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侍衛更是喜歡,心慌報上姓名。韋小寶記心極好,將十餘人的姓名覆述了一遍,絲毫沒錯,說道:「大夥兒再到各處巡巡,說不定黑暗隱僻的所在,還有刺客躲著,要是捉到了活口,男的重重拷打,女的便剝光了衣衫做老婆。」眾侍衛哈哈大笑,連稱:「是,是!」
韋小寶道:「把屍首抬了去罷?」眾侍衛答應了,搶著搬抬屍首,請安而去。
韋小寶關上窗子,轉過身來,揭開棉被。小郡主笑道:「你這人真壞,可嚇了我們一大跳……啊喲……」只見被褥上都是鮮血,她師姊臉色慘白,呼吸微弱。韋小寶道:「她傷在那裡?快給她止血。」那女子道:「你……你走開,小郡主,我……我傷在胸口。」韋小寶見她血流得極多,怕她傷重而死,不敢再逗,轉過了頭,說道:「傷口流血,有什麼好看?你道是西洋鏡、萬花筒么?小郡主,你有沒有傷葯?」小郡主道:「我沒有啊。」韋小寶道:「臭小娘身邊有沒有?」那女子道:「沒有!你……你才是臭小娘。」
只聽得衣衫簌簌之聲,小郡主解開那女子衣衫,忽然驚叫:「啊喲!怎……怎麼辦?」韋小寶回過頭來,見那女子右乳之下有個兩寸來長的傷口,鮮血兀自流個不住。小郡主手足無措,哭道:「你……你……快救我師姊……」那女子又驚又羞,顫聲道:「別……別讓他看。」韋小寶道:「呸!我才不希罕看。」眼見她血流不止,也不禁驚慌,四顧室中,要找些棉花布片給她塞住傷口,一瞥眼,見到葯缽中大半缽「蓮蓉豆泥蜜糖珍珠糊」,喜道:「我這靈丹妙藥,很能止血。」撈起一大把,抹在她傷口上。
這蜜糊黏性甚重,黏住了傷口,血便止了。韋小寶將缽中的蜜糊都敷上了她傷口,自己手指上也都是蜜糊,見她椒乳顫動,這小頑童惡作劇之念難以克制,順手反手,便都抹在她乳房上。那女子又羞又怒,叫道:「小……小郡主,快……快給我殺了他。」小郡主解釋:「師姊,他給你治傷呢!」
那女子氣得險些暈去,苦於動彈不得。韋小寶道:「你快點了她的穴道,不許她亂說亂動,否則流血不止,性命交關。」小郡主應道:「是!」點了那女子小腹、脅下、腿上幾處穴道,說道:「師姊,你別亂動!」這時她自己斷腿處也是痛得不可開交,眼眶中淚水不住滾來滾去。韋小寶道:「你也躺著別動。」記得幼時在揚州與小流氓打架,有人跌斷手臂,跌打醫生用夾板將斷臂夾住,敷以草藥,當下拔出匕首,割下兩條凳腳,夾在她斷腿之側,牢牢用繩子縛緊,心想:「這傷葯卻到那裡找去?」
一凝思間,已有了主意,向小郡主道:「你們躺在床上,千萬不可出聲。」放下帳子,吹熄了燭火,拔閂出門。小郡主驚問:「你……你到那裡去?」韋小寶道:「去拿葯治你的腿。」小郡主道:「你快些回來。」韋小寶道:「是了。」聽小郡主說話的語氣,竟將自己當作了大靠山,不禁大是得意。他反手帶上了門,一想不妥,又推門進去,上了門閂,從窗中躍出,關上了窗子。這樣一來,宮中除了太后、皇上,誰也不敢擅自進他屋子。
他走得十幾步,只覺後腰隱隱作痛,心想:「皇太后這老婊子下毒手打我,在宮中再耽下去,老子遲早老命難保,還是儘早溜之大吉的為妙。」
他向有火光處走去,卻是幾名侍衛正在巡邏,一見到他,搶著迎了上來。韋小寶問道:「宮裡侍衛兄弟們有多少人受傷?」一人道:「回公公:有七八人重傷,十四五人輕傷。」韋小寶道:「在那裡治傷,帶我去瞧瞧。」眾侍衛齊道:「公公關心侍衛兄弟,大夥兒沒一個不感激。」便有兩名侍衛領路,帶著韋小寶到眾侍衛駐守的宿衛值班房。
二十來名受傷的侍衛躺在廳上,四名太醫正忙著給眾人治傷。
韋小寶上前慰問,不住誇獎眾人,為了保護皇上,奮不顧身,英勇殺敵,一一詢問傷者姓名。眾侍衛登時精神大振,似乎傷口也不怎麼痛了。韋小寶問道:「這些反賊到底是那一路的?是鰲拜那廝的手下嗎?」一名侍衛道:「似乎是漢人。卻不知捉到了活口沒有?」
韋小寶詢問眾侍衛和刺客格鬥的情形,眼中留神觀看太醫用藥。眾侍衛有的受了刀槍外傷,有的受了拳掌內傷,又或是斷骨挫傷。韋小寶道:「這些傷葯,我身邊都得備上一些,倘若宮中侍衛兄弟們受了傷,來不及召請太醫,我好先給大夥兒治治。哼,這些刺客窮凶極惡,天大的膽子,今天沒一網打盡,難保以後不會再來。」
幾名侍衛都道:「桂公公體恤侍衛兄弟,真想得周到。」
韋小寶說道:「剛才我受三名刺客圍攻,我殺了一名,另外兩個傢伙逃走了,可是我後腰也給刺客重重打了一掌,這時兀自疼痛。」心道:「老婊子來行刺老子,難道不是刺客?老子這一次可沒說謊。」四名太醫一聽,忙放下眾侍衛,一齊過來,解開他袍子察看,果見後腰有老大一塊烏青,忙調葯給他外敷內服。
韋小寶叫太醫將各種傷葯都包了一大包,揣在懷裡,問明了外敷內服的用法,再取了兩塊敷傷用的夾板,又誇獎一陣,慰問一陣,這才離去。
他見識幼稚,說的話亂七八糟,殊不得體,誇獎慰問之中,夾著不少市井粗口。從侍衛雖然出身宗室貴族,但大都是粗魯武人,對於「奶奶,十八代祖宗」原就不如何看重,本來給刺客打傷,自覺藝不如人,待見皇上最寵幸的桂公公也因與刺客格鬥而受傷,沮喪之餘,忽蒙桂公公誇獎,那等於皇上傳旨嘉勉,就算給他大罵一頓,心中也著實受用,何況是贊得天花亂墜?這一番當真心花怒放,恨不得身上傷口再加長加闊幾寸。
韋小寶回到自己屋子,先在窗外側耳頃聽,房中並無聲息,低聲道:「小郡主,是我回來了。」他生怕貿然爬進窗去,給那女子砍上一刀,刺上一劍,懷中那幾大包傷葯可得自己先用了。小郡主喜道:「嗯,我等了你好久啦。」韋小寶爬入房中,關上窗,點亮蠟燭,揭開帳子,見兩個少女並頭而卧。那女子與他目光一觸,立即閉上了眼,小郡主卻睜著一雙明亮澄澈的眼睛,目光中露出欣慰之意。
韋小寶道:「小郡主,我給你敷傷葯。」小郡主道:「不,先治我師姊。請你將傷葯給我,我替她敷。」韋小寶道:「什麼你啊我的,叫也不叫一聲。」小郡主澀然一笑,問道:「你到底叫什麼名字?我聽他們叫你桂公公。」韋小寶道:「桂公公,是他們叫的,你叫我什麼?」小郡主微微閉眼,低聲道:「我心裡……心裡可以叫你好……好哥哥,嘴上老是叫著,這可不……不……好。」韋小寶道:「好,咱們通融一下,有人在旁的時候,我叫你郡主,你叫我桂大哥。沒胡人時,我叫你好妹子,你叫我好哥哥。」
小郡主還沒答應,那女子睜眼道:「小郡主,肉麻死啦,他討你便宜,別聽他的。」
韋小寶道:「哼,又不是要你叫,你多管什麼閑事?你就叫我好哥哥,我還不要呢。」小郡主問道:「那你要她叫你什麼?」韋小寶道:「除非要她叫我好老公,親親老公。」那女子臉上一紅,隨即現出鄙夷之色,說道:「你想做人家老公,來世投胎啦。」小郡主道:「好啦,好啦,你兩個又不是前世冤家,怎地見面就吵?桂大哥,請你給我傷葯。」韋小寶道:「我先給你敷藥。」揭開被子,捲起小郡主褲管,拆開用作夾板的凳腳,將跌打傷葯敷在小腿折骨之處,然後將取來的夾板夾住傷腿,緊緊縛住。小郡主連聲道謝,甚是誠懇。
韋小寶道:「我老婆叫什麼名字?」小郡主一怔,道:「你老婆?」見韋小寶向那女子一呶嘴,微笑道:「你就愛說笑,我師姊姓方,名叫……」那女子急道:「別跟他說。」韋小寶聽到她姓方,登時想起沐王府中的「劉白方蘇」四大家將來,便道:「她姓方,我當然知道。什麼聖手居士蘇岡,白氏雙木白寒松、白寒楓,都是我的親戚。」
小郡主和那女子聽得他說到蘇岡與白氏兄弟的名字,都大為驚奇。小郡主道:「怎……怎麼他們都是你的親戚?」韋小寶道:「劉白方蘇,四大家將,咱們自然是親戚。」小郡主更加詫異,道:「真想不到。」那女子道:「小郡主,別信他胡說。這小孩兒壞得很。他不是我親戚,有了這種親戚才倒霉呢。」
韋小寶哈哈大笑,將傷葯交給小郡主,俯嘴在她耳邊低聲道:「好妹子,你悄悄的跟我說,她叫什麼名字。」但兩個少女並枕而卧,韋小寶說得雖輕,還是給那女子聽見了,她急道:「別說。」韋小寶笑道:「不說也可以,那我就要親你一個嘴。先在這邊臉上香一香,再在那邊香一香,然後親一個嘴。你到底愛親嘴呢,還是愛說名字?我猜你一定愛親嘴。」燭光下見那女子容色艷麗,衣衫單薄,鼻中聞到淡淡的一陣陣女兒體香,心中大樂,說道:「原來你果然是香的,這可要好好的香上和香了。」
那女子無法動彈,給這憊懶小子氣得鼻孔生煙,幸好他年紀幼小,適才聽了眾侍衛的言語,又知他是個太監,只不過口頭上頑皮胡鬧,不會有什麼真正非禮之行,倒也並不如何驚惶,見他將嘴巴湊過來真要親嘴,忙道:「好,好,說給這小鬼聽罷!」
小郡主笑了笑,說道:「我師姊姓方,單名一個『怡』字,『心』字旁一個『台』字的『怡』。」韋小寶根本不知道「怡」字怎生寫法,點了點頭,道:「嗯,這名字馬馬虎虎,也不算很好,小郡主,你又叫什麼名字?」小郡主道:「我叫沐劍屏,是屏風的屏,不是浮萍的萍。」韋小寶自不知這兩個字有什麼區別,說道:「這名字比較好些,不過也不是第一流的。」方怡道:「你的名字一定是第一流的了,尊姓大名,卻又不知如何好法?」
韋小寶一怔,心想:「我的真姓名不能說,小桂子這名字似乎也沒什麼精采。」便道:「我姓吾,在宮裡做太監,大家叫我『吾老公』。」方怡冷笑道:「吾老公,吾老公,這名字倒挺……」說到這裡,登時醒覺,原來上了他的大當,呸的一聲,道:「瞎說!」
小郡主沐劍屏道:「你又騙人,我聽得他們叫你桂公公,不是姓吾。」韋小寶道:「男人就叫我桂公公,女人都叫我吾老公。」方怡道:「我知道你叫什麼名字。」韋小寶微微一驚,問道:「你怎麼知道?」方怡道:「我知道你姓胡,名說,字八道!」
韋小寶哈哈一笑,見方怡說一這一會子話,呼吸又急促起來,便道:「好妹子,你給她敷藥罷,別痛死了她。我吾老公就只這麼一個老婆,這個老婆一死,第二個可娶不起了。」
沐劍屏道:「師姊說你胡說八道,果然不錯。」放下帳子,揭開被給方怡敷藥,問道:「桂大哥,你先前敷的止血藥怎麼辦?」韋小寶道:「血止住了沒有?」沐劍屏道:「止住了。」原來蜜糖一物頗具止血之效,黏性又強,黏住了傷口,竟然不再流血,至於蓮蓉、豆泥等物雖無藥效,但堆在傷口之上,也有阻血外流之功。
韋小寶大喜,道:「我這靈丹妙藥,靈得勝過菩薩的仙丹,你這可相信了罷。其中許多珍珠粉末,塗在她的胸口,將來傷愈之後,她胸脯好看得不得了,有羞花閉月之貌,只可惜只有我兒子才瞧得見。」沐劍屏嗤的一笑,道:「你真說得有趣。怎麼只有你兒子才……」韋小寶道:「她喂我兒子吃奶,我兒子自然瞧見了。」方怡呸的一聲。
沐劍屏睜著圓圓的雙眼,卻不明白,方師姊為什麼會喂他的兒子吃奶。
韋小寶道:「把這些止血靈藥輕輕抹下,再敷上傷葯。」沐劍屏答應道:「嗷!」
便在此時,忽聽得門外有人走近,一人朗聲說道:「桂公公,你睡了沒有?」韋小寶道:「睡了,是那一位?有事明天再說罷!」門外那人道:「下官瑞棟。」
韋小寶吃了一驚,道:「啊!是瑞副總管駕到,不知有……有什麼事?」
瑞棟是御前侍衛的副總管,韋小寶平時和眾侍衛閑談,各人都贊這位瑞副總管武功甚是了得,僅次於御前侍衛總管多隆,是侍衛隊中一位極了不起的人物。他近年來常在外公幹,韋小寶卻沒見過。
瑞棟道:「下官有件急事,想跟公公商議。驚吵了桂公公安睡。」韋小寶沉思:「他半夜三更的,來幹什麼?定是知道我屋裡藏了刺客,前來搜查,那可如何是好?我如不開門,看來他會硬闖。這兩個小娘又都受了傷,逃也來不及了。只好隨機應變,騙了他出去。」瑞棟又道:「這件事干係重大,否則也不敢來打擾公公的清夢了。」
韋小寶道:「好,我來開門。」鑽頭入帳,低聲道:「千萬別作聲。」
走到外房,帶上了門,硬起頭皮打開大門。只見門外站著一條大漢,身材魁梧,自己頭頂還不及到他項頸。瑞棟拱手道:「打擾了,公公勿怪。」
韋小寶道:「好說,好說。」仰頭看他的臉色。只見他臉上既無笑容,亦無怒色,不知他心意如何,問道:「瑞副總管有什麼要緊事?」卻不請他進屋。瑞棟道:「適才奉太后懿旨,說今晚有刺客闖宮犯駕,大逆不道,命我向桂公公查問明白。」
韋小寶一聽到「太后懿旨」四字,便知大事不妙,說道:「是啊,我也正要向你查問個明白呢。剛才我去向皇上請安,皇上說道:『瑞棟這奴才可大膽得很了,他一回到宮中,哼哼……』」
瑞棟大吃一驚,忙問:「皇上還說什麼?」
韋小寶和他胡言亂語,原是拖延時刻,想法脫身逃走,見一句話便誘得他上鉤,便道:「皇上吩咐我天明之後,立刻向眾侍衛打聽,到底瑞棟這奴才勾引刺客入宮,是受了誰的指使,有什麼陰謀,同黨還有那些人?」
瑞棟更是吃驚,顫聲說道:「皇……皇上怎麼說……說是我勾引刺客入宮?是那個奸徒向皇上瞎說?這……這不是天大的冤枉么?」
韋小寶道:「皇上吩咐我悄悄查明,又說:『這事如被瑞棟這奴才聽到了風聲,必定會來殺你,你可得小心了。』我說『皇上望安,諒瑞棟這奴才便有天大的膽子,也決不敢在宮中行兇,殺人。』皇上道:『哼,那可未必。這奴才既敢勾引刺客入宮,要不利於我,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
瑞棟急道:「你……你胡說!我沒勾引刺客入宮,皇上……皇上不會胡亂冤枉好人。今晚我親手打死了三名刺客,許多侍衛兄弟都親眼見到的。皇上盡可叫他們去查問。」說著額頭突起了青筋,雙手緊緊握住了拳頭。
韋小寶心想:「先嚇他一個魂不附體,手足無措,挨到天明,老子便逃了出宮。那小郡主和方怡又怎麼辦?哼,老子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逃得性命再說,管他什麼小郡主、老郡主,方怡、圓怡?老子假太監不扮了,青木堂香主也不幹了,拿著四五十萬兩銀子,到揚州開麗夏院、麗秋院、麗冬院去。」說道:「這麼說來,那些刺客不是你勾引入宮的了?」瑞棟道:「自然不是。太后親口說道,是你勾引入宮的。太后吩咐我別聽你的花言巧語,一掌斃了便是。」韋小寶道:「這恐怕你我二人都受了奸人的誣告。瑞棟總管,你不用擔心,我去向皇上跟你分辯分辯。只要真的不是你勾引刺客,皇上年紀雖小,卻十分英明,對我又十分信任,這件事自能水落石出。」
瑞棟道:「好,多謝你啦!你這就跟我見太后去。」
韋小寶道:「深更半夜,見太后去幹什麼?我還是乘早去見皇上的好,只怕這會兒已有人奉旨來捉拿你了。瑞副總管,我跟你說,侍衛們來拿你,你千萬不可抵抗,倘若拒捕,罪名就不易洗脫了。」
瑞棟臉上肌肉不住顫動,怒道:「太后說你最愛胡說八道,果然不錯。我沒犯罪,為什麼要拒捕?你跟我見太后罷!」韋小寶身子一側,低聲道:「你瞧,捉你的人來啦!」
瑞棟臉色大變,轉頭去看。韋小寶一轉身,便搶進了房中。
瑞棟轉頭見身後無人,知道上當,急追入房,縱身伸手,往韋小寶背上抓去。
其實韋小寶一番恐嚇,瑞棟心下十分驚惶,倘若韋小寶堅持要去見皇帝,瑞棟多半不敢強行阻攔。但韋小寶房中藏著兩個女子,其中一人確是時宮來犯駕的刺客,只道事已敗露,適才太后又曾親自來取他性命,那裡敢去見皇帝分辨?騙得瑞棟一回頭,立即便奔入房中,只盼能穿窗逃走。他想御花園中到處是假山花叢,黑夜裡躲將起來,卻也不易捉到。不料瑞棟身手敏捷,韋小寶剛踏進房門,便追了進來。
韋小寶竄入房中,縱身躍起,踏上了窗檻,正欲躍也,瑞棟右掌拍出,一股勁風,撲向他背心。韋小寶腿彎了軟,摔了下來。瑞棟左手探出,抓向他後腰。韋小寶施展擒拿手法,雙掌奮力格開,但人小力弱,身子一幌,撲通一聲,摔入了大水缸中。這水缸原是海老公治傷之用,海老公死後,韋小寶也沒叫人取出。
瑞棟哈哈大笑,伸手入缸,一把卻抓了個空,原來韋小寶已縮成一團。但這水缸能有多大,再抓一次,終於抓住他後領,濕淋淋的提將上來。
韋小寶一張嘴,一口水噴向瑞棟眼中,跟著身子前縱,撲入他懷中,左手摟住他頭頸,瑞棟大叫一聲,身子抖了幾下,抓住韋小寶後領的右手慢慢鬆了,他滿臉滿眼是水,眼睛卻睜得大大的,臉上儘是迷惘驚惶,喉頭咯咯數聲,想要說話,卻說不出話來,只聽得嗤的一聲輕響,一把短劍從他胸口直劃而下,直至小腹,剖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瑞棟睜眼瞧著這把短劍,可不知此劍從何而來,他自胸至腹,鮮血狂迸,突然之間,身子向後倒下,直至身亡,仍不知韋小寶用什麼法子殺了自己。
韋小寶嘿的一聲,左手接過匕首,右手從自己長袍中伸了出來。原來他摔入水缸,一縮身間,已抽出匕首,藏入長袍,刀口向外。他一口水噴得瑞棟雙目難睜,跟著縱身向前,抱住了他,這把削鐵如泥的匕首已刺入他心口。倘若當真相鬥,十個韋小寶也未必是他對手,但倉卒之間奇變橫生,赫赫有名的瑞副總管竟爾中了暗算。
韋小寶和瑞棟二人如何搶入房中,韋小寶如何摔入水缸,方怡和沐劍屏隔著帳子都看得清清楚楚,但瑞棟將韋小寶從水缸中抓了出來,隨即被殺,韋小寶使的是什麼手法,方沐二女卻都莫名其妙。
韋小寶想吹幾句牛,說道:「我……我……這……這……」只聽得自己聲音嘶啞,竟說不出話來,適才死裡逃生,可也已嚇得六神無主。
沐劍屏道:「謝天謝地,你……你居然殺了這傢伙。」方怡道:「這瑞棟外號『鐵掌無敵』,今晚打死了我沐王府的三個兄弟。你為我們報了仇,很好,很好!」
韋小寶心神略定,說道:「他是『鐵掌無敵』,就是敵不過我韋……桂公公、吾老公。我是第一流的武學高手,畢竟不同。」伸手到瑞棟懷中去掏摸,摸出一本寫滿了小字的小冊子,又有幾件公文。
韋小寶也不識得,順後放在一旁,忽然觸到他後腰硬硬的藏著什麼物件,用匕首割開袍子,見是一個油布包袱,說道:「那是什麼寶貝了,藏得這麼好?」割斷包上的絲條,打開包袱,原來包著一部書,書函上赫然寫著『四十二章經』五字,這經書的大小厚薄,與以前所見的全然一樣,只不過封皮是紅綢子鑲以白邊。
韋小寶叫道:「啊喲!」急忙伸手入懷,取出從康親王府盜來的那部《四十二章經》,幸好他躍入水缸之後,立即為瑞棟抓起,只濕了書函外皮,並未濕到書頁。兩部經書放在桌上,除了封皮一是紅綢、一是紅綢鑲白邊之外,全然一模一樣。到此為止,他已看到四部《四十二章經》,眼下兩部在太后手中,自己則有兩部,心想:「這經書之中,定有不少古怪,可惜我不識字,如請小郡主和方姑娘瞧瞧,定會明白。但這樣一來,她們就瞧不起我了。」拉開抽屜,將兩部經書放入。
尋思:「剛才太后自己來殺我,她是怕我得知了她的秘密,泄漏出去,後來又派這瑞棟來殺我,卻胡亂安了我一個罪名,說我勾引刺客入宮。她等了一回,不見瑞棟回報,又會再派人來。這可得先下手為強,立即去向皇上告狀,挨到天明,老子逃出了宮去,再也不回來啦。」向方怡道:「我須得出去瞎造謠,說這瑞棟跟你們沐王府勾結,好老……好老……方姑娘(他本來想叫一聲「好老婆」,但局勢緊急,不能多開玩笑,以致誤了大事,便改口叫她「方姑娘」),你們今晚到皇宮來,到底要幹什麼?想行刺皇帝嗎?我勸告你們別行刺小皇帝,太后這老婊子不是好東西,你們專門去刺她好了。」
方怡道:「你既是自己人,跟你說了也不打緊。咱們假冒是吳三桂兒子吳應熊的手下,到皇宮來行刺皇帝。能夠得手固然甚好,否則的話,也可讓皇帝一怒之下,將吳三桂殺了。」
韋小寶吁了口氣,說道:「妙計,妙計!你們用什麼法子去攀吳三桂?」
方怡道:「我們內衣上故意留下記號,是平西王府中的部屬,有些兵器暗器,也刻上了平西王府的字樣。有幾件舊兵器,就刻上『大明山海關總兵府』的字樣。」韋小寶問道:「那幹什麼?」方怡道:「吳三桂這廝投降清廷之前,在我大明做山海關總兵。」韋小寶點頭道:「這計策十分厲害。」
方怡道:「我們此番入宮,想必有人戰死殉國,那麼衣服上的記號,便會給侍衛們發覺。倘若被擒,起初不供,等到給他們拷打得死去活來之後,才供出是受了平西王的指使,前來行刺皇帝。我們一進宮,便在各處丟下刻字的兵器,就算大夥兒僥倖得能全軍退回,也已留下了證據。」她說得興奮,喘氣漸急,臉頰上出現了紅潮。
韋小寶道:「那麼你們進宮來,並不是為了來救小郡主?」
方怡道:「自然不是。我們又不是神仙,怎知小郡主竟會在皇宮之中?」
韋小寶點點頭,問道:「你身邊可有刻字的兵刃?」方怡道:「有!」從被窩中摸出一把長劍,但手臂無力,無法將劍舉高。韋小寶笑道:「幸虧我沒睡到你身邊,否則便給一劍殺了。」方怡臉上一紅,瞪了他一眼。
韋小寶接過劍來,藏在瑞棟的屍體腰間,道:「我去告狀,說這瑞棟是刺客一夥,這不是證據么?」方怡搖了搖頭,道:「那是『大明山海關總兵府』作字,這瑞棟是滿洲人,不會在大明山海關總兵部下當過差的。」
韋小列寧主義「嗯」了一聲,取回長劍,放在床上,道:「得在他身上安些什麼贓物才好?」一轉念間,說道:「好極了!」將吳應熊所贈的那兩串明珠,一對翡翠雞,還有那疊金票,都去塞在瑞棟懷裡。他知道金票是北京城中的金鋪所發,吳應熊派人去買來,只須一查金鋪店號,便知來源,這一番栽贓,津天衣無縫,心道:「吳世子啊吳世子,老子逃命要緊,只好對你不住了。」
他抱起瑞棟的屍體,要移到花園之中,只走一步,忽聽得屋外有幾人走近。他輕輕將屍身放下,只聽得一人說道:「皇上有命,吩咐小桂子前往侍候。」
韋小寶大喜,心想:「我正擔心今晚見不到皇上,又出亂子。現下皇上來叫我去,那再好沒有了。這瑞棟的屍身,可搬不出去了。這瑞棟的屍身,可搬不出去啦。」應道:「是,待奴才穿衣,即刻出來。」將瑞棟的屍身輕輕推入床底,向小郡主和方怡打幾個手勢,叫她們安卧別動,匆匆除下濕衣,換上一套衣衫,那件黑絲棉背心雖然也濕了,卻不除下。
正要出門,心念一動:「這姓方的小娘不大靠得住,可別偷我東西。」將兩部《四十二章經》和大疊銀票都揣在懷裡,這才熄燭出房,卻記了攜帶師父所給的武功圖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