喝一杯如何?「那乞丐道:「甚好查伊璜便邀請他進屋,命書童取出杯筷,斟了杯酒,說道:「請!」那乞丐舉杯便干,贊得:「好酒!」

  查伊璜給他連斟了三杯,那丐者飲得極是爽快。查伊璜最喜的是爽快人,心下喜歡,說道:「兄台酒量極好,不知能飲多少?」那丐者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這兩句雖是熟套語,但在一個乞丐口中說出來,卻令查伊璜暗暗稱奇,當即命書童捧出一大壇紹興女兒紅來,笑道:「在下酒量有限,適才又已飲過,不能陪兄暢飲。老兄喝一大碗,我陪一小杯如何?」那丐者道:「這也使得。」

  當下書童將酒燙熱,分斟在碗中杯內。查伊璜喝一杯,那乞丐便喝一大碗。待那乞丐喝到二十餘碗時,臉上日無酒意,查伊璜卻已頹然醉倒。要知那紹興女兒紅酒入口溫和,酒性卻頗厲害。紹興人家生下兒子女兒,便釀數壇至數十壇不等,埋入地下,待女兒長大嫁人,將酒取出宴客,那酒其時作琥珀色,稱為女兒紅。想那酒埋藏十七八年以至二十餘年,自然醇厚之極。至於生兒子人家所藏之酒,稱為「狀元紅」,盼望兒子日後中狀元時取出宴客。狀元非人人可中,多半是在兒子娶媳婦時用以饗客了。酒坊中釀酒用以販賣的,也襲用了狀元紅,女兒紅之名。

  書童將查伊璜扶入內堂安睡,那乞丐自行又到屋檐之下。次晨查伊璜醒轉,忙去瞧那乞丐時,只見他負手而立,正在欣賞雪景。一陣北風吹來,查伊璜只覺寒入骨髓,那乞丐卻是泰然自若。查伊璜道:「天寒地凍,兄台衣衫未免過於單薄,」當即解下身上的羊疲袍子,披在他肩頭,又取了十兩銀子,雙手捧上,說道:「 這些買酒之資,兄台勿卻。何時有興,請再來喝酒。昨晚兄弟醉倒,未能掃塌留賓,簡慢勿怪。」那乞丐接過了銀子,說道:「好說。」也不道謝,揚長而去。

  第二年春天,查伊璜到杭州遊玩,一日在一座破廟之中,見到有口極大的古鐘,少說也有四百來斤,他正在鑒賞鐘上所刻的文字花紋,忽有一名乞丐大踏步走進佛殿,左手抓住鍾鈕,向上一提,一口大鐘竟然離地數尺。那乞丐在鐘下取出一大完肉,一大缽酒來,放在一旁,再將古鐘置於原處。查伊璜見他如此神力,不禁赫然,仔細看時,竟然便是去冬一起喝酒的那乞丐,笑問:「兄台還認得我嗎?」那乞丐向他望了一眼,笑道:「啊,原來是你。今日我來作東,大家再喝個痛快,來來來,喝酒。」說著將土缽遞了過去。

  查伊璜接過土缽,喝了一大口,笑道:「這酒挺不錯啊。」那乞丐從破碗中抓起一大塊肉,道:「這是狗肉,吃不吃?」查伊璜雖覺骯髒,但想:「我即當他是酒友,倘若推辭,未免瞧他不起了。」道謝伸手接過,咬了一口,咀嚼之下,倒也甘美可口。兩人便在破廟中席地而坐,將土缽遞來遞去,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吃肉時便伸手到碗中去抓,不多時酒肉俱盡。那乞丐哈哈大笑,說道:「只可惜酒少了,醉不到孝廉公。」

  查伊璜道:「去年冬天在敝處邂逅,今日又再無意中相遇,實是有緣。兄台神力驚人,原來是一位海內男子,得能結交你這位朋友,小弟好生喜歡,兄台有興,咱們到酒樓去再飲如何?」那乞丐道:「甚妙!甚妙!」兩人到西湖邊的樓外樓,呼酒又飲,不久查伊璜又即醉倒。待得酒醒,那乞丐已不知去向。

  那是明朝崇禎末年之事,過得數年,清兵入關,明朝覆亡。查伊璜絕意進取,只在家中閑居,一日忽有一名軍官,領兵四名,來到查府。

  查伊璜吃了一驚,只道是禍事上門,豈知那軍官執禮甚恭,說道:「奉廣東吳軍門之命,有薄禮奉贈。」查伊璜道:「我和貴上素不相識,只怕是弄錯了。」那軍官取出拜盒,拿出一張大紅泥金名帖,上寫「拜上查先生伊璜,諱繼佐」,下面寫的是「眷晚生吳六奇頓首百拜」。查伊璜心想:「我連吳六奇的名字也沒聽見過,為何送禮於我?」當下沉呤不語。那軍官道:「敝上說道,這些薄禮,請查先生不要見笑。」說著將兩隻朱漆燙金的圓盒放在桌上,俯身請安,便即別去。

  查圓伊璜打開禮盒,赫然是五十兩黃金,另一盒卻是六瓶洋酒,酒瓶上綴以明珠翡翠,華貴非凡。查伊璜一驚更甚,追出去要那軍官收回禮品,武人步快,早已去得遠了。

  查伊璜心下納悶,尋思:「飛來橫財,非禍是福,莫非有人陷害於我?」當下將兩隻禮盒用封條封起,藏於密室。查氏家境小康,黃金倒也不必動用,只是久聞洋酒之名,不敢開瓶品嘗,未免心癢。

  過了數月,亦無他異。這一日,卻有一名身穿華貴的貴介公子到來。那公子不過十七八歲,精神飽滿,氣宇軒昂,帶著八名從人,一見查一盒,便即跪下磕頭,口稱:「查世伯,侄子吳寶宇拜見。」查伊璜忙即扶起,道:「世伯之稱,可不敢當,不知尊大人是誰?」那吳寶宇道:「家嚴名諱,上六下奇,現居廣東通省水陸提督之職,特命小侄造府,恭請世伯到廣東盤亘數月。」

  查伊璜道:「前承令尊大人厚賜,心下好生不安,說來慚愧,兄弟生性蔬闊,記不起何時和令尊大人相識,兄弟一介書生,素來不結交貴官。公子請少坐。」說著走進內室,將那兩隻禮盒捧了出來,道:「還請公子攜回,實在不敢受此厚禮。」他心想惡吳六奇在廣東做提督,必是慕己之名,欲以重金聘去做幕客。這人官居高位,為滿洲人做鷹犬,欺壓漢人,倘若受了他金銀,污了自己的清白,當下臉色之間頗為不豫。

  吳寶宇道:「家嚴吩咐,務必請到世伯。世伯若是忘了家嚴,有一件信物在此,世伯請看。」在從人手中接過一個包裹,打了開來,卻是一件十分敝舊的羊皮袍子。

  查伊璜見到袍子,記得是昔年贈給雪中奇丐的,這才恍然,原來這吳六奇將軍,便是當年共醉的酒友,心中一動:「清兵占我天下,若有手握兵符之人先建義旗,四方響動,說不定便能將清兵逐出關外。這奇丐居然還記得我昔日一飯一袍之惠,不是沒有良心之人,我若動以大義,未始沒有指望。男兒建功報國,正在此時,至不濟他將我殺了,卻又如何?」

  當下欣然就道,來到廣州。吳六奇將軍接入府中,神態極是恭謹,說道:「六奇流落江南,得蒙查先生不棄,當我是個朋友。請我喝酒,送我皮袍,倒是小事,在那破廟中肯和我同缽喝酒,手抓狗肉,那才是真正瞧得起我了。六奇其時窮途潦倒,到處遭人冷眼,查先生如此熱腸相待,登時令六奇大為振奮。得有今日,都是出於查先生之賜。」查一盒淡淡的道:「在晚生看來,今日的吳將軍,也不見得就比當年的雪中奇丐高明了。」

  吳六奇一怔,也不再問,只道:「是,是!」當晚大開筵席,遍邀廣州城中的文武官員與宴,推查伊璜坐了首席,自己在下首相陪。

  廣東省自巡撫以下的文武百官,見提督大人對查伊璜如此恭敬,無不暗暗稱異。那巡撫還道查伊璜是皇帝派出來微服查訪的欽差大臣,否則吳六奇平素對人十分倨傲,何以對這個江南書生卻這等必恭必敬?酒散之後,那巡撫悄悄向吳六奇探問,這位貴客是否朝中紅員。吳六奇微微一笑,說道:「老兄當真聰明,鑒貌辨色,十有九中。「這句話本來意存譏諷,說他這第十次卻猜錯了。豈知那巡撫竟會錯了意,只道查伊璜真是欽差,心想這位查大人在吳提督府中居住,已給他巴結上了,吳提督向來和自己不甚投機,倘若欽差大人回京之後。奏本中對我不利,那可糟糕,回去後備了一份重禮,次日清晨,便送到提督府來。

  吳六奇出來見客,說道查先生昨晚大醉未醒,府台的禮物一定代為交到,一切放心,不必多所掛懷。巡撫一聽大喜,連連稱謝而去。消息傳出,眾官員都知巡撫大人送了份厚禮給查先生。這位查先生是何來頭,不得而知,但連巡撫都送厚禮,自己豈可不送?數日之間,提督府中禮物有如山積。吳六奇命帳房一一照收,卻不令查先生得知。他每日除了赴軍府辦理公事外,總是陪著查伊璜喝酒。

  這一日傍晚時分,兩人又在華亭涼台中對坐飲酒。酒過數巡,查伊璜道:「在府上叨擾多日,已感盛情,晚生明日便要北歸了。「吳六奇道:「先生說那裡話來?先生南來不易,若不住上一年半載,決計不放先生回去。明日陪先生到五層樓去玩玩。廣東風景名勝甚眾,幾個月內,遊覽不盡。」

  查伊璜乘著酒意,大膽說道:「山河雖好,已淪夷狄之手,觀之徒增傷心。」吳六奇臉色微變,道:「先生醉理,早些休息罷。」查伊璜道:「初遇之時,我敬你是個風塵豪傑,足堪為友,豈知竟是失眼了。」吳六奇問道:「如何失眼?」查伊璜朗聲道:「你具大好身手,不為國民出力,卻助紂為虐,作朝廷的鷹犬,欺壓我大漢的百姓,此刻兀自洋洋得意,不以為恥。查某未免羞以為友。「說著霍地站起身來。

  吳六奇道:「先生噤聲,這等話給人聽見了,可是一場大禍。「查伊璜道:「我今日還當你是朋友,有一番良言相勸。你如不聽,不妨便將我殺了。查某手縛雞之力,反正難以相抗。「吳六奇道:「在下洗耳恭聽。「查伊璜道:「將軍手綰廣東全省兵符,正事起義反正的良機。登高一呼,天下響應,縱然大事不成,也教清廷破膽,轟轟烈烈的干它一場,才不負你天生神勇,大好頭顱。」

  吳六奇斟酒於碗,一口乾了,說道:「先生說得好痛快!」雙手一伸,嗤的一聲響,撕破了自己袍子衣襟,露出黑髦髦的胸膛,撥開胸毛,卻見肌膚上刺著八個小字:「天地父母,反清復明。」

  查伊璜又驚又喜,問道:「這……這是什麼?」吳六奇掩好衣襟,說得:「適才聽得先生一番宏論,可敬可佩。先生不顧殞身滅族的大禍,披肝瀝膽,向在下指點,在下何干再行隱瞞。在下本在丐幫,此刻是天地會的洪順堂紅旗香主,誓以滿腔熱血,反清復明。」查伊璜見了吳六奇的胸口刺字,更無懷疑,說得:「來將軍身在曹營心在漢,適才言語冒犯,多有得罪。」六奇大喜,心想這「身在曹營心在漢」,那是將自己比作關雲長了,道:「這等比喻,可不敢當。」查伊璜道:「 不知何謂丐幫,何謂天地會,倒要請教。」

  吳六奇道:「生請再喝一杯,待在下慢慢說來。」當下二人各飲了一杯。

  吳六奇道:「由來已久,自宋朝以來,便是江湖上的一個大幫。幫中兄弟均是以行乞為生,就算是家財豪富之人,入了丐幫,也須散盡家資,過叫化子的生活。幫中幫主以下是四大長老,其下是前後左右中五方護法。在左護法,在幫中算是八袋弟子,位份已頗不低。後來因和一位姓孫的長老不和,打起架來,在下其時酒醉,失手將重傷。不敬尊長已是大犯幫規,毆傷長老更是大罪,幫主和四長老集議之後,將在下斥革出幫。那日在府上相遇,先生請我飲酒,其時在下初遭斥逐,心中好生鬱悶,承蒙先生不棄,胸懷登時舒暢了不少。」查伊璜道:「原來如此。」

  吳六奇道:「第二年春,在西湖邊上再度相逢,先生折節下交,譽我是海內奇男子。在下苦思數日,心想我不容於丐幫,江湖上朋友都瞧我不起,每日里爛醉如泥,自暴自棄,眼見數年之間,就會醉死。這位查先生卻說我是位奇男子,難道就此一蹶不振,再無出頭之日?過不多時,清兵南下,我心下憤怒,不明是非,竟去投效清軍,立了不少軍功,殘殺同胞,思之好生慚愧。」查伊璜正色道:「這就不對了。兄台不容於丐幫,獨來獨往也好,自樹門戶也好,何苦出此下策,前去投效清軍?」吳六奇道:「在下愚魯,當時未得先生教誨,幹了不少錯事,當真該死之極。」查伊璜點頭道:「將軍既然知錯,將功贖罪,也還不遲。」

  吳六奇道:「後來清兵席捲南北,我也官封提督。兩年之前,半夜裡忽然有人闖入我卧室行刺。這刺客武功不是我的對手,給我拿住了,點燈一看,竟然便是昔年給我打傷的那位丐幫孫長老。他破口大罵,說我卑鄙無恥,甘為異族鷹犬。 他越罵越凶,每一句話都打中了我心坎。這些話有時我也想到了,明知自己的所作所為很是不對,深夜捫心自問,好生慚愧,只是自己所想,遠不如他所罵得那麼痛快明白。我嘆了口氣,解開他被我封住的穴道,說道:『孫長老,你罵得很對,你這就去罷!』他頗為詫異,便即越窗而去。」

  查伊璜道:「這件事做對了!」

  吳六奇道:「其時提督衙門的牢獄之中,關得有不少反清的好漢子。第二天的清早,我尋些藉口,一個個將他們放了,有的說是捉錯了人,有的說不是主犯,從輕發落。過了一個多月,那位孫長老半夜又來見我,開門見山的問我,是否已有了悔悟之心,原意反清立功。我拔出刀來,一刀斬去左手兩根手指,說:「吳六奇決心痛改前非,今後聽從孫長老號令。」伸出左手,果然無名指和小指已然不見,只剩三根手指。

  查伊璜大拇指一豎,贊道:「好漢子!」

  吳六奇繼續說道:「孫長老見我意誠,又知我雖然生性魯莽,說過的話倒是從未失言,便道:「很好,待我回覆幫主,請幫主的示下。「十天之後,孫長老又來見我,說幫主和四長老會商,決定收我回幫,重新由一袋弟子做起。又說丐幫已和天地會結盟,同心協力,反清復明。那天地會是台灣國姓爺鄭大帥手下謀主陳永華陳先生所創,近年來在福建,浙江。廣東一帶,好生興旺。孫長老替我引見會中廣東洪順堂香主,投入天地會。天地會查了我一年,交我辦了幾件要事,見我確是忠心不貳,最近陳先生從台灣傳訊來,封我為洪順堂香主之職。」

  查伊璜索然不明白天地會的來歷,但台灣國姓爺延平郡王鄭成功孤軍抗清,精忠英勇,天下無不知聞。這天地會既是他手下謀主陳永華所創,自然是同道中人,當下不住點頭。吳六奇又道:「國姓爺昔年率領大軍,圍攻金陵,可惜寡不敵眾,退回台灣,但留在江浙閩三省不及退回的舊部官兵卻著實不少。陳先生暗中聯絡老兄弟,組成了這個天地會,會裡的口號是『天地父母,反清復明』,那便是在下胸口所刺的八個字。尋常會中兄弟,身上也不刺字,在下所以自行刺字,是學一學當年岳武穆『盡忠報國』的意思。」

  查伊璜心下甚喜,連喝理兩杯酒,說道:「兄台如此行為,才真正不愧為海內奇男子之稱了吳六奇道:「『海內奇男子』,在下愧不敢當,只要查先生認我是個朋友,姓吳的已快活不已了。我們天地會總舵主陳永華陳先生,又有一個名字叫作陳近南,那才著實響噹噹的英雄好漢,江湖上說起來無人不敬,有兩句話說的好:『平生不識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在下尚未見過陳總舵主之面,算不了什麼人物。」查伊璜想像陳近南的英雄氣概,不禁神往。斟了兩杯酒,說道:「來,咱們為陳總舵主幹一杯!」

  兩人一口飲干。查伊璜道:「查某一介書生,於國於民,全無裨益。只須將軍那一日乘機而動,奮起抗清,查某必當投效軍前,稍盡微勞。」

  自這日起,查伊璜在吳六奇府中,與他日夜密談,商討抗清的策略。吳六奇說道:「天地會的勢力已逐步擴展到北方諸省,各個大省之中都已開了香堂。查伊璜在吳六奇幕中直耽了六七月之久,這才回鄉。回到家裡,卻大吃一驚,舊宅旁竟起了好大一片新屋,原來吳六奇派人攜了廣東大小官員所送的禮金,來到浙江查伊璜府上大興土木,營建樓台。

  查伊璜素知黃宗羲和顧炎武志切興復,奔走四方,聚合天下英雄豪傑,共圖反清,因此將這件事毫不隱瞞的跟他說了。

  黃宗羲在舟中將這件事源源本本的告知了呂留良,說道:「此事若有泄漏,給清廷先下手為強,伊璜先生和吳將軍固是滅族之禍,而反清的大業是折了一條棟樑。「呂留良道:「除了你我三人之外,此事自是決不能吐露隻字,縱然見到伊璜先生,也絕不能提到廣東吳將軍的名字。「黃宗羲道:「伊璜先生和吳將軍有這樣一段淵源,朝中大臣對吳將軍倚畀正殷,吳將軍出面給伊璜先生說項疏通,朝廷非賣他這個面子不可。」呂留良道:「黃兄所見甚是,只不知陸,范二人,如何也和伊璜先生一般,說是『未見其書,免罪不究』?難道他二人也有朝中有力者代為疏通嗎?」黃宗羲道:「吳將軍替伊璜先生疏通,倘若單提一人,只怕惹起疑心,拉上兩個人來陪襯一下,也未可知。」呂留良笑道:「這等說來,范陸二人只怕直到此刻,還不知這條命是如何拾來的。」顧炎武點頭道:「江南名士能多保全一位,也就多保留一份元氣。」

  他三人所談,乃當世最隱秘之事,其時身在運河舟中,後艙中只有呂室母子三人,黃宗羲又壓低了嗓子而說,自不虞為旁人竊聽,舟既無牆,也不怕隔牆有耳了。不料顧炎武一句話剛說完,忽聽得頭頂喋喋一聲怪笑。三人大吃一驚,齊喝:「什麼人?」卻更無半點聲息。三人面面相覷,均想:「難道真有鬼怪不成?」

  三人中顧炎武最為大膽,也學過一點粗淺的防身武藝,一凝神間,伸手入懷,摸出一把匕首,推開窗門,走向船頭,凝目向船篷頂瞧去,突然船篷竄起一條非黑影,撲將下來。顧炎武喝道:「是誰?」舉匕首向那黑影刺去。但覺手腕一痛,已給人抓住,跟著後心酸麻,已給人點中了穴道,匕首脫手,人也給推進船艙之中。黃走向和呂留良見顧炎武給人推進艙來,後面站著一個黑衣漢子,心中大驚,見那漢子身材魁梧,滿面獰笑。呂留良道:「閣下黑夜之中擅自闖入,是何用意?」

   那人冷笑道:「多謝你們三個挑老子發財哪。吳六奇要造反,查運河要造反,鰲少保得知密報,還不重重有賞?嘿嘿,三位這就跟我上北京去作個見證。」

  呂顧黃三人暗暗心驚,均深自悔恨:「我們深宵在舟中私語,還是給他聽見了,我們行事魯莽,死不足惜,這一下累了吳將軍,可壞了大事。」

  呂留良道:「閣下說什麼話,我們可半點不懂。你要誣陷好人,儘管自己去干,要想拉扯上旁人,那可不行。」他決意以死相拼,如給他殺了,那便死無對證。

  那大漢冷笑一聲,突然欺身向前,在呂留良和黃宗羲胸口各點一點,呂黃二人登時也動彈不得。那大漢哈哈一聲,說道:「眾位兄弟,都進艙來罷,這一次咱們前鋒營立的功勞可大著啦。」後梢幾個人齊聲答應,進來了四人,都是船家打扮,一齊哈哈大笑。

  顧黃呂三人面面相覷,知道前鋒營是皇帝的親兵,不知如何,這幾人竟會早跟上自己,扮著船夫,一直在船篷外竊聽。黃宗羲發呂留良也還罷了,顧炎武這十幾年來足跡遍神州,到處結識英雄豪傑,眼光可謂不弱,對這幾名船夫竟沒留神。

  只聽一名親兵叫道:「船家調過船頭,回杭州去,有什麼古怪,小心你的狗命。」後梢上那掌舵的梢公應道:「是!」

  掌舵梢公是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兒,顧炎武雇船時曾跟他說過話,這梢公滿臉皺紋,彎腰如弓,確是年長搖櫓拉縴的模樣,當時見了便毫不起疑。沒想到這老梢公雖是貨真價實,他手下的船夫都掉了包,自是眾親兵威逼之下,無可奈何,只怪自己但顧得和黃呂二人高談闊論,陷身危局而不自知。

  那黑衣大漢笑道:「顧先生,黃先生,呂先生,你們三位名頭太大,連京里大老爺們也知道了,否則我們也不會跟上了你們,哈哈!」轉頭向四位屬下道:「咱們得了廣東吳提督謀反的真憑實據,這就趕緊去海寧把那姓查的抓了去來。這三個反賊倔強的緊,逃是逃不了的,得提防他們服毒跳河。你們一個釘住一個,有什麼岔子,干係可不小。」那四人應道:「是,謹遵瓜管帶吩咐。」瓜管帶道:「回京後見了鰲少保,人人不愁生官發財。」一名親兵笑道:「那都是瓜管帶提拔栽培,單憑我們四個,那有這等福分?」

  船頭忽然有人嘿嘿一笑,說道:「憑你們四人,原也沒這等福分。」

  船艙門呼的一聲,向兩旁飛開,一個三十來歲的書生現身艙口,負手背後,臉露微笑。瓜管帶道:「官老爺們在這裡辦案,你是誰?」那書生微笑不答,邁步踏進船艙。刀光閃動,兩柄單刀分從左右劈落。那書生閃身避過,隨即欺向瓜管帶,揮掌拍向他頭頂。瓜管帶忙伸左臂擋格,右手成拳,猛力擊出。那書生左腳反踢,踹中了一名親兵胸口,那親兵大叫一聲,登時鮮血狂噴。另外三名親兵舉刀或削或剁。船艙中地形狹窄,那書生施展擒拿功夫,劈擊勾打,咯的一聲響,一名親兵給他掌緣劈斷了頸骨。瓜管帶右掌拍出,擊向那書生的後腦。那書生反過左掌,砰的一聲,雙掌相交,瓜管帶背心重重撞上船艙,船艙登時塌了一片。那書生連出兩掌,拍在餘下兩名親兵的胸口,咯咯聲響,二人肋骨齊斷。

  瓜管帶縱身從船艙缺口中跳將出去。那書生喝到:「那裡走?」左掌急拍而出,眼見便將擊到他背心,不料瓜管帶正在此時左腳反踢,這一掌恰好擊在他的足底,一股掌力反而推著他向前飛去。瓜管帶急躍竄出,見岸邊有一株垂柳掛向河中,當即抓住柳枝,一個倒翻筋斗,飛過了柳樹。

  那書生奔到船頭,提起竹篙,揮手擲出。

  月光之下,竹篙猶似飛蛇,急射而前。但聽得瓜管帶「啊「的一聲長叫,斥革已插入他後心,將他釘在地上,篙身兀自不住晃動。

  那書生走進船艙,解開顧黃呂三人的穴道,將四名親兵的屍體拋入運河,重點燈燭。顧黃呂三人不住道謝,問起姓名。

  那書生笑道:「賤名適才承蒙黃先生齒及,在下姓陳,草字近南。」

  註:

  本書的寫作時日是一九六九年十月廿三日到一九七二年九月廿二日。在構思新作之初,自然而然的想到了文字獄。我自己家裡有過一場歷史上著名的文字獄。我的一位祖先查嗣庭,於清雍正四年以禮部侍郎被派去做江西省正考官,出的試題是「維民所止」。這句話出於《詩經·商頌·玄鳥》:「邦畿千里,維民所止。」意思說,國家廣大的土地,都是百姓所居住的,含有愛護人民之意。那本來是一個很尋常的題目,但有人向雍正皇帝告發,說「維止」兩字是「雍正」兩字去了頭,出這試題,用意是要殺皇帝的頭。雍正那時初即位,皇位經過激烈鬥爭而得來,自己又砍了不少人的頭,不免心虛,居然憑了「拆字」的方法,將查嗣庭全家逮捕嚴辦。

  查嗣庭大受拷掠,死在獄中,雍正還下令戮屍,兒子也死在獄中,家屬流放,浙江全省士人不準參加舉人與進士的考試六年。查慎行後來得以放歸,不久即去世。

  另有一種說法是,查嗣庭作了一部書,書名《維止錄》。

  有一名太監向雍正說「維止」兩字是去「雍正」兩字之頭。又據說《維止錄》中有一則筆記:「康熙六十一年某月日,天大雷電以風,予適乞假在寓,忽聞上大行,皇四子已即位,奇哉。」「大行」是皇帝逝世,皇四子就是雍正,書中用到「奇哉」兩字,顯然是譏刺雍正以不正當手段篡位。《維止錄》中又記載,杭州附近的諸橋鎮,有一座關帝廟,廟聯是:「荒村古廟猶留漢,野店浮橋獨姓諸。」諸、朱兩字同音,雍正認為是漢人懷念前明。至於查嗣庭在江西出的試題,其實首題是《論語》:「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第三題是《孟子》:「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為間不用,則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這時候正在行保舉,廷旨說他有意訕謗,三題茅塞於心,廷旨謂其「不知何指,居心殊不可問。」

  雍正的上諭中說:「查嗣庭……朕令在內廷行走,後授內閣學士,見其語言虛詐,兼有狼顧之相,料其心術不端。今閱江西試錄所出題目,顯繫心懷怨望,諷刺時事之意。料其居心乖張,平日必有記載,遣人查其寓所行李中,有日記二本,悖亂荒唐、怨誹捏造之語甚多。又於聖祖之用人行政,大肆訕謗……熱河偶發水,則書淹死官員八百餘人,又書雨中飛蝗蔽天:此一派荒唐之言,皆未有之事。……著即拿問,交三法司嚴審定擬。」雍正所公開的罪名是:看其相而料其心術不端;諷刺時事;日記中記錄天災。本書初在《明報》發表時,第一回稱為「楔子」,回目是查慎行的一句詩「如此冰霜如此路」。查慎行本名嗣璉,是嗣庭的親哥哥,他和二弟嗣瑮、三弟嗣庭都是翰林。此外堂兄嗣韓是榜眼,侄兒查升是侍講,也都是翰林。查慎行的大兒子克建、堂弟嗣珣都是進士。當時稱為「一門七進士、叔侄五翰林」,門戶科第甚盛。查慎行和嗣瑮因受胞弟文字獄之累,都於嚴冬奉旨全家自故鄉赴京投獄。當時受到牽連的還有不少名士,查慎行在投獄途中寫詩贈給一位同科中進士的難友,有兩句是:「如此冰霜如此路,七旬以外兩同年。」

  查慎行在清朝算得是第一流詩人,置之唐人宋人間大概只能算第二流了。清人王士禎、趙翼、紀曉嵐等都評他的詩與陸遊並駕齊驅,互有長短,恐怕有點過譽。康熙皇帝很喜歡他的詩,他中舉後三次考不中進士,康熙召他進宮,在南書房當直。進宮之後再考,才中二甲第二名進士,這時他的堂兄、二弟、侄兒、兒子都已中了進士。和查慎行癸未年(康熙四十二年)同科中進士的有他堂弟嗣珣,以及同鄉陳世倌(《書劍恩仇錄》中陳家洛的父親)。查慎行和二弟嗣瑮都是黃宗羲的弟子。

  查慎行有《敬業堂詩集》五十卷,續集六卷。他在北京獄中之時,仍不斷做詩,今錄其獄中詩數首,以見其詩風一斑:

  「哭三弟潤木」:「家難同時聚,多來送汝終,吞聲自兄弟,泣血到孩童。地出陰寒洞,天號慘澹風。莫嗟泉路遠,父子獲相逢。」(原註:上侄先一日卒。)按:潤木即查嗣庭,其子早一日死。

  「閏三月朔作」:「年光何與衰翁事,也復時時喚奈何。為百草憂春雨少,替千花惜曉風多。」按:「春雨少」當暗指朝廷少恩,「曉風多」,當指政事嚴苛。

  五言絕句:「南所對北監,傳是錦衣獄。剩有圍外人,追口口夏夏思禍酷。」按「禍」指明末魏忠賢等太監陷害無辜。「蟲以臭得名,橫行罪難掩,均為血肉害,蟣虱當末減。「人間有桃杏,悵望春維暮。風卷飛花來,誰家庭下樹。」(原註:清明前一日大風,杏花數片,吹入牆內。)「敗群鵲」:「朝喳喳,暮啰啰,鵲聲喜,烏聲惡。兒童打烏不打鵲,道是紇干生處樂維南(按:紇干,出名,積雪極寒)。兩鵲鷙不仁,占巢高樹旁無鄰,有如鷹化為鳩眼未化,以猛濟貪四顧圖并吞,每當下食群退避,六國何敢爭強秦?我欲驅使去,舉火兼巢焚,一回一嘆還逡巡。天生萬物何物無敗群?吁嗟乎!天生萬物何物無敗群?」「春已盡矣,孤柳尚未舒條,困步其下偶成。」:「圍外新葉樹,出牆高亭亭,畫地乃為牢,獨來伴拘囹。我衰何足道,日夜望汝榮。已經三月余,眾眼終未青。將毋學病叟,爾作支離形?並生天地間,草木非無情。寄語後栽者,匆依問囚廳。」

  查慎行的詩篇中極多同情平民疾苦之作,甚至對禽獸草木也寄以同情心。《敬業堂詩集》當時公開刊行,獄中諸詩也都保留。

  本書五十回的回目都是集查慎行詩中的對句。《敬業堂詩集》篇什雖富,要選五十聯七言句來標題每一回的故事內容,倒也不大容易。這裡所用的方法,不是像一般集句那樣從不同詩篇中選錄單句,甚至是從不同作者的詩中選集單句,而是選用一個人詩作的整個聯句。有時上一句對了,下一句無關,或者下一句很合用,上一句卻用不著,只好全部放棄。因此有些回目難免不很貼切。所以要集查慎行的詩,因為這些詩大都是康熙曾經看過的(「獄中詩」自是例外),康熙又曾為查慎行題過「敬業堂」三字的匾額。當然,也有替自己祖先的詩句宣揚一下的私意。當代讀書人知道查慎行是清代一位重要詩人,但他的詩作到底怎樣,恐怕很少人讀到過,畢竟,他不能和真正的大詩人相比。

  古人寫文章提到自己祖先,決不敢直呼其名,通常在字型大小或官銜之下加一「公」字。記得小時候在祠堂中聽長輩談論祖先,說到查慎行時稱「初白太公」,說到查升時稱「聲山太公」。現代人寫白話文,不必這樣迂了,要尊敬祖先,在自己心中尊敬就是了。

  本回回目中,「鉤黨」是「牽連陷害」,「縱橫鉤黨清流禍」的意思是:對許多有名的讀書人株連迫害。「峭茜」是高峻鮮明,形容人格高尚、風采俊朗,「峭茜風期月旦評」的意思是:賢豪風骨之士,當會得到見識高超之人的稱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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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縱橫鉤黨清流禍 峭茜風期月旦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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