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小寶說是的先前康熙命他放走吳立身、敖彪、劉一舟三人,以便查知刺客入宮為逆的真相。張康年等卻以為王屋派來襲之事,早為皇上所知,那麼誣攀吳三桂,也是皇上先有授意了,眼見一場大富貴平白無端的送到手中,無不大喜過望,向韋小寶千恩萬謝。
按照滿清規矩,將軍出征,若非奉有詔書,不得擅回,雖然韋小寶離北京不過二三十里,卻不能自行回宮向康熙親奏,當下命兩名佐領,十名御前侍衛,領了一個牛錄三百名兵士連夜押了元義方去奏知康熙。他心下得意:「這一下搞得吳三桂可夠慘的了。沐王府天地會比賽,要瞧是誰鬥倒斗垮吳三桂。老子今日對兩們師父都立了大功,天地會的陳師父喜歡,皇帝師父也必喜歡。」
次日領軍緩緩南行,到得中午時分,兩名御前侍衛從京中快馬追來,說道:「皇上有密旨。」韋小寶大喜,當即召集眾侍衛,驍騎營眾軍官在中帳接旨。
那宣旨的侍衛站在中間,朗聲說道:「驍騎營正黃旗副都統兼御前侍衛副總管韋小寶聽者:朕叫你去少林寺辦事,誰叫你中途多管閑事?聽信小人胡說八道,誣陷功臣,這樣瞎搞,豈不令藩王寒心?那些亂七八糟的說話,從此不許再提,若有一言語泄漏了出去,大家提了腦袋回京來見朕罷。欽此。」
韋小寶一聽,只嚇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只得磕頭謝恩。中軍帳內人人面目無光,好生羞慚。富春、張康年等不敢多說,心想你這小孩兒胡鬧,皇上不降罪,總算待你很好的了,眼下你心情惡劣,沒的找釘子來碰,各人辭了出去。
那傳旨的侍衛走到韋小寶身旁,在他身邊低聲道:「皇上吩咐,叫你一切小心在意。」韋小寶道:「是,皇上恩典,奴才韋小寶感激萬分。」取出四百兩銀子,送了兩名侍衛。待兩人走後,甚是納悶:「難道皇帝知道我誣攀吳三桂?還是元義方那廝到了北京之後又翻口供,說我屈打成招?看來皇上對吳三桂好得很,若要扳倒他,倒是不易。」
傍晚時分,押解元義方的侍衛和驍騎營官兵趕了上來。韋小寶碰了這個大釘子,大家賭錢也沒興緻了。一路無話,不一日,到了嵩山少林寺。
住持得報有聖旨到,率領僧眾,迎下山來,將韋小寶一行接入寺中。
韋小寶取出聖旨,拆開封套,由張康年宣讀,只聽他長篇大論的讀了不少,什麼「法師等深悟玄機,早識妙理,克建嘉猷,夾輔皇畿」,什麼「梵天宮殿,懸日月之光華,佛地園林,動煙雲之氣色」,什麼「雲繞嵩岳,鸞回少室,草垂仙露,林升佛日,倬焉梵眾,代有明哲」,跟著讀到封少林寺住持晦聰為「護國佑聖禪師」,所有五台山建功的十八名少林僧皆有封賞,最後讀道:「茲遣驍騎營正黃旗都統,兼御前侍衛副總管,欽賜黃馬褂韋小寶為朕替身,在少林寺出家為僧,御賜度牒法器,著即剃度,欽此。」
前面那些文縐縐的駢四驪六,韋小寶聽了不知所云,後面這段主去是懂的,不由得臉上變色。康熙要他去五台山做和尚,他是答應了的,萬料不想竟會叫他在少林寺剃度。這道聖旨一直在他身邊,可是不到地頭,怎敢拆開偷著?何況就算看了,也不識其中寫些什麼。
晦聰禪師率僧眾謝恩。眾軍官取出賞物分發。韋小寶在旁看著,心下滿不是味兒。
晦聰禪師道:「韋大人代皇上出家,那是本寺的殊榮。」當即取出剃刀,說道:「韋大人是皇上替身,非同小可,即是老衲,也不敢做你師父。老衲替先師收你為弟子,你是老衲的師弟,法名晦明。少林合寺之中,晦字輩的,就是你和老衲二人。」
韋小寶到此地步,只得滿目含淚,跪下受剃。晦聰禪師先用剃刀在他頭頂剃三刀,便有剃度僧將他頭上本已燒得稀稀落落的頭髮剃得精光。晦聰禪師偈道:「少林素壁,不以為礙。代帝出家,不以為泰。塵土榮華,昔晦今明。不去不來,何損何增!」取過皇帝的御賜度牒,將「晦明」兩字填入牒中,引他跪拜如來,眾僧齊宣佛號。
韋小寶心中大罵:「你老賊禿十八代祖宗不積德,卻來剃老子的頭髮。你念一聲阿彌陀佛,老子肚裡罵一聲辣塊媽媽。」突然間悲從中來,放聲大哭。滿殿軍官盡皆驚得呆了。
晦聰禪師道:「師弟,本寺僧眾,眼下以『大覺觀晦,澄凈華嚴』八字排行。本師觀證禪師,已於二十八年前圓寂,寺中澄字輩諸僧,都是你的師侄。」
當下群僧順次上前參見,其中澄心、澄光、澄通等都是跟他頗有交情的。
韋小寶見到一個個白鬚髮銀的澄字輩老和尚都稱自己為師叔,凈字輩也不有少和尚年紀已老,竟稱自己為師叔祖,倒也有趣,即是華字輩的眾僧,也有三四十歲的,參拜之時竟然口稱太師叔祖,忍不住哈哈大笑。眾人見他臉上淚珠未擦,忽又大笑,無不營莞爾。
康熙派遣御前侍衛,驍騎營親兵來到少林寺,原來不過護送韋小寶前來剃度出家,但皇帝替身,豈同尋常,若非如此大張旗鼓,怎能在少林群僧心中目中顯得此事的隆重。
驍騎營參領富春,御前侍衛趙齊賢、張康年等向韋小寶告別。韋小寶取出三百兩銀子,要張康年在山下租賃民房,讓雙兒居住。少林寺向來不接待女施主入寺,雙兒雖已改穿了男裝,但達摩院十八羅漢都認得她是韋小寶的丫頭,是以她候在山下,只道傳過聖旨,封贈犒賞之後,韋小寶便即下山回京,哪料到他竟會在寺中出家。
韋小寶既是皇帝的替身,又是晦字輩的「高僧」,在寺中自是身份尊祟。方丈撥了一座大禪房給他。晦聰方丈道:「師弟在寺中一切自由,朝晚功課,亦可自便,除了殺生,偷盜,淫邪,妄語,飲酒五大戒之外,其餘小戒,可守可不守。」跟著解釋五戒是什麼意思。
韋小寶心想:「這五戒之中,妄語一戒,老子是說什麼也不守的了。」問道:「戒不戒賭?」晦聰方丈一怔,問道:「什麼賭?」韋小寶問道:「賭錢哪?」晦聰微微一笑,說道:「五大戒中,並無賭戒。旁人要守,師弟任便。」韋小寶心想:「他媽的,我一人不戒有什麼用?難道自己跟自己賭?」
在寺中住了數日,百無聊賴,尋思:「小玄子要我去服侍老皇爺,卻叫我先在少林寺出家,不知什麼時候才讓我去五台山?」這日信步走到羅漢堂外,只見澄通帶著六名弟子正在練武,眾僧見他到來,一齊躬身行禮。
韋小寶揮手道:「不必多禮,你們練自己的。」但見凈字輩六僧拳腳精嚴辭,出手狠捷,拆招之時,又是變化多端,比之自己這位師叔祖,實在是高明得太多了。聽得澄通出言指點,這一拳如何剛猛有餘,韌勁不足,這一腳又是如何部位偏了,踢得太高,韋小寶全不明白,瞧得索然無味,轉身便走。
心想:「常聽人說,少林寺武功天下第一,我來到寺里做和尚,不學功夫豈不可惜?」突然間恍然大悟:「啊喲,是了!海大富這老烏龜教給我的狗屁少林派武功是假的,管不了用,小玄子叫我在少林寺出家,是要我學些少林派的真本事,好去保護老皇爺。可是我的師父在廿八年前早死了,誰來教我功夫?」沉吟半晌,又明白一事:「住持老和尚教我做他師弟,原來就是要讓我沒有師父,這老賊禿好生奸滑。嗯,是了,他是我是皇帝親信,乃是滿洲大官,決不肯把上乘功夫傳給我這小韃子。哼,你不教我,難道我不會自己瞧著學嗎?」
在傳授武功之時,若有人在旁觀看,原是任何門派的大忌,但這位晦明禪師乃本寺「前輩高僧」,本派徒子徒孫傳功練武,他要在旁瞧瞧,任誰都不能有何異議。他在寺中各院東張西望,見到有人練武習藝,便站定了看上一會。只可惜這位「高僧」的根底實在太過淺薄,當日海大富所教的既非真實功夫,陳近南所傳的那本內功秘訣,他又沒練過幾天。少林派武功博大精深,這樣隨便看看,豈能有所得益?何況他又沒耐心多看。
在少林寺中遊盪了月余,武功一點也沒學到。但他性子隨和,喜愛交朋友,在寺中是位份僅次於方丈的前輩,既肯和人下交,所有僧眾自是對他都十分親熱。
這一日春風和暢,韋小寶只覺全身曖洋洋地,耽在寺中與和尚為伴,實在不是滋味,於是出了寺門,信步下山,心想好久沒見雙兒,不知這小丫頭獨個兒過得怎樣,要去瞧瞧她,再者在寺里日日吃齋,青菜豆腐的祖宗早給他罵過幾千幾萬次,得要雙兒買些雞鴨魚肉,讓大和尚飽餐一頓。
行近寺外迎客亭,忽聽得一陣爭吵之聲,他心中一喜:「妙極,妙極!有人吵架。」快步上前,只聽得幾個男人的聲音之中,夾著女子清脆嗓音。
走到臨近,只見亭中兩個年輕女子,正在和本寺四名僧人爭鬧。四僧見韋小寶,齊道:「師叔祖來了,請他老人家評評這道理。」迎出亭來,向他合十躬身。這四僧都是凈字輩的,韋小寶知道他們職司接待施主外客,平日能言善語,和藹可親,不知何故竟地跟兩個年輕女子爭鬧起來。看這兩個女子時,一個二十歲左右,身穿藍衫,另一個年紀更小,不過十六七歲,身穿淡綠衣衫。
韋小寶一見這少女,不過十六七歲,胸口宛如被一個無形的鐵鎚重重擊了一記,霎時之間唇燥舌干,目瞪口呆,心道:「我死了,我死了!哪裡來的這樣的美女?這美女倘若給了我做老婆,小皇帝跟我換位也不幹。韋小寶死皮賴活,上天下地,槍林箭雨,刀山油鍋,不管怎樣,非娶了這姑娘做老婆不可。」
兩個少女見四僧叫這小和尚為「師叔祖」,執禮甚恭,甚是奇怪,片刻之間,便見他雙目發獃,牢牢的盯住綠衣女郎。縱然是尋常男子,如此無禮也是十分不該,何況他是出家的僧人?那綠衣女郎臉上一紅,轉過了過去,那藍衫女郎已是滿臉怒色。
韋小寶兀自不覺,心想:「她為什麼轉了頭去?她臉上這麼微微一紅,麗春院中一百個小姑娘站在一起,也沒她一根眉毛好看。她每笑一笑,我就給她一萬麗銀子,那也抵得很。」又想:「方姑娘、小郡主、洪夫人、建寧公主、雙兒丫頭、還有那個擲骰子的曾姑娘,這許許多多人加起來,都沒眼前這位天仙的美貌。我韋小寶不要做皇帝,不做神龍教教主,不做天地會總舵主,什麼黃馬褂三眼花翎,一品二品的大官,更加不放在心上,我……我非做這小姑娘的老公不可。」頃刻之間,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立下了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的大決心,臉上神色古怪之極。
四僧二女見他忽爾眉花眼笑,忽爾咬牙切齒,便似顛狂了一般。凈濟和凈清連叫數次:「師叔祖,師叔祖!」韋小寶只是不覺。過了好一會,才似從夢中醒來,舒了口長氣。
那藍衫女郎初時還道他好色輕薄,後來又見神色不像,看來這小和尚多半是個白痴,心下好笑,問道:「這小和尚是你們的師叔祖?」
凈濟忙道:「姑娘言語可得客氣些。這些高僧法名上晦下明,是本寺兩位晦字輩的高僧之一,乃是住持方丈的師弟。」兩個女郎都微微一驚,隨即更覺好笑,搖頭不信。那綠衣女郎笑道:「師姊,他騙人,我們才不上當呢。這個小……小法師,怎麼會是什麼高僧了?」
這幾句話清脆嬌媚,輕柔欲融,韋小寶只聽得魂飛魄散,忍不住學道:「這個小……小法師,怎麼地是什麼高僧了?」這句話一學,輕薄無賴之意,表露無遺。
兩個女郎立即沉下臉來,四名凈字輩的僧人也覺這位小師叔祖太也失態,甚感羞愧。
那藍女郎哼了一聲,問道:「你是少林寺的高僧?」韋小寶道:「僧就是僧,卻不是什麼高僧,你瞧我這麼矮,只不過是個矮僧。」藍衫女郎雙眉一軒,朗聲道:「我們聽人說道,少林寺天下武學的總匯,七十二門絕藝深不可測。我姊妹倆心中羨慕,特來瞻仰,不料武功固是平平,寺里和尚更加不守清規,油嘴滑舌,便如市井流氓一般,令人好生失望,咱們走罷!」說著轉身出亭。
凈清攔住她身後,說道:「女施主來到少林寺,行兇打人,就算要走,也得留下尊師名號。」
韋小寶聽到「行兇打人」四字,心想:「原來她們打過了人,怪不得凈清他們要不依爭吵。」只見凈清、凈濟二人左頰上都有個紅紅的掌印,顯是各吃了一巴掌。他和寺中僧眾閑談,早知這幾個知客僧的武功,在寺中屬於最末流,方丈便因他們口齒伶俐而武功極低,才派他們接待來寺隨喜的施主。少林寺在武林中享大名千餘年,每月前來寺中領教的武人指不勝屈,知客僧武功低微,便不致跟人動手,否則的話,少林禪寺變成了動武打架的場子,既礙清修,更大違佛家慈悲無諍之義,兼且不成體統。
那藍衫女郎顯然不知其中緣由,只覺一出手便打了兩名少林僧,心下甚是得意,說道:「憑你們這一點功夫,也想要姑娘留下師父名號,哼,你們配不配?」
凈濟適才吃過她苦頭,知道憑著自己這裡五人,無法截得住她們,這兩個少女下山去產一加宣揚,說來到少林寺中打了兩個和尚,揚長而去,對方連自己的來歷也不知道,少林寺的名頭往哪裡擱去?便道:「我們四僧職司接待施主,武功低微之極,出家人和氣為本,豈可妄自跟人動手?兩位既要領教敝寺武功,還請少待,貧僧去請幾位師伯師叔來,讓兩位見見便了。」說著轉身往寺中奔去。
突然間藍影一晃,凈濟怒喝:「你……」拍的一聲,摔了一個筋斗卻是那藍衫女郎搶了過去,伸足勾了他一交。凈濟躍起身來,怒道:「女施主,你怎地……」那藍衫女郎哈哈一笑,右拳出擊,凈濟忙挺右臂擋格。藍衫女郎左手一帶,喀喇一聲,竟將右臂關節卸脫。只聽得喀喇、哎唷、格格之聲連響,她頃刻之間,又將餘下三僧或斷腕骨,或脫臂臼。四僧退在一旁,已全無抵禦之能。凈濟轉身便奔,回入寺中報信。
韋小寶嚇得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間後領一緊,已被人抓住,這一抓連著他後頸中要穴一走拿住,登時全身酸軟,使不出力氣。
眼見藍衫女郎站在前面,那麼抓住他後領的,自然是綠衫女郎,他心中狂喜,大叫:」妙極,妙極!」既已給她這麼一抓,就不枉了在這人世走一遭,最好她再在自己身上踢幾腳,在頭項鑿幾拳,就算立即給打死了,那也是滋味無窮,艷福不淺。這時鼻中聞到一陣淡淡的幽香,便叫:「好香,好香!」
藍衫女郎怒道:「這小賊禿壞得很,妹子,你把他鼻子割了下來。」韋小寶只聽得身後一個嬌媚的聲音道:「好!我先挖了他一雙賊忒兮兮的眼睛。」便覺一根溫軟膩滑的手指尖按到他左眼皮上。韋小寶叫道:「你慢慢的挖,可別太快了。」那女郎奇道:「為什麼?」韋小寶道:「最好你這樣抓住我,抓一輩子,永遠不放。」那女郎怒道:「小和尚,你死在臨頭,還在跟我風言風語?」
韋小寶只覺右眼陡然劇痛,那女郎竟然真的要挖出他眼珠,大駭之下,彎腰低頭,滿腔風情登時丟到九霄雲外,雙手反撩,只盼格開她抓住自己後領的那隻手。那女郎一拳打在他後心。韋小寶大叫:「哎喲,媽呀!」雙手反過來亂抓亂舞,不知不覺的使上了洪教主所授的半招「狄青降龍」,突然之間,雙手手掌中軟綿綿地,竟然抓住了那女郎的胸口。
這一式本是要逼得背後的敵人縮身,然後倒翻筋斗,騎在敵人頸中,豈知那女郎並無臨敵經驗,不提防韋小寶抓住了胸部。招式的後果既大不相同,那「狄青降龍」的後半招便也使不出來。
那女郎驚羞交加,雙手自外向內拗入,兜住韋小寶的雙臂,喀喇一聲,已拗斷了他雙臂臂彎的關節,這招「乳燕歸巢」名目溫,卻是「分筋錯骨手」中的一記殺著,跟著飛腿將韋小寶踢出丈許。那女郎氣惱之極,拔出腰間柳葉刀,猛力向韋小寶背心斬落。
韋小寶忙一個打滾,滾到了亭心的石桌之下。那女郎一刀斬在地下,火星四濺,右足踢出,將韋小寶從桌子底下踢了出來。藍衫女郎叫道:「師妹,不可殺人!」綠衫女郎恍若不聞,又是一刀,重重砍在韋小寶背上。韋小寶又叫:「哎喲,我的媽啊!」綠衫女郎再砍了兩刀,只砍得韋小寶奇痛徹骨,幸有寶衣護身,卻未受傷。
綠衫女郎還等再砍,藍衫女郎抽出刀來,當的一聲,架住了她鋼刀,叫道:「這小和尚活不成啦,咱們快走!」她想在少林寺殺了廟中僧人,這禍可闖得不小。
綠衫女郎受了重大侮辱,又以為已將這小和尚殺死,驚羞交集,突然間淚水滾下雙頰,手臂一彎,揮刀往自己脖子抹去。藍衫女郎大驚,急忙伸刀去格,雖將她刀刃擋開,但刀尖還是划過頸中,鮮血直冒。藍衫女郎驚道:「師妹……你……你幹什麼?」綠衫女郎眼前一黑,暈倒在地。
藍衫女郎拋下鋼刀,抱住了她,只是驚叫:「師妹,你……你……死不得。」
忽聽身後有人說道:「阿彌陀佛,快快救治。」藍衫女郎哭道:「救……救不了啦。」只見一隻手從背後伸過來,手指連動,點了綠衫女郎頸中傷口周圍的穴道,說道:「救人要緊,姑娘莫怪。」嗤嗤聲響,那人撕下衣襟,包住綠衫女郎的頭頸,俯身將她抱起。藍衫女郎手足無措,站起身來,見那人是個白須垂胸的老僧,抱了綠衫女郎,快步向山上奔去。她惶惶之下,只得跟隨其後,見那老僧抑抱著師妹奔進了少林寺山門,當即跟了進去。
韋小寶從石桌下鑽出,雙臂早已不屬已有,軟軟的垂在身旁,心想:「這……這姑娘好狠,幹麼自尋短見,倘若當真死了,那怎麼辦?我……我還是逃他媽的罷?」但一想到那少女的絕世容顏,心口一熱,打定主意:「逃是不能逃的,非得去瞧瞧她不可。」雙臂劇痛,額頭冷汗如黃豆般一滴滴灑將下來,支撐著上山。
只走得十餘步,寺中已有十多名僧人奔出,將他和凈字輩三僧扶回房中。
他和四僧都是給御脫了關節,擒拿跌打原是少林寺武功之所長,當即有僧人過來替他們接上了臼。韋小寶迫不及待要去瞧瞧那姑娘,問知那兩個女客的所在,徑向東院禪房走去,剛繞過迴廊,只見八名僧人手執戒刀,迎面走來。
那八僧都是戒律耽中的執事僧,為首一人躬身說道:「師叔祖,方丈大師有請。」韋小寶道:「是了。我得先去瞧瞧那個小姑娘,看她是死是活。」那僧人道:「方丈大師在戒律院中相候,請師叔祖即刻過去。」韋小寶怒道:「他媽的,我說去瞧那個美貌小姑娘,你沒聽到嗎?」他平時脾氣甚好,這時心中急了,在寺中竟也破口罵人。
八僧面面相覷,不敢阻攔,當下四僧在後跟隨,另四僧去傳凈濟等四名知客僧。
韋小寶來到東院禪房,問道:「小姑娘不會死嗎?」一名老僧道:「啟稟師叔,傷勢不重,小僧正在救治。」韋小寶當即放心。
那藍衫女站在站邊,指著韋小寶罵道:「都是這小和尚不好。」
韋小寶向她伸了伸舌頭,遲疑片刻,終於不敢進房去看,轉身走向戒律院來。只見院門大開,數十名僧人身披袈裟,兩旁站立,神情肅然。押著他過來的執刀四僧齊聲道:「啟稟方丈,晦明僧轉到。」韋小寶見了這等神情,心想:「你是大老爺審堂嗎?他奶奶的,搭什麼臭架子?」走進大堂。只見佛堂前點了數十枝蠟燭,方丈晦聰禪師站在左首,右首站著一位老僧,身材高大,不怒自威,乃是戒律院首座澄識禪師,凈清等四僧站在下首。
晦聰禪師道:「師弟,拜過了如來。」韋小寶跪下禮佛。晦聰待他拜過後站起,說道:「半山亭中之事,相煩師弟向戒律院首座說知。」韋小寶道:「我聽得他們在吵架,便過去瞧瞧。至於到底為什麼吵架,可不知道了。凈濟,你來說罷。」
凈濟道:「是。」轉身說道:「啟稟方丈和首座師叔:弟子四人在半山亭中迎客,那兩位女施主要到寺來隨喜,便婉言相告,本寺向來的規矩,不接待女施主。那位年紀較大的女施主說:『聽說少林寺自稱是武學正宗,七十二項絕藝,每一項是當世無敵,我們便是要來見識識,到底是怎樣厲害法。』弟子道:『敝寺決不敢自稱武林當世無敵,天下部門各派,武功各有長處,少林派如何敢狂妄自大?』」
晦聰方丈道:「那說得不錯,很是得體啊。」
凈濟道:「那女施主道:『如此說來,少林派只不過浪得虛名,三腳貓的拳腳,不足一笑?』弟子說:『請教兩位女施主是何門派,是哪一位武林前輩門下的高足。』」
晦聰道:「正是。這兩個年輕女子來本寺生事,瞧不起本派武功,必是大有來頭,該當問她們的門派來歷。」
凈濟道:「那女子說:『你要知道我們的門派來歷嗎?那容易得很,一看就知道。』突然出手,將弟子和凈清師弟都打了一記巴掌。她出手極快,弟子事先又沒防備,慚愧得很,竟然沒能避過。凈清師弟說:『兩位怎地動粗,出手打人?』那女子笑道:『你們問我門派來歷,口說無憑,出手見功,你們一看,不就知道了嗎?』說到這裡,晦明師叔祖就來了。」
澄識問道:「那位女施主出手打你。所使手法如何?」凈濟、凈清都低下頭去,說道:「弟子沒看清楚。」澄識問其餘二僧:「你們沒挨打,該看到那女施主的手法身法?」二僧道:「只聽得拍拍兩聲,兩位師兄就挨了打,那女子好像手也沒動,身子也沒動。」
澄識向方丈望去,候他示下。
晦聰凝思半刻,向執事僧道:「請達摩院、般若堂兩位首座過來。」過不多時,兩位首座先後到來。達摩院首座澄心,便是到五台山赴援的十八羅漢之首。般若堂的座首澄觀禪師是個八十來歲的老僧。二僧向方丈見了禮。晦聰說道:「有兩位女施主來本寺生事,不知是什麼門派,兩位博知多聞,請共同參詳。」當下說了經過。
澄心道:「四名師侄全沒看到她出手,可是兩人臉上已挨了一掌,這種武功,本派千葉手中是有的,武當派迴風掌是有的,崑崙派落雁掌、崆峒派飛鳳手,也都有這等手法。」
晦聰道:「單憑這兩掌,瞧不出她的武功門派。師弟,你又怎地和他們動手?」
韋小寶道:「那藍衫姑娘先將四個……四個和尚都打斷了手……」晦聰詢問四僧的手腕手臂如何脫臼。四僧連比帶說,演了當時情景。澄心凝神看了,逐一細問那女郎的手法,最後問韋小寶道:「請問師叔,那姑娘又如何折斷你老人家的雙臂?」
韋小寶道:「我老人家後領給那美貌姑娘一把抓住,登時全身酸訂,她抓在這裡。」說首一指後頸。澄心點頭道:「那是『大椎穴』,最是人身要穴。」韋小寶道:「我反手想格開她手臂,卻給她在背心上打了一拳,痛得要命。我老人家急了,反過手去亂抓,在她胸口抓了一把。這小姑娘也急了,弄斷了我手臂,又將我摔在地下,提刀亂砍。他媽的,殺人不要本錢,她一心一意謀殺親夫,想做小寡婦。」
眾僧聽他滿口胡言,面面相覷。澄心站到他背後,伸手相比,見到他後心僧衣的三條刀痕,吃了一驚,道:「她砍了你三刀,師叔傷勢如何?」
韋小寶得意洋洋,道:「我有寶衣護身,並沒受傷。這三刀幸好沒砍在我的光頭上。這小妹子砍我不死,定是嚇得魂飛天外,以為我老人家武功深不可測,只好自己抹了脖子。其實我武功稀鬆平常,而她這等花容月貌,我老人家也決計不會跟她為難……」
晦聰怕他繼續胡說八道下去,插嘴道:「師弟,這就夠了。」
眾僧這時均已明白,那女郎所以自尋短見,是因胸口被抓,受了極大羞辱。韋小寶當時生死懸於一發,觀他衫上三條刀痕可知,急危中回手亂抓,碰到敵人身上任何部位,都不能說有什麼錯。他武功低微,給人擒住後拚命掙扎,出手豈能有甚麼規矩可循?
澄識臉色登時平和,說道:「師叔,先前聽那女施主口口聲聲罵你不守清規,只道你真的犯戒去調戲婦女,致有得罪。原來那是爭鬥之際的無意之失,不能說是違犯戒律。師叔請坐。」親自端過一張椅子,放在晦聰下首,意思是說你不犯戒律,戒律院便管你不著,你是寺中尊長,自當對你禮敬。韋小寶嘻嘻一笑,坐了下來。澄識見他神態輕浮,說話無聊,忍不住道:「師叔雖不犯色戒,但見到女施主時,也不舉止莊重,貌相端嚴,才不失少林寺高僧的風度。」韋小寶怎麼樣道:「我這個高僧馬馬虎虎,隨便湊數,當不得真的。」
晦聰正要出言勸諭,般若堂首座澄觀忽道:「沒有門派。」澄心奇道:「師兄說這兩位女施主沒有門派?」澄觀道:「偷學的武功!她二人的分筋錯骨手中,包含了武當、崑崙、崆峒、點蒼的四派手法,在師叔背心上砍的這三刀,包含了峨嵋、青城、山西六合刀的三門刀法。如此雜駁不純,而且學得都並不到家,天下沒這一派武功。」
韋小寶大感詫異,說道:「咦,她們這些招式,你每一招都能知道來歷?」
他不知澄觀八歲便在少林寺出家,七十餘年中潛心武學,從未出過寺門一步,博覽武學典籍,所知極為廣博。少林寺達摩院專研本派武功,般若堂卻專門精研天下各家各派武功。般若堂中數十位高僧,每一位都精通一派至數派功夫。
少林寺眾僧於隋末之時,曾助李世民削平王世充,其時武功便已威震天下,千餘年來聲名不替,固因本派武功博大精深,但般若堂精研別派武功,亦是主因之一。通曉別派武功之後,一來截長補短,可補本派功夫之不足;二來若與別派高手較量,先已知道對方底細,自是大佔上風。少林弟子行俠江湖,回寺參見方丈和本師之後,先去戒律院稟告有無過犯,再到般若堂稟告經歷見聞。別派武功中只要有一招一式可取,般若堂僧人便筆錄下來。如此積累千年,於天下各門派武功瞭若指掌。縱然寺中並無才智卓傑的人才,卻也能領袖群倫了。
澄觀潛心武學,世事一竅不能,為人有些痴痴獃獃,但於各家各派的武功卻分辨精到。文人讀書多而不化,成了「書獃子」,這澄觀禪師則是學武功了「武獃子」。他生平除了同門拆招之外,從未與外人動過一招半式,可是於武學所知之博,寺中群僧推為當世第一。
澄心道:「原來兩位女施主並無門派,事情便易辦了。只要治好了那位姑娘的傷,送她們出寺,便無後患。」澄識道:「她二人師姊妹相稱,似乎是有師父的。」澄心道:「就算有師父,也不會是名門大派中的高明人物。」澄識點了點頭。
晦聰方丈道:「兩位女施主年輕好事,這場爭鬥咱們並沒做錯了什麼。雖然如此,還是不可失了禮數,對兩位女施主須得好好相待。這便散了罷。」說著站起身來。
澄心微笑道:「先前我還道武林中出了哪一位高手,調教了兩個年輕姑娘,有意來折辱本寺,有點兒擔心。少林寺享名千載,可別在咱們手裡栽了筋斗。」眾僧都微笑點頭。
韋小寶忽道:「依我看來,少林派武功名氣很大,其實也不過如此。」
晦聰正要出門,一聽愕然回頭。韋小寶道:「凈濟、凈清,你們已學了幾年功夫?」凈濟說學了十四年,凈清學了十二年,都自稱資質低劣,全無長進,慚愧之至。
晦聰方丈道:「咱們學佛,志在悟道解脫,武功高下乃是末節。」
韋小寶搖頭道:「我看這中間大有毛病。這兩個小妞兒,年紀大的也不過二十歲,只是東偷一招,西學一式,使些別門別派雜拌兒的三腳貓,就打得學了十幾年功夫的少林僧落荒而逃,屁滾尿流,毫無招架之功,死無葬身之地。如此看來,什麼武當派、崑崙派的一招半式,可比咱們少林派的正宗武功厲害得多了。」
晦聰、澄識、澄心等僧的臉色都十分尷尬,韋小寶這番話雖然極不及耳,一時卻也難以辯駁,只想:「凈濟等四人的功夫差勁之極,怎能說是少林派的正宗武功?」
澄觀卻點頭道:「師叔言之有理。」
澄識奇道:「怎地師兄也說有理?」澄觀道:「人家的雜拌兒打敗了咱們的正宗功夫,這不間總有點不大對頭。」晦聰道:「各人的資質天份不同。凈濟等原不以武功見長,他們忙於接待賓客,那於宏揚佛法是大有功德之事。凈濟、凈清、凈本、凈源,你們四人交卸了知客的職司,以後多練練武功罷。」凈濟等四僧躬身答應。
眾僧出得戒律院來。韋小寶搖了搖頭,澄觀皺眉思索半晌,也搖了搖頭。
晦聰和澄心對望了一眼,均想:「這一老一少,都大有獃氣,不必理會。」徑自走了。
澄觀望著院中一片公孫樹的葉子緩緩飄落,出了一會神,說道:「師叔,我要去瞧瞧這位女施主。」韋小寶大喜,道:「那再也沒有了。我也去。」
兩人來到東院禪房,替綠衫女郎治病的老僧迎了出來。韋小寶問道:「她會不會死?」那老僧道:「刀傷不深,不要緊,不會死的。」韋小寶喜道:「妙極,妙極。」走進禪房。
只見那綠衫女郎橫卧榻上,雙目緊閉,臉色蒼白得猶如透明一般,頭頸中用棉花和白布包住,右手放在被外,五根手指細長嬌嫩,真如用白玉雕成,手背上手指盡處,有五個小小的圓渦。韋小寶心中大動,忍不住要去摸摸這隻美麗可愛已極的小手,說道:「她還有脈搏沒有?」伸手假意要去把脈。
那藍衫女郎站在床尾,見他進來,早已氣往上沖,喝道:「別碰我妹子!」見他並不縮手,左手一探,便抓他手腕。澄觀中指往她左手掌側「陽谷穴」上彈去,說道:「你這招是山西郝家的擒拿手。」藍衫女郎手一縮,手肘順勢撞出。澄觀伸指向她肘底「小海穴」。那女郎右手反打,澄觀中指又彈,逼得她收招,退了一步。那女郎又驚又怒,雙拳如風,霎時之間擊出了七八拳。澄觀不住點頭,手指彈了七八下,那女郎「哎唷」一聲,右臂「清冷淵」中指,手臂動彈不得,罵道:「死和尚!」
澄觀奇道:「我是活的,若是死和尚,怎能用手指彈你?」那女郎見他武功厲害,心下怯了,卻不肯輸口,罵道:「你今天活著,明天就死了。」澄觀一怔,問道:「女施主怎麼知道:難道你有先見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