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小寶回到屋中,得意洋洋的道:「公公,你的大擒拿手果然死得,我扭住了那小子的手腕,再有手肘在他背心這麼一撞,這小子只好認輸。」
海老公問道:「今日你和他打了幾個回合?」韋小寶道:「打了四場,各贏兩場。本來我可以贏足三場,第三場不太小心。」海老公道:「你說話七折八扣,倘若打了四場,你最多只贏一場。」韋小寶笑了笑,說道:「第一場我沒贏,第二場卻的的確確是我贏了,若有虛言,天誅地滅。第三場他不算輸。第四場大家打得沒了力氣,約定明天再打過。」海老公道:「你老老實實說給我聽,一招一式,細細比來。」
韋小寶記心雖好,但畢竟於武術所知太少,這四場一招一式如何打法,卻說不完全,他只記得第三場取勝的那一招得意之作。可是海老公偏要細問他如何落敗。韋小寶只想含糊其辭的混了過去,最後總是給海老公逼問到真相。小玄子用以取勝的招式,海老公一一舉出,便如親見一般,比之韋小寶還說得詳盡十倍。他這麼一提,韋小寶便記得果是如此。
韋小寶道:「公公,你定有千里眼,否則小玄子那些手法,你怎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海老公低頭沉思,喃喃道:「果真是武當高手,果真是武當高手。」韋小寶又驚又喜,道:「你說小玄子這小子是武當派高手?我能跟這高手斗得不分上下,哈哈……」海老公呸的一聲,道:「別臭美啦!誰說是他了,我是說教他拳腳的師傅。」韋小寶道:「那麼你是什麼派的?咱們這一派的武功天下無敵,自然比武當派厲害得多,那也不用說啦。」他還不知海老公是何門派,便先大肆吹噓。
海老公道:「我是少林派。」韋小寶大喜,道:「那好極了,武當派的武功一遇上咱們少林派,那是落花流水,夾著尾巴便逃。」海老公很的一聲,說道:「我又沒收你做弟子,你怎麼能算少林派?」韋小寶訕訕的道:「我又不說我是少林派,我學的是少林派武功,那總不錯罷?」海老公道:「小玄子使的既是武當派正宗擒拿手,怎麼便須以少林派正宗擒拿手手法對付,否則就敵他不過。」韋小寶道:「是啊,我打輸了事小,連累了咱們少林派的威名,卻大大的不值得了。」少林派的威名到底有多大,他全然不知,但如自己跟少林派拉扯上一些干係,總不會是蝕本生意。
海老公道:「昨天我傳你這兩手大擒拿手,本意只想打得那小子知難而退,不再糾纏不清,你便可以去上書房拿書。可是眼前局面有點兒不同了,這小子果然是武當派嫡系,這一十八路大擒拿手,便須一招一式的從頭教起。你會不會弓箭步?」韋小寶道:「弓箭步嗎?那當然是彎弓射箭時的姿勢了。「海老公臉一沉,說道:「要學功夫,便得虛心,不會的就說不會。學武的人,最忌自作聰明,自以為是。前腿屈膝,其形如弓,稱為'弓足',後退斜挺,其形如箭,稱為'箭足',兩者合稱,就叫做'弓箭步'。」說著擺了個「弓箭步」的姿勢。韋小寶依樣照做,說道:「這有什麼難哪?我一天擺他個百兒八十的。」
海老公道:「我不要你擺百兒八十的,就只要你擺一個。你這麼擺著,我不叫站起來,你可不許動。」說著摸他雙腿姿勢,要他前腿更曲,後退更直。
韋小寶道:「那也挺容易呀。」可是這麼擺著姿勢不動,不到半注香時分,雙腿已酸麻之極,叫道:「這可行了罷?」海老公道:「還差得遠呢。」韋小寶道:「我練這怪模樣,又管什麼用?難倒還能將小玄子打倒么?」海老公道:「這」弓箭步「練得穩了,人家就推你不倒,用處大著呢。」韋小寶強辯:「就算人家推倒了我,我翻個身便站起來,又不吃虧。」海老公緩緩點頭,不去理他。
韋小寶見他點頭,便挺直身子,拍了拍酸麻的雙腿。海老公喝到:「誰叫你站直了,快擺「弓箭步」!」韋小寶道:「我要拉屎!」海老公道:「不準!」韋小寶道:「我要拉屎!」海老公道:「不準!」韋小寶道:「這可當真要拉出來啦!」海老公嘆了口氣,只得任由他上茅房,鬆散雙腿。
韋小寶雖然人聰明,但要他循規蹈矩,一板一眼的練功,卻說什麼也不幹。海老公倒也不再勉強,只傳了他幾下擒拿扭打的手法。拆解之時,須得彎腰轉身,蹲倒伏低,海老公卻不跟他來這一套,只是出聲指點,伸手一摸,便知他姿勢手法是否有誤。
次日韋小寶又去和小玄子比武,自忖昨天四場比賽,輸了兩場,贏了一場,今日學了許多功夫,自非四場全勝不可。那知一動手,幾招新手法用到小玄子身上之時,竟然並不管用,或是給他以特異手法化解開去,一上來連輸兩場。韋小寶又驚又怒,在第三場中小心翼翼,才拗住了小玄子的左掌向後力扳,小玄子翻不過來,只得認輸。
韋小寶得意洋洋,第四場便又輸了,給小玄子騎在頭頸之中,雙腿挾住了項頸,險些窒息。他投降自後,站起身來,罵道:「他媽的,你……」
小玄子臉一沉,喝到:「你說什麼?」神色間登時有股凜然之威。韋小寶大驚,尋思:「不對,這裡是皇宮,可不能說粗話。茅大哥說,倒了北京,不能露出破綻,我說他媽的粗話,便露出他媽的破綻,拆穿了西洋鏡。」忙道:「我說我這一招'他媽的'式打你不過,只好投降。」小玄子臉露笑容。問道:「你這招手法叫做'他媽的'?那是什麼意思?」
韋小寶心道:「還好,還好!這小烏龜整天在皇宮之中,不懂外邊罵人的言語。」便胡謅道:「這式'蹋馬蹄'本來是學馬失前蹄,蹋了下去,教你不防,我就翻身上來壓住你。那知你不上當,這'蹋馬蹄'式便用不出了。」
小玄子哈哈大笑,道:「什麼蹋馬蹄,就是蹋牛蹄也贏不了我。明天還敢不敢再打?」韋小寶道:「那還用說,自然要打。喂,小玄子,我問你一句話,你可得老老實實,不能瞞我。」小玄子道:「什麼話?」韋小寶道:「教年功夫的師傅,是武當派的高手,是不是?」小玄子奇道:「咦,你怎麼知道?」韋小寶道:「我從你的手法之中看了出來。」小玄子道:「你懂得我的功夫?那叫什麼名堂?」韋小寶道:「那還有不知道的?這是武當派嫡傳正宗的『小擒拿手』,在江湖上也算是第一流的武功了,只不過遇到我少林派嫡傳正宗的『大擒拿手』,終於差了一級。」
小玄子哈哈大笑,說道:「大吹牛皮,也不害羞!今天比武,是你贏了還是我贏了?」韋小寶道:「勝敗仍兵家常事,不以輸贏論英雄。」小玄子笑道:「不以成敗論英雄。」韋小寶道:「輸贏就是成敗。」他曾聽說書先生說過「不以成敗論英雄」的話,只是成敗二字太難,一時想不起來。卻給小玄子說來出來,不一定微感佩服:「你也不過比我的得一兩歲,知道的事倒多。」
他回到屋中,嘆了口氣,道:「公公,我在學功夫,人家也在學,不過人家的師傅本事大,教的法子好。」他不說自己不成,卻賴海老公教法不佳。
海老公道:「今天定是四場全輸了!渾小子不怪自己不中用,卻來埋怨旁人。」韋小寶道:「呸!那怎麼會四場全輸?多少也得贏他這麼一兩場,兩三場。我今天問過了,人家的師傅的的確確是武當派嫡傳正宗。」海老公道:「他認了嗎?」語調中顯得頗為興奮。韋小寶道:「我問他'教年功夫的師傅,是武當派的高手,是不是?'他說:「咦,你怎麼知道?那不是認了?」
海老公喃喃的道:「所料不錯,果然是武當派的。」隨即獃獃出神,似在思索一件疑難之事,過了良久,道:「咱們來學幾招勾腳的法子。」
如此韋小寶每天向海老公學招,跟小玄子比武。學招之時,凡是遇上難些的,韋小寶便敷衍含糊過去。海老公卻也由他,撇開了紮根基的功夫,只是教他躲閃,逃避,以及諸般取巧,佔便宜的法門。可是與小玄子相鬥之時,他招式增加,小玄子的招式也相應增加,打來打去,十次中仍有七八次是韋小寶輸了。
這些日子中,每日上午,韋小寶總是去和老吳,平威,溫有道,溫有方等太監賭錢。起初幾日他用白布蒙臉,後來漸漸越來越少。眾人雖見他和小桂子相貌完全不同,但以來賭得興起,小桂子以前到底是怎生模樣,心中也模模糊糊,二來他不住借錢於人,人人都愛交他這個朋友,三來他逐日少蒙白布,旁人慢慢習以為常,居然無人相詢。賭局散罷,他便去和小玄子比武,午飯後學習武功。
擒拿法越來越難,韋小寶已懶得記憶,更懶得練習,好在海老公倒也不如何逼迫督促,只是順其自然。
時日匆匆,韋小寶來到皇宮不覺已有兩個月,他每日里有錢賭,日子過得雖不逍遙自在,卻也快樂。只可惜不能污言穢語,肆意謾罵,又不敢在宮內偷雞摸狗,撒賴使潑。未免美中不足。有時也想該當逃出宮去,但北京城中一人不識,想想有些膽怯,便在宮中一天又一天的耽了下來。韋小寶和小玄子兩個月鬥了下來,日日見面,交情越來越好。韋小寶輸得習慣了,反正「不以輸贏論英雄」,賭場上得意武場上輸,倒也不放在心上。他和小玄子二人都覺得,只消有一日不打架比武,便渾身不得勁。韋小寶的武功進展緩慢,小玄子卻也平平,韋小寶雖然輸多贏少,卻也決不是只輸不贏。
這兩個月賭了下來,溫氏兄弟已欠了韋小寶二百多兩銀子。這一日還沒賭完,兩兄弟互相使個眼色,溫有道向韋小寶道:「桂兄弟,咱們有件事商量,借一步說話。」韋小寶道:「好,要銀子使嗎?拿去不妨。」溫有方道:「多謝了!」兩兄弟走出門去,韋小寶跟著出去,三人到了隔壁的廂房。
溫有道說道:「桂兄弟,你年紀輕輕,為人慷慨大方,當真難得。」韋小寶給他這麼一奉承,登時心花怒放,說道:「那裡!那裡!自己哥兒們,你借我的,我借你的,那打什麼緊!有借有還,上等之人。」這兩個月下來,他已學了一口京片子,雖然偶爾還露出幾句揚州土話,在旁人聽來,卻也已不覺得如何刺耳。
溫有道說道:「我哥兒倆這兩個月來手氣不好,欠下年的銀子著實不少,你兄弟雖然不在乎,我二人心中卻十分不安。」溫有方道:「現下銀子越欠越多,你兄弟的手氣更越來越旺,我哥兒卻越來越霉,這樣下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還你。這麼一筆債背在身上,做人也沒味兒。」韋小寶笑道:「欠債不還,那是理所當然之事,兩位以後提也修提。」
溫有方嘆了口氣,道:「小兄弟的為人,那是沒得說的了,老實不客氣說,咱哥兒的債倘若是欠你小兄弟的,便欠一百年也不打緊,是不是?」韋小寶笑道:「正是,正是,便欠二百年,三百年卻又如何?」
溫有方道:「二三百年嗎?大伙兒都沒這個命了。」說到這裡,轉頭向兄長望去。溫有道點了點頭。溫有方繼續道:「可是咱哥兒知道,你小兄弟的那位主兒,卻厲害的很。」韋小寶道:「你說海老公?」溫有方道:「可不是嗎?你小兄弟不追,海老公總有一天不能放過咱兄弟。他老人家伸一根手指,溫家老大,老二便吃不了兜著走啦。因此咱們得想個法子,怎生還這筆銀子才好?」
韋小寶心道:「來了,來了,海老公這老烏龜果然是料事如神。這些日子來我只記得練拳,跟小玄子比武,可把去上書房偷書的事給忘了。我且不提,聽他們有何話說。」當下嗯了一聲,不置可否。
溫有方道:「我們想來想去,只有一個法子,求你小兄弟大度包容,免了我們這筆債,別向海老公提起。以後咱哥兒贏了回來,自然如數奉還,不會拖欠分文。」
韋小寶心中暗罵:「你奶奶的,你兩隻臭烏龜當我韋小寶是大羊牯?憑你這兩隻王八蛋的本事,跟老子賭錢還有贏回來的日子?」當下面有難色,說道:「可是我已經向海公公說了。他老人家說,這筆銀子嘛,還總是要還的,遲些日子倒不妨。」
溫氏兄弟對望了一眼,神色甚是尷尬,他二人顯然對海老公十分忌憚。溫有道道:「那麼小兄弟可不可以幫這麼一個忙?以後你贏了錢,拿去交給海老公,便說……便說是我們還你的。」韋小寶心中又再暗罵:「越說越不成話了,真當我是三歲小孩么?」說道:「這樣雖然也不是不行,不過我……我可未免太吃虧了些。」
溫氏兄弟聽他口氣鬆動,登時滿面堆歡,一齊拱手,道:「承情,承情,多多幫忙。」溫有方道:「小兄弟的好處。我哥兒倆今生今世,永不敢忘。」韋小寶道:「倘若這麼辦,我要二位大哥辦一件事,不知成不成?」二人沒口子的答應:「成,成,什麼事都成。」
韋小寶道:「我在宮裡這許多日子,可連皇上的臉也沒見過。你二位在上書房服侍皇上,我想請二位帶我去見見皇上。」
溫氏兄弟登時面面相覷,大有難色。溫有道練練搔頭。溫有方說道:「唉,這個,這個,這個……」連說了七八個這個。
韋小寶道:「我又不想多皇上奏什麼事,只不過到上書房耽上一會兒,能見到皇上的金面,那是咱們奴才的福氣,要是沒福見到,也不能怪你二位啊。」
溫有道忙道:「這個倒辦得到。今日申牌時分,我到你那兒來,便帶你去上書房。那個時候,皇上總是在書房裡作詩寫字,你多半能見到。別的時候皇上在殿上辦事,那便不易見著了。」說著斜頭向溫有方霎了霎眼。
韋小寶瞧在眼裡,心中有是「臭烏龜,賊王八」的亂罵一陣,尋思:「這兩隻烏龜聽說我要見皇帝,臉色就難看的很。他們說申牌時分皇帝一定在上書房,其實是一定不在上書房。他們不敢讓我見皇帝,我幾時又想見了?他奶奶的,皇帝倘若問我什麼話,老子又怎回答的出?一露馬腳,那還不滿門抄斬?說不定連老子的媽也要從揚州給拉來殺頭。海老烏龜教我武功,也不知教的對不對,為什麼打來打去,總是打不過小玄子?我去把那部不知是「三十二章經」還是《四十二章經》從上書房偷了出來,給了海老烏龜,他心裡一喜歡,說不定便有真功夫教我了。」當下便向溫氏兄弟拱手道謝,道:「咱們做奴才的,連萬歲爺的金面也見不著,死了定給閻王老子大罵烏龜王八蛋。」
他去和小玄子比武之後,回到屋裡,只和海老公說些比武的情形,溫氏兄弟答允帶他去上書房卻一句不提,心想待我將那部經書偷來,好教海老烏龜大大驚喜一場。
未牌過後,溫氏兄弟果然到來。溫有方輕輕吹了聲口哨,韋小寶比溜了出去。溫氏兄弟打了個手勢,也不說話,向西便行。韋小寶跟在後面,有了上次的經驗,他一路上留心穿廊過戶時房舍的形狀,以免回來時迷失道路。
從他住屋去上書房,比之去賭錢的所在更遠,幾乎走了一盞茶時分。溫有道才輕聲道:「上書房到了,一切小心些!」韋小寶道:「我理會得。」
兩人帶著他繞到後院,從旁邊一扇小門中挨身而進,再穿過兩座小小的花園,走進一間大房中。
但見房中一排排都是書架,架上都擺滿了書,也不知有幾千幾萬本書。韋小寶倒抽了口涼氣,暗叫:「辣塊媽媽不開花,開花養了小娃娃!他奶奶的,皇帝屋裡擺了這許多書,整天見的都是書,朝也書,晚也書,還能賭錢么?海老公要的這幾本書,我可到那裡找去?」他生長市井,一生之中從來沒見過書房是什麼樣子,只道房中放得七八本書,就是書房了。從七八本書中,檢一本寫有「三十二」或「四十二」幾個字的書,想必不難,此刻眼前突然出現千卷萬卷書籍,登時眼花繚亂,不一定手足無措,便想轉身逃走。
溫有道低聲道:「再過一會兒,皇上便進書房來了,坐在這張桌邊讀書寫字。」韋小寶見那張紫檀木的書桌極大,桌面金鑲玉嵌,心想:「桌上鑲的黃金白玉,一定不是假貨,挖下來拿去珠寶店,倒有不少銀子好賣。」見桌上攤著一本書,左首放著的硯台筆筒也都雕刻精緻。椅子上披了錦緞,綉著一條金龍。韋小寶見了這等氣派,心中不禁砰砰亂跳,尋思:「他奶奶的,這烏龜皇帝倒會享福!」書桌右首是一隻青銅古鼎,燒著檀香,鼎蓋的獸頭口中裊裊吐出一樓樓青煙。
武當道:「你躲在書架後面,悄悄見一見皇上,那就是了。皇上讀書寫字的時候,不許旁人出聲,你可不得咳嗽打噴嚏。否則皇上一怒,說不定便叫侍衛將你拖出去斬首。」韋小寶道:「我自然知道,不能咳嗽打噴嚏,更加不得放響屁。」溫有道臉一沉,道:「小兄弟,上書房不比別的地方,可不能說不恭不敬的胡話。」韋小寶伸了伸舌頭,不敢說了。
只見他兩兄弟一個拿起拂塵,一個拿了塊抹布,到處拂掃抹拭。書房中本就清潔異常,一塵不染,但他二人還是細心收拾。溫氏兄弟抹了灰塵後,各人從一隻柜子中取出一塊雪白的白布,再在各處揩抹一會,拿起白布來瞧瞧,看白布上有無黑跡,真比抹鏡子還要細心,直抹了大半天,這才歇手。
溫有道說道:「小兄弟,還是這會兒還不來上書房,今兒是不來啦。耽會侍衛大人便要來巡查,見到年這張生面孔,定要查究,大伙兒可吃罪不起。」韋小寶道:「你們先去,我再等一會兒就走。」溫氏兄弟齊聲道:「那不成!」溫有道說道:「宮裡的規矩,你也不是不知道,皇上所到的地方,該當由誰伺候,半分也亂不得。宮裡太監宮女幾千人,倘若那一個想見皇上,便自行走到皇上跟前,那還成體統嗎?」溫有方道:「好兄弟,不是咱哥兒不肯幫忙,咱二人能夠進上書房,每天也只有這半個時辰,打掃揩抹過後,立刻便須出去。不瞞你說,別說你不能在上書房裡多耽,便是咱哥兒倆,過了時不出去,給侍衛大人們查到了,那也是重則抄家殺頭,輕則坐牢打板子。」
韋小寶伸了伸舌頭,道:「那有這麼厲害?」溫有方頓足道:「皇上身邊的事,也開得玩笑么?好兄弟,你想見皇上,咱們明日這時再來碰碰運氣。」韋小寶道:「好,那麼咱們就走罷。」溫氏兄弟如釋重負,一個挽住他左手臂,一個挽住他右臂,唯恐他不走,挾了他出去。韋小寶突然道:「其實你們兩個,也從來沒見過皇上,是不是?」
溫有方一怔,道:「你……你……怎麼……」他顯是要說「你怎麼知道?「溫有方忙道:「我們怎麼沒見過?皇上在上書房裡讀書寫字,那是常見到的。」韋小寶心想:「每天這時候,你們進上書房裡來揩抹灰塵,這時候皇上自然不會來,難道你兩個王八蛋東摸西摸灰塵的孫子德性,皇帝愛瞧的很么?」溫有道又道:「小兄弟答允還銀子給海公公,我兄弟倆日後必有補報。要見皇上嘛,那是一個人的福命,是前世修下來的福報,造橋鋪路,得積無數陰德,命中如果註定沒有這個福氣,可也勉強不來。」
說話之間,三個人已從側門中出去。韋小寶道:「既是如此,過幾天你們再帶我來碰碰運氣罷!」二人連說:「好極,好極!」三人就此分手。
韋小寶快步回去,穿過了兩條走廊,便在一扇門後一躲,過得一會,料想他二人已經遠去,悄悄從後門出來,循原路回去上書房,去推那側門時,不料裡面已經上了閂,他一怔,心想:「只這麼一會兒,裡面上了閂,看來溫家兄弟的話不假,侍衛當真來巡查過了。不知他們走了沒有?」
附耳在門上一聽,不聞有何聲息,又湊眼從門縫中向內張去,庭院中並無一人,他想了想,從靴中摸出一把薄薄的匕首。這匕首便是當日用來刺死小桂子的,他潛身皇宮,自知危機四伏,打從那日起,這匕首始終沒離過身。當下將匕首刃身從門縫中插了進去,輕輕撥得幾撥,門閂向上抬起。他將門推開兩寸,從門縫中伸手進去先抓住了門閂,不讓落地出聲,這才推門,閃身入內,反身關上了門,上了門閂,傾聽房中並無聲息,一步步的挨過去,探頭在書房中一張,幸喜無人,等了片刻,這才進去。
他走到書桌之前,看到那張披了綉龍錦緞的椅子,忽然有個難以抑制的衝動:「他媽的,這龍椅皇帝坐得,老子便坐不得?」斜跨一步,當即坐入了椅中。
他初坐下時心中砰砰亂跳,坐了一會,心道:「這椅子也不怎麼舒服,做皇帝也沒什麼了不起。」畢竟不敢久坐,便去書架上找那部《四十二章經》。可是書架上幾千部書一部疊著一部。那些書名一百本中難得有一兩個字識得。他拚命去找「四」字,「四」字倒也找到了好幾次,可是下面卻沒有「十」字「二」字。原來他找到的全是《四書》,什麼《四書集注》,《四書正義》之類。找了一會,看到了一部《十三經注梳》,識得了「十三」二字,歡喜了片刻,但知道那終究不是《四十二章經》。
正自茫無頭緒之際,忽聽得書房彼端門外靴聲囊囊,跟著兩扇門呀的一聲開了,原來那邊一座大屏風之後另行有門,有人走了進來。韋小寶大吃一驚:「老子今日要滿門抄斬。」要去開閂從進門溜出,無論如何來不及了,急忙貼牆而立,縮在一排書架後面。只聽得兩個人走進書房,揮拂塵四下里拂拭。
過不多時,又走進一個人來,先前兩人退出了書房。另外那人卻在書房中慢慢的來回踱步。韋小寶暗叫:「糟糕,定是侍衛們在房中巡視了,莫非我從後門進來,給他們發現了蹤跡?」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陣冷汗。
那人踱步良久,忽然門外有人朗聲說道:「回拂拭,鰲少保有急事要叩見拂拭,在外候旨。」書房內那人嗯了一聲。韋小寶又驚又喜:「原來這人便是皇帝。那鰲少保便是茅大哥要跟他比武之人了。此人算是什麼滿洲第一勇士,卻不知是如何威武的模樣,非得偷瞧一下不可。下次見到茅大哥,可有得我說的了。」
只聽得門外腳步之聲甚是沉重,一人走進書房,說道:「奴才鰲拜叩見拂拭!」說著跪下磕頭。韋小寶忙探頭張去,只見一個魁梧大漢爬在地上磕頭。他不敢多看,只怕鰲拜一抬頭便見到自己,忙將頭縮回,但身子稍稍移出,斜對鰲拜,心道:「你又向皇帝磕頭,又向老子磕頭。什麼滿洲第一勇士,第二勇士,有什麼了不起,還不是向我韋小寶磕頭?」
只聽皇帝說道:「罷了!」鰲拜站起身來,說道:「回皇上:蘇克薩哈蓄有異心,他的奏章大逆不道,非處極刑不可。」皇帝嗯了一聲,不置可否。鰲拜又道:「皇上剛剛親政,蘇克薩哈這廝便上奏章,說什麼『茲遇躬親大政,伏祈睿鑒,令臣往守先皇陵寢,如線余息,得以生存。』那不是明明貌似皇上嗎?皇上不親大政,他就要死了。這是說皇上對奴才們殘暴得很。」皇帝仍是嗯了一聲。
鰲拜道:「奴才和王公貝勒大臣會議,都說蘇克薩哈共有二十四項大罪,懷抱奸詐,存蓄異心,欺貌幼主,不願歸政,實是大逆不道。按本朝《大逆律》,應與其長子內大臣察克旦一共凌遲處死,養子六人,孫一人,兄弟之子二人,皆斬決。其族人前鋒營統領白爾赫,侍衛額圖等也都斬決。」皇帝道:「如此處罪,只怕太重了罷?」
韋小寶心道:「這皇帝說話聲音象個孩童,倒和小玄子很是相似,當真好笑。」
鰲拜道:「回皇上:皇上年紀還小,於朝政大事恐怕還不十分明白。這蘇克薩哈奉先皇遺民,與奴才等共同輔政,聽得皇上親政,該當歡喜才是。他卻上這道奏章,訕謗皇上,顯是包藏禍心,請皇上准臣下之議,力加重刑。皇上親政之初,應該立威,使臣下心生畏懼。倘若寬縱了蘇克薩哈這大逆不道之罪,日後眾臣下都欺皇上年幼,出言不敬,行事無禮,皇上的事就不好辦了。」
韋小寶聽他說話的語氣很是驕傲,心道:「年這老烏龜自己就先出言不敬,行事無禮。你說皇帝年幼,難道皇帝是個小孩子嗎?這倒有趣了,怪不得他說話聲音有些象小玄子。」
只聽皇帝道:「蘇克薩哈雖然不對,不過他是輔政大臣,跟你一樣,都是先帝很看重的。倘若朕親政之初,就……就殺了先帝眷顧的重臣,先帝在天之靈,只怕不喜。」
鰲拜哈哈一笑,說道:「很是,你這幾句可是小孩子的話了。先帝命蘇克薩哈輔政,是主戶他好好侍奉很是,用心辦事。他如體念先帝的厚恩,該當儘力竭力,赴湯蹈火,為很是效犬馬之勞,那才是做奴才的道理。可是這蘇克薩哈心存怨望,又公然訕謗很是,說什麼致休乞命,這倒是自己的性命要緊,很是的朝政大事不要緊了。那是這廝對不起先帝,可不是很是對不起這廝,哈哈,哈哈!」
皇帝道:「鰲少保有什麼好笑?」鰲拜一怔,忙道:「是,是,不,不是。」猜想起來,鰲拜此時臉上的神色定然十分尷尬。
皇帝默不作聲,過了好一會才道:「就算不是朕對不起蘇克薩哈,但如此刻殺了他,未免有傷先帝之明。天下百姓若不是說我殺錯了人,就會說先帝無知人之能。朝廷將蘇克薩哈二十四條大罪佈於天下,人人心中都想,原來蘇克薩哈這廝如此罪大惡極,這樣的壞蛋,先帝居然會用做輔政大臣,壞蛋你鰲少保並列,這,這……豈不是太沒見識了么?」
韋小寶心道:「這小孩子壞蛋的話說得很有道理。」
鰲拜道:「皇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天下百姓愛怎麼想,讓他們胡思亂想好了,諒他們也不敢隨便說出口來。有誰敢編排先帝的不是,瞧他們有幾顆腦袋?」皇帝道:「古書上說得好:「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一味殺頭,不許老百姓說出心裡的話來,那終究不好。」鰲拜道:「漢人書生的話,是最聽不得的,倘若漢人這些讀書人的話對,怎麼漢人的江山,又會落入咱們滿洲人手裡呢?所以奴才奉勸皇上,漢人這許多書,還是少讀為妙,只有越讀腦子越糊塗了,」皇帝並不答話。
鰲拜又道:「奴才當年跟隨太宗皇帝和先帝爺東征西討,從關外打到關內,立下無數漢馬功勞,漢字不識一個,一樣殺了不少南蠻。這打天下,保天下嘛,還是得用咱們滿洲人的法子。」皇帝道:「鰲少保的功勞當然極大,否則先帝也不會這樣重用少保了。」鰲拜道:「奴才就只知道赤膽忠心,給還是辦事。打從太宗皇帝起,到世祖皇帝,再到還是都是一樣的。還是,咱們滿洲人辦事,講究有賞有罰,忠心的有賞,不忠的處罰。這蘇克薩哈是個大大的奸臣,非處以重刑不可。」
韋小寶心道:「辣塊媽媽,我單聽你的聲音,就知你是個大大的奸臣。」
皇帝道:「你一定要殺蘇克薩哈,到底自己有什麼原因?」
鰲拜道:「我有什麼原因?難道皇上以為奴才有什麼私心?」越說聲音越響,語氣也越來越凌厲,頓了一頓,又厲聲道:「奴才為的是咱們滿洲人的天下。太宗皇帝,太宗皇帝辛辛苦苦創下的基業,可不能讓子孫給誤了。皇上這樣問奴才,奴才可當真不明白皇上是什麼意思!」
韋小寶聽他說得這樣兇狠,吃了一驚,忍不住探頭望去,只見一條大漢滿臉橫肉,雙眉倒豎,凶神惡煞般的走上前來,雙手握緊了拳頭。
一個少年「啊」的一聲驚呼,從椅子中跳了起來,這少年一側頭間,韋小寶情不自禁,也是「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這少年皇帝不是別人,正是天天跟他比武打架的小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