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日到了北京,進城之時,已是午後。茅十八叫韋小寶說話行動,須得小心,京城之地,公差耳目眾多,可別露出了破綻。韋小寶道:「我有什麼破綻?你自己小心別露出破綻才是。你不是要找鰲拜比武嗎?上門去找便是。」
茅十八苦笑不答,當日說要找鰲拜比武,只是心情激蕩之際的一句壯語,他雖然魯莽粗豪,畢竟已在江湖上混了二十來年,豈不知鰲拜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官,怎肯來跟他這麼個江湖漢子比武?之際武功不過是二三流腳色,鰲拜倘若真是滿洲第一勇士,多半打他不過。不過既已在韋小寶面前誇下海口,可不能不上北京,心想帶著這小孩在北京城裡逛得十天半月,瞧瞧京城的景色,大吃大喝個痛快,送他回揚州便是。鰲拜是一定不肯跟之際比武的,然而是他不肯,可不是之際不敢,韋小寶也不能譏笑我沒種。萬一鰲拜當真肯比,那麼茅十八拼了這條老命也就是了。
兩人來到西城一家小酒店中,茅十八要了酒菜,正飲之間,忽見酒店外走進兩個人來,一老一少。那老的約莫六十來歲,小的只十一二歲。兩人穿的服色都甚古怪,韋小寶不知他們是何等樣人,茅十八卻知他們是皇宮中的太監。
那老太監面色蠟黃,弓腰曲背,不住咳嗽,似是身患重病。小太監扶住了他,慢慢走到桌旁坐下。老太監尖聲尖氣的道:「拿酒來!」酒保諾諾連聲,忙取過酒來。
老太監從身邊摸出一個紙包,打了開來,小心翼翼的用小指甲挑了少許,溶在酒里,把藥包放回懷中,端起酒杯,慢慢喝下。過得片刻,突然全身痙攣,抖個不住。那酒保慌了,忙問:「怎麼?怎麼?」那小太監喝到:「走開,羅里羅嗦幹什麼?」那酒保哈腰賠笑,走了開去,卻不住打量二人。;太監雙手扶桌,牙關格格相擊,越抖越厲害,再過得片刻,連桌子也不住搖晃起來,桌上筷子根根掉在地上。
小太監慌了,說道:「公公,再服一劑好不好?」伸手到他懷中摸出了藥包,便要打開。老太監尖聲叫道:「不……不……不要……!」臉上神色甚是緊迫。小太監握著藥包,不敢打開。
就在此時,店門口腳步聲響,走進七名大漢來。都是光著上身,穿了牛皮褲子,辮子盤在頭頂,全身油膩不堪,晶光發亮,似是用油脂至頂至腿都塗滿了。七人個個肌肉虯結,胸口生著髭髭黑毛,伸出手來,無不掌巨指粗。七人分坐兩張桌子,大聲叫囔:「快拿酒來,牛肉肥雞,越快越好!」
腳步應道:「是!是!」擺上筷子,問道:「客官,吃什麼菜?」一名大漢怒道:「你是聾子嗎?」另一名大漢突然伸手,抓住了酒保後腰,轉臂一挺,將他舉了去來。腳步手足亂舞,嚇得哇哇大叫。七名大漢哈哈大笑。那大漢一甩手,將酒保摔了到店外,砰的一聲,掉在地下。酒保大叫:「啊喲!我的媽啊!」眾大漢又是齊聲大笑。
茅十八低聲道:「這時玩摔跤的。他們抓起了人,定要遠遠摔出,免得對手落在身邊,立即反攻。」韋小寶道:「你會不會摔跤?」茅十八道:「我沒學過。這種硬功夫遇上了武功好手,便沒多大用處。」韋小寶道:「那你是打得過他們了?」茅十八笑道:「跟這種莽夫有什麼好打?」韋小寶道:「你一個打他們七個,一定要輸。」茅十八道:「他們不是我對手。」
韋小寶突然大聲道:「喂,大個兒們,我這個朋友說,他一個人能打贏你們七個。」茅十八忙喝:「別惹事生非。」但韋小寶最愛的偏偏就是惹事生非,眼見那七名大漢無緣無故的將酒保摔得死去活來,心頭有氣,聽茅十八說一人能打贏他們七個,便從中挑撥,好叫茅十八教訓教訓他們。
他們大漢齊向茅韋二人瞧來。一人問道:「小娃娃,你說什麼?」韋小寶道:「我這朋友說,你們欺負酒保,不算英雄好漢,有種的就跟他鬥鬥。」一名大漢怒目圓睜,對著茅十八道:「王八蛋,是你說的嗎?」
茅十八知道這七人都是玩摔跤的滿洲人,本來不想鬧事,但他一見滿洲人便心中有氣,又聽那大漢開口罵人,提起酒壺,劈面便飛了出去。那大漢伸手一格,豈知茅十八在這一擲之中使上了內勁,呵喇一聲,酒壺撞上了他手臂,那大漢手臂劇痛,「啊喲」一聲,叫了出來。另一名大漢撲將過來,茅十八飛腳向他踢去。滿洲人摔跤極少用腿,這一腿閃避不了,正中小腹,登時直飛出去。
其餘五名大漢「混帳王八蛋」的亂罵,紛紛撲來。茅十八身形靈便,使開擒拿手法,肘撞掌劈,頃刻間打倒了四個,另一個斜身以肩頭受了茅十八一掌,伸手抓住他後腰,舉將起來,隨即將他繩子倒轉,要將他頭頂往階石上搗去。茅十八雙腿連環,噗噗兩聲,都踢在他胸口。那大漢口一張,鮮血狂噴,雙手立時鬆開。
茅十八順著他大漢仰面跌倒之勢,雙足已踹上他胸口,雙掌一招「迴風拂柳」斜劈而出,正中第一名被酒壺擲中的大漢後心,呵喇一聲響,那大漢斷了幾根肋骨,爬在桌上。茅十八一手拉住韋小寶,道:「小鬼頭,就是會闖禍,快走!」兩人發足往酒店門口奔去。
只跨出兩步,卻見那老太監彎著腰,正站在門口,茅十八伸手往他右臂輕輕一推,想要把他推開。不料手掌剛和他肩頭相觸,只覺全身劇震,不由自主的一個踉蹌,向旁跌出數步,右腰撞在桌上,那張桌登時倒塌,這一退之勢,帶得韋小寶也摔了出去。韋小寶大叫:「啊喲喂,我的媽啊,痛死人啦。」茅十八猛拿樁子,這才站住,只覺得全身發滾,便如火燒一般。他心下大駭,看那老太監時,只見他弓腰曲背,不住咳嗽,於適才之事似乎渾然不知。
茅十八知道今日遇上了高人,對方多半身懷邪術,否則武功縱比自己為高,也決不能將自己輕輕一推之力,化為若大力道。武功中雖有「借力反打」之術。「四兩拔千斤」之法,但都是對方有多大力量打來,便有多大力量反擊出去,決無將小力化為大力之理。他急忙轉身,提起兀自在大呼小叫的韋小寶,向後堂奔去。
只奔出三步,只聽得一聲咳嗽,那老太監已站在面前。茅十八一驚,足底使勁,上身向前一撲,似是向對方撲擊,身子卻已向後翻出。他雙足尚未落地,忽覺背心上有股輕柔的力量撞到,急忙左手反掌出擊,卻擊了個空,身子向前撲出,摔在兩名大漢身上。
這一交摔得極重,幸好那兩名大漢又肥又壯,做了厚厚的肉墊子,才沒受傷。那兩名大漢腿骨折斷,站不起來,手臂卻是無恙,當即施展摔跤手法,將他牢牢抓住。茅十八欲待抗拒,手腳上竟使不出半點力道,原來背心穴道已給人封了。
他背脊向天,看不見背後情景,但聽得那老太監不住咳嗽,有氣無力的在責備小太監:「你又要給我服藥,那不是存心害死我嗎?這葯只多服得半分,便要了我的老命,咳……咳……咳……咳,你這孩子,真是胡鬧。」小太監道:「孩兒實在不知道,以後不敢了。」老太監道:「還有以後?唉,也不知道活得幾天,咳……咳……咳……咳…」小太監道:「公公,這傢伙是什麼來頭?只怕是個反賊。」
老太監道:「你們這幾位朋友,是那裡的布庫?」一名大漢道:「回公公的話,我們都是鄭王爺府里的。今天若不是公公出手,擒住了這反賊,我們的臉可丟大了。」老太監哼了一聲,道:「那……那也是碰巧罷了。咳……咳咳……你們也別驚動旁人,就將這漢子和那孩子,都送到大內尚膳監來,說是海老公要的人。」幾名大漢齊聲答應。
老太監道:「還不去叫轎子?你瞧我這等模樣,還走得動嗎?」小太監答應一聲,飛奔出去。老太監伏在桌上,不停的咳嗽。
韋小寶見茅十八被擒,想起說書先生曾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材燒。」須得腳底抹油,三十六著,走為上著。他沿著牆壁,悄悄溜向後堂,眼見誰也沒留意到他,正自暗暗歡喜,那老公公伸指一彈,一根筷子飛將出來,戳在他右腿的腿彎之中。韋小寶右腿麻軟,摔倒在地,再也動彈不得,張口便罵:「癆病成精老烏龜……」轉眼見到一名大漢惡狠狠的模樣,心中一嚇,此後十來句惡毒的言語都縮入了肚裡。
過不多時,門外抬來一乘轎子。小太監走了進來,說道:「公公轎子到啦!」老太監咳嗽連聲,在小太監扶持之下,坐進轎子,兩名轎夫抬著去了。小太監跟隨在後。
七名大漢中四人受傷甚輕,當下將茅十八和韋小寶用繩索牢牢綁起。綁縛之時,不住向茅十八拳打腳踢。韋小寶忍不住口中不乾不淨,但兩個重重的耳括子一打,也只好乖乖的不敢做聲。眾大漢又叫了兩頂轎子來,又在二人口中塞了塊布,用黑布蒙了眼,放入轎中抬走。韋小寶只在七歲時曾跟母親燒香時坐過轎子,此刻只好自己心下安慰:「他媽的,老子好久沒坐轎了,今日孝順兒子服侍老子坐轎,真是乖兒子,乖孫子!」但想到不知會不會陪著茅十八一起殺頭,卻也不禁害怕發抖。
他在轎中昏天黑地,但覺老是走不完。有時轎子停了下來,有人盤問,剔亮轎外的大漢總是回答:「尚膳監海老公公叫給送的。」韋小寶不知尚膳監是什麼東西,但那海老公似乎頗有權勢,只一提他的名頭,轎子便通行無阻。有一次盤問之人揭開轎帷來張了張,說道:「是個小娃娃!」韋小寶想說:「是你祖宗!」苦於口中被塞了布塊,說不出話來。
一路行去,他迷迷糊糊幾乎要睡著了,忽然轎子停住,有人說道:「海公公要的人送到啦。」一個小孩聲音道:「是了,海公公在休息,將人放在這裡便是。」韋小寶聽他聲音,便是酒店中遇到的那小孩。只聽先前那人道:「咱們回去稟告鄭王爺,王爺必定派人來謝海老公。」那小孩道:「是了,你說海老公向王爺請安。」那人道:「不敢當。』跟著便有人把茅十八和韋小寶從轎子拖了出來,提入屋中放下。
耳聽得眾人腳步聲遠去,卻聽得海老公的幾下咳嗽之聲。韋小寶聞到一股極濃的藥味,心想:「這老鬼病得快死了,偏偏不早死幾日,看來還要我和茅大哥,替他到閻王跟前打個先鋒。「四周靜悄悄地,除了海老公偶爾咳嗽之外,更無別般聲息。韋小寶手足被綁,手指腳趾都已發麻,說不出的難受,偏偏海老公似乎將他二人忘了,渾沒理會。
過了良久良久,才聽得海老公輕輕叫了一聲:「小桂子!」那小孩應道:「是!」韋小寶心想:「原來你這臭小子叫作小桂子,跟你爺爺的名字有個『小』字相同。」只聽海老公道:「將他二人鬆了綁,我有話問他們。」小桂子應道:「是!」
韋小寶聽得咯咯之聲,想是小桂子用刀子在割茅十八手腳上的繩索,過了一會,自己手腳上的繩子也割斷了,跟著眼上黑布揭開。韋小寶睜眼看來,見置身之所是一間大房,房中物事稀少,只一張桌子,一張椅子,桌上放著茶壺茶碗。海老公坐在椅中,半坐半躺,雙頰深陷,眼睛也是半開半閉。此時天色已黑,牆壁上安著兩座銅燭台,各點著一根蠟燭,火光在海老公蠟黃的臉上忽明忽暗的搖晃。
小桂子取出茅十八口中所塞的布塊。海老公道:「這小孩子嘴裡不幹凈,讓他多塞一會。」韋小寶雙手本來已得自由,去不敢自行挖出口中布塊,心中所罵的污言穢語,只怕比之海老公所能想得到的遠勝十倍。
海老公道:「拿張椅子來,給他坐下。」小桂子到隔壁房裡搬了張椅子來,放在茅十八身邊,茅十八便即坐下。韋小寶見自己沒有座位,老實不客氣便往地下一坐。
海老公向茅十八道:「老兄尊姓大名,是哪一家哪一派的?閣下擒拿手法不錯,似乎不是我們北方的武功。」茅十八道:「我姓茅,叫茅十八,是江北泰州五虎斷門刀門下。」海老公點點頭,說道:「茅十八茅老兄,我也曾聽到過你的名頭。聽說老兄在揚州一帶,打家劫舍,殺官越獄,著實做了不少大事。」茅十八道:「不錯。」他對這癆病鬼老太監的驚人武功不由得不服,也就不敢出言挺撞。海老公道:「閣下來到京師,想幹什麼事,能跟我說說嗎?」
茅十八道:「既落你手,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姓茅的是江湖漢子,不會皺一皺眉頭。你想逼供,那可看錯人了。」海老公微微一笑,說道:「誰不知茅十八是鐵錚錚的好漢子,逼供可不敢。聽說閣下是雲南平西王的心腹親信……」
他一句話沒說完,茅十八大怒而起,喝到:「誰跟吳三桂這大漢奸有什麼干係了?你這麼說,沒的污了我茅十八豪傑的名頭。」海老公咳嗽幾聲,微微一笑,說道:「平西王有大功於大清,主子對他甚是倚重,閣下倘若是平西王的親信,咱們瞧在平西王的面子,小小過犯,也不必計較了。」茅十八大聲道:「不是,不是!茅十八跟吳三桂這臭賊粘不上半點邊兒,姓茅的決不叨這漢奸的光,你要殺便殺,若說我是吳賊的什麼心腹親信,姓茅的祖宗都倒足了大霉。」
吳三桂帶清兵入關,以至明室淪亡,韋小寶在市井之間,聽人提起吳三桂來,總是加上幾個「漢奸」,「臭賊」,「直娘賊」的字眼,心想:「聽這老烏龜的口氣,只要茅大哥認是吳三桂的心腹,便可放了我們。偏偏茅大哥骨頭硬,不肯冒充。但骨頭硬,皮肉就得受苦了。常言道得好:『好漢不吃眼前虧』,吃眼前虧的自然不是英雄好漢。咱們不妨胡說八道一番,說道吳三桂對咱們哥兒如何如何看重,等到溜之大吉之後,再罵吳三桂的十八代祖宗不遲。」他手腳上血脈漸和,悄悄以袖子遮口,將嘴裡塞著的布塊挖了出來。
海老公正注視茅十八的臉色,沒見到韋小寶在暗中搗鬼,他見茅十八聲色俱厲,微笑道:「我還道閣下是平西王派來京師的,原來猜錯了。」
茅十八心想:「這一次在北京被擒,皇帝腳下的事,再要脫身是萬萬不能的了,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茅十八一死不打緊,做人可不能含糊。」眼見韋小寶眼睜睜的正瞧著自己,便大聲道:「老實跟你說,我在南方聽得江湖上說道,那鰲拜是滿洲第一勇士,什麼掌斃瘋牛,腳踢虎豹,說得天花亂墜。姓茅的不服,特地上北京來,要跟他比劃比劃。」
海老公嘆了口氣,說道:「你想跟鰲少保比武?鰲少保官居極品,北京城裡除了皇上,皇太后,便數鰲少保了,老兄在北京等上十年八年,也未必見得著,怎能跟他比武?」
茅十八初時還當海老公使邪術,後來背心穴道被封,直到此刻才緩緩解開,已知這時極上乘的內功武術。瞧這老太監的神情口音,自是滿人,自己連一個滿洲老病夫都打不過,還說什麼跟滿洲第一勇士比武?他在揚州得勝山下惡戰史松等人之時,雖情勢危急,卻毫不起餒,此刻對著這個癆病鬼太監,竟不由得豪氣盡消,終於嘆了口長氣。
海老公聞到:「閣下還想跟鰲少保比武嗎?」茅十八道:「請問那鰲拜的武功,及得上尊駕幾成?」海老公微微一笑,說道:「鰲少保是出將入相的顧命大臣,榮華無比。我是個苦命的下賤人。跟鰲少保一個在天,一個在地,怎能想比?」他說的是二人地位,於武功一節竟避而不提。茅十八道:「那埃大敗武功倘若有你的一半,我就已萬萬不是對手。」海老公微笑道:「老兄說得太謙了。以老兄看來,在下的粗淺武功,若和陳近南想比,卻又如何?」
茅十八一跳而起,聞到:「你……你……你說什麼?」海老公道:「我問的是貴會總舵主陳近南。聽說陳總舵主練有『凝血神爪』,內功之高,人所難測,只可惜緣慳一面,我這下賤人,沒福拜見陳總舵主。」茅十八道:「我不是天地會的,也沒福見過陳總舵主。剔亮陳總舵主武功極高,到底怎樣高法,可就不知道了。」
海老公嘆了口氣,道:「茅兄,我早知你是條好漢子,以你這等好身手,卻為什麼不跟皇家效力?將來做提督,舉將,也不是難事。跟著天地會作亂造反,唉……」搖了搖頭,又道:「那總是沒有好下場。我良言相勸,你不如懸崖勒馬,退出了天地會罷。」
茅十八道:「我……我……我不是天地會。」突然放大喉嚨,說道:「我這可不是抵賴不認。姓茅的只盼加入天地會,只是一直沒人接引。江湖上有句話道:『為人不識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海老公,這話想來你也聽見過。姓茅的是堂堂漢人,雖然沒入天地會,然而決意反清復明,那有反投清廷去做漢奸的道理?你快快把我殺了罷!姓茅的殺人放火,犯下的事太大,早就該死了,只是沒見過陳近南,死了有點不閉眼。」
海老公道:「你們漢人不服滿人得了天下,原也沒什麼不對。我敬你是一條好漢子,今日便不殺你,讓你去見了陳近南之後,死得閉眼。盼你越早見到他越好,見到之時說海老公很想見見他,要領教領教他的『凝血神爪』功夫,到底是怎樣厲害,盼望他早日駕臨京師。唉,老頭兒沒幾天命了,陳總舵主再不倒北京來,我便見他不到了。嘿嘿,『為人不識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陳近南又到底如何英雄了得。江湖上竟有偌大名頭?」
茅十八聽他說竟然就這麼放自己走,大出意料之外,站了起來卻不就走。海老公道:「你還等什麼?還不走嗎?」茅十八道:「是!」轉身去拉了韋小寶的手,想要說幾句話交代,卻不知說什麼才好。
海老公又嘆了口氣道:「虧你也是在江湖上混了這麼久的人,這一點規矩也不懂。你不留點什麼東西,就想一走了之?」
茅十八咬了咬牙道:「不錯,是我姓茅的粗心大意。小兄弟,借這刀子一用,我斷了左手給你。」說著向小太監小桂子身旁的匕首指了指。這匕首長約八寸,是小桂子適才用來割他手腳上繩索的。
海老公道:「一隻左手,卻還不夠。」茅十八鐵青著臉道:「你要我再割下右手?」海老公點頭道:「不錯,兩隻手。本來嘛,我還得要你一對招子,咳……咳……可是你想見見陳近南,沒了招子,便見不到人啦。這麼著,你自己廢了左眼,留下右眼!」
茅十八退了兩步,放開拉著韋小寶的手,左掌上揚,右掌斜按,擺了個「犀牛望月」的招式,心想:「你要我廢了左眼,再斷雙手,這麼個殘廢人活著幹什麼?不如跟你一拼,死在你的掌底,也就是了。」
海老公眼睛望也不來望他,不住咳嗽,越咳越厲害,到後來簡直氣也喘不過來,本來蠟黃的臉忽然漲得通紅。小桂子道:「公公,再服一劑好么?」海老公不住搖頭,但咳嗽仍是不止,咳到後來,忍不住站起身來,以左手叉住自己頭頸,神情痛苦已極。
茅十八心想:「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一縱身,拉住了韋小寶的手,便往門外竄去。
海老公右手拇指和食指兩根手指往桌邊一捏,登時在桌邊捏下一小塊木塊,嗤的一聲響,彈了出去。茅十八正自一大步跨將出去,那木片撞在他右腿「伏兔穴」上,登時右腳酸軟,跪倒在地。跟著嗤的一聲響,又是一小塊木片彈出,茅十八左腿穴道又被擊中,在海老公咳嗽聲中,和韋小寶一齊滾倒。
小桂子道:「再服半濟,多半不打緊。」海老公道:「好,好,只……只要一點兒,多了危……危險的很。」小桂子應道:「是!」伸手到他懷中取出藥包,轉身回入內室,取了一杯酒來,打開藥包,伸出小指,用指甲挑了一點粉末。海老公道:「太……太多……」小桂子道:「是!」將指甲中一些粉末放回藥包,眼望海老公。海老公點了點頭,彎腰又大聲咳嗽起來,突然間身子向前一撲,爬在地上,不住扭動。
小桂子大驚,搶扶過去,叫道:「公公,公公,怎麼啦?」海老公喘息道:「好……好熱……扶……扶我……去水……水缸……水缸里浸……浸……」小桂子道:「是!」用力扶了他起來。兩人踉踉蹌蹌的搶入內室,接著便聽見撲通一響的濺水之聲。
這一切韋小寶都瞧在眼裡,當即悄悄站起,躡足走到桌邊,伸出小指,連挑了三指甲藥粉,傾入酒中,生怕不夠,又挑了兩指甲,再將藥包摺攏,重新打開,泯去藥粉中指甲挑動過的痕迹。只聽得小桂子在內室道:「公公,好些了嗎?別浸得太久了。」海老公道:「好熱……好……熱得火燒一般。」韋小寶見那柄匕首放在桌上,當即拿在手中,回到茅十八身邊,伏在地下。
過不多時,水聲響動,海老公全身濕淋淋地,由小桂子扶著,從內房中出來,仍是不住咳嗽。小桂子拿起酒杯,喂到他口邊。海老公咳嗽不止,並不便喝。韋小寶一顆行幾乎要從心窩中跳將出來。海老公道:「能夠不吃……最好不……不吃這葯……」小桂子道:「是!」將酒杯放在桌上,將藥包包好,放入海老公懷中。可是海老公跟著又大咳起來,向酒杯指了指。小桂子拿起酒杯,送到他嘴邊,這一次海老公一口喝乾。
茅十八沉不住氣,不禁「啊」的一聲。海老公道:「你……你如想……活著出去……」突然間呵喇一聲響,椅子倒塌。他身子向桌子伏去,這一伏力道奇大,呵喇,呵喇兩聲,桌子又塌,連人帶桌,向前倒了下來。
小桂子大驚,大叫:「公公,公公!」搶上去扶,背心正對著茅十八和韋小寶二人。韋小寶輕輕躍起,提起匕首,向他背心猛戳了下去。小桂子低哼一聲,便即斃命。海老公卻兀自在地下扭動。
韋小寶提起匕首,對準了海老公背心,又待戳下。便在此時,海老公抬起頭來,說道:「小……小桂子,這葯不對啊。」韋小寶只嚇得魂飛天外,匕首那裡還敢戳下去?海老公轉過身來,一伸手,抓住韋小寶左腕,道:「小桂子,剛才的葯沒弄錯?」
韋小寶含含糊糊的道:「沒……沒弄錯……」只覺左腕便如給一道鐵箍箍住了,奇痛入骨,只嚇得抓著匕首的右手縮轉了寸許。
海老公顫聲道:「快……快點蠟燭,黑漆漆一團,什麼……什麼也瞧不見。」
韋小寶大奇,蠟燭明明點著,他為什麼說黑漆漆一團?「莫非他眼睛瞎了?」便道:「蠟燭沒熄,公公,你……你沒瞧見么?」他和小桂子都是孩子口音,但小桂子說的是旗人官腔,一時怎學得會,只好說得含含糊糊,只盼海老公不致發覺。
海老公叫道:「我……我瞧不見,誰說點了蠟燭?快去點起來!」說著便放開了韋小寶的手腕。韋小寶道:「是!是!」急忙走開,快步走到安在牆壁上的燭台之側,伸手撥動燭台的銅圈,發出叮噹之聲,說道:「點著了!」
海老公道:「胡說?胡說八道!為什麼不點亮了蠟…」一句話沒說完,身子一陣扭動,仰天摔倒。
韋小寶向茅十八急打手勢,叫他快逃。茅十八向他招手,要他同逃。韋小寶轉身走向門口,卻聽海老公呻呤道:「小……小桂子,小……桂子……你……」韋小寶應道:「是!我在這兒!」左手連揮,叫茅十八先逃出去再說,自己須得設法穩住海老公。
茅十八掙扎著想要站起來,但雙腿穴道被封,伸手自行推拿腰間和腿上穴道,勁力使去,竟沒半點動靜,心想:「我雙腿無法動彈,只好爬了出去。這孩子鬼精靈,一個小孩家,旁人也不會留神,他要脫身不難,倘若跟我在一起,一遇上敵人,反而牽連了他。」當下向韋小寶揮了揮手,雙手據地,悄悄爬了出去。
海老公的呻呤一陣輕,一陣響。韋小寶不敢便走,生怕他發覺小桂子已死,聲張起來,他手下出動圍捕,自己和茅十八定然難以逃脫,心想:「這次禍事,都是我惹出來的。茅大哥雙腿不能行走,不知要多少時候才能逃遠。我在這裡多挨一刻好一刻。只要海老龜不發覺我是冒牌貨,那便沒事。這老烏龜病得神智不清,等他昏過去之時,我一刀殺了他,就可逃走了。」
過得片刻,忽聽得遠處傳來的篤的篤鐺,的篤的篤鐺的打更之聲,卻是已交初更。韋小寶見燭光閃耀,突然一亮,左首的蠟燭點到盡頭,跟著便熄了,眼見小桂子的屍首捲曲成一團,很是害怕:「這人是我殺的,他變成了鬼,會不會找我索命?」又想:「等到天一亮,那就難以脫身了,須得半夜乘黑逃走。」
可是海老公呻呤之聲不絕,始終不再昏迷,他仰天而卧,韋小寶膽子再大,也不敢提起匕首往他胸口或小腹上插將下去,知道這老人武功厲害之極,只要刀尖碰到他的肌膚,他立時知覺,一掌打來,自己非腦漿迸裂不可。又過了一會兒,另一枝蠟燭也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