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得幾天,又懶了起來,忽然想起到雙兒:「這小丫頭武功不弱,大可對付得了這兩個姑娘,我只須叫雙兒在身邊保駕便是,不用自己學武功了。」轉念又想:「我自己使本事拿住那綠衣姑娘,香香她的面孔,這才夠味。叫雙兒點了她穴道,我再去香面孔,太也沒種,這綠衣姑娘更加要瞧我不起。而且叫好雙兒做這等事,她縱然聽話,心裡一定難過,我也不能太對她不住了。就算兩人的臉孔都香,公平交易,她二人也必都不喜歡。」終於強打精神,又學招式。
這天澄觀說道:「師叔,你用心學這種武功,其實……其實沒有什麼用處的。你這樣拿在我身上,倘若我內力不吐,你的手腕……你的手腕就這個……那個……」韋小寶笑道:「我的手腕就這個地個喀喇一響,斷之哀哉了。」澄觀道:「你老望安,我是決不會對你使上內勁的,師侄萬萬不敢。不過師侄之見,還是從頭自少林長拳學起,循序漸進,才是正途。」韋小寶道:「咱們練的招式為什麼不是正途?」澄觀道:「這些招式沒有內功根基。遇上了高手,不論變化多麼巧妙,總不免一敗塗地。只有對付那兩位女施主,才有用處。」
韋小寶笑道:「那好極了,我就是要學來對付這位女施。」
澄觀向著他迷惘瞪視,大惑不解,說道:「倘然今後師叔再不遇到那兩位女施女,這番功夫心血,豈不是費了?又耽誤了正經練功的時日。」
韋小寶搖頭道:「我倘若遇不到這位女施主,那是非死不可,練了正經功夫,又有什麼用?」澄觀說的是「那兩位女施主」,韋小寶說的卻是「這位女施女」。
澄觀更是奇怪,問道:「師叔是不是中了那女施的毒,因此非找到她來取解藥不可,否則的話,就會性命難保?」韋小寶心道:「我說的是男女風話,這老和尚卻夾纏到哪裡去了?」正色道:「正是,正是。我中了她的毒,這毒鑽入五臟六腑,全身骨髓,非她本人不解。」澄觀「啊喲」一聲,道:「本寺澄照師弟善於解毒,我去請他來給師叔瞧瞧。」韋小寶忍笑道:「不用,不用,我所中的是慢性毒,只有她本人才是解藥,旁的人誰都不管用。澄照老和尚更加沒用。」澄觀點頭道:「原來只有她本人才有解藥。」韋小寶說「只有他本人才是解藥」,澄觀誤作「只有她本人才有解藥」,一字之差,意思大不相同。老和尚心下擔憂,喃喃自語:「唉,師叔中了這位施主的獨門奇毒,幸虧是慢性的……」
那女郎武功招式繁多,澄觀所擬的拆法也是變化不少,有些更頗為艱難,韋小寶武功全無根柢,一時又怎學得會?他每日里和澄觀過招試演,往往將這個白須皓然的老僧,當作了是那紅顏綠衫的女郎,有時竟然言語輕佻,出手溫柔,好在澄觀一概不懂,只道這位小師叔妙悟佛法,禪機深湛,自己蠢笨,難明精詣。
這一日兩人正在禪房中談論二女的刀法,般若堂的一名執事僧來到門外,說道:「方丈大師有請師叔祖和師伯,請到大殿敘話。」
兩人來到大雄寶殿,只見殿中有數十名外客,或坐或站,方丈晦聰禪師坐在下首相陪。上首坐著三人。第一人是身穿蒙古服色的貴人,二十來歲年紀;第二人是個中年喇嘛,身材幹枯,矮瘦黝黑;第三人是個軍官,穿戴總兵服色,約莫四十來歲。站在這三人身後的數十人有的是武官,有的是喇嘛,另有數十人穿著平民服色,眼見個個形貌健悍,身負武功。
晦聰方丈見韋小寶進殿,便站起身來,說道:「師弟,貴客降臨本寺。這位是蒙古葛爾丹王子殿下,這位是西藏大喇嘛昌齊大法師。這位是雲南平西王麾下總兵馬寶馬大人。」轉身向三人道:「這位是老衲的師弟晦明禪明。」
眾人見韋小寶年紀幼小,神情賊忒嘻嘻,十足是個浮滑小兒,居然是少林寺中與方丈並肩的禪師,均感訝異。葛爾丹王子忍不住笑了出來,說道:「這位小高僧真是小得有趣,哈哈,古怪,古怪。」韋小寶合十道:「阿彌陀佛,這位大王子真是大得滑稽,嘻嘻,希奇,希奇!」葛爾丹怒道:「我有什麼滑稽希奇?」韋小寶道:「小僧有什麼有趣古怪,殿下便有什麼滑稽希奇了,難兄難弟,彼此彼此,請請。」說著便在晦聰方丈的下首坐下,澄觀站在他身後。
眾人聽了韋小寶說話,都覺莫測高深,心中暗暗稱奇。
晦聰方丈道:「三位貴人降臨本寺,不知有何見教?」昌齊喇嘛道:「我們三人在道中偶然相遇,言談之下,都說少林寺是中原武學泰山北斗,好生仰慕。我們三人都僻處邊地,見聞鄙陋,因此上一同前來寶寺瞻仰,得見高僧尊范,不勝榮幸。」他雖是西藏喇嘛,卻說得好一口北京官腔,清脆明亮,吐屬文雅。
晦聰道:「不敢當。蒙古、西藏、雲南三地,素來佛法昌盛。三位久受佛法光照,自是智慧明澈,還盼多加指點。」昌齊喇嘛說的是武學,晦聰方丈說的卻是佛法。少林寺雖以武功聞名天下,但寺中高僧皆以勤修佛法為正途,向來以為武學只是護寺持佛法的末節。
葛爾丹道:「聽說少林寺歷代相傳,其有七十二門絕技,威震天下,少有匹敵。方丈大師可否請貴寺眾位高僧一一試演,好讓小等一開眼界?」晦聰道:「好教殿下得知,江湖上傳聞不足憑信。敝寺僧侶勤修參禪,以求正覺,雖然也有人閑來習練武功,也只是強身健體而已,區區小技,不足掛齒。」葛爾丹道:「方丈,你這可太也不光明磊落了。你試演一下這七十二項絕技,我們也不過是瞧瞧而已,又偷學不去的,何必小氣?」
少林寺名氣太大,上門來領教武功之人,千餘年幾乎每月皆有,有的固是誠心求藝,有的卻是惡意尋釁,寺中僧侶總是好言推辭。就算來者十分狂妄,寺僧才迫不得已,出手反擊,總是教來人討不了好去。像葛爾丹王子這等言語,晦聰方丈早已不知聽了多少,當下微微一笑,說道:「三位若肯闡明禪理,講論佛法,老僧自當召集僧眾,恭聆教益。至於武功什麼的,本寺向有寺規,決計不敢妄自向外來的施主們班門弄斧。」
葛爾丹雙眉一挺,大聲道:「如此說來,少林寺乃是浪得虛名。寺中僧侶的武功狗屁不如,一錢不值。」晦聰微笑道:「人生在世,本是虛妄,本就狗屁不如,一錢不值。五蘊皆空,色身已是空的,名聲更是身外之物,殿下說敝寺浪得虛名,那也說得是。」
葛爾丹沒料得這老和尚竟沒半分火氣,不禁一怔,站起身來,哈哈大笑,指著韋小寶道:「小和尚,你也是狗屁不如,一錢不值之人么?」
韋小寶嘻嘻一笑,說道:「大王子當然是勝過小和尚了。小和尚確是狗屁不如,一錢不值。大王子卻是有如狗屁,值得一錢,這叫做勝了一籌。」站著的眾人之中,登時有幾人笑了出來。葛爾丹大怒,忍不住便要離座動武,隨即心想:「這小和尚在少林寺中輩份甚高,只怕真有些古怪,也未可知。」呼呼喘氣,將滿腔怒火強行按捺。
韋小寶道:「殿下不必動怒,須知世上最臭的不是狗屁,而是人言。有些人說出話來,臭氣衝天,好比……好比……嘿嘿,那也不用多說了。至於一錢不值,還不是最賤,最賤的乃是欠了人家幾千萬、幾百萬兩銀子,抵賴不還。殿下有沒有虧欠,自己心裡有數。」
葛爾丹張口愕然,一時不知如何對答。
晦聰方丈說道:「師弟之言,禪機淵深,佩服,佩服。世事因果報應,有因必有果。做了惡事,必有惡果。一錢不值,也不過無善無惡,比之欠下無數孽債,卻又好得多了。」禪宗高僧,無時無刻不在探求禪理,韋小寶這幾句話,本來只是譏刺葛爾丹的尋常言語,可是聽在晦聰方丈耳里,只覺其中深藏機鋒。
澄觀聽方丈這麼一解,登時也明白了,不由得歡喜讚歎:「晦明師叔年少有德,妙悟至理。老衲跟著他老人家學了幾個月,近來參禪,腦筋似乎已開通了不少。」
一個小和尚胡言亂語,兩個老和尚隨聲附和,倒似是和葛爾丹有意的過不去。
葛爾丹滿臉通紅,突然急縱而起,向韋小寶撲來。賓主雙方相對而坐,相隔二丈有餘,可是他身手矯捷,一撲即至,雙手成爪,一抓面門,一抓前胸,一股勁風已將他全身罩住。韋小寶便欲抵擋,已毫無施展餘地,只有束手待斃。
晦聰方丈右手袖子輕輕拂出,擋在葛爾丹之前。葛爾丹一股猛勁和他衣袖一撞,只覺胸口氣血翻湧,便如撞在一堵棉花作面,鋼鐵為里的厚牆上一般,身不由主的急退三步,待欲使勁站住,竟然立不住足,又退了三步,其時撞來之力已然消失,可是霎時之間,自己全身道竟也無影無蹤,大駭之下,雙膝一軟,便即坐倒,心道:「糟糕,這次要大大出醜。」心念甫轉,只覺屁股碰到硬板,竟已回坐入自己原來的椅子。
晦聰方丈袍袖這一拂之力,輕柔渾和,絕無半分霸氣,於對方撞來的力道,頃刻間便估量得準確異常,剛好將他彈回原椅,力道用得稍重,葛爾丹勢必會裂木椅,向後摔跌,力道用得略輕,他未到椅子,便已坐倒,不免坐在地下。來人中武功高深的,眼見他這輕輕一拂之中,孕育了武學絕詣,有人忍不住便喝出彩來。
葛爾丹沒有當場出醜,心下稍慰,暗吸一口氣,內力潛生,並不給這老僧化去,又是一喜,隨即想到適才如此魯莽,似乎沒有出醜,其實已大大的出醜,登時滿臉通紅,聽得身後有人喝彩,料想不是稱讚自己給人家這麼一撞撞得好,更是惱怒。
韋小寶驚魂未定,晦聰轉過頭來,向他說道:「師弟,你定力當真高強,外逆橫來,不見不理。《大寶積經》云:『如人在荊棘林,不動即刺不傷,妄心不起,恆處寂滅之樂,一會妄心才動,即被諸有刺傷。』故經云:『有心皆苦,無心即樂。』師弟年紀輕輕,禪定修為,竟已達此『時時無心,刻刻不動』的極高境界,實是宿根深厚,大智大慧。」
他哪裡知道韋小寶所以非但沒有還手招架,甚至連躲閃逃避之意也未顯出,只不過葛爾丹的撲擊實在來得太快,所謂「迅雷不及掩耳」,並非不想掩耳,而是不及掩耳。晦聰方丈以明心見性為正宗功夫,平時孜孜兀兀所專註者,盡在如何修到無我的境界,是以一見韋小寶竟然不理會自己的生死安危,便不由得佩服之極,至於自己以「破衲功」衣袖一拂之力將葛爾丹震開,反覺渺不足道。
澄觀更加佩服得五體投地,贊道:「金剛經有云:『無我知,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晦明師叔已修到了這境界,他日自必得證阿褥多羅三藐三菩提。」
葛爾丹本已怒不可遏,聽這兩個老和尚又來大讚這小和尚,當即大叫:「哈里斯巴兒,尼馬哄,加奴比丁兒!」
他身後武士突然手臂急揚,黃光連閃,九枚金鏢分擊晦聰、澄觀、韋小寶三人胸口。
雙方相距既近,韋小寶等又不懂葛爾丹喝令發鏢的蒙古語,猝不及防之際,必鏢勢勁力急,已然及胸,晦聰和澄觀同時叫聲:「啊喲!」晦聰仍是使「破衲功」,袍袖一掩,已將三鏢捲起,澄觀雙掌一合,使一招「敬禮三寶」,將三枚金鏢都合在手掌中,射向韋小寶的三鏢噗的一聲響,卻都已打在他的胸口。
這九鏢陡發齊至,晦聰和澄觀待要救援,已然不及,都大吃一驚,卻聽得噹噹郎郎幾聲響,三枚金鏢落在地下,韋小寶身穿護身寶衣,金鏢傷他不得。
這一來,大殿上眾人無不聳動,眼見這小和尚年紀幼小,居然已練成少林派內功最高境界的「金剛護體神功」,委實不可思議,均想:「難怪這小和尚能身居少林派『晦』字輩,與少林寺住持,成名已垂數十年的晦聰方丈並肩。」其實晦聰和澄觀接鏢的手段也都高明之極,若非內外功俱臻化境,決難辦到,只是韋小寶所顯的「本事」太過神妙,人人對這兩位老僧便不加註意了。
眾人群相驚佩之際,昌齊喇嘛笑道:「小高僧的『金剛護體神功』練到了這等地步,也可說不為易,只不過這神功似乎尚有欠缺,還不能震開暗器,以致僧袍上給戳了三個小洞。」故老相傳,這「金剛護體神功」練到登峰造極之時,周身有一層無形罡氣,敵人襲來的兵刃暗器尚未及身,已給震開,可是那也只是武林中傳說而已,也不知是否真有其人能夠練成。昌齊喇嘛如此說法,眾人都知不過是雞蛋里找骨頭,硬要貶低敵手身價。
韋小寶給三枚金鏢打得胸口劇痛,其中一枚撞在傷口之側,更是痛入骨髓,一口氣轉不過來,哪裡說得出話?只好勉強一笑。
眾人都道他修為極高,不屑與昌齊這等無理取鬧的言語爭辯。好幾個人心中都說:「你說他這路神功還沒練到家,那麼我射你三鏢,只怕你胸口要開三個大洞,卻不是衣服上戳破三個小洞。」只是眾人同路而來,不便出言譏刺。葛爾丹見韋小寶如此厲害,滿腔怒火登時化為烏有,心想:「少林派武功,果然大有門道。」
昌齊之道:「少林寺的武功,我們已見識到了,自然不是浪得虛名,狗屁不如。只不過聽說貴寺窩藏婦女,於這清規戒律,卻未免有虧。」晦聰臉色一沉,說道:「大喇嘛此言差矣!敝寺素不接待女施主進寺禮佛,窩藏婦女之事,從何說起?」昌齊笑道:「可是江湖上沸沸揚揚,卻是眾口一辭。」晦聰方丈微微一笑,說道:「江湖流言,何必多加理會?終須像晦明師弟一般,於外界橫逆之來,全不動心,這才是悟妙理,證正覺的功夫。」
昌齊喇嘛道:「聽說這位小高僧的禪房之中,便藏著一位絕色美女,而且是他強力綁架而來,難道晦明禪師對這位美女,也是全不動心么?」
韋小寶這時已緩過氣來,大吃一驚:「他們怎麼知道了?」隨即明白:「是了,那穿藍衫的姑娘逃了出去,自然是去跟她們師長說了。看來這些人是她搬來的救兵,今日搭救我老婆來了。他說我房中有個美女,那麼我老婆逃了出去,還沒跟他們遇上。」當即微微一笑,說道:「我房中有沒有美女,一看便知,各位有興,不妨便去瞧瞧。」
葛爾丹大聲道:「好,我們便去搜查個水落石出。」說著站起身來,左手一揮,喝道:「搜寺!」他手下的從人便欲向殿後走去。
晦聰說道:「殿下要搜查本寺,不知是奉了誰的命令?」葛爾丹說道:「是我本人下令就行,何必再奉別人命令?」晦聰道:「這話不對了。殿下是蒙古王子,若在蒙古,自可下令任意施為。少林寺不在蒙古境內,卻不由殿下管轄。」葛爾丹指著馬總兵道:「那麼他是朝廷命官,由他下令搜寺,這總成了。」他眼見少林僧武功高強,人數眾多,倘若動武,已方數十人可不是對手,又道:「你們違抗朝廷命令,那便是造反。」
晦聰道:「違抗朝廷的命令,少林寺是不敢的。不過這一位是雲南平西王麾下的武官,平西王權力再大,也管不到河南省來。」晦聰為人本來精明,只是一談到禪理,就不收得將世事全然置之度外,除此之外,卻是暢曉世務,與澄觀的一竅不通全然不同。
昌齊喇嘛笑道:「這位小高僧都答應了,方丈大師卻又何必借詞阻攔?難道這位美女不是在晦明禪師的房中,卻是在……是在……嘻嘻……在方丈大師的禪房之中么?」
晦聰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大師何出此言?」
葛爾丹身後忽有一人嬌聲說道:「殿下,我妹子明明是給這小和尚捉去的,快叫他們交出人來,否則我們決不能罷休,一把火將少林寺燒了。」這幾句話全是女子聲音,但說話之人卻是個男人,臉色焦黃,滿臉濃髯。
韋小寶一聽,即知此人便是那藍衫女郎所喬扮改扮,不過臉上塗了黃蠟,粘了假須,不禁大喜:「這幾日我正愁,老婆的門派不知道,姓名不知道,她背夫私逃,卻上哪裡找去?現今知道她們跟這蒙古王子是一夥,很好,很好,那便走不脫了。」
晦聰也認了出來,說道:「原來這位便是那日來到敝寺傷人的姑娘,另有一位姑娘,確曾在敝寺療傷,不是隨著姑娘一起去了嗎?」
那女郎怒道:「後來我師妹給這小和尚捉進你廟裡來了,這個老和尚便是幫手,是他將我師妹打倒的。」說著指著澄觀。
韋小寶大驚,心道:「啊喲,不好,澄觀老和尚不會撒謊,這件事可要穿了,那便如何是好?」一時無計。
那女郎手指澄觀,大聲道:「老和尚,你說,你說,有沒這回事?」
澄觀合十道:「令師妹女施主到了何處,還請賜告。我師叔中了她所下的劇毒,只有她本人才有解藥。女施主大慈大悲,請你趕快去求求令師妹,賜予解藥。雖然晦明師叔智慧深湛,勘破生死,對這事漫不在乎,所謂生死即涅磐,涅磐即生死,不過……唉……」
他顛三倒四的說了一大串,旁人雖然不能盡曉,但也都知道那女郎不在寺中,而且韋小寶被她下毒,正要找他拿解藥解毒,否則性命難保。眾人見他形貌質樸,這番話說得極是誠懇,誰都相信不是假話,又想:「就算寺中當真窩藏婦女,而住持又讓人搜查,少林寺百房千舍,一時三刻卻哪裡搜得出來?當真要搜,多半徒然自討沒趣。」
那女郎卻尖聲道:「我師妹明明是給你們擄進寺去的,只怕已給你們害死了。你們這些惡和尚傷天害理,毀屍滅跡,自然搜不到了。」說到後來,又氣又急,聲音中已帶嗚咽。
葛爾丹點頭道:「此話甚是。這個……這個小和尚不是好人。」
那女郎指著韋小寶罵道:「你這壞人,那天……那天在妓院里和那許多壞女人鬼混,又見到我師妹生得美貌,心裡便轉歹主意,一定是我師妹不肯……不肯從你,你就將她殺了。你妓院都去,還有什麼壞事做不出來?」
晦聰一聽,微微一笑,心想哪有此事。澄觀更不知妓院是什麼東西,還道是類似少林寺戒律院、達摩院、菩提院的所在,心道:「師叔勇猛精進,勤行善法,這是六波羅蜜中的『精進波羅蜜』,在妓院中修行,那也很好啊!」
韋小寶心中卻是大急,生怕他一五一十,將自己在胡鬧都抖了出來。
忽然馬總兵身後走出一人,抱拳說道:「姑娘,小人知道這位小禪師戒律精嚴,絕無涉足妓院之事,只怕是傳聞所誤。」
韋小寶一見之下,登時大喜,原來此人便是在北京會過面的楊溢之。他當日衛護吳應熊前往北京,想來吳應熊已回雲南,這一趟隨著馬總兵到河南,他一直低下了頭,站在旁人身後,是以沒認他出來。
那女郎怒道:「你又怎麼知道?難道你認得他嗎?」
楊溢之神態恭敬,說道:「小人認得這位小禪師,我們世子也認得他。這位小禪師於我王府有極大恩惠,他出家之前,本是皇宮中的一位公公。因此去妓院什麼的,又是什麼強逼令師妹,決非事實,請姑娘明鑒。」
眾人一聽,都「哦」的一聲,均想:「如果他本是太監,自然不會去嫖妓,更不會強搶女子,藏入寺中。」
那女郎見了眾人神色,知道大家已不信自己的話,更是惱怒,尖聲道:「你怎麼知道他是太監?他如是太監,怎會說要娶……娶我師妹做……做老婆?但小和尚風言風語,這老和尚也是油嘴滑舌,愛計討人便宜。」說著手指澄觀。
眾人見澄觀年逾八旬,一副獃頭獃腦的模樣,適才聽他說話結結巴巴,辭不達意,普天下要找一個比他更不油嘴滑舌之人,只怕十分為難。這一來,對那女郎的話更加不信了,都覺今日貿然聽了她異想天開的一面之辭,來到少林寺出醜,頗為後悔。
楊溢之道:「姑娘,你不知這位小禪師出家之前,大大有名,乃是手誅大奸臣鰲拜的桂公公。我們王爺受奸人誣諂,險遭不白之冤,全仗這位小禪師在皇上面前一力分辯,大恩大德,至今未報。」
眾人都曾聽過殺鰲拜的小桂子之名,知他是康熙所寵的一個小太監,不由得「哦」了一聲,臉上顯露驚佩之色。
韋小寶笑道:「楊兄,多時不見,你們世子好?從前的一些小事,你老是掛在嘴上幹什麼?」
楊溢之跟隨著馬總兵上少室山來,除了平西王諸人之外,葛爾丹和昌齊喇嘛那伙人都不知他姓名,聽得韋小寶稱他為「楊兄」,兩人自是素識無疑。只聽楊溢之道:「禪師慈悲為懷,與人為善,說道小事一件,我們王爺卻是感激無已。雖然皇上聖明,是非黑白,最終能辨明,可是若非禪師及早代為言明真相,這中間的波折,可也難說得很了。」
韋小寶笑道:「好說,好說。你們王爺太也客氣了。」心下卻想:「我恨不得扳倒了你們這個漢奸王爺,只是皇上聖明,自己查知了真相,我這個順水人情想不做也不可得。總算當日結下了善緣,今天居然是這人來給我解圍。」
葛爾丹上上下下的向他打量,說道:「原來你就是殺死鰲拜的小太監。我在蒙古,也曾聽到過你的名頭。鰲拜號稱滿洲第一勇士,那麼你的武功,並不是在少林寺中學的了。」
韋小寶笑道:「我的武功差勁之極,說來不值不笑。教過我武功的人倒是不少,這位楊大哥,就曾教過我一招『橫掃千軍』,一招『高山流水』。」說著站起身來,將這兩招隨手比劃。他沒使半分內勁,旁人瞧不出高下,但招式確是『沐家拳』無疑。
楊溢之道:「全仗禪師將這兩招演給皇帝上看了,才辨明我們王爺為仇家誣諂的冤屈。」
那女郎臉色不如先前氣惱,道:「楊大哥,這小……這人當真本來是太監?當真於平西王府有恩?」楊溢之道:「正是。此事北京知道的人甚多。」
那女郎微一沉吟,問韋小寶道:「那麼你跟我們姊妹……這樣……這樣開玩笑,是不是另有用意?」韋小寶道:「玩笑是沒有開,用意當然是有的。」心道:「我的用意要娶你妹子做老婆,不過這裡人多,說不出口。」那女郎問道:「什麼用意?」韋小寶微微一笑,並不答覆。眾人均想:「他既別有用意,當然不便當眾揭露。」
昌齊站起身來,合十說道:「方丈大師,晦明禪師,我們來得魯莽,得罪莫怪,這就告辭了。」晦聰合十還禮,說道:「佳客遠來,請用了素齋去。不過這位女施主……」他想你喬裝男人,混時寺來,不加追究,也就是了,再你吃齋,未免不合寺規。昌齊笑道:「多謝,多謝!免得方丈師兄為難,這餐齋飯,大家都不吃了罷。」
當下眾人告辭出來,方丈和韋小寶、澄觀等送到山門口。
忽聽得馬蹄聲響,十餘騎急馳而來。馳到近處,見馬上乘客穿的都是御前侍衛服色,共是一十六人。沒到寺前,十六人便都翻身下馬,列隊走近,當先二人正是張康年和趙齊賢。
張康年一見韋小寶,大聲道:「都……都……大人,你老人家好!」他本想叫「都統大人」,但見他身穿僧袍,這一句稱呼只好含糊過去。當下十六人齊向他拜了下去。
韋小寶大喜,說道:「各位請起,不必多禮。我天天在等你們。」
葛爾丹等見這十六人都是品級不低的御前侍衛,對韋小寶卻如此恭敬,均想:「這小和尚果然有些來歷。」清制總兵是正二品官,一等侍衛是正三品,二等侍衛正四品。張康年等官階雖較總兵為低,但他們是皇帝侍衛,對外省武官並不瞧在眼裡,只對馬總兵微一點頭招呼,便向韋小寶大獻殷勤。
葛爾丹見這些御前侍衛著力奉承韋小寶,對旁人視若無睹,心中有氣,哼了一聲,道:「走罷,我可看不慣這等樣子。」一行人向晦聰放丈一拱手,下山而去。
韋小玉邀眾侍衛入寺。張康年和他並肩而行,低聲道:「皇上有密旨。」韋小寶點了點頭。
到得大雄寶殿,張康年取出聖旨宣讀,卻只是向句官樣文章,皇帝賜了五千兩銀子給少林寺,修建僧舍,重修佛像金身,又冊封韋小寶為「輔國奉聖禪師」。晦聰和韋小寶叩頭拜謝。張康年道:「皇上吩咐,要輔國奉聖禪師克日啟程,前往五台山。」這事早在韋小寶意料之中,躬身應道:「奴才遵旨。」
奉過茶後,韋小寶邀過張康年、趙齊賢二人到自己禪房中敘話。張康年從懷中取出一道密旨,雙手奉上,說道:「皇上另有旨意。」
韋小寶跪下磕頭,雙手接過,見是人漆印密封了的,尋思:「不知皇上有什麼吩咐。聖旨上寫的字,他認得我,我不認得他。既是密旨,可不能讓張趙他們得知,還是去請教方丈師兄為是。他決不能泄匯漏了機密。」
於是拿了密旨,來到晦聰的禪房,說道:「方丈師兄,皇上有一道密旨給我,要請你指點。」拆開密旨封套,見裡面折著一大張宣紙,攤著開來,畫著四幅圖畫。
第一幅畫著五座山峰,韋小寶認得便是五台山。以南台頂之北畫著一座廟宇,寫著「清涼寺」三字。他曾在清涼寺多日,這三個字倒有點面熟,寫在別處,他是決計不識的,寫在廟上,便算是遇上了熟人了。
第二幅是一個小和尚走進廟宇,廟額上寫的也是「清涼寺」三字。小和尚身後跟著一群僧侶,眾僧頭頂寫著「少林寺和尚」五字。前面三字,韋小寶也識得,「和尚」兩字雖然不識,卻也猜得到。
第三幅畫的是大雄寶殿,一個小和尚居中而坐,嬉皮笑臉,面目宛然便是韋小寶,但身披大紅袈裟,穿了方丈的法衣,旁邊有許多僧人侍立。韋小寶瞧著畫中的小和尚和自己實在相像,越著越覺有趣,不覺笑了出來。
第四幅畫中這小和尚跪在地下,侍奉一個中年僧人。這僧人相貌清癯,正是出家後法名行痴的順治皇帝。
除了四幅圖畫處,密旨中更無其他文字。原來康熙雅擅丹青,知道韋小寶識字有限,便畫圖下旨。這四幅圖畫說得再也明白不過,是要他到清涼寺去做住持,侍奉老皇帝。
韋小寶先覺有趣,隨即喜悅之情消減,暗暗叫苦:「做做小和尚也還罷了,又要去做老和尚,那可糟糕之至了。」
晦聰微笑道:「恭喜師弟,皇上派你去住持清涼寺。清涼寺乃莊嚴古剎,建於北魏教文帝時,比少林寺尤早。師弟出主大寺,必可宏宣佛法,普渡眾生,昌大我教。」韋小寶搖頭苦笑,說道:「這住持我是做不來的,一定搞得笑話百出,一塌胡塗。」晦聰道:「聖旨中畫明要師弟帶領一群本寺僧侶,隨同前往。師弟可自行挑選。大家既是你相熟的晚輩,自當盡心輔佐,決無疏虞,師弟大可放心。」
韋小寶呆了半晌,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小皇帝思慮周詳,當時派自己來少林寺出家,早就安排下了今日之事。讓自己在少林寺住了半年有餘,得與群僧相熟,以便挑選合意僧侶,同赴清冰寺。老皇帝既已出家,決不願由侍衛官兵保衛,說不定竟然來個不別而行,從此再也找不到他。少林僧武功卓絕,由自己率領了保護皇帝,比之侍衛官兵是穩妥得多了。
何況此事乃天大機密,皇帝倘若派遣侍衛官兵,去保衛五台山的一個和尚,必定沸沸揚揚,傳得舉世皆知。眾侍衛中也必有識得老皇帝的。由一個少林僧入主清涼寺,卻十分尋常,以前清涼寺的住持澄光,本就是少林寺的十八羅漢之一。又想:「倘若小皇帝起初就命我去清涼寺出家,仍然太過引人注目,到少林寺來轉得一轉,就不會有人起疑心了。」想到此處,對康熙的布置不由得大地欽佩。
當下回去禪房,取出六千兩銀兩,命張康年待分賞給眾侍衛。張趙二人沒想到韋小寶做了和尚,還是這等慷慨,喜出望外,贊道:「自古以來,大和尚賞銀子給皇帝侍衛的,只有你韋大人一位,當真是空前絕後,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韋小寶笑道:「前無古僧,後來來僧。」
張康年低聲道:「韋大人,皇上派你辦什麼大事,我們不敢多問。你有什麼差遣,儘管吩咐好了。給你辦事就是給皇上辦事,大伙兒一樣的奮勇爭先。」趙齊賢道:「倘若韋大人要辦什麼事,一時不得其便,我們或許可以稍盡微力。比方……比方說,韋大人如果要少林寺中的武功秘本,我們就來放火燒寺,一場大亂,韋大人就可乘機動手。」張康年吃吃而笑,悄聲道:「是啊,這叫做乘火打劫,渾水摸魚。」
韋小寶一怔,隨即明白:「是了,他們一定在猜想皇上派我來少林寺做和尚,到底有什麼用意,這次交來的密旨之中,又說了些什麼。他們知道皇上好武,派我來少林寺出家,自然是盜取武功秘本了。」笑了一笑,也低聲道:「兩位放心!這個……我已經得手啦。」
張趙二人大喜,一齊躬身請安,道:「皇上洪福齊天,韋大人精明干煉,恭喜你立此大功。」趙齊賢道:「要不要讓我們給你帶出去?廟裡和尚若有疑心,韋小寶盡可解衣給他們搜查。」韋小寶笑道:「那倒不用。你們去回奏皇上,就說奴才韋小寶謹奉聖旨,已將圖畫牢牢記住,用心辦事,請皇上放心。」兩位應道:「是。」
趙齊賢想了片刻,已明白其中道理,道:「原來這些武功秘訣都是圖譜,韋小寶看熟後已牢牢記住。」張康年也即省悟,贊道:「那是更加好,倘若將秘本盜去,廟裡和尚自然會知道,終究……終究不如那個最好,看過後記住,卻是神不知鬼不覺。那也全仗韋大人天生的絕頂聰明,像我這等蠢才,就說什麼記不住。」韋小寶見二人誤會他所說的圖畫是少林寺武功圖譜,暗暗好笑,說道:「張兄不必太謙,在寺里慢慢的看,一天兩天不成,幾個月下來,終於記住了。」兩人齊聲稱是,心想你在寺在半年有餘,少林派武學的圖譜一定記了不少。
兩人告辭出去。韋小寶想起一事,問道:「剛才在山門外遇見一批人,你們可知是什麼來歷?」張趙二人道:「不知。」韋小寶道:「你們快去查查。這群人來到少林寺,鬼鬼祟祟,看樣子也是想偷盜寺進而的武功秘本。尤其是那個總兵,不知是誰的部下,他身為朝廷命官,竟膽敢想壞皇上的大事,委實大逆不道,存心造反。你們查到是何人主使,倒是一件大大的功勞。」二人喜道:「這個容易,他們下山不久,一定追得上。那總兵有名有姓,一查便知。」韋小寶明知那馬總兵是吳三桂的部下,卻故意誣謅,假作不知他來歷,讓一眾御前侍衛查知,稟告皇上邀功,遠勝於自己去誣告。
韋小寶又道:「跟這夥人在一起的,有個女扮男裝白衣少女,她們正在找尋另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的美貌姑娘。這兩個姑娘,跟這件逆謀大事牽涉極多。你們去設法詳細查明,兩個女子叫什麼名字,什麼出身來歷。查明之後,送封信來。」這番話自然是假公濟私了。他差皇上的侍衛去追查自己的心上人,他們貪圖賞金,定然落力辦事。御前侍衛要查什麼案子,普天下官府都奉命差遣,如此雷厲風行的追查,豈有找不到的線索之理?
張趙二人拍胸擔保,定當查個水落石出,以報韋大人提拔之恩,知遇之恩,眷顧之情,重賞之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