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道:「我不知神龍教是什麼。我這些微末功夫,是宮裡一個太監教的。」白衣尼道:「太監?宮裡的太監,怎會跟神龍教有關?他叫什麼名字?」太后道:「他叫海大富,早已死了。」韋小寶肚裡大笑,心道:「老婊子胡說八道之至。倘若她知道我躲在這裡,可不敢撒這漫天大謊了。」
白衣尼沉吟道:「海大富?沒聽見過這一號人物。你剛才向我連拍七掌,掌力陰沉,那是什麼掌法?」太后道:「我師父說,這是武當派功夫,叫作……叫作柔雲掌。」白衣尼搖頭道:「不是,這是『化骨綿掌』。武當派名門正派,怎能有這等陰毒的功夫?」太后道:「師父說得是。那是我師父說我,我……我可不知道。」她見白衣尼武功精深,見聞廣博,心中越來越敬畏,言語中便也越加客氣。
白衣尼道:「你用這路掌法,傷過多少人?」太后道:「我……晚輩生長深宮,習武只是為了強身,從來沒傷過一個人。」韋小寶心想:「不要臉,大吹法螺,不用本錢。」只聽她又道:「師太明鑒,晚輩有人保護,一生之中,從來沒跟人動過手。今晚遇上師太,那是第一次。晚輩所學的武功,原來半點也沒有用。」白衣尼微微生笑,道:「你的武功,也算挺不差的了。」
太后道:「晚輩是井底之蛙,今日若不見師太的絕世神功,豈知天地之大。」白衣尼唔了一聲,問道:「那太監海大富幾時死的?是誰殺他的?」太后道:「他……他逝世多年,是年老病死的。」白衣尼道:「你自身雖未作惡,但你們滿洲韃子占我大明江山,逼死我大明天子。你是第一個韃子皇帝的妻子,第二個韃子皇帝的母親,卻也容你不得。」
太后大驚,顫聲道:「師……師太,當今皇帝並不是晚輩生的。他的親生母親是孝康皇后,早已死了。」白衣尼點頭道:「原來如此。可是你身為順治之妻,他殘殺我千千萬萬漢人百姓,何以你未有一言相勸?」太后道:「師太明鑒,先帝只寵那狐媚子董鄂妃,晚輩當年要見先帝一面也難,實是無從勸起。」白衣尼沉吟片刻,道:「你說的話也不無道理。今日我不來殺你……」太后道:「多謝師太不殺之恩,晚輩今後必定日日誦經念佛。那……那部佛經,請師太賜還了罷!」
白衣尼道:「這部《四十二章經》,你要來何用?」太后道:「晚輩虔心禮佛,今後有生之年,日日晚晚都要念經。」白衣尼道:「《四十二章經》是十分尋常的經書,不論哪一所廟宇寺院之中,都有十部八部,何以你非要這部不可?」太后道:「師太有所不知。這部經書是先帝當年日夕誦讀的,晚輩不忘舊情,對經如對先帝。」白衣尼道:「那就不是了。誦經禮佛之時,須當心中一片空明,不可有絲毫情緣牽纏。你一面念經,一面想著死去的丈夫,復有何用?」太后道:「多謝太師指點。只是……只是晚輩愚魯,解脫不開。」
白衣尼雙眼中突然神光一現,問道:「到底這部經書之中,有什麼古怪,你給我從實說來。」太后道:「實在……實在是晚輩一片痴心。先帝雖然待晚輩不好,可是我始終忘不了他,每日見到這部經書,也可稍慰思念之苦。」
白衣尼嘆道:「你既執迷不悟,不肯實說,那也由得你。」左手衣袖揮動,袖尖在她身上一拂,被點的穴道登時解開了。太后道:「多謝師太慈悲!」磕了個頭,站起身來。
白衣尼道:「我也沒什麼慈悲。你那『化骨綿掌』打中在別人身上,那便如何?」
太后道:「那太監沒跟我說過,只說這路掌法很是了得,天下沒幾個人能抵擋得住。」
白衣尼道:「嗯,適才你向我拍了七掌,我也並沒抵擋,只是將你七掌『化骨綿掌』的掌力,盡數送了回去,從何處來,回何處去。這掌力自你身上而出,回到你的身上。這惡業是你自作,自作自受,須怪旁人不得。」
太后不由得魂飛天外。她自然深知這「化骨綿掌」的厲害,身中這掌力之後,全身骨骸酥化,寸寸斷絕,終於遍體如綿,欲抬一根小指頭也不可得。當年她以此掌力拍死董鄂妃姊妹,董鄂妃的獨生子榮親王,三人臨死時的慘狀,自己親眼目睹。這白衣尼武功如此了得,而將敵人掌力逼回敵身,亦為武學中所常有,此言自非虛假,這等如有人將七掌「化骨綿掌」拍在自己身上。適才出手,唯恐不狠,實是竭盡了平生之力,只一掌便已禁受不起,何況連拍七掌?霎時間驚到了極處,跪倒在地,叫道:「求師太救命。」
白衣尼嘆了口氣道:「業由自作,須當自解,旁人可無能為力。」太后磕頭道:「還望師太慈悲,指點一條明路。」白衣尼道:「你事事隱瞞,不肯吐實。明路好端端的就擺在你眼前,自己偏不願走,又怨得誰來?我縱有慈悲之心,也對我們漢人同胞施去。你是韃子滿奴,和我有深仇大恨,今日不親手取你性命,已是慈悲之極了。」說著站起身來。
太后知道時機稍縱即逝,此人一走,自己數日間便死得慘不堪言,董鄂妃姊妹臨死時痛楚萬狀,輾轉床第之的情景,霎時之間都現在眼前,不由得全身發顫,叫道:「師……師太,我不是韃子,我是,我是……」白衣尼問道:「你是什麼?」太后道:「我是,我是……漢人。」白衣尼冷笑道:「你是什麼?」太后道:「我是,我是……漢人。」白衣尼冷笑道:「到這當兒還在滿口胡言。韃子皇后哪有由漢人充任之理?」太后道:「我不是胡言。當今皇帝的親後母親佟桂氏,她父親佟圖賴中漢軍理的,就是漢人。」白衣尼道:「她母以子貴,聽說本來只是妃子,並不是皇后。她從來沒做過皇后,兒子做了皇帝之後,才追封她為皇太后。」
太后俯首道:「是。」見白衣尼舉步欲行,急道:「師太,我真的是漢人,我……我恨死了韃子。」白衣尼道:「那是什麼緣故?」太后道:「這是一個天大的秘密,我……我原是不該說的,不過不過……」白衣尼道:「既是不該說,也就不用說了。」
太后這當兒當真是火燒眉毛,只顧眼下,餘下一切都顧不得了,一咬牙,說道:「我這太后是假的,我……我不是太后!」
此言一出,白衣尼固然一愕,躲在床後的韋小寶更是大吃一驚。
白衣尼緩緩坐入椅中,問道:「怎麼是假的?」太后道:「我父母為韃子所害,我恨死韃子,我被逼入宮做宮女,服侍皇后,後來……後來,我假冒了皇后。」
韋小寶越聽越奇,心道:「這老婊子撒謊的膽子當真不小,這等怪話也敢說,乖乖龍的東,老婊子還沒入我白龍門,已學會了掌門使小白龍的吹牛功夫。我入宮假冒小太監,難道她也是當真入宮假冒皇后?」
只聽太后又道:「真太后是滿洲人,姓博爾濟吉特,是科樂沁貝勒的女兒。晚輩的父親姓毛,是浙江杭州的漢人,便是大明大將軍毛文龍。晚輩名叫毛東珠。」白衣尼一怔,問道:「你是毛文龍的女兒?當年鎮守皮島的毛文龍?」太后道:「正是,我爹爹和韃子連年交戰,後來給袁祟煥大帥所殺。其實……其實那是由於韃子的反間計。」白衣尼哦了一聲,道:「這倒是一件奇聞了。你怎能冒充皇后,這許多年竟會不給發覺?」
太后道:「晚輩服侍皇后多年,她的說話聲調,舉止神態,給我學得維肖維妙。我這副面貌,也是假的。」說著走到妝台之側,拿起一塊綿帕,在金盒中浸濕了,在臉上用力擦洗數下,又在雙頰上撕下兩塊人皮一般的物事來,登時相貌大變,本來胖胖的一張圓臉,忽然變成了瘦削的瓜子臉,眼眶下面也凹了進去。
白衣尼「啊」的一聲,甚感驚異,說道:「你的相貌果然大大不同了。」沉吟片刻,道:「可是要假冒皇后,畢竟不是易事。難道你貼身的宮女會認不出?連你丈夫也認不出?」太后道:「我丈夫?先帝只寵愛狐媚子董鄂妃一人,這些年來,他從來沒在皇后這裡住過一晚。真皇后他一眼都不瞧,假皇后他自然也不瞧。」這幾句話語氣甚是苦澀,又道:「別說我化裝得甚像,就算全然不像,他……他……哼,他也怎會知道?」
白衣尼微微點頭,又問:「那麼服侍皇后的太監宮女,難道也都認不出來?」太后道:「晚輩一制住皇后,便讓她在慈寧宮的太監宮女盡數換了新人,我極少出外,偶爾不得不出去,宮裡規矩,太監宮女們也不敢正面瞧我,就算遠遠偷瞧一眼,又怎分辨得出真假?」
白衣尼忽然想起一事,說道:「不對。你說老皇帝從不睬你,可是……可是你卻生下了一個公主。」太后道:「這個女兒,不是皇帝生的。他父親是個漢人,有時偷偷來到宮裡和我相會,便假扮了宮女。這人……他不久之前不幸……不幸病死了。」
陶紅英捏了捏韋小寶的手掌,兩人均想:「假扮宮女的男子倒確是有的,只不過不是病死而已。」韋小寶又想:「怪不得公主如此野蠻胡鬧,原來是那個假宮女生的雜種。老皇帝慈祥溫和,生的女兒決不會這個樣子。」
白衣尼心想:「你忽然懷孕生女,老皇帝倘若沒跟你同房,怎會不起疑心?」只是這種居室之私,她處女出家,問不出口,尋思:「這人既然處心積慮的假皇后,一覺懷孕總有法子遮掩,那也不必細查。」搖搖頭,說道:「你的話總是不盡不實。」
太后急道:「前輩,連這等十分可恥之事,我也照實說了,餘事更加不敢隱瞞。」白衣尼道:「如此說來,那真太后是給殺了。你手上沾的血腥卻也不少。」太后道:「晚輩誦經拜佛,雖對韃子心懷深仇,卻不敢胡亂殺人。真太后還好端端的活著。」
這句話令床前床後三人都大出意料之外。白衣尼道:「她還活道?你不怕泄露秘密?」
太后走到一張大掛氈之前,拉動氈旁的羊毛衫子,掛氈慢慢卷了上去,露出兩扇櫃門。太后從懷裡摸出一枚黃金鑰匙,開了柜上暗鎖,打開櫃門,只見櫃內橫卧著一個女人,身上蓋著錦被。白衣尼輕輕一聲驚呼,問道:「她……她便是真皇后?」
太后道:「前輩請瞧她的相貌。」說著手持燭台,將燭光照在那女子的臉上。白衣尼見那女子容色十分憔悴,更無半點血色,但相貌確與太后除去臉上化裝之前甚為相似。
那女子微微將眼睜開,隨即閉住,低聲道:「我不說,你……你快快將我殺了。」
太后道:「我從來不殺人,怎會殺你?」說著關上櫃門,放下掛氈。
白衣尼道:「你將她關在這裡,已關了許多年?」太后道:「是。」白衣尼道:「你逼問他什麼事?只因她堅決不說,這才得以活到今日。她一說了出來,你立即便將她殺了?是不是?」太后道:「不,不。晚輩知道佛門首戒殺生,平時常常吃素,決不會傷害她性命。」
白衣尼哼了一聲,道:「你當我是三歲孩童,不明白你的心思?這人關在這裡,時時刻刻都有危險,你不殺她,必有重大圖謀。倘若她在櫃內叫嚷起來,豈不立時敗露機關?」
太后道:「她不敢叫的,我對她說,這事要敗露,我首先殺了老皇帝。後來老皇帝死了,我就說要殺小皇帝。這韃子女人對兩個皇帝忠心耿耿,決不肯讓他們受到傷害。」白衣尼道:「你到底逼問她什麼話?她不肯說,你幹麼不以皇帝的性命相脅?」太后道:「她說我倘若害了皇帝,她立即絕食自盡。她所以不絕食,只因我答應不加害皇帝。」
白衣尼尋思:真假太后一個以絕食自盡相脅,一個以加害皇帝相脅,各有所忌,相持多年,形成僵局。按理說,真太后如此危險的人物,便一刻也留不得,殺了之後,尚須得將屍骨化灰,不留半絲痕迹,居然仍讓她活在宮中,自是因為她尚有一件重要秘密,始終不肯吐露之故,而秘密之重大,也就可想而知。問道:「我問你的那句話,你總是東拉西扯,迴避不答,你到底逼問她說什麼秘密?」
太后道:「是,是。這是關涉韃子氣運盛衰的一個大秘密。韃子龍興遼東,佔了我大明天下,自是因為他們祖宗的風水奇佳。晚輩得知遼東長白山中,有道愛新覺羅氏的龍脈,只須將這道龍脈掘斷了,我們非但能光復漢家山河,韃子還盡數覆滅於關內。」
白衣尼點點頭,心想這話倒與陶紅英所說無甚差別,問道:「這道龍脈在哪裡?」
太后道:「這就是那個大秘密了。先帝臨死之時,小皇帝還小,不懂事,先帝最寵愛的董鄂妃又先他而死,因此他將這個大秘密跟皇后說了,要她等小皇帝長大,才跟他說知。那時晚輩是服侍皇后的宮女,偷聽到先帝和皇后的說話,卻未能聽得全。我只想查明了這件大事,邀集一批有志之士,去長白山掘斷龍脈,我大明天下就可重光了。」
白衣尼沉吟道:「風水龍脈之事,事屬虛無縹緲,殊難入信。我大明失卻天下,是因歷朝施政不善,苛待百姓,以致官逼民反。這些道理,直到近年來我周遊四方,這才明白。」
太后道:「是,師太洞明事理,自非晚輩所及。不過為了光復我漢家山河,那風水龍脈之事,也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若能掘了龍脈,最糟也不過對韃子一無所損,倘若此事當真靈驗,豈不是能拯救天下千千萬萬百姓於水深火熱之中?」
白衣尼矍然動容,點頭道:「你說得是。到底是否具有屢效,事不可知,就算無益,也是絕無所損。只須將此事宣示天下,韃子君臣是深信龍脈之事的,他們心中先自餒了,咱們圖謀復國,大伙兒又多了一層信心。你逼問這真太后的,就是這個秘密?」
太后道:「正是。但這賤人知道此事關連她子孫基業,寧死不肯吐露,不論晚輩如何軟騙硬嚇,這些年來出盡了法子,她始終寧死不說。」
白衣尼從懷中取出那部《四十二章經》,道:「你是要問她,其餘那幾部經書是在何處?」太后嚇了一跳,倒退兩步,顫聲道:「你……你已知道了?」白衣尼道:「那個大秘密,便藏在這經書之中,你已得了幾部?」太后道:「師太法力神通,無所不知,晚輩不敢隱瞞。本來我已得了三部,第一部是先帝賜給董鄂妃的,她死之後,就在晚輩這裡了。另外兩部,是從奸臣鰲拜家裡抄出來的。可是一天晚上有人入宮行刺,在我胸口刺了一刀,將這三部經書都盜去了。師太請看。」說著解開外衣,內衣和肚兜,露出胸口一個極大傷疤。
韋小寶一顆心怦怦大跳:「再查問下去,恐怕師太要疑心到我頭上來了。」
只聽白衣尼道:「我知道行刺你的是誰,可是這人並沒取去那三部經書。」她想這三部經書若為陶紅英取去,她決不會隱瞞不說。太后驚道:「這刺客沒盜經書?那麼三本經書是誰偷了去,這……這真奇了。」白衣尼道:「說與不說,也全由得你。」太后道:「師太恨韃子入骨,又是法力神通,這大秘密若能交在您手裡,由您老人家主持大局,去掘了韃子的龍脈,正是求之不得,晚輩如何會再隱瞞?再說,須得八部經書一齊到手,方能找到龍脈所在,現下有一部已在師太手中,晚輩就算另有三部,也是一無用處。」
白衣尼冷冷的道:「到底你心中打什麼主意,我也不必費心猜測。你既然是皮島毛文龍之女,那麼跟神龍教定是淵源極深的了。」
太后顫聲道:「不,沒……沒有。晚輩……從來沒聽見過神龍教的名字。」
白衣尼向瞪視片刻,道:「我傳你一項散功的法子,每日朝午晚三次,依此法拍擊樹木,連拍九九八十一日,或許可將你體內中『化骨綿掌』的陰毒掌力散出。」太后大喜,又跪倒叩謝。白衣尼當即傳了口訣,說道:「自今以後,你只須一運內力,出手傷人,全身骨骼立即寸斷,誰也救你不得了。」太后低聲道:「是。」神色黯然。
韋小寶心花怒放:「此後見到老婊子,就算我沒五龍令,也不用再怕她了。」
白衣尼衣袖一拂,點了她暈穴,太后登時雙眼翻白,暈倒在地。
白衣尼低聲道:「出來罷。」韋小定和陶紅英從床後出來。韋小寶道:「師太,這女人說話三分真,七分假,想念不得。」白衣尼點頭道:「經書中所藏秘密,不單是關及韃子龍脈,其中的金錢財寶,她便故意不提。」
韋小寶道:「我再來抄抄看。」假裝東翻西尋,揭開被褥,見到了暗格蓋板上的銅環,低聲喜道:「經書在這裡了!」拉起暗格蓋板,見暗格中藏著不少珠寶銀票,卻無經書,嘆道:「沒有經書!珠寶有什麼用?」白衣尼道:「把珠寶都取了。日後起義興復,事事都須用錢。」陶紅英將珠寶銀票包入一塊綿緞之中,交給了白衣尼。
韋小寶心想:「老婊子這一下可大大破財了。」又想:「怎地上次暗格中沒珠寶銀票?是了,上次放了經書,放不下別的東西,可惜,可惜。」
白衣尼向陶紅英道:「這女人假冒太后,多半另有圖謀。你潛藏宮中,細加查探。好在她武功已失,不足為懼。」陶紅英答應了,與舊主重會不久又須分手,甚是戀戀不捨。
白衣尼帶了韋小寶越牆出宮,回到客店,取出經書察看。這部經書黃綢封面,正是順治皇帝皇韋小寶交給康熙的。白衣尼揭開書面,見第一頁上寫著:「永不加賦」四個大字,點了點頭,向韋小寶道:「你說韃子皇帝要永不加賦,這四個字果然寫在這裡。」一頁頁的查閱下去。《四十二章經》的經文甚短,每一章寥寥數行,只是字體極大,每一章才佔了一頁二頁不等。這些經文她早已熟習如流,從頭至尾的誦讀一遍,與原經無一字之差,再將書頁對準燭火映照,也不見有夾層字跡。
她沉思良久,見內文不過數十頁,上下封皮還比內文厚得多,忽然想想袁承志當年得到「金蛇秘笈」的經過,當下用清水浸濕封皮,輕輕揭開,只見裡面包著兩層羊皮,四邊密密以絲線縫合,拆開絲線,兩層羊皮之間藏著百餘皮剪碎的極薄羊皮。
韋小寶喜叫:「是了,是了!這就是那個大秘密。」
白衣尼將碎片鋪在桌上,只見每一片有大有小,有方有圓,或為三角,或作菱形,皮上繪有許多彎彎曲曲的朱線,另有黑墨寫著滿洲文字,只是圖文都已剪破,殘缺不全,百餘片碎皮各不相接,難以拚湊。韋小寶道:「原來每一部經書中都藏了碎皮,要八部經書都得到了,才拼成一張地圖。」白衣尼道:「想必如此。」將碎皮放回原來的兩層羊皮之間,用錦緞包好,收入衣囊。
次日白衣尼帶了韋小寶,出京向西,來到昌平縣錦屏山思陵,那是安葬祟禎皇帝之所。陵前亂草叢生,甚是荒涼。白衣尼一路之上,不發一言,這時再也忍耐不住,伏在陵前大哭。韋小寶也跪下磕頭,忽覺身旁長草一動,轉過頭來,見到一條綠色裙子。
這條綠裙子,韋小寶日間不知已想過多少萬千次,夜裡做夢也不知已夢到多少千百次,此時陡然見到,心中怦的一跳。只怕又是做夢,一時不敢去看。
只聽得一個嬌嫩的聲音輕輕叫了一聲什麼,說道:「終於等到了,我……我已在這裡等了三天啦。」接著一聲嘆息,又道:「可別太傷心了。」正是那綠衣女郎的聲音。
這一句溫柔的嬌音入耳,韋小寶腦中登時天旋地轉,喜歡得全身如欲炸裂,一片片盡如《本十二章經》中的碎皮,有大有小,有方有圓,或為三角,或作菱形,說道:「是,是,你已等了我三天,多謝,多謝。我……我聽你的話,不傷心。」說著站起身來,一眼見到的,正是那綠衣女郎有美絕倫的可愛容顏,只是她溫柔的臉色突然轉為錯愕,立即又轉為氣惱。
韋小寶笑道:「我可也想得你她苦……」話未說完,小腹上一痛,身子飛起,向後摔出丈余,重重掉在地下,卻是給她踢了一交。但見那女郎提起柳葉刀,往他頭上砍落,急忙一個打滾,拍的一聲,一刀砍在地下。
那女郎還等再砍,白衣尼喝道:「住手!」那女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拋下刀子,撲在白衣尼懷裡,叫道:「這壞人,他……他專門欺侮。師父,你快快把他殺了。」
韋小寶又驚又喜,又是沒趣,心道:「原來她是師太的徒北,剛才那兩句話卻不是向我說的。」哭喪臉慢慢坐起,尋思:「事到如今,我只有拚命裝好人,最好能騙得師太大發慈悲,作主將她配我為妻。」走上前去,向那女郎深深一揖,說道:「小人無意中得罪了姑娘,還請姑娘大量,不要見怪。姑娘要打,儘管下手便是,只盼姑娘饒了小人性命。」
那女郎雙手摟著白衣尼,並不轉身,飛腿倒踢一腳,足踝正踢中韋小寶下顎,他「啊」的一聲,又向後摔倒,哼哼唧唧,一時爬不起身。
白衣尼道:「阿坷,你怎地不問情由,一見面就踢人兩腳?」語氣中頗有見責之意。
韋小寶一聽大喜,心想:「原來你名叫阿珂,終於給我知道了。」他隨伴白衣尼多日,知她喜人恭謹謙讓,在她面前,越是吃虧,越有好處,忙道:「師太,姑娘這兩腳原是該踢的,寮在是我不對,真難怪姑娘生氣。她便再踢我一千一萬下,那也是小的該死。」爬起身來,雙手托住下顎,只痛得眼淚都流了下來。這倒不是做詐,實在那一腳踢得不輕。
阿珂抽抽噎噎的道「師父,這小和尚壞死了,他……他欺侮我。」白衣尼道:「他怎麼欺侮你?」阿珂臉一紅,道:「他……欺侮了我很多……很多次。」
韋小寶道:「師太,總而言之,是我胡塗,武功又差。那一日姑娘到少林寺去玩……」白衣尼道:「你去少林寺?女孩兒家怎麼能去少林寺?」韋小寶心中又是一喜:「她去少林寺,原來不是師太吩咐的,那更加好了。」說道:「那不是姑娘自己去的,是她的一位師姊要去,姑娘拗不過她,只好陪著。」白衣尼道:「你又怎地知道?」
韋小寶道:「那時我奉了韃子皇帝之命,做他替身,在少林寺出家為僧,見到另一位姑娘向少林寺來,姑娘跟在後面,顯然是不大願意。」白衣尼轉頭問道:「是阿琪帶你去的?」阿珂道:「是。」白衣尼道:「那便怎樣?」阿珂道:「他們少林寺的和尚凶得狠,說他們寺里的規矩,不許女子入寺。」
韋小寶道:「是,是。這規矩實在要不得,為什麼施主不能入寺?觀世音菩薩就是女的。」白衣尼道:「那便怎樣?」韋小寶道:「姑娘說,既然人家不讓進寺,那就回去罷。可是少林寺的四個知客僧很沒禮貌,胡言亂語,得罪了兩位姑娘,偏偏武功又差勁得很。」
白衣尼問阿珂道:「你們跟人家動了手?」
韋小寶搶道:「那全是少林寺知客僧的不是,這是我親眼目睹的。他們伸手去推兩位姑娘。師太你想,兩位姑娘是千金之體,怎能讓四個和尚的臟手碰到身上?兩位姑娘自然要閃身躲避,四個和尚毛手毛腳,自己將手腳碰在山亭的柱子上,不免有點兒痛了。」
白衣尼哼了一聲,道:「少林寺武功領袖武林,豈有如此不的?阿珂,你出手之時,用的是哪幾招手法?」阿珂不敢隱瞞,低頭小聲說了。白衣尼道:「你們將四名少林僧都打倒了?」阿珂向韋小寶望了一眼,恨恨的道:「連他是五個。」
白衣尼道:「你們膽子倒真不小,上得少林寺去,將人家五位少林僧人的手足打脫了骱。」雙目如電,向她全身打量。阿珂嚇得臉孔更加白了。白衣尼見到她頸中一條紅痕,問道:「這一條刀傷,是寺中高手傷的?」
阿珂道:「不,不是。他……他……」抬頭向韋小寶白了一眼,突然又頰暈紅,眼中含淚道:「他……他好生羞辱我,弟子自己……自己揮刀勒了脖子,卻……卻沒有死。」
白衣尼先前聽到兩名弟子上少林寺胡鬧,甚是惱怒,但見她頸中刀痕甚長,登生憐惜之心,問道:「他怎地羞辱你?」阿珂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韋小寶道:「的的確確,是我大大的不該,我說話沒上沒下,沒有分寸,姑娘只不過抓住了我,嚇了我一跳,說要挖出我的眼珠,又不是真挖,偏偏我膽小沒用,嚇得魂飛天外,雙手反過來亂打亂抓,不小心碰到了姑娘的身子,雖然不是有意,總也難怪姑娘生氣。」
阿珂一張俏臉羞得通紅,眼光中卻滿是惱怒氣苦。
白衣尼問了幾句當時動手的招數,已明就理,說道:「這是無心之赤,卻也不必太當真了。」輕輕拍了拍阿珂的肩頭,柔聲道:「他是個小小孩童,又是……又是個太監,沒什麼要緊,你既已用『乳燕歸巢』那一招折斷了他雙臂,已罰過他了。」
阿珂眼中淚水不住滾動,心道:「他哪裡是個小孩童了?他曾到妓院去作壞事。」但這句話卻也不敢出口,生怕師父追問,查知自己跟著師姊去妓院打人,心中一急,又哭了出來。
韋小寶跪倒在地,連連磕頭,說道:「姑娘,你心中不痛快,再踢我幾腳出氣罷。」阿珂頓足哭道:「我偏偏不踢。」韋小寶提起手掌,劈劈拍拍,在自己臉上連打了幾個耳光,說道:「是我該死,是我該死。」
白衣尼微皺雙眉,說道:「這事也不算是你的錯。阿珂,咱們也不能太欺侮人了。」阿珂油油噎噎的道:「是他欺侮我,把我捉了去,關在廟裡不放。」白衣尼一驚,道:「有這等事?」韋小寶道:「是,是。是我知道自己不對,想討好姑娘,因此請了她進寺。我心裡想,這件事總是因姑娘想進少林寺逛逛而起,寺里和尚不讓她進寺,難怪她生氣,因此……這就大了膽子,請了姑娘去般若堂玩玩,叫一個老和尚陪著姑娘說話解悶。」
白衣尼道:「胡鬧,胡鬧,兩個孩子都胡鬧,什麼老和尚?」
韋小寶道:「是般若堂的首座澄觀大師,就是師太在清涼寺中跟他對過一掌的。」
白衣尼點點頭道:「這位大師武功很是了得。」又拍了拍阿珂的肩頭,道:「好啊,這位大師武功既高,年紀又老,小寶請他陪你,也不算委曲了你。這件事就不用多說了。」
阿珂心想:「這小惡人實在壞得不得了,只是有許多事,卻又不便說。否則師父追究起來,師姊和我都落得有許多不是。」說道:「師父,你不知道,他……他……」
白衣尼不再理他,瞧著祟禎的墳墓只獃獃出神。
韋小寶向阿珂伸伸舌頭,扮個鬼臉。阿珂大怒,向他狠狠白了一眼。韋小寶只覺她就算生氣之時,也是美不可言,心中大樂,坐在一旁,目不轉睛的欣賞她的神態,但見她從頭到腳,頭髮眉毛,連一根小指頭也是美麗到了極處。
阿珂斜眼向他瞥了一眼,見他獃獃的瞧著自己,臉上一紅,扯了扯白衣尼的衣袖:「師父,他……他在看我。」
白衣尼嗯了一聲,心中正自想著當年在宮中的情景,這句話全沒聽時耳里。
這一坐直到太慢偏西,白衣尼還是不捨得離開父親的墳墓。韋小寶盼她這樣十天半月的一直坐下去,只要眼中望著阿珂,就算不吃飯也不打緊。阿珂卻給他瞧得周身她生不自在,雖然不去轉頭望他,卻知他一雙眼總是盯著自己身上,心裡一陣害羞,一陣焦躁,又是一陣怒,心想:「這小惡人花言巧語,不知說了些什麼謊語,騙得師父老是護他。一等師父不在,我非殺了他不可,拚著給師父狠狠責罰一場,也不能容得他如此羞辱於我。」
又過了一個時辰,天色漸黑,白衣尼嘆了口長氣,站起身來道:「咱們走罷。」
當晚三人在一家農家借宿。韋小寶知道白衣尼好潔,吃飯時先將她二人的碗筷用熱水洗過,將她二人所坐的板凳,吃飯的桌子抹得纖法不染,又去抹床掃地,將她二人所住的一間房打掃得乾乾淨淨。他向來懶惰,如此勤快,寮是生平從所未有。
白衣尼暗暗點頭,心想:「這孩子倒也勤快,出外行走,帶了他倒是方便得多。」她十五歲前長於深宮,自幼給宮女太監服侍慣了,身遭國變之後流落江湖,日常起居飲食自是大不相同。韋小寶做慣太監,又是盡心竭力的討好,意令她重享舊日做公主之樂。白衣尼出家修行,於昔時豪華,自早不放在心上,但每個人幼時如何過日子,一生深印腦中,再也磨滅不掉,她不求再做公主,韋小寶卻服侍得她猶如公主一般,自感愉悅。
晚飯過後,白衣尼問起阿琪的下落。阿珂道:「那日在少林寺外失散之後,就沒再見到師姊,只怕……只怕已給他害死了。」說著眼睛向韋小寶一橫。韋小寶忙道:「哪有此事?我見到阿琪姑娘跟蒙古的葛爾丹王子在一起,還有幾個喇嘛,吳三桂手下的一個總兵。」
白衣尼一聽到吳三桂的名字,登時神色憤怒之極,怒道:「阿琪她幹什麼跟這些不相干的人混在一起?」韋小寶道:「那些人到少林寺來,大概剛好跟阿琪姑娘撞到。師太,你要找她,我陪你,那就很容易找到了。」白衣尼道:「為什麼?」韋小寶道:「那些蒙古人,喇嘛,還有雲南的軍官,我都記得他們的相貌,只須遇上一個,就好辦了。」
白衣尼道:「好,那你就跟著我一起去找。」韋小寶大喜,忙道:「多謝師太。」白衣尼奇道:「你幫我去辦事,該當我謝你才是,你又謝我什麼了?」韋小寶道:「我每日跟著師太,再也快活不過,最好是永遠陪在師太身邊。就算不能,那也是多陪一天好一天。」白衣尼道:「是嗎?」她雖收了阿琪、阿珂兩人為徒,但平素對這兩個弟子一直都冷冰冰地。二女對她甚為敬畏,從來不敢吐露什麼心事,哪有如韋小寶這般花言巧語,甜嘴蜜舌?她雖性情嚴冷,這些話聽在耳中,畢竟甚是受用,不由得嘴角邊露出微笑。
阿珂道:「師父,他……他不是的……」她深知韋小寶熱心幫同去尋師姊,其實是為了要陪自己,什麼「我每日跟著師太,再也快活不過,最好是永遠陪在師太身邊」云云,其實他內心的真意,該當把「師太」兩字,換上了「阿珂」才是。
白衣尼向她瞪了眼,道:「為什麼不是?你又怎知人家的心事?我以前常跟你說,江湖上人心險詐,言語不可盡信。但這孩子跟隨我多日,並無虛假,那是可以信得過的。他小小孩童,豈能與江湖上的漢子一概而論?」
阿珂不敢再說,只得低頭應了聲:「是。」
韋小寶大喜,暗道:「阿珂好老婆,你老公自然與眾不同,豈能與江湖上的漢子一概而論?你聽師父的話,包你不吃虧。最多不過嫁了給我,難道我還捨得不要你嗎?放你一百二十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