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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盡有狂言容數子 每從高會廁諸公(2)

所屬書籍: 鹿鼎記

  一到康親王府門口,只見大門外站立著兩排侍衛,都是一身鮮明錦衣,腰佩刀劍,氣概軒昂,比之韋小寶第一次來時戒備森嚴得多了,那自是懲於「鰲拜黨徒」攻入王府之失,加強了守備。

  韋小寶剛進大門,康親王便搶著迎了出來,身子半蹲,抱住韋小寶的腰,笑道:「桂兄弟,多日不見,你可長得越來越高,越來越俊了。」韋小寶笑道:「王爺你好。」康親王笑道:「好什麼?你也不多到我家裡來玩兒。我多見你就好,少見你就不好。」韋小寶笑道: 「王爺吩咐我多來,那可求之不得。」康親王道:「你說過的話可得算數。幾時我向皇上討個請,准你的假,咱們喝酒聽戲,大鬧他十天八天。就只怕皇上一天也少不得你。」攜了韋小寶的手,並肩走進。眾侍衛一齊躬身行禮。

  韋小寶大樂。他在宮中雖然得人奉承,畢竟只是個太監,哪有此刻和王爺攜手而行的風光?到得中門,兩個滿洲大官迎了出來,一個是新任領內侍衛大臣多隆,通常稱之為侍衛總管的,另一個便是他的結拜哥哥索額圖。索額圖一躍而前,抱住了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聽說王爺今日請你,我便自告奮勇要來,咱哥兒倆熱鬧熱鬧。」侍衛總管多隆也上來著實巴結。四人一踏進大廳廊下的吹打手便奏起樂來。韋小寶從未受人如此隆重的接待,自是眉飛色舞,差一點便手舞足蹈起來。到得二廳,廳中二十幾名官員都已站在天井中迎接,都是尚書、侍郎、將軍、御營親軍統領等大官。索額圖一一給他引見。

  一名內監匆匆走進,打了個千,稟道:「王爺,平西王世子駕到。」康親王笑道:「很好!桂兄弟,你且寬坐,我去迎客。」轉身出去。

  韋小寶心想:「平西王世子?那不是吳三桂的兒子嗎?他來這裡幹什麼?」

  索額圖挨到他耳邊,低笑道:「好兄弟,恭喜你今天又要發財啦。」韋小寶笑道:「那得看手氣怎樣?」索額圖笑道:「手氣自然是好的。除了賭錢發財,還有一注逃不了的大財氣。」韋小寶道:「那是什麼?」索額圖在他耳邊輕聲道:「吳三桂差兒子來進貢,朝中大官,個個都不落空。」韋小寶道:「哦,吳三桂是差兒子來進貢。我可不是朝在大官。」索額圖道:「你是宮裡的大官,那比朝中大官可威風得多了。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精明能幹,懂事得很。」低聲道:「待會吳應熊不論送你什麼重禮,你都不可露出喜歡的模樣,只淡淡的說:『世子來北京,一路上可辛苦了。』他如見你喜歡,那便沒了下文。你神色冷淡,他定然當你嫌禮物輕了,明天又會重重的補上一份。」

  韋小寶哈哈大笑,低聲道:「原來這是敲竹杠的法子。」索額圖低聲道:「雲南竹杠,不砰砰嘭嘭的敲他一頓,那就笨了。他老子坐了雲貴兩省,不知颳了多少民脂民膏。咱哥兒如不幫他花花,一來對不起他老子,二來可對不起雲南、貴州的老百姓啊!」韋小寶笑道: 「正是!」說話之間,康親王陪了吳應熊進來。這平西王世子二十四五歲年紀,相貌甚是英俊,步履矯捷,確是將門之子的風範。康親王第一個便拉了韋小定過來,說道:「小王爺,這位桂公公,是萬歲爺跟前最得力的公公。上書房力擒鰲拜,便是這位桂公公的大功。」

  吳三桂派在北京城裡的耳目眾多,京城中有何大小動靜,每天都有急足持信前往昆明稟反。康熙擒拿鰲拜,是這幾年來的頭等大事,吳應熊自然早知詳情。吳三桂曾和他商議,覺得皇帝剷除權要於不動聲色之間,年紀雖幼,英氣已露,日後做臣子的日子,只怕不大好過。吳應熊這次奉父命來京朝覲天子,大攜財物,賄賂大臣,最大的用意,是在察看康熙的性格為人,以及他手下重用的親信大臣是何等人物。今日來康親王府中赴宴,沒料想竟會遇上康熙手下最得寵的太監,不由得大喜,忙伸出雙手,握住韋小寶的右手連連搖晃,說道:「 桂公公,我……在下……在雲南之時,便聽到公公大名。父王跟大家談起來,都稱頌皇上英明果斷,確是聖明天子,還說聖天子在位,連公公這樣小小年紀,也能立此大功,令人好生爺慕。父王吩咐,命在下備了禮物,向公公表示敬意。只是大清規矩,外臣不便結交內官,在下空有此心,卻不敢貿然求見。今日康王爺賜此良機,當真是不勝之喜。」他口齒便捷,一番話說得十分動聽。韋小寶聽得連吳三桂這樣的大人物,在萬里之外竟也知道自己名字,不由得骨頭大松,好在這些奉承的話也聽得多了,早知如何應付,只淡淡的道:「咱們做奴才的,只是奉皇上的對聖旨辦事,就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而已,有什麼功勞好說?小王爺的話可太誇獎了。」心想:「索額圖哥哥料事如神,這小漢奸果然一見面就提到『禮物』二字。」

  吳應熊是遠客,又是平西王的世子,康親王推他坐了首席,請韋小寶坐次席。席上大官甚多,尚書將軍,個個爵高位尊,韋小寶雖然狂妄,這次席卻也不敢坐,連聲推辭。康親王笑道:「桂兄弟,你是皇上身邊之人,大家敬重你,那也是愛戴皇上的一番忠心,你不用再客氣了。」說道將他按入椅中。索額圖這時已升了國史館大學士,官位在諸人之首,便坐在韋小寶身邊,其餘文武大官按品級,官職高下,依次而坐。韋小寶忽想:「他媽的!從前麗春院嫖客擺花酒,媽媽坐在嫖客背後,順手拿幾件糕餅給我,王八們還常常把我趕開,那時只想,幾時老子發了達,也到麗春院來擺一台花酒,叫老鴇,王八,小娘們都來陪酒。哪知道今日居然有親王,王子,尚書,將軍們相陪,只可惜麗春院的老鴇,王八們見不到老子這般神氣的模樣。」眾人坐下喝酒。吳應熊帶來的十六名隨人站在長窗之側,對席上眾人敬酒,挾菜,以及僕役傳送酒菜的一舉一動,均是目不轉睛的注視。

  韋小寶略一思索,已明其理:「是了,這是平西王府中的武功高手,跟隨來保護吳應熊的,生怕有人行刺下毒。沐王府的人只怕早已守在外面。待會最好雙方狠狠打上一架,且看是沐王府的人贏了,還是吳三桂的手下厲害。」他一肚子的幸災樂禍,只盼雙方打得熱鬧非凡,斗個兩敗俱傷。這情形康親王自己瞧在眼裡,他身為主人,也不好說什麼。那侍衛總管多隆武功了得,性子又直,喝得幾杯酒,便道:「小王爺,你帶來的這十幾個隨從,一定都是千中挑,挑中選的武功高手了。」

  吳應熊笑道:「他們有什麼武功?只不過是父王府里的親兵,一向跟著兄弟,知道兄弟的脾氣,出門之時,貪圖個使喚方便而已。」

  多隆笑道:「小王爺這可說得太謙了。你瞧這兩位太陽穴高高鼓起,內功已到了九成火候。那兩位臉上、頸中肌肉結實,一身上佳的橫練功夫。還有那幾位滿臉油光,背上垂的大辮子,多半是假髮打的,你如教他們摘下帽子來,定是禿頂無疑。」吳應熊微笑不答。索額圖笑道:「我只知多總管武功高強,沒想到你還有一項會看相的本事。」

  多隆笑道:「索大人有所不知。平西王當年駐兵遼東,麾下很多錦州金頂門的武官。金頂門的弟子,頭上功夫十分厲害。凡是功夫練夫練到高深之時,滿臉油光,頭頂卻是一根頭髮也沒有的。」康親王笑道:「可否請世子吩咐這幾位尊價,將帽子搞摘下來,讓大家瞧瞧多總管的推測到底準不準?」吳應熊道:「多總管目光如炬,豈有不準的?這幾名親兵,的確練過金頂門的功夫,但功夫沒練到家,頭上頭髮還是不少,摘下帽子,免令他們當眾出醜,望眾位大人包涵。」眾人哈哈一陣大笑,既見吳應熊不願,也就不便勉強。韋小寶目不轉睛的細看這幾個人,心癢難搔:「不知那大個兒頭兒有多少頭髮?那瘦子功夫差些,想來頭髮一定很多。」 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哈的一聲,笑了出來。

  康親王笑問:「桂兄弟,你有什麼事好笑,說出來大家聽聽。」韋小寶笑道:「我想金頂門的師傅們大家一定很和氣,既少和人家動手,自伙里更加不會打架。」康親王道:「何以見得?」韋小寶笑道:「大家要是氣了,瞪一瞪眼睛,各人將帽兒摘了下來,你數我頭髮,我數數你頭髮,誰的頭髮少,誰出本事強,頭髮多的人只好認輸。」眾人哈哈大笑,都說韋小寶的想法十分有趣。韋小寶又道:「金頂門的師傅們,想必隨身都帶一把算盤,否則算起頭髮來可不大方便。」眾人又是一陣大笑。一位尚書正喝了口酒,還沒咽下喉去,一聽此言,滿口酒水噴了出來,生怕噴在桌上失禮,一低頭,都噴在自己衣襟之上,不住咳嗽。

  神照喝道:「且慢!貧僧定欲試尊駕的功夫,雙拳『鐘鼓齊鳴』,要打尊駕兩邊太陽穴,請還手罷!」那人搖了搖頭。神照大喝一聲,大紅袈裟內僧袍的衣袖突然脹了起來,已然鼓足了勁風,雙臂外掠,疾向內彎,兩個碗口大的拳頭便向那人兩邊太陽穴撞去。眾人適才見他掌碎青磚的勁力,都忍不住「咦」的一聲叫了出來,心想此人閃避已然不及,若不出手招架,這顆腦袋豈不便如那青磚一般,登時便給擊得粉碎?

  豈知那人竟然一動不動,手不抬,足不提,頭不閃,目不瞬,便如是泥塑木雕一般。神照上人出手之際,原只想逼得他還手,並無傷他性命之意,雙拳將到他太陽穴上,卻見他獃獃的不動,心中一驚:「我這雙拳擊出,幾有千斤之力。平西王世子是康親王的貴賓,倘若魯莽打死了他的隨從,可大大不妥。」便在雙拳將碰上他肌膚之際,急忙向上一提,呼的一聲響,從他兩邊太陽穴畔擦過,僧袍拂在他面上。那人微微一笑,說道:「太師好拳法!」 廳上眾人都瞧得呆了,心想此人定力之強,委實大非尋常,倘若神照上人這兩拳不是中途轉向,而是擊在他太陽穴上,此刻哪裡還有命在?這人以自己性命當兒戲,簡直瘋了。

  神照拳勁急轉,震得雙臂一酸,不由得向他瞪視半晌,不知眼前此人到底是個狂人,還是白痴,倘若就此歸座,未免下不了台,說道:「尊駕定不給面子,貧僧無法可想,只好得罪。下一拳『黑虎偷心』,要打向尊駕胸口。」「鐘鼓齊鳴」、「黑虎偷心」這些招數,原是最粗淺的拳招,尋常學過幾個月武功的人都曾練過,他又在發拳之前先叫了出來,本竟只要以勁力取勝,而使用最粗淺的功夫,也頗有瞧不起對手之意。那人微微一笑,並不答話。神照心下有氣,尋思:「我這一拳將你打成內傷,並立斃於當場,卻叫你三四天後才死,那就不算掃了平西王的臉面。」坐個馬步,大聲吆喝,右拳呼的一聲打了出去,拍的一聲,正中他胸口。那人身子一晃,退了一步,笑道:「大師贏了,我已退了一步。」神照這一拳雖未用力,卻也是勁道甚厲,不料這人渾如不覺,這兩句話說來輕描淡寫,顯然全沒受傷。文官們不懂其中道理,但學武之人,個個都知他是有意容讓。韋小寶不文不武,也就在似懂非懂之間。神照自負在武林中頗具聲望,怎肯就此算贏?他臉面湧上一層隱隱黑氣,說道:「 那麼再吃我一拳。」呼的一拳,仍向他胸口擊去,這一次用上了七成勁力,縱然將他打得口噴鮮血,那是他自討苦吃,那也是無可奈何了。

  神照這一拳將抵那人衣襟,那人胸部突然一縮,身子向後飄出半丈,似乎給拳力震了出去,其實是乘勢避開他的拳勁。神照這一拳又打了個空,愈益惱怒。搶上兩步,大喝一聲,右腿飛起,向他小腹猛踢過去。那人叫道:「啊喲!」眼見這一腿子非踢中不可。

  眾人不約而同的都站了起來,只見那人身子向後,雙足恰如釘在地上一般,身子齊著膝蓋折屈,自大腳以至腦袋,大半個身子便如是一根木頭橫空而架,離地尺許。神照這一腿踢了個空,在他雙腿之上上數寸凌空踢過。神照一不做,二不休,鴛鴦連環,左腿「烏龍掃地 」,掠地橫掃,踢他雙腿脛骨。那人姿勢不變,仍是擺著「鐵板橋」勢,雙足一蹬,全身向上搬了一尺。神照的左腿在他腳底掃過。那人穩穩落下,身子仍不站直。

  廳上眾人彩聲如雷。神照到此地步,已知自己功夫和他差著好一大截,對方倘若還手,自己勢力輸得一塌胡塗,只得合十說道:「好功夫,佩服,佩服!」那人站直身子,躬身還禮,說道:「大師拳腳勁道厲害之極,在下不敢招架,只有閃避。」康親王道:「兩人武功都是極高。世子殿下,尊價客氣得很,一定不肯還手,比武是比不成了。來啊,兩人都領兩隻大元寶去。」那人躬身道:「無功不受祿。」神照見他不肯去拿元寶,自己也不便上前具領。康親王轉頭向侍從道:「給兩位送去。」那人這才謝了賞錢,神照也訕訕收了。

  康親王明知剛才這一場雖非正式比武,其實是已方輸了,也賞兩錠大銀給神照,不過既替他遮羞,也為自己掩飾,表示不分勝敗。他心有不甘,又看得太不過癮,心想:「這高個兒的功夫固然不錯,但吳應熊帶來的其餘隨從,定然及不上他。我手下眾武師卻各有驚人絕藝,單是那齊元凱的功夫,比之神照和尚恐怕就只高不低。」他本來稱神照為上人,適才一顯武功之後,心中對他打了折扣,「上人」登時變成了「和尚」,郎聲道:「剛才比武沒比成,不免有點……有點那個美中不足。齊師傅,請你邀十五位武師,大家拿兵刃,十六個對十六個,跟平西王世子帶來的十六位隨從過過招。小王爺,你吩咐他們亮兵刃罷!」吳應熊道:「來到王爺府上作客,怎敢攜帶兵刃?」康親王笑道:「世子可客氣了。令尊和小王都是武將,一生在刀槍劍戟之間討生活,可不用這些婆婆媽媽的忌諱。來啊,把十八般兵器都拿幾件來,讓平西王府的高手們挑選。」康親王本是戰將,從關外直打到中原,府中兵刃一應俱全。一聲呼喚,眾侍從登時去搬了一大堆兵器出來,長長短短,都放在那十六名侍從面前。

  齊元凱邀集了十四名武師,卻要神照率領。神照要要掙回面子,只客氣幾句,便不再推辭,心想:「好歹也要砍傷幾個南蠻子,出一口胸中惡氣。」什麼平西王是客,須得顧全他的臉面等等,早已全然置之腦後。這時神照,齊元凱等人兵刃,也已由手下拿到了廳上。神照雙掌之間倒挾兩柄青鋼戒刀,向康親王一席合十行禮。康親王等微微欠身,頷首還禮。

  韋小寶心下得意:「他媽的,這些人個個武藝高強,是江湖上大有來頭的人物,卻要向老子行禮。老子大模大樣的坐著,點一點頭就算了事,可比他們威風十倍了。」

  神照轉過身來,大聲道:「雲南來有朋友,挑兵刃罷!」先前接過他五招的高身材漢子說道:「我們奉平西王將令,在北京城裡,決不和人動手。」神照道: 「別人鋼刀吹到頭上,難道也不還手?別人要砍你們的腦袋,你們中是伸長脖子?還是將腦袋縮進了脖子去?」 此言一出,平西王府的眾隨從均有怒色。說他們將腦袋縮進脖子,自是罵他們為烏龜了。那為首的長身漢子卻仍淡淡的道:「平西王軍令如山。我們犯了將令,回到雲南,一樣也要砍頭。」神照道:「好,咱們就試試。」他招了招手,將十五名武師召在大廳一角,低聲商議。神照悄聲道:「咱們將兵刃盡往他們身上要害招呼,瞧他們還不還手?」齊元凱道:「當真傷了人,那可不妥。咱們只是逼他們還手。」另一人道:「大家手下留神些。」神照喝道:「好,動手罷!」一聲長嘯,舞支戒刀,白光閃閃,搶先向平西王鋼鞭,或舉銅錘,十六般兵刃紛紛使動。

  那十六名隨從竟然挺立不動,雙臂垂下,手掌平貼大腿外側,目光向前平視,對康王府十六武師的進襲恍若不見。那十六名武師眼見對方不動,都要在康親王的眾賓之前賣弄手段,各人施展兵刃上最精熟巧妙的招數,斜劈直刺,橫砍倒打,兵刃反映燭光,十六般兵器舞了開來,呼呼風聲中,組成一張光幕,將十六名隨從圍在垓心。

  眾文官不住說:「小心,小心!」武學之士見這些兵刃每一招都是遞向對方要害,往往只數寸之差,不要多用上半分力氣,立時便送了對方性命,盡皆心驚。

  那十六名隨從向前瞪視,將生死置之度外,對方倘若真要下手,也只好將性命送了。神照等人的兵刃越使越快,偶爾兵刃互相撞擊,便火花四濺,叮噹作聲,這一來更增危險。他們雖然無意殺傷平西王的手下,但刀劍鞭錘互相碰撞,勁力既大,相距又如此之近,反彈出去傷到了人,卻不由自主。

  果然拍的一聲,一柄鐵鐧和另一人的銅錘相撞,盪了出去,打中一名平西王府隨從的肩頭。跟道有人揮刀斜劈,在一名隨從右臉旁數寸處掠過,旁邊長劍削來,刀劍相交,鋼刀迴轉,砍在那隨從臉上,立時鮮血直長流。兩名隨從受傷不輕,仍是一聲不哼,直立不動。

  康親王知道再搞下去,受傷的更多,又見比武不成,有些掃興,叫道:「好武功!好武功!大家收手罷!」神照一聲大叫,兩柄戒刀橫掠過去。將一名隨從的帽子劈了下來。餘人跟著學樣,刀槍劍戟,紛紛將眾隨從的帽子擊落。十六名哈哈大笑,收起兵刃,向後躍開。

  韋小寶見那些隨從之中果然有七個是禿頂,頭上亮得發光,不禁拍手大笑,說道:「多總管,你眼光真准,果然是一大批禿……」一句話沒說完,一瞥眼間,只見平西王府的十六名隨從仍是挺立不動,但上惱怒之極,眼中如欲噴出火來。

  韋小寶自幼在市井中廝混,自然而然的深通光棍之道,覺得神照這批人做事太不漂亮,沒給人留半分面子。市井間流氓無賴儘管偷搶拐騙,什麼不要臉的事都干,但與爭競,總是留下三分餘地,大江南北,到處皆然。妓院中遇上痴迷的嫖客,將攜來的成萬兩銀子在窯姐身上散光,老鴇還是給他幾十兩銀子的盤纏,以免他流落異鄉,若非鋌而走險,便是上吊投河。那也不是這些流氓無賴良心真好,而是免得事情鬧大,後患可慮。韋小寶與人賭錢,使手法騙幹了對方的銀錢,倘若贏他一兩,最後便讓他贏回一二錢;倘若贏了他一百文,最後總給他翻一贏回一二十文。一來以便下回還有生意,二來教對方不起疑心,又免得他老羞成怒,拔出老拳來打架。他見到平西王府隨從的神情,心下老大過意不去,便即離座走到眾人身前,俯身拾起那長身漢子的帽子,說道:「老兄當真了不起。」雙手捧了,給他戴在頭上。那人躬身道:「多謝!」韋小寶跟著將十五頂帽子一頂頂揀起,笑道:「他們這樣干,豈不是得罪了朋友嗎?」他分不清楚哪一頂帽子是誰的,捧在手裡,讓各人取來戴上。

  這些隨從眼見韋小寶坐於本府世子身側,是康親王這次宴請的大貴客,是擒拿鰲拜的桂公公,見他替自己拾帽子,忙請安行禮,連說:「不敢當,折殺小人了!」

  韋小寶對平西王府之人本來毫無好感,原盼吳三桂的手下倒個大霉,但神照等人一再進逼,這些人始終容忍,激發了他鋤強扶弱之意,見他們感激之情十分真誠,心下更喜,轉頭向康親王道:「王爺,向你借幾兩銀子使使。」康親王笑道:「桂兄弟儘管拿去使,五萬兩夠了嗎?」韋小寶笑道:「哪用得著這許多?」向王府的一名侍從道:「快去買十六頂最好的帽子來,越快越好!」那侍從答應著去了。吳應熊拱手道:「桂公公愛屋及烏?在下感激不盡。」韋小寶拱手還禮,心道: 「什麼愛屋及烏?及什麼烏,及你這隻小烏龜嗎?」康親五見神照等人削落平西王府眾隨從的帽子,心中也早覺未免過分,生怕得罪了吳應熊,但如出口道歉,又覺不妥。韋小寶這麼一來,深得其心,說道:「來人哪!吳世子的手下,每人賞五十兩銀子。」又想:「單賞對方,豈不教人手下的眾武師失了面子?」又道:「咱們府里的十六武師,每人也是五十兩銀子!」大廳之上,歡聲大作。索額圖站起身來,給席上眾人都斟了酒,說道:「小王爺,令尊用兵如神,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令尊軍令森嚴,總屬人人效死,無怪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來來來,大伙兒遙敬平西王一杯!」

  吳應熊急忙站起,舉杯道:「晚生謹代家嚴飲酒,多謝各位厚意。」眾人都舉杯飲干。吳應熊又道:「家嚴鎮守南疆,邊陲平靖,那是賴聖上洪福,再加朝中王公大臣措置得宜,指導有方。家嚴只是盡忠皇上效力,秉承朝中各位五公大臣的訓示,不敢偷懶而已。實不敢說有什麼功勞。」酒過數巡,王府侍從已將十六頂帽子買來,雙手捧上,送到韋小寶面前。韋小寶向康親王笑道:「王爺,你府中的師傅們失手打落了人家的帽子,你該賠還一頂新帽子罷。」康親王笑道:「當得,當得,還是桂兄弟想得周到。」吩咐侍從,將帽子給吳應熊的隨從送去。眾隨從接過了,躬身道:「謝王爺,謝桂公公!」將帽子折好放在懷內,頭上仍是戴舊帽。康親王和索額圖對望了一眼,知道這些人不換新帽,乃是尊重吳應熊的意思。又飲了一會,王府戲班出來獻技。康親王要吳應熊點戲。吳應熊點了出「滿床笏」,那是郭子儀做壽,七子八婿上壽的熱鬧戲。郭子儀大富貴亦壽考,以功名令終,君臣十分相得。吳應熊點這齣戲,既可說祝賀康親王,也是為他爹爹吳三桂自況,頗為得體。

  康親王待他點罷,將戲牌子遞給韋小寶,道:「桂兄弟,你也點一出。」韋小寶不識得戲牌上的字,笑道:「我可不會點了,王爺,你代我點一出,要打得結棍的武戲。」康親王笑道:「小兄弟愛看武勁,嗯,咱們來一出少年英雄打敗大人的戲,就像小兄弟擒住鰲拜一樣。是了,咱們演『白水灘』,小英雄十一郎,只打得青面虎落花流水。」「滿床笏」和「 白小灘」演罷,第三出是「遊園驚夢」。兩上旦角啊啊的唱個不休,韋小寶聽得不知所云,不耐煩起來,便走下席去,見邊廳中有幾張桌子旁子有人在賭錢,有的是牌必,有的是骰子。骰子桌上做莊的是一名軍官,是康親王的部屬,面前已贏了一大堆銀子,見韋小寶走近,笑道:「桂公公,您也來玩幾手?」

  韋小寶笑道:「好!」瞥眼間見吳應熊手下那高個子站在一旁,心中對此人頗有好感,便向他招了招手。那人搶上一步,道:「桂公公有什麼吩咐?」韋小寶笑道:「賭檯上沒父子,你不用客氣,老哥貴姓,大號怎麼稱呼?」剛才神照問他,他不肯答覆,但韋小寶在眾賓客之前很給了他們面子,問得又客氣,便道:「小人姓楊,叫楊溢之。」韋小寶不知「溢之」兩字是什麼意思,隨口道:「好名字,好名字!楊家英雄最多,楊老令公,楊六郎,楊宗保,楊文廣,楊家將個個是英雄好漢。楊大哥,咱哥兒來合夥賭一賭!」楊溢之聽他稱讚楊家祖宗,心中甚喜,微笑道:「小人不大會賭。」韋小寶道:「怕什麼?我來教你!你那兩隻大元寶拿出來。」楊溢之便將康親王所賞的那兩隻元寶拿了出來。韋小寶從懷裡摸出一張銀票,往桌上一放,笑道:「我和這位楊兄合夥,押一百兩!」莊家笑道:「好,越多越好!」他們賭的是兩粒骰子,一擲定輸贏。莊家骰子擲下來,湊成張和牌,韋小寶擲了個七點,給吃了一百兩銀子。韋小寶道:「再押一百兩!」這次卻贏了。擲得十六七手後,來來去去,老沒輸贏。韋小寶焦躁起來:「我輸幾百兩銀子不打緊,累得這姓楊的輸了那兩隻元寶,可對不住人。」一手擲出一個六點,已輸了九成,為料莊家擲了個五點。韋小寶哈哈大笑,此後連贏幾鋪,一百變兩百兩,二百兩變四百兩,三把骰子,已贏了四百兩銀子。做莊的那軍官笑道:「桂公公好手氣。」韋小寶笑道:「你說我好手氣嗎?咱們再試兩把!」將四百兩銀子往前一推,一把骰子擲下去,出來一隻四六。莊家擲成個長三,又是輸了。韋小寶轉頭道: 「楊大哥,我們再押不押?」楊溢之道:「但憑桂公公的主意。」

  韋小寶原來的四百兩銀子再加賠來的四百兩,一共八百兩銀子,向前一推,笑道:「索性賭得爽快些。」喝一聲:「賠來!」

  骰子擲下去,骨溜溜的亂轉,過得片刻,一粒骰子已轉成了六點,另一粒卻兀自不住滾動。韋小寶手上使了暗勁,要這粒骰子也成六點,成為一張天牌,但骰子不是自己帶來的,他擲骰的本事畢竟沒練到爐火純青,那粒骰子定將下來,卻是兩點,八點,是輸多贏少的了。韋小寶大罵:「直你娘的臭骰子,這麼不幫忙。」莊家哈哈一笑,說道:「桂公公這次只怕要吃你的了。」一把擲下去,一粒骰子擲出來五點,另一粒轉個不休。韋小寶叫道:「二,二二!」這粒骰子擲出來倘若是一點,五點湊成梅花,六點湊成牛頭,都比他的八點大,只有擲出個兩點,莊家才輸了。韋小寶不住吆喝,說也湊巧,骰子連翻幾個身,在碗中定下來,果然是兩點。

  韋小寶大喜,笑道:「將軍,你今天手氣不大好。」那軍官笑道:「霉庄,霉庄。桂公公正當時得令,什麼事都得心應手,自然賭你不過。」賠了三張二百兩銀票,再加上兩隻一百兩的元寶。韋小寶手中捏了把汗,笑道:「叨光,叨光!」向楊溢之道:「楊大哥,咱們沒出息摘青果子,可不賭啦。」將八百兩銀子往他手中一塞。

  楊溢之平白無端發了一注財,心下甚喜,道:「桂公公,這位將軍是什麼官名?」韋小寶一怔,低聲道:「倒沒問起。」轉頭向那軍官道:「大將軍,你尊姓大名啊?」那軍官笑逐顏開,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小將江百勝,記名總兵,一直在康親王爺麾下辦事的。」韋小寶笑道:「江將軍,你打仗是百戰百勝,賭錢可不大成。」江百勝笑道:「小將和旁人賭,差不多也說得上是百戰百勝。只不過強中還有強中手,今天遇上公公,江百勝變成江百敗了。」韋小寶哈哈大笑,走了開去,忽然心想:「那姓楊的為什麼要我問莊家名字? 」一沉吟間,遠遠側眼瞧那江百勝擲骰子的手法,只見他提骰,轉腕,彎指,發骰,手法極是熟練,正是江湖上賭錢的一等一好手,適才賭得興起,沒加留神,登時恍然大悟:「原來這傢伙是故意輸給我的。怪不得我連贏五記,哪有當真這麼運氣好的?他媽的,老子錢多,不在乎輸贏,否則的話,一下場就知道了。這雲南姓楊的懂得竅門,他也不是羊牯,是殺著羊的。」又想:「為什麼連一個素不相識的記名總兵,也要故意輸錢給我?自然因為我在皇上跟前有面子,大家盼我為他們說好話。就算不說好話,至少也不搗他們的蛋,操你奶奶的,他花一千四百兩銀子,討得老子的歡心,可便宜的緊哪!」

  他既知人家在故意輸錢,勝之不武,也就不再去賭,又回到席上,吃菜聽戲。這時唱的是一出「思凡」,一個尼姑又做又唱,旁邊的人又不住叫好,韋小寶不知她在搗什麼鬼,大感氣悶,又站起身來。

  康親王笑道:「小兄弟想玩些什麼?不用客氣,儘管吩咐好了。」康親王道:「我自己找樂子,你不用客氣。」眼見廊下眾人呼吆喝六,賭得甚是熱鬧,心下又有些痒痒地,心想:「眼不見為凈,今日是不賭的了。」他上次來過康親王府,依稀識得就中房舍大概,順步向後堂走去。

  府中到處燈燭輝煌,王府中眾人一見到他,便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韋小寶信步而行,忽然便急,想要小解,他也懶得問人廁所的所在,見左首是個小花園,推開長窗,到了黑暗角落裡,拉開褲子,正要小便,忽聽得隔著花叢有人低聲說話。

  一人說道:「銀子先拿來,我才帶你去。」另一人道:「你帶我去,找到了那東西,銀子自然不會少給你的。」先一人道:「先銀後貨。你拿到東西後,要是不給銀子,我又到哪裡找你去?」另一人道:「好,這裡是一千兩銀子,先付一成。」韋小寶心中一動:「一千兩銀子只是一成,那是什麼要緊物事?」當即忍住小便,側耳傾聽。只聽那人道:「先付一半,否則這件事作罷。這是搬腦袋的大事,你當好玩嗎?」另一人微一沉吟,道:「好,五千兩銀票,你先收下了。」那人道:「多謝。」跟著發出悉索之聲,當是在數銀票,接著道:「跟我來!」

  韋小寶好奇心起,尋思:「什麼搬腦袋的大事,倒不可不跟去瞧瞧。」聽得二人腳步聲向西走去,便從花叢中溜了出來,遠遠跟在後面。眼見兩人背影在花叢樹木間躲躲閃閃,走得數丈,便停步左右察看,生怕給人發見。韋小寶心想:「鬼鬼祟祟,乾的定然不是好事。康親王待我極好,今晚給他拿兩個賊骨頭,也顯得我桂公公的手段。」第一摸,摸一摸靴桶子那柄削鐵如泥的匕首;第二摸,摸一摸身上那件刀槍不入的寶貝背心,膽子又大了些。只見兩人穿過花園,走進了一間精緻的小屋。韋小寶躡著腳步走近,見雕花的窗格中透出燈光,繞到窗後,伸手指醮了唾液,濕了窗紙,就一隻眼向內張去。裡面是座佛堂,供著一尊如來佛像,神座前點著油燈。一個僕役打扮的人低聲道:「我花了一年多時光,才查到這件物事的所在,你這一萬兩銀子,可不是好賺的。」另一人背向韋小寶,問道:「在哪裡?」那僕役道:「拿來!」那人轉過身來,問道:「拿什麼?」這人臉孔瘦削,正是適才在大廳上阻止那姓郎武師出去的齊元凱。那僕役笑道:「齊師傅明知故問了,自然是那五千兩啦。」 齊元凱道:「你倒厲害得很。」從懷中取一疊銀票出來。那僕役在燈光下一張張的查看。

  韋小寶心中害怕,知道這齊元凱武功甚高,而他們所乾的定是一件干係重大的勾當,倘若給知覺,立刻便會殺了自己滅口,心中一急,一泡尿就撒了出來,索怕順其自然,讓尿水順著大腿流下,倒沒半點聲息。那僕役數完了銀票,笑道:「不錯。」壓低了聲音,在齊元凱耳邊說了幾句話,齊元凱連連點頭,韋小寶卻一句也沒聽見。

  只見齊元凱突然縱起,躍上供桌,回頭看了看,便伸手到佛像的左耳中去摸索。

  他掏了一會,取了一件小小物事出來,躍下地來,舉手在燭光下一看,卻是一枚鑰匙,金光閃閃,似是黃金所鑄。但這鑰匙不過小指頭長短,還不足一兩黃金。齊元凱笑容滿面,低下頭來數磚頭,橫數了十幾塊,又直數了十幾塊,俯下身來,從靴桶中取出一柄短刀,將一塊方磚撬起,低低的歡呼了一聲。那僕役道:「貨真價實,沒騙你罷!」齊元凱不答,將金鑰匙輕輕往下插去,想是方磚之下有個鎖孔。喀的一聲,鎖已打開。齊元凱一呆,說道: 「怎麼拉不開,恐怕不對。」那僕人道:「怎麼會拉不開?王爺親自開鎖,我在窗外看得清清楚楚的。」說著,俯下身去,拉住了什麼東西,向上一提。

  驀聽得颼的一聲,一枝機弩從下面躬了出來,正中那僕人胸口,那僕人「啊」的一聲慘叫,向後便倒,手中提著的那塊鐵蓋也脫手飛出。齊元凱斜身探手,接住鐵蓋,免得掉在地下,發出巨聲。他蹲在那僕人身後,左手按住他嘴,防他呻吟呼叫,驚動旁人,左手握著僕人的左腕,又伸到地洞中掏摸。韋小定看得目瞪口呆,心想:「原來地洞中另有機關,這姓齊的可厲害得很。」

  這一次不再有機弩射出。齊元凱自己伸手進去,摸出了一包物事,卻是個包袱。他右手一甩,將那僕人推在地下,長身站起,右足一抬,已踏在那僕人口上,不讓他出聲,側身將包袱放在神座的供桌,打了開來。

  韋小寶深深吸了口氣,只見包袱中是一部經書。世上本何止萬千,他識得書名的,卻只有《四十二章經》一部,而這一部卻正便是《四十二章經》。經書形狀,和鰲拜府中抄出來的一模一樣,只是書函用紅綢子製成。齊元凱迅速將經書仍用包袱包好,提起左足,在那弩箭尾上用力一踹,撲的一聲輕響,弩箭沒入了那僕役胸中。那僕役本已重傷,這一來自然立時斃命,嘴巴又被他右腳踏著,只一聲悶哼,身上扭了幾下,便不動了。

  韋小寶嚇得心中怦怦亂跳,小便本已撒完,這時禁不住又撒了許多在褲襠之中。

  只見齊元凱俯身到僕役懷中取回銀票,放入自己懷裡,冷笑道:「你這可發財哪!」微一沉吟,將金鑰匙放入那僕役屍首的右掌心,捲起死屍的手指拿住鑰匙,這才快步縱出。韋小寶心想:「他這就要逃,我要不要聲張?」突然人影一晃,齊元凱已上了屋頂。韋小寶縮成一團,不敢有絲毫動彈,卻聽得屋頂有搬動瓦片之聲,過得片刻,齊元凱又躍了下來,大模大樣的走了。

  韋小寶心想:「是了,他將經書藏在瓦下,回頭再來拿,哼,可沒這麼便宜。」候了一會,等齊元凱去遠,他可沒能耐一下子便躍上屋頂,沿著廊下柱子爬上,攀住屋檐,這才翻身上了屋頂,回想適才瓦片響動的所在,翻得十幾張瓦片,夜色朦朧中已見到包袱的一角。

  他將包袱取出,仍將瓦片蓋好,尋思:「這部《四十二章經》到底為什麼這樣值錢?老烏龜,皇太后,這姓齊的,還有鰲拜、康親王,個個都當它是無價之寶。我韋小寶若不順手牽羊,發這注橫財,這韋字可是白姓了。」解開包袱,將經書平平塞在腰間,收緊腰帶。他袍子本來寬大,竟一點也看不出來,將包袱擲入花叢,又回去大廳。大廳上仍和他離去時一模一樣,賭錢的賭錢,聽曲的聽曲,飾尼姑的旦角兀自在扭扭捏捏的唱個不休。韋小寶問索額圖:「這女子裝模作樣,搞什麼鬼?」

  索額圖笑道:「這小尼姑在庵里想男人,要逃下山嫁人,你瞧她臉上春意蕩漾,媚眼一個一個甩過來……」突然想起韋小寶是太監,不能跟他多講男女之事,以免惹他煩惱,說道:「這齣戲沒什麼好玩。桂公公,我給你另點一出,嗯,咱們來一出『雅觀樓』,李存孝打虎,少年英雄,非同小可。然後再來一出『鍾馗嫁妹』,鍾馗手下那五個小鬼,武打功夫熱鬧之極。」韋小寶拍手叫好,說道:「只是我趕著回宮,怕來不及瞧。」

  一斜眼間,見齊元凱正在和一名武師豁拳,「五經魁首」,「八仙過海」,叫得甚是起勁。他豁了一會拳,大聲問道:「神照上人,那姓郎的傢伙呢?」席上眾武師都道:「好久沒見他了,只怕溜了。」神照冷笑道:「這人不識抬舉,諒他也沒臉在王府里再耽下去。」 齊元凱道:「多半是溜了,這人鬼鬼祟祟,別偷了什麼東西走才好。」一名武師道:「那可難說得很。」

  韋小寶心道:「這姓齊的做事周到之極,先讓那姓郎的丟個大臉,逼得他非悄悄溜走不可。待得王府中發見死了人,丟了東西,自然誰都會疑心到姓郎的身上。很好,這一個乖須得學學,幹事之前,先得找好替死鬼。」

  眼見天色已晚,侍衛總管多隆起身告辭,說要入宮值班。韋小寶跟著告辭。康親王不敢多留,笑嘻嘻的送兩人出去。吳應熊、索額圖等人都直送到大門口。

  韋小寶剛入轎坐定,楊溢之走上前來,雙手托住一個包袱,說道:「我們世子送給公公一點微禮,還望公公不嫌非薄。」韋小寶笑道:「多謝了。」雙手接過,笑道:「楊大哥,咱們一見如故,我當你是好朋友,倘若給你錢什麼,那是瞧你不起了。改天有空,我請你喝酒。」楊溢之大喜,笑道:「公公已賞了七百兩銀子,難道還不夠么?」韋小寶大笑,說道:「這是人家代掏腰包,作不得數。」轎子行出巷子不遠,韋小寶性急,命轎夫停轎,提燈籠在轎外照著,便打開包袱看禮物,見是三隻錦盒,一隻盒中裝的是一對翡翠雞,一公母,雕工極是精細;另一盒裝著兩串明珠,每一串都是一百粒,雖沒他研碎了給小郡主塗的珍珠那麼大,難得是兩百顆一般大小,渾圓無瑕,他心中一喜:「我騙小郡主說去買珍珠,吳應熊剛好給我圓謊。」第三隻錦盒中裝的卻是金票,每張黃金十兩,一共四十張,乃是四百兩黃金。韋小寶心道:「下次見吳應熊這小漢奸,我只冷淡淡的隨謝他一聲,顯得嫌他禮物太差勁,他非再大大補一筆不可。這是索大哥所教的妙法。這小漢奸要是假裝不懂,老子就挑他的眼:『喂,小王爺,你送了我一對小小綠雞兒,倒也挺有趣的,就只不怎麼像雞。』小漢奸要一定要問:『桂公公,怎地不像雞哪?』老子就說:『世上的公雞母雞,哪有這麼小的?麻雀兒也還大得多。再說,綠色鸚鵡,孔雀倒見得多了,綠雞就是沒見過,不知你們雲南有沒有?』小漢奸只有苦笑。老子又說:『就算有綠雞,公雞的雞冠總該是紅的罷?話又說回來,母雞老是不下蛋,那算是什麼寶貝了?』哈哈,哈哈!」

  韋小寶回到皇宮,匆匆來到自己屋裡,閂上了門,點亮蠟燭,揭開帳子,笑道:「等得好氣悶嗎?」只見小郡主一動不動的躺著,雙眼睜的大大地,嘴上仍是疊著那幾塊糕餅,竟一塊沒吃。他取出那兩串珍珠,笑道:「你瞧我給你買了這兩串珍珠,研成了末給你一搽上,你若不是天下第一的小美人兒,我不姓……不姓桂!你餓不餓?怎麼不吃糕?我扶你起來吃罷!」伸手去扶她坐起,突然間脅下一麻,跟著胸口又是一陣疼痛。

  韋小寶「啊」的一聲驚呼,雙膝一軟,坐倒在地,全身酸軟,動彈不得。

無憂書城 > 武俠小說 > 鹿鼎記 > 第十回 盡有狂言容數子 每從高會廁諸公(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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