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小寶忍住了笑,問道:「你們是出家人,為甚麼來搶我們財物?」那喇嘛道:「小人該死,下次再也不敢了!」韋小寶道:「你還想下次么?」那喇嘛道:「我說過不敢,就是不敢,再過一百年也不敢了。」韋小寶道:「你們不在廟裡念經,下山來幹甚麼?」那喇嘛道:「是師父派我們下山來的。」韋小寶道:「你們師父派你們下山來搶金銀珠寶?」那喇嘛道:「不……不是。我們要去北京……」剛說到這裡,另一名胖大喇嘛咳嗽一聲。
韋小寶斜眼瞧去,只見那喇嘛連使眼色,顯是示意同伴不可吐露實情。韋小寶本想這些喇嘛見財起意,恃強搶劫,也沒什麼大不了。滿洲人祟信喇嘛,皇宮中做法事,定是請喇嘛拜懺誦經。皇室如此,一般王公親貴更加不必說了,是以頗有不守清規的喇嘛在京里橫行不法。他本想作弄折磨他們一番,資為笑樂,就此將他們放了,但見這胖大喇嘛這等神情,似乎另有別情,說道:「這三個傢伙搗鬼。雙兒,你在他們三人身上每人踢一腳,讓他們三人叫苦連天,咱們這就走罷!」
雙兒應道:「是!」她也瞧也那胖大喇嘛搗鬼,先在他「天豁穴」上踢了一腳。那喇嘛立時大聲呼叫。雙兒又走到先前那喇嘛身邊,提起腳來,作勢欲踢。
那喇嘛吃過苦頭,忙道:「別踢,我說就是。師父差我們上北京,送一封作。」韋小寶道:「信呢?」那喇嘛道:「這……這信是不能給你們看的,要是給人見到了,師……師父非殺我們不可。」韋小寶道:「拿出來!你不拿,我就踢你一腳。」說著走上一步。
那喇嘛可不知他功夫有限,這一腳踢在身上,無關痛癢,一見他提腳,忙道:「不……不在我這裡。」韋小寶道:「你去拿來!」那喇嘛無奈,走到那胖大喇嘛身前,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藏話。那胖大喇嘛以藏語回答,他正在殺豬也似的大叫大嚷,再夾入斷斷續續的幾句藏語,更加難聽。韋小寶從他語氣與神情之中,料想他定是不許這喇嘛取信,當即走過去在他腦門上狠狠踢了一腳,那胖大喇嘛登時暈去。另一名喇嘛從他懷中取出一個油布小包,戰戰兢兢的雙手遞過。
韋小寶接了過來。雙兒從懷裡也懷裡取出一個小包,打了開來,拿出一把小小剪刀,剪開包衷,裡面果是一封信,封皮上寫的是兩行藏文。
韋小寶問道:「這信送去給誰?」那喇嘛道:「給我們師伯的。」韋小寶伸手一扯,一扯開了封皮。兩個喇嘛連聲叫苦。,只見一道黃紙上寫了幾行彎彎曲曲的藏文,下面又用硃砂畫了一道符,希奇古怪,不知所云。這封信便是以漢文書寫,韋小寶也是不識,當即遞給雙兒,問道:「裡面寫些什麼?」
雙兒也不識得,向那喇嘛道:「相公問你信里寫些什麼,快說!如有半句假話,我踢了你的穴道,永不給你解開。哼,至少也得隔上三天三晚,才給你解開。」
那喇嘛接過信去,看了一遍又一遍,囁嚅道:「這個……這個……」韋小寶道:「甚麼這個那個的?快說!」那喇嘛道:「是,是!那信中說道,師兄所問那個人……」剛說到這裡,另一個喇嘛咕嚕咕嚕的說起話來。雙兒盡身過去,在他「天豁穴」上一腳踢去,這喇嘛話聲立時變成呻吟和呼號。
第一個喇嘛臉大變,顫聲道:「那信中說……說道要打的那個人,我們找來找去找不到,一定……一定不在五台山上。」
韋小寶見他目光樂爍,說話吞吞吐吐,心想:「我雖不懂你們的雞鳴狗叫,可是瞧你神氣,定是在說假話,只不過你這傢伙太笨,假話也說不像。」向雙兒道:「這喇嘛又在撒謊騙我了。」雙兒道:「他這樣壞,那可饒他不得。」伸足再在他「天豁穴」上一踢。
那喇嘛叫道:「你……殺了我罷。我師兄說……說的,倘若說了信中言語,我們……我們三個都活不成的……你……你快殺了我罷。」
韋小寶道:「別理他,咱們走罷!」和雙兒躍上大車。那車夫見他二人小小年紀,居然收拾得三個喇嘛死去活來,佩服得五體投地,讚不絕口。
韋小寶低聲道:「到得前面市鎮之上,你可得改裝,這串明珠也得收了起來。」雙兒道:「是。我改甚麼裝?」韋小寶微笑道:「你改了男裝罷。」
車行三十餘里後,到了一座大市鎮。韋小寶遣去車夫,赴客店投宿,取出銀子,命雙兒去購買衣衫改裝。雙兒買了衣衫回店,穿著起來,扮作一個俊俏的小書僮。
這一改裝,路上再不引人注目。雙兒武功了得,人情世故卻全然不懂,一路上全由韋小寶拿主意,但他的主意也不大高明,往往有三分正經,卻有七分胡鬧。
不一日來到直晉兩省交界。自直隸省阜平縣往西,過長城嶺,便到龍家關。那龍家關是五台山的東門,石徑崎嶇,峰巒峻峭,入五台山後第一座寺院是湧泉寺。
韋小寶問起清涼寺的所在,卻原來五台山極大,清涼寺在南台頂與中台頂之間,自湧泉寺前去,路程著實不近。
這晚韋小寶和雙兒在湧泉寺畔的盧家莊投宿,吃了一碗羊肉泡饃,再吃糖果,心想日間在湧泉寺問路,廟裡的和尚見自己年紀,神情冷冷不大理睬,不答去清涼的路徑,反問:「道路又遠又不好走,你去清涼寺幹什麼?」一副討厭模樣,倒有七分便似揚州禪那些勢利的賊禿,到清涼寺中去見順治皇帝,只怕挺不容易,須得想個法子才好。
他嘴裡吃糖,心中尋思:「有錢能使鬼推磨,叫和尚推磨,多半也行罷。曾聽說書先生說《水滸傳》,魯智深在廟裡亂鬧一通,又喝酒又吃狗肉,老和尚也不生氣。是了,我假裝要做法事,到廟裡大撒銀子,再借些因頭,賴著不走,慢慢的找尋老皇帝,老和尚總不能趕我走。」
但入山之後,除了寺廟之外便沒大市鎮,一張五百兩銀子的銀票也找兌不開,只得再出龍泉關,回到阜平,總換銀兩,和雙兒倆打扮得煥然一新,心想:「我要做法事,可是甚麼也不懂,只怕一下子便露出馬腳來,先試演一番。」
當下來到阜平縣城內一座廟宇吉祥寺,向佛像磕了幾個頭。知客和和尚取出緣簿筆硯。韋小寶揮手道:「布施便布施,寫什麼字?」取出一錠五十兩的元寶,送了過去。那和尚大驚,心想這位小施主樂善好施,世間少有,當下連聲稱謝,迎入齋房,奉上齋菜素麵。
韋小寶吃面之時,方丈和尚坐在一旁相陪,大讚小檀越仁心虔敬,定蒙菩薩保佑,日後金榜題名,高中狀元,子孫滿堂,福澤無窮。韋小寶暗暗好笑,心想你拍我什麼馬屁都好,我瞎字不識,說我高中狀元,那不是當面罵人嗎?說道:「老和尚,我要到五台山去做一場大法事,只是我什麼也不懂,要請你指教。」
那方丈聽到「大法事」三字登時站起身來,說道:「施主,天下廟宇,供奉的佛祖,菩薩都是一般,你要做法事,就是小寺里辦好了,包你一切周到妥貼,卻不用辛苦的趕上五台山上去。」
韋小寶搖頭道:「不行,我這場法事,許下了心愿,一定要去五台山做的。」說著又取出五十兩銀子,說道:「這樣罷,你給我雇一個人,陪人上五台山去做幫手。五十兩銀子是給他的。」老和尚大喜道:「那容易,那容易!」他有個表弟,在廟裡經管廟產,收租買物,全由他經手,卻不是和尚,當下去叫了他來,和韋小寶相見。
此人姓於,行八,一張嘴極是來得,卻有個外號叫做「小一划」,原來「於」字加上一划,變成個「王」字,於八便成王八了。三言兩語之間,韋小寶便和他十分投機。這等市井小人,韋小寶自幼便相處慣了的,這時忽然在阜平縣遇上一個,大有他鄉遇故知之感。
韋小寶再向方丈請教做法事的諸般規矩,那方丈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韋小寶心想:「和尚們的規矩倒也真多!」又多布施了二十兩銀子。
韋小寶帶了於八回客店,取出銀子,差他去購買一應物事。於八有銀子在手,辦事十分快捷,不多時諸般物品便已買章,自己也穿著一身光鮮,說道:「韋相公,你是大財主,我做你親隨,也該穿著得有個譜兒,是不是?這套衣服鞋帽,不過花了三兩五錢銀子。」韋小寶心想不錯,又叫他去衣鋪替自己和雙兒多買幾套華貴衣衫。
三人興興頭頭的過龍泉關,後面跟著八個挑夫,挑了八擔齋僧禮佛之物,沿大路往南。
一入五台山,行不數里便是一座寺廟,過湧泉寺後,經台麓寺、石佛寺、普濟寺、古佛寺、金剛庫、白雲寺、金燈寺而至靈境寺。當晚在靈境寺借宿一宵,次晨折迴向北,到金閣寺後向西數里,便是清涼寺了。
那清涼寺在清涼山之巔,和沿途所見寺廟相比,也不見得如何宏偉,山門破舊,顯已年久失修。韋小寶微覺失望:「皇帝出家,一定揀一座最大的寺廟,只怕海老烏龜瞎說八道,老皇帝並不在這裡做和尚。」
於八進入山門,向知客僧告知,北京城有一位韋大官人要來大做法事,齋僧供佛。知客僧見一行人衣飾華貴,又帶著八挑物事,當即請進廂房奉茶,入內向方丈稟報。
方丈澄光老和尚來到廂房,和韋小寶相見,問道:「不知施主要做甚麼法事?」
韋小寶見這澄光方丈身材甚高,但骨瘦如柴,雙目微閉,一副沒精打採的模樣,更是失望,說道:「弟子要請大和尚做七日七夜法事,超渡弟子亡父,還有幾們亡故的朋友。」
澄光道:「北京城裡大廟甚多,五台山也是廟宇眾多,不知施主為甚麼路遠迢迢的,特地上五台山來,到小廟做法事?」
韋小寶早知有此一問,事先已和於八商量過,便道:「我母親上個月十五做了一夢,夢見我死去的爹,向她說道他生前罪業甚大,必須到五台山清涼寺,請方丈大師拜七日七夜經懺,才消得他的血光之災,免得我爹爹在地獄中受無窮苦惱。」他不知自己父親是誰,更不知他是死是活,說這番話時,忍不住暗暗好笑,又想:「他媽的,你生下了老子,就此撒手不管,下地獄也是該的。老子給你碰巧做七日七夜法事,是你的天大運氣。」
澄光方丈道:「原來如此。小施主,俗語說得好: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夢幻大事,實在是當不得真的。」
韋小寶道:「大和尚,俗語說得好:寧可信其有,不可認其無。就算我爹爹在言語未必是真,我們給他做一場法事超渡亡魂,那也是一件功德。如果我爹爹真有此言,我們卻不照他話做,他在陰世給牛頭馬面、無常小鬼欺負折磨,那……那……我總有點兒不大好意思罷?再說,這是奉了我母親之命。我母親說五台山清涼寺的老方丈跟她有緣紛,這場法事嘛,定是要在寶剎做的。」心想:「你跟我媽媽有緣份,這倒奇了,你到揚州麗春院去做過嫖客嗎?」
澄光方丈「嘿」的一聲,說道:「施主有所不知,敝寺乃是禪宗,這等經懺法事,是凈土宗的事,我們是不會做的。這五台山上,金閣寺,普濟寺,大佛寺,延慶寺等都是凈土宗,施主還是移步到那些寺廟做法事的為是。」
韋小寶心想是阜平縣時,那方丈搶著做法事,到了此處,這老和尚卻推三阻四,將送上門來的銀子雙手推將出去,其中必有古怪。他求之再三,澄光只是不允,跟著站起身來,向知客僧道:「你指點施主去金閣寺的道路,老衲少陪。」
韋小寶急了,忙道:「方丈既然執意不允,我帶來施捨寶剎的僧衣,僧帽,以及銀兩,總是要請寶剎諸位大和尚賞收。」
澄光合十道:「多謝了。」他眼見韋小寶帶來八挑禮物,竟然毫不起勁。
韋小寶道:「我母親說道,每一份禮物,要我親手交給寶剎每剎一位大和尚,就算是火工道人,種菜的園子,也都有份。帶來共有三百份禮物,倘若不夠,我們再去購買。」澄光道:「夠了,太多了。本寺只五十來人,請施主留下五十六份物品就是。」韋小寶道:「可否請方太太丈集合寺僧眾,由我親手施捨?這是我母親的心愿,無論如何是要辦到的。」
澄光抬起頭來,突然間目光如電,在韋小寶臉上一掃,說道:「好!我佛慈佛,就如施主所願。」轉身進內。
瞧著他竹竿一般背影走了進去,韋小寶心頭說不出的彆扭,訕訕的端起茶碗喝茶。
於八站在他背後,低聲道:「這等背時的老和尚,姓於的這一輩子可還真少見,怪不得諾大一座清涼寺,連菩薩金身也是破破爛爛的。」
只聽得廟裡撞起鍾來,知客僧道:「請檀越到西殿布施。」韋小寶到得西殿,見僧眾絡繹進來,他將施物一份一份發放,凝神注視每一名和尚,心想:「順治皇帝我沒見過,但是小皇帝的爸爸,相貌總有些相像。只要見到是個大號小皇帝的和尚,那便是了。」可是五十多份施物發完,別說「大號小皇帝」沒見到,連跟小皇帝相貌有一二分似的和尚,也沒一個。
韋小寶好生失望,突然想起:「他是做過皇帝之人,那是何等的身份,怎會來領我一份施捨的衣帽!我這計策可笨得很。」問知客僧道:「寶剎所有的僧人,全都來的?」知客僧道:「個個都領了,多謝檀越布施。」韋小寶道:「第一個都領了?恐怕不見得,只怕還有人不肯來取。」知客僧道:「檀越說笑話了,哪有此事?」韋小寶道:「出家人不打誑話,你如騙我,你死後要下拔舌地獄。」知客僧一聽,登時變色。
韋小寶道:「既然尚有僧人未來領取,大和尚去請他來領罷!」
知客僧搖頭道:「只有方丈大師未領,我看也不必再要他老人家出來了。」
正在這時,一名僧人匆匆忙忙進來,說道:「師兄,外面有十幾名喇嘛要見方丈。」跟著低聲道:「他們身上都帶著兵器,磨拳擦掌的,來意不善。」知客僧皺眉道:「五台山青廟黃廟,自來河水不犯井水,他們來幹什麼?你去稟報方丈,我出去瞧瞧。」說著向韋小寶說道:「少陪!」快步出去。
韋小寶笑道:「這些臭喇嘛,只怕是沖著我們來的。」他想雙兒武功高強,十幾名喇嘛也不放在心上,忽聽得山門外傳來一陣喧嘩之聲,一群人衝進了大雄寶殿。韋小寶道:「瞧瞧熱鬧去。」拉著雙兒的手,一齊出去。
到得大殿,只見十幾名黃衣喇嘛圍住了知客僧,七嘴八舌的亂嚷:「非搜不可,有人親眼見他來到清涼寺的。」「這是你們不對,幹麼把人藏了起來?」「乖乖的把人交了出來便罷,否則的話,哼哼!」
韋小寶走到殿一邊,雙手叉腰,心道:「老子就在這裡,你們放馬過來罷。」豈不知那些喇嘛對他全然不理睬,正眼也不向他瞧。
吵嚷聲中,澄光方丈走了出來,緩緩的道:「甚麼事?」知客僧道:「好教方丈得知,他們……」他「方丈」二字一出口,那些喇嘛便都圍到澄光身畔,叫道:「你是方丈?那好極了!」快把人交出來!要是不交,連你這寺院也,一把火燒個乾淨。」「豈有此理,真正豈不此理!」「難道做了和尚,便可不講理么?」
澄光道:「請問眾位師兄,是哪座廟裡的?光臨敝寺,為了何事?」
一名黃衣上披著紅色袈裟的喇嘛道:「我們打從西藏來,奉了活佛之命,到中原公幹,豈知有一名隨從的小喇嘛給一個賊和尚拐走了,在清涼寺中藏了起來。方丈和尚,你快快把我們這小喇嘛交出來,否則決計不能跟你甘休。」
澄光道:「這倒奇了。我們這裡是禪宗青廟,跟西藏密宗素來沒有瓜葛。貴處走失了小喇嘛,何不到各處黃廟去問問?」那喇嘛怒道:「有人親眼見到,那小喇嘛是在清涼寺中,這才前來相問,否則我們吃飽了飯沒事幹,來瞎鬧么?你識趣的,快把小喇嘛交出來,我們也就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再追究了。」
澄光搖頭道:「倘若真有小喇嘛來到清涼寺,各位就算不問,老衲也不能讓他容身。」
幾名喇嘛齊聲叫:「那麼讓我們搜一搜!」澄光仍是搖頭,說道:「這是佛門清凈之地,哪能容人說搜就搜。」那為首的喇嘛道:「倘若不是做賊心虛,為什麼不讓我們搜?可見這小喇嘛千真萬確,定是在清涼寺中。」
澄光剛搖了搖頭,便有兩名喇嘛同時伸手,扯住他衣領,大聲喝道:「你讓不讓搜?」另一名喇嘛道:「大和尚廟裡是不是窩藏了良家婦子,怕人知道?否則搜一搜打甚麼緊?」這時清涼寺中也有十餘名和尚出來,卻給眾喇嘛攔住了,走不到方丈身旁。
雙兒低聲問道:「相公,要不要打發了他們?」
韋小寶道:「且慢!」心想:「這些喇嘛擺明了是無理取鬧,這廟裡怎會窩藏什麼小喇嘛?莫非他們的用意和我相同,也是要見順治皇帝?」
只見白光一閃,兩名喇嘛已拔出尖刀在手,分抵澄光的前胸後心,厲聲道:「不讓搜就先殺了你。」澄光臉上毫無懼色,說道:「阿彌陀佛,大家是佛門弟子,怎地就動起粗來?」兩名喇嘛將尖刀微微向前一送,喝道:「大和尚,我們這可要得罪了。」澄光身子略側,就勢一帶,兩名喇嘛的尖刀都向對方胸口刺去。兩人急忙左手出掌相交,拍的一聲,各自退出數步。餘人叫了起來:「清涼寺方丈行兇打人哪!打死人哪。」
叫喚聲中,大門口又搶進三四十人,有和尚、有喇嘛,還有幾名身穿長袍的俗家人。一名黃袍白須的老喇嘛大聲叫道:「清涼寺方丈行兇殺人了嗎?」
澄光合十道:「出家人慈悲為本,豈敢妄開殺戒?眾位師兄,施主,從何而來?」向一個五十多歲的和尚道:「原來佛光寺心溪方丈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得罪,得罪。」
佛光寺是五台山上最古老的大廟,建於元魏孝文帝之時,歷時悠久當地人有言:「先有佛光寺,後有五台山。」原來五台山原名清涼山,後來因發現五大高峰,才稱五台山,其時佛光寺已經建成。五台山的名稱,也至隋朝大業初才改。在佛教之中,佛光寺的地位遠比清涼寺為高,方丈心溪,隱然是五台山諸青廟的首腦。
這和尚生得肥頭胖耳,滿臉油光,笑嘻嘻的道:「澄光師兄,我給你引見兩位朋友。」指著那老喇嘛道:「這位是剛從西藏拉薩來的大喇嘛巴顏法師,是活佛座下最得寵信、最有勢力的大喇麻。」澄光合十道:「有緣拜見大喇嘛。「巴顏點了點頭,神氣甚是倨傲。
心溪指著一個身穿青布衫,三十來歲的文人,說道:「這位是川西大名士,皇甫客皇甫先生。」皇甫閣拱手道:「久仰澄光大和尚武學通神,今日得見,當真三生有幸。」
澄光合十道:「老僧年紀老了,小時候學過的一些微末功夫早已忘得乾乾淨淨。皇甫居士文武兼資,可喜可賀。」
韋小寶聽這些人文縐縐的說客氣話,心想這場架多半是打不成了,既沒熱鬧瞧,又少了個混水摸魚,找尋老皇帝的機會,心下暗暗失望。
巴顏道:「大和尚,我從西藏帶了個小徒兒出來,卻給你們廟裡扣住了。你沖著活佛的金面,放了他罷,大伙兒都承你的情。」澄光微微一笑,說道:「這幾位師爺在敝寺吵鬧,老衲也不跟他們一般見識。大師在通情達理之人,如何也聽信人言?清涼寺開建以來,只怕今日才有喇嘛爺光臨。說我們收了貴座弟子,那是從何說起?」巴顏雙眼一翻,大聲喝道:「難道是冤枉你了?你不要……不要罰酒不吃……吃敬酒。」他漢語不大流暢,「敬酒不吃吃罰酒」這話,卻顛倒著說了。
心溪笑道:「兩位休得傷了和氣。依老衲之見,那小喇嘛是不是藏在清涼寺內,口說無憑,眼見是實。就是皇甫居士和貧僧做個見證,大伙兒在清涼寺各處隨喜一番,見佛拜佛,遇僧點頭,每一處地方,每一位和尚都見過了,倘若仍然找不到那小喇嘛,不是什麼事都沒有了?」說來說去,還是要在清涼寺中搜查。
澄光臉上閃過一陣不愉之色,說道:「這幾位喇嘛爺打從西藏來,不明白我們漢人的規矩,那也怪不得。心溪大師德高望重,怎地也說這等話?這個小喇嘛倘若真是在五台山上走失的,一座座寺院搜查過去,只怕得從佛光寺開頭。」
心溪嘻嘻一笑,說道:「在清涼寺瞧過之後,倘若仍然找不到人,這幾位大喇嘛願意到佛光寺瞧瞧,那是歡迎之至,歡迎之至。」
巴顏道:「有人親眼見到,這小傢伙確是在清涼寺之中,我們才來查問,否則的話,也不敢……也不敢如此……如此昧冒。」他將「冒昧」二字又顛倒著說。澄光道:「不知是何人見到?」巴顏向皇甫閣一指道:「是這位皇甫先生見到的,他是大大有名之人,決計不會說謊。」
韋小寶心想:「你們明明是一伙人,如何作得見證。」忍不住問道:「那個小喇嘛有多大年紀?」
巴顏、心溪、皇甫閣眾人一直沒理會站在一旁的這兩個小孩,忽聽他相問,眼光都向他望去,見他衣飾華貴,帽鑲美玉,襟釘明珠,是個富豪之家的公子,身畔那小小書僮也是穿綢著緞。心溪笑道:「那小喇嘛,跟公子年紀差不多年紀罷。」
韋小寶轉頭道:「那就是了,剛才我們不是明明見到這小喇嘛么?他走進一座大廟。這廟前寫的有字,不錯,寫的是『佛光寺』三個大字。這小喇嘛是進了佛光寺啦。」
他這麼一說,巴顏等人登時臉上變色,澄光卻暗暗歡喜。巴顏大聲道:「胡說八道!胡說八道!」他以為多上一道,那是更加荒謬了。韋小寶笑道:「胡說十道,胡說一十道,十二道,十三道!」
巴顏怒不可遏,伸手便往韋小寶胸口抓來。澄光右手微抬,大袖上一股勁風,向巴顏肘底撲去。巴顏左手探出,五指猶如雞爪,抓向他衣袖。澄光手臂回縮,衣袖倒卷,這一抓就沒抓到。巴顏叫道:「你窩藏了我們活佛座下小喇嘛,還想動手殺人嗎?反了,反了!」
皇甫閣朗聲道:「大家有話好說,不可動粗。」他這「粗」字方停,廟外忽有大群人齊聲叫道:「皇甫先生有令:大家有話好說,不可動粗。」聽這聲音,當有數百人之眾,竟是將清涼寺團團圍住了。這群人聽得皇甫閣這麼朗聲一說,就即齊聲呼應,顯是意示威懾。饒是澄光方丈養氣功夫甚深,乍聞這突如其來的一陣呼喝,方寸間也不由得大大一震。
皇甫閣笑吟吟的道:「澄光方丈,你是武林中人的前輩高人,在這裡韜光養晦,大家都是很晾景仰的。這位巴顏大喇嘛要在寶剎各處隨喜,你就讓他瞧瞧罷。大和尚行得下,踏得正,光風霽月,清涼寺中又沒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大家何必失了武林中的和氣?」
澄光暗暗著急,他本人武功雖高,在清涼寺中卻只坐禪說法,並未傳授武功,清涼寺五十多僧人,極少有人是會武功的,剛才和巴顏交手這一招,察覺他左手這一抓的「雞爪功」著實厲害,再聽這皇甫閣適才朗說這一句話,內力深厚,也是非同小可,不用寺外數百人幫手,單是眼前這兩名高手,就已不易抵擋了。
皇甫閣見他沉吟不語,笑道:「就算清涼寺中真有幾位美貌娘子,讓大夥瞻仰瞻仰,那也是眼福不淺哪。」這兩句話極是輕薄,對澄光已不留半點情面。
心溪笑道:「方丈師兄,既是如此,就讓這位大喇嘛到處瞧瞧罷。」說時嘴巴一努。
巴顏當先大踏步向後殿走去。
澄光心想對方有備而來,就算阻得住巴顏和皇甫閣,也決阻不住他們帶來的那伙人,混戰一起,清涼寺要遭大劫,霎時間心亂如麻,長嘆一聲,眼睜睜的瞧著巴顏等數十人走向後殿,只得跟在後面。
巴顏和心溪、皇甫閣三人低聲商議,他們手下數十人已一間間殿堂,僧房搜了下去。清涼寺眾僧見方未有號令,一個個只有怒目而視,並未阻攔。韋小寶和雙兒跟在方丈之後,見他僧袍大袖不住顫動,顯是心中惱怒已極。
忽聽得西邊僧房中有人大聲叫道:「是他嗎?」
皇甫閣搶步過去,兩名漢子已揪出一個中年僧人出來。這和尚四十歲左右年紀,相貌清癯,說道:「你抓住他幹什麼?」皇甫閣搖了搖頭,那兩名漢子笑道:「得罪!」放開那名和尚。韋小寶心下雪亮,這些人是來找順治皇帝,那是更無疑問了。
澄光冷笑道:「本寺這和尚,是活佛座下的小喇嘛么?」皇甫不答,見手下又揪了一個中年和尚出來,他細看此僧相貌,搖了搖頭。韋小寶心道:「原來你認得順治皇帝。」又想:「如此搜下去,定會將順治皇帝找出來,他是小皇帝的父親,我可得設法保護。」但對方人多勢眾,如何保護,卻一點法子也想不出來。
數十人搜到東北方一座小僧院前,見院門緊閉,叫道:「開門,開門!」
澄光道:「這是本寺一位高僧坐關所,已歷七年,眾位不可壞了他的清修。」
心溪笑道:「這是外人入內,並不是坐關的和尚熬為住而自行開關,打什麼緊?」
一名身材高大的喇嘛叫道:「幹麼不開門?多半是在這裡了!」飛腳往門上踢去。
澄光身影微晃,已擋在他身前。那喇嘛收勢不及,右腳踢出,正中澄光小腹,喀喇一聲響,那喇嘛腿骨折斷,向後跌出。巴顏哇哇怪叫,左手上伸,右手反撈,都成雞爪之勢,向澄光抓來。澄光擋在門口,呼呼兩掌,將巴顏逼開。
皇甫閣叫道:「好『般若掌』!」左手食指點出,一股勁風向澄光面門刺來,澄光向左閃開,拍的一聲,勁風撞上木門。澄光使開般若掌,凝神接戰。
巴顏和皇甫分從左右進擊。澄光招數甚慢,一掌一掌的拍出,似乎無甚力量,但風隱隱,顯然勁道又頗凌歷。巴顏和皇甫閣的手下數人吶喊吆喝,為二人助威。巴顏搶攻數次,都給澄光的掌力逼了回來。
巴顏焦躁起來,快速搶攻,突然間悶哼一聲,左手一揚,數十莖白須飄落,卻是抓下了澄光一把鬍子,但他右肩受了一掌,初時還不覺怎樣,漸漸的右臂越來越重,右手難以提高。他猛地怒吼,向側閃開,四名喇嘛手提鋼刀,向澄光衝過去。
澄光飛腳踢翻二人,左掌拍出,印在第三名喇嘛胸口。那喇嘛「啊」的一聲大叫,向上跳起。便在這時,第四名喇嘛的鋼刀也已砍至。澄光衣袖拂起,卷向他手腕。雙見巴顏雙手一上一下,撲將過來。澄光向右避讓,突覺勁風襲體,暗叫:「不好!」順手一掌拍出,但覺右頰奇痛,已被皇甫閣戳中一指。這一掌雖擊中了皇甫閣下臂,卻未能擊斷他臂骨。
雙兒見澄光滿頰鮮血,低聲道:「要不要幫他?」
韋小寶道:「等一等。」他旨在見到順治皇帝,倘若雙手出手將眾人趕走,老皇帝還是見不到,何況對方人多勢眾,有刀有槍,雙兒一個小小女孩,又怎打得過這許多大漢?
清涼寺僧眾見方丈受困,紛紛拿起棍棒火叉,上來助戰。但這些和尚不會武功,一眄來便給打得頭破血流。澄光叫道:「大家不可動手!」
巴顏怒吼:「大家放手殺人好了!「眾喇嘛下手更不容情,頃刻間有四各清涼寺的和尚被砍笛身首異處。餘下眾僧見敵人行兇殺人,都站得遠遠的叫喚,不敢過來。
澄光微一疏神,又中了皇甫閣的一指,這一指戳中他右胸。皇甫閣笑道:「少林派的般若掌也不過如此。大和尚還不投降么?」澄光道:「阿彌托佛,施主罪業不小。」
驀地里兩名喇嘛揮刀著地滾來,斬他雙足。澄光提足踢出,胸口一陣劇痛,眼前發黑,這一腳踢到中途便踢不下去,迷迷糊糊間左掌向下抹,正好抹中兩名喇嘛頭頂,兩人登時昏暈過去。巴顏罵道:「死禿驢!」雙手疾挺,十根手指都抓上了澄光左腿。澄光再也支持不住,倒在地來。皇甫閣接連數指,點了澄光的穴道。
巴顏哈哈大笑,右足踢向木門,喀喇一聲,那門直飛進去。巴顏笑道:「快出來罷,讓大家瞧瞧是怎麼一副模樣。」
僧房中黑黝黝地,寂無聲息。
巴顏道:「把人給我揪出來。」兩名喇嘛齊聲答應,搶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