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氣奔出十餘里,騾子腳程已疲,這才放慢了行走,便在此時,只聽得馬蹄聲隱隱響起,數乘馬追將上來。鄭克爽道:「唉,可惜沒馬,否則我們的駿馬奔跑迅速,惡喇嘛定然追趕不上。」韋小寶道:「師太怎麼能騎馬?我又沒請你上車。」說著口中吆喝,揮鞭趕騾。鄭克爽自知失言,他是王府公子,向來給人奉承慣了的,給搶白了兩句,登時滿臉怒色。
但聽得馬蹄聲越來越近,韋小寶道:「師太,我們下車躲一躲。」一眼望出去,並無房屋,只右首田中有幾個大麥草堆,說道:「好,我們去躲在麥草堆里。」說著勒定騾子。鄭克爽怒道:「藏身草堆之中,倘若給人知道,豈不墮了我延平王府的威風。」韋小寶道:「對!我們三個去躲在草堆里,請公子繼續趕車急奔,好將追兵引開。」當下扶著白衣尼下車。阿珂一時拿不定主意。白衣尼道:「阿珂,你來!」阿珂向鄭克爽招了招手,道:「你也躲起來罷。」鄭克爽見三人鑽入了麥草堆,略一遲疑,跟著鑽進草堆。
韋小寶忽然想起一事,忙從草堆中鑽出,走進大車,拔出匕首,將呼巴音一刀戳死,心念一動,將他右手齊腕割下,又在騾子臀上刺了一刀。騾子吃痛,拉著大車狂奔而去。只聽得追騎漸近,忙又鑽入草堆。他將匕首插入靴筒,右手拿了那隻死人手掌,想去嚇阿珂一嚇,左手摸出去,碰到的是一條辮子,知是鄭克爽,又伸手過去摸索,這次摸到一條纖細柔軟的腰肢,那自是阿珂了,心中大喜,用力捏了幾把,叫道:「鄭公子,你幹什麼摸我屁股?」鄭克爽道:「我沒有。」韋小寶道:「哼,你以為我是阿珂姑娘,是不是?動手動腳,好生無禮。」鄭克爽罵道:「胡說。」韋小寶左手在阿珂胸口用力一捏,立即縮手,大叫:「喂,鄭公子,你還在多手!」跟著將呼巴音的手掌放在阿珂臉眄,來回撫摸,跟著向下去摸他胸脯。先前他摸阿珂的腰肢和胸口,口中大呼小叫,阿珂還道真是鄭克爽在草堆中乘機無禮,不禁又羞又急,接著又是一隻冷冰冰的在手摸到自己臉上,心想韋小寶的手掌決沒這麼大,自然是鄭克爽無疑,待要叫嚷,又覺給師父和韋小寶聽到了不雅,忙轉頭相避,那隻大手又摸到自己胸口,心想:「這鄭公子如此無賴。」不由得暗暗惱怒,身子向右一讓。韋小寶反過左手,拍的一聲,重重打了鄭克爽一個耳光,叫道:「阿珂姑娘,打得好,這鄭公子是個好色之徒,啊喲,鄭公子,你又來摸我,摸錯人了。」鄭克爽只道這一記耳光是阿珂打的,怒道:「是你去摸人,卻害我……害我……」阿珂心想:「這明明是只大手,決不會是小惡人。」韋小寶持著呼巴音的手掌,又去摸阿珂的後頸。
便在此時,馬蹄聲奔到近處。原來桑結見白衣尼等出店,待欲追趕,卻是全身無力。他內功深湛,飲了蒙汗藥酒,竟不昏倒,提了兩口氣,內息暢通無阻,只是頭暈眼花,登時明白,叫道:「取冷水來,快取冷水來!」店伙取了一碗冷水過來,桑結叫道:「倒在我頭上。」那店伙如何敢倒,遲疑不動。桑結還道這迷藥是這家飯店所下,雙手抬不起來,深深吸了口氣,將腦袋往那碗冷水撞去,一碗水都潑在他頭上,頭腦略覺清醒,叫道:「冷水,越多越好,快,快。」店伙又去倒了兩碗水,桑結倒在自己頭上,命店伙提了一大桶水來,救醒了眾喇嘛,那胖大喇嘛卻說什麼也不醒。待見他背心有血,檢視傷口,才知已死。六名喇嘛來不及放火燒店,騎上馬匹,大呼追來。
阿珂覺到那大手又摸到頸中,再也忍耐不住,叫道:「不要!」韋小寶反手一掌。鄭克爽身在草堆之中,眼不見物,難以閃避,又吃了一記耳光,叫道:「不是我!」這兩聲一叫,蹤跡立被發覺,桑結叫道:「在這裡了!」一名喇嘛躍下馬來,奔到草堆旁見到鄭克爽的一隻腳露在外面,抓住他足踝,將他拉出草堆,怕他反擊,隨手一甩,將他摔出數丈之外。
那喇嘛又伸手入草堆掏摸。韋小寶蜷縮成一團,這時草堆已被那喇嘛掀開,但見一隻大手伸進來亂抓,情急之下,將呼巴音的手掌塞入他手裡。那喇嘛摸到一隻手掌,當即使力向外一拉,只待將這人拉出草堆,跟著也是隨手一甩,哪料到這一拉竟拉了一個空。他使勁極大,只拉到一隻斷手,登時一交坐倒。待看得清楚是一隻死人手掌進,只覺胸口氣血翻湧,說不出的難受。他所使的這一股力道,本擬從草堆中拉出一個人來,用力甩了出去。鄭克爽有一百三十斤,那喇嘛預擬第二個人重量相若,這一拉之力少說也有二百餘斤。何況這一次拉到的不足足踝,而是手掌,生怕使力不夠,反被對方拉入草堆,是以使勁力更是剛猛。哪知這一股大力竟用來拉一隻只有幾兩重的手掌,自是盡數回到了自身,直和受了二百餘斤的掌力重重一擊無異。
韋小寶見他坐倒,大喜之下,將一大捆麥草拋到他臉上,那喇嘛伸手掠開,突然間胸口一痛,身子扭曲幾下,便即不動了,卻是韋小寶乘著他目光為麥草所遮,急躍上前,挺匕首刺入他心口。他剛拔出匕首,只聽得身周有幾人以西藏話大聲呼喝,不禁暗暗叫苦,料想無路無逃,只得將匕首藏入衣袖,慢慢站起身來,一抬頭,便見桑結和餘下四名喇嘛站在麥田之中,離開草堆卻有三丈之遙。那喇嘛屍首上堆滿了麥桿,如何死法,桑結等並不知道,料想又是又衣尼施展神功,將他擊死,當下都離得遠遠地,不敢過來。桑結叫道:「小尼姑,你連殺我八名師弟,我跟你仇深似海。躲在草堆之中不敢出來,算是什麼英雄?」
韋小寶心道:「怎麼已殺了他八名師弟?」一算果然是八個,其中只有一名是白衣尼殺的,眼見桑結說出了這句話後,又後後退了兩步,顯是頗有懼意,忍不住大聲道:「我師父武功出神入化,天下更沒第二個比得上,不過她老人家慈悲為懷,有好生之德,不想再殺人了。你們五個喇嘛,她老人家說饒了性命,快快給我去罷。」
桑結道:「哪有這麼容易?小尼姑,你把那部《四十二章經》乖乖的交出來,佛爺放你們走路。否則便逃到天涯海角,佛爺也決不罷休。」韋小寶道:「你們要《四十二章經》?這經書到處寺廟裡都有,有什麼稀罕?」桑結道:「我們便是要小尼姑身上的那一部。」
韋小寶一指鄭克爽,道:「這一部經收,我師父早就送了給他,你們問他要便是。」這時鄭克爽剛從地下爬起,還沒站穩,一名喇嘛撲過抓住他雙臂,另一名喇嘛便扯他衣衫,嗤嗤聲響,外衫骨衣立時撕破,衣袋中的金銀珠寶掉了一地,卻哪裡有什麼經書?韋小寶叫道:「鄭公子,你這部經書藏到哪裡去啦?跟他們說了罷,那又不是什麼貴重東西。」
鄭克爽怒極,大聲道:「我沒有!」一名喇嘛拍的一掌,打得他險些暈去,喝道:「你說不說?」跟著又是一掌。韋小寶見他兩邊臉登時腫起,心中說不出痛快,叫道:「鄭公子,這帶這幾位佛爺去拿經書罷。我見你在那邊客店中地下挖洞,是不是埋藏經書?」
桑結喜道:「是了,小孩子說的,必是真話,押他回店去取。」那喇嘛應道:「是!」又打了鄭克爽一個耳光。
阿珂再也忍不住,從草堆中鑽了出來,叫道:「這小孩子專門說謊,你們別信他的。這位公子從沒見過什麼經書。」
韋小寶回頭低聲道:「我是要救師太和你,讓鄭公子引開他們。」阿珂道:「我不要你救。你冤枉鄭公子,要害得他送了性命。」韋小寶道:「師太和你的性命,比鄭公子要緊萬倍。」
桑結向抓住鄭克爽的喇嘛叫道:「別打死了他。」轉頭道:「小尼姑,你出來,還有兩個娃娃,跟我們一起去取經書。」
阿珂怒道:「你自己怕死,卻說救師父。你有種,就去跟這些喇嘛打上一架。」韋小寶心頭熱血上涌,心想:「你這樣瞧不起我,我就給這些惡喇嘛打死了,又算得了什麼?」說道:「打就打。我死了也沒什麼,只是救不了你和師太。倘若我贏了呢?」阿珂道:「哼,你轉世投胎,也贏不了。你打得贏一個喇嘛,我永遠服了你。」韋小寶道:「什麼打得贏一個?我不是已殺了一個喇嘛?」阿珂道:「你使鬼計殺的,那不算。」韋小寶道:「我打贏一個喇嘛,你就嫁給我做老婆。」阿珂怒道:「胡說!你是小和尚,又是小太監,怎麼……怎麼……」韋小寶道:「小和尚可以還俗,小太監可以不做太監,總而言之,我非娶你做老婆不可。」阿珂急道:「師勻,你聽,在這當口,他還在不乾不淨的瞎說。」
白衣尼嘆了口氣,心想當真形勢危急,只好自絕脈而死,免得受喇嘛的凌辱,低聲道:「小寶,你伸手到草堆中來。」韋小寶道:「是。」左手反手伸入草堆,只覺手掌中多了一個小紙包,聽得白衣尼低聲道:「這是經書所藏的地圖,你不必管我,自行逃命。將來如能得到另外七部經書,我大漢山河說不定便有光復之望。那可比一人的生命要緊得多了。」
韋小寶見她如此看重,這件要物不交給徒兒,反而交給自己,登時精神一振,突然間心中有了主意,當下不及細想,便大聲道:「我師父是當世高人,不願跟你們動手。你們派一人出來,先跟我比劃比劃,倘若打得贏我,我師姊才會出手。哼,哼!料你們也不悸,識相的,還是快快挾了尾巴逃走罷。」說著將那紙包揣入懷中。
五名喇嘛縱聲大笑。他們對白衣尼雖然頗為忌憚,這小孩子卻哪裡放在心上?一名喇嘛笑道:「我只須一掌,便打得你翻出十七八個筋斗,比劃個屁!」
韋小寶踏上一步,朗聲道:「好,就是你跟我來比。」回頭向阿珂道:「我打贏經後,你就是我老婆了,可不能抵賴。」阿珂道:「你打不贏的,說什麼也不會贏。」韋小寶道:「一夫拚命,萬夫莫當。為了要娶你做老婆,只好拚命了。」
那喇嘛走上幾步,笑道:「你真的要跟我比?」
韋小寶道:「那還有假的?咱二人一對一的比,你放心,我師父決不出手。你那四個師兄弟,會不會幫你?」
桑結哈哈大笑,說道:「我們自然不幫。」韋小寶道:「倘若我一拳打死了他,你們是否一擁而上,想倚多為勝?咱們話說在前頭,倘若你們一起來,我可敵不過,我師父也只好出手了。」桑結也真怕白衣尼出手,心想幾名師弟死得不明不白,不知這尼姑使的是什麼武功,讓一名師弟先和這小孩單打獨鬥,看明白這尼姑的武功家數,實是大大有利,便道:「你們二人單打獨鬥就是,雙方誰也不許相幫。」韋小寶道:「有人幫了,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桑結道:「不錯。有人想幫,便是烏龜女兒王八蛋。」
桑結武功既高,又十分機靈,眼見白衣尼和阿珂都是女子,是以將「烏龜兒子王八蛋」說成了「烏龜女兒王八蛋」,以免對方反正做不成烏龜兒子,就此出手相助。韋小寶笑道:「很好,你大喇嘛非常精明,在下佩服之至。」桑結道:「你再走上幾步。」他見韋小寶距草堆仍近,生怕白衣尼貼住他背心,暗傳功力,師弟便抵敵不住。
韋小寶道:「我們漢人光明正大,贏要贏得光彩。輸要輸得漂亮,豈有作弊之理?」白衣尼低聲道:「小寶,你贏不了的,假意比武,快搶了馬逃走罷。」韋小寶道:「是。」走上三步,距草堆已有丈許。桑結見白衣尼再也無法暗中相助,便點了點頭。
那喇嘛也走上數步,和他相對而立,笑問:「怎樣比法?」韋小寶道:「文也可以,武也可以。」那喇嘛笑道:「文比是怎樣?武比又是怎樣?」韋小寶道:「文比是我打你一拳,你又打我一拳。我再打你一拳,你又打我一拳。打上七八十拳,直到有人跌倒為止。你打我的時候,我不能躲閃退讓,也不能出手招架,只能直挺挺的站著,運起內勁,硬受你一拳。我打你的時候,你也一樣。如是武比,那麼比兵刃也罷,比拳腳也罷,自然可以閃避招架,奔跑跳躍。」
桑結心想:「這頑童身子靈便,倘若跳來跳去,只怕師弟一時打他不到。他有恃無恐,必有鬼計,多半他會跳到草堆之旁,引得師弟追過去,那尼姑便在草堆中突施暗算。如是文比,他這小小拳頭,就是師弟身上打上七八十拳,也只當搔癢。」用藏語叫道:「跟他文比,可別打傷了他。跟他打得越久越好,以便看明他的武功家數。」
韋小寶道:「你師兄害怕了,怕你打不過我,教你投降,是不是?」
那喇嘛笑道:「小鬼頭胡說八道。師哥見你可憐,叫我別一拳便打死了你。諒你小小年紀,兵刃拳腳的功夫有限,我也不佔這個便宜,咱們便文比罷。」
韋小寶道:「好!」挺起胸膛,雙手負在背後,道:「你先打我一拳。我如躲閃招架,不算英雄好漢。」那喇嘛笑道:「你是小孩,自然是你先打。」說著學他的樣,也是雙手負在背後,挺出了胸膛。他比韋小寶雖足高了一個頭有餘,臉上笑嘻嘻地,全不以這小頑童為意。韋小寶左手拳頭伸出,剛好及到他的小腹,比了一比。五名喇嘛見了他的小拳頭,都哈哈大笑起來。
韋小寶道:「好!我打了!」那喇嘛倒也不敢太過失意,生怕他得異人傳授,內力有獨到之處,當下將一股內力,都運上了小腹。韋小寶左手衣袖突然拂出,拳頭藏在袖中,無聲無息的在他左邊胸口打了一拳。桑結等見這一拳如此無力,又都大笑。
笑聲未歇,卻見那喇嘛身子晃了一晃,韋小寶道:「現下你打我了。」那喇嘛突然一交撲倒,伏在地下,就此不動。桑結等人大驚,一齊奔出。韋小寶退向草堆,叫道:「站住,誰過來就是烏龜喇嘛王八蛋。」四名喇嘛登時止步,只見那喇嘛仍是不動,不是閉氣重傷,便已死去。四人張大了嘴,驚駭無已,都說不出話來。韋小寶雙手拳頭高舉過頂,說道:「我師父教我的這門功夫,叫做『隔山打牛神拳』,大牯牛也一拳打死了,何況一個小小喇嘛?哪一個不服,再來嘗嘗滋味!」低聲道:「阿珂老婆,你賴不了罷?」
阿珂見他這等輕描淡寫的一拳,居然便將這武功高強,身材魁梧的喇嘛打得伏地不起,不知死活,也是訝異之極,聽了他的話,竟然忘了斥責。韋小寶笑道:「哈哈,你答應了,乖老婆。」阿珂怒道:「沒有。」韋小寶道:「你又耍賴,不是英雄好漢。」阿珂道:「不是就不是,又怎樣了?」白衣尼卻看到韋小寶在那喇嘛心中打了一拳之後,那喇嘛胸前便滲出鮮血,搖晃幾下,便即伏倒,一凝思間,已知韋小寶袖中暗藏匕首,其實並不是打了一拳,而是對準了對方心臟戳了一劍。這匕首鋒利絕倫,別說戳在人身,便是鋼鐵,也戳了進去。韋小形容詞先有左手拳頭比一比,讓人瞧見他使用拳頭,使了匕首後立即藏起,雙拳高舉,旁人更是絕無懷疑。
桑結叫了那喇嘛幾聲,不聞迴音,一時驚疑難決。一名身材瘦削的喇嘛拔出戒刀,叫道:「小鬼頭,就算你拳法高明,卻怎地?佛爺來你比刀法。」心想這小孩得到高明傳授,內功拳勁果然是非同小可,但跟他比兵刃相鬥他的拳勁便無用處。
韋小寶道:「比刀法也可以,過來罷!」那喇嘛不敢走近,喝道:「有種的便過來。」韋小寶道:「你有種,你過來!」那喇嘛道:「一、二、三!大家走上三步。」韋小寶道:「好!一、二、三!」走上了三步。那喇嘛也走上三步,戒刀舞成一團白光,護住上盤,只怕他忽然使出「隔山打牛神拳」。韋小寶笑道:「你不用害怕,我不使神拳打你便是。」那喇嘛哪裡肯信,仍是將戒刀舞得呼呼風響,叫道:「快拔刀!」韋小寶笑道:「我練成了『金剛門』的護頭神功,你在我頭頂砍一刀試試,包管你這柄大刀反彈轉來,砍了你自己的光頭。我先跟你說明白了,免得你上當。」那喇嘛將信將疑,眼見他隨手一拳便打死了師兄,武功果然深不可測,一時不敢貿然上前,更不敢舉刀往他頭上砍去。韋小寶道:「你武功太低,我決不還手就是。不過你只能砍我的頭,可有能斬我胸口。我年紀小,胸口的護體神功還沒練成,你一刀斬在我胸口,非條了我不可。」
那喇嘛斜眼看他,問道:「你的腦袋當真不怕刀砍?」韋小寶摘下帽子,道:「你瞧,我的辮子已經練斷了,頭髮越練越短,頭頂和頭頸中的神功已練成。等到頭髮練得一根都沒有,你就是砍在我胸口也不怕了。」他在少林寺,清涼寺出家,頭髮剃得精光,這時長起還不過一寸多長。當時除了和尚和天生禿頭之外,男子人人都留辮子,似他這般頭上只長一寸頭髮,確是世間所無。至於頭髮越練越短,是他記起了當日在康親王府中,見到吳應熊那些「金頂門」隨從的情景。那喇嘛看了,更信了幾分,又知武功中確有個「金頂門」,鐵頭功夫十分厲害,說道:「我不信你腦袋經得起我刀砍。」韋小寶道:「我勸你還是別試的好,這一刀反彈過來,你的吃飯傢伙就不保了。」那喇嘛道:「我不信!站著別動,我要砍你!」說著舉起了戒刀。
韋小寶見到刀光閃閃,實是說不出的害怕,心想倘若他當真一刀砍在自己頭上,別說腦袋一分為二,連身子也非給剖成兩爿不可。只是一來不能真的跟這喇嘛動手,除了使詐,別無脫身之法;二來他好賭成性,賭這喇嘛聽了自己一番恐嚇之後,不敢砍自己腦袋和項頸,這場賭,賭注是自己性命。這時自己的生死,只在喇嘛一念之間,然而是輸是贏,也不過和擲骰子一般無異,何況這一場大賭是非賭不可的,倘若不賭,這喇嘛提刀亂砍,自己和白衣尼、阿珂三人終究還是會給他砍死,更何況阿珂這小美人正在目不轉睛的瞧著自己,想到這裡,忍不住向躺在地下的鄭克爽瞧了一眼,心道:「你是王府公子,跟我這婊子兒子相比,又是誰英雄些?他媽的,你敢不敢站在這裡,讓人家在腦袋上砍一刀。
桑結用藏語叫道:「這小鬼甚是邪門,別砍他腦袋頸項。」
韋小寶道:「他說什麼?他叫你不可砍我的頭,是不是?你們陰險狡猾,說過了話不算數,那可不行。」那喇嘛道:「不是,不是!大師兄我別信你吹牛,一刀把你的腦袋吹成兩半。」這「半」字一出口,一刀從半空中砍半下來。
韋小寶只嚇得魂飛天外,滿腔英雄氣概,霎時間不知去向,急忙縮頭,暗叫:「我命體矣!」不料這一刀砍到離他頭頂三尺之處,已然變招,戒刀轉了半個圈子,化成一招「懷中抱月」,回刀自外向內,撲的一聲,砍在他背上。這一刀勁力極大,韋小寶背上劇痛,立足不定,跌入那喇嘛懷中,右手匕首立即在他胸口連戳三下,低頭在他胯下爬了出來,叫道:「啊喲,啊喲,你說話不算數!」那喇嘛口中荷荷而叫,戒刀反將過來,正好砍在自己臉上,蜷縮成一團,扭了幾下,便不動了。
韋小寶本盼他一刀砍在自己胸口,自己有寶衣護身,不會喪命,便可將四名喇嘛嚇得逃走,哪知他不砍胸而砍背,將自己推入他懷中,正好乘機用匕首戳他幾劍,只是在對方胯下爬出,未名太過狼狽,臨危逃命,也顧不得英雄還是狗熊了。他大叫大嚷:「師父,我背上的神功也練成啦,你瞧,咳,咳……這一刀反彈過去,殺死了他,妙極,妙極!」其實戒刀反彈,那喇嘛臉上受傷甚輕,匕首所戳的三下才是致命之傷。但桑結等三人哪知其中關竅,只道真是戒刀反彈殺人,只嚇得縱出數丈之外,高聲叫喚那喇嘛的名字。韋小寶有護身寶衣,白衣尼是知道的,阿珂曾兩次砍他不傷,這一次倒也不以為奇,但竟敢有腦袋試刀,不禁佩服他的膽氣。只是韋小寶剛才嚇得這一嚇只得尿水長流,褲襠中淋淋漓漓,除他自己之外,卻是夜班也不知道了。那喇嘛本刀勁力甚重,撞得他背上肋骨幾乎斷折,靠在草堆之上,忍不住呻吟。白衣尼道:「快給他服『雪參玉蟾丸』。」阿珂向韋小寶道:「藥丸呢?」韋小寶道:「在我懷裡,我可活不了啦。」阿珂從他懷中取出玉瓶,拔開塞子,取出一顆丸藥,塞上塞子,將玉瓶放回他懷中,說道:「快吃了罷!」韋小寶伸手去接,卻假裝提不起來。阿珂無奈,只得送入他嘴裡。韋小寶見她雪白粉嫩的小手,藥丸一入口,立即伸嘴去吻。阿珂急忙縮手,卻已給他手背上吻了一下,「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韋小寶大聲道:「師父,這些喇嘛說話如同放狗屁。講好砍我的頭,卻砍我背心。現下還剩下三個,弟子就用『隔山打牛神拳』,將他們都打死了罷!」桑結等聽了,又退了幾步。三喇嘛商議了幾句,取出火折,點燃幾束麥桿,向草堆擲將過來。起初三束草落在空中,桑結又點了一束,奔前數丈,使勁擲回,雙手虛拍護身,以防韋小寶使「神拳」襲擊,隨即飛身退回。草堆一遇著火,立即便燒了起來。韋小寶拉白衣尼從草堆中爬出,四下一望,見西首山石間似有一洞,當下不及細看,道:「阿珂,你快扶師父到那邊山洞去躲避,我擋住這些喇嘛。」向桑結走上兩步,叫道:「你們好大膽子,居然不怕小爺的『隔山打牛神拳』,」護頭金頂神功』。桑結,你是頭腦,快上業吃小爺兩拳。」
桑結甚是持重,一時倒也真的不敢過來,但想到經書要緊,而十名師弟俱都喪命,倘若就此罷手,一世英名,更有何剩?眼見白衣尼步履緩慢,要那小姑娘扶著行走,若非受傷,便是患病,那正是良機,難道連眼前這一個小孩子也鬥不過?只是他武功怪異,中人立斃,一時遲疑不決。韋小寶一轉頭,見白衣尼和阿珂已走近山洞,回過頭來,叫道:「你不敢跟你比武,老子要過來殺了人,你們還不逃走?」這句放話可露出馬腳,桑結心想:「你真有本事殺我,何不就此衝過來?叫我逃走,便是心中怕了我。」一陣獰笑,雙手伸出,全身骨骼格格作響,走上兩步。
韋小寶暗叫:「糟糕。這一次卻用什麼詭計殺他?」這時身後草堆已燒得極旺。即將燒到身上,尋思:「老子先躲到山洞之中,慢慢再想法子。」想到躲入山洞,心中便是一喜,山洞中倘若暗不見物,又好向阿珂動手動腳了。一彎腰,從死喇嘛手中將呼巴音的那隻手掌拿了過來。放入懷中,見桑結又走上了幾步,便大聲叫道:「這裡太熱,老子神功使不出,你有種的,就到那邊去比比。」說著轉身奔向山洞,鑽了進去。只見白衣尼和阿珂已坐在地下,這山洞其實只是山壁上凹進去的一塊,並無可資躲避之處,洞中也不黑暗,阿珂靠著白衣尼而坐,要想摸手摸腳,絕無可能,不由得微感失望。桑結和兩名喇嘛慢慢走到洞前,隔著三丈站定。桑結叫道:「你們已走上絕路,無路可逃。拿火把來。」兩名喇嘛撿起一束束麥桿,交在他手中。
韋小寶道:「很好,你快將火丟過來,且看燒不燒死我們。那部《四十二章經》燒起來倒只怕快得很。」桑結高舉火束,正要擲入洞,聽他這麼說,覺得此話不錯,要燒死三人,那部經書卻也毀了。便擲下火把,叫道:「快把經書交出來,佛爺慈悲為懷,放你們一條生路。」韋小寶道:「你向我師父磕十八個響頭,我師父慈悲為懷,放你們一條生路。」
桑結大怒,拾起火束,投到洞前。一陣濃煙隨風捲入洞中,韋小寶和阿珂都給薰得雙目流淚,大咳起來。白衣尼呼吸細微緩慢,卻不受嗆。另外兩名喇嘛紛紛投擲火束。
韋小寶道:「師太,那部經書已沒有用了,便了他們,先來緩……緩將之計。」阿珂道:「緩兵之計。」他們又不是兵。」阿珂連聲咳嗽,無法跟隊爭辯。白衣尼道:「也好。」將經書交了給他。
韋小寶大聲道:「經書這裡倒有一部,我拋出來了。拋在火里燒了,可不關我事。」
桑結聽他答應交出經書,心中大喜,怕怕經書落在火中燒了,當即拾起幾塊大石,拋在火束上。他勁力既大,投擲又准,火束登時便給大石壓熄。
韋小寶見他擲大石的勁力,不由得吃驚,心想:「倘若他將大石向山洞中投來,我們三人都給他砸死了,經書卻砸不壞。這主意可不能讓他想到。」
桑結叫道:「快將經書拋出來。」
韋小寶道:「很好,很好!我師父說,你們想讀經書,是佛門的好弟子,吩咐我不可傷害你們……」一面說,一面抽出匕首,將呼音巴的手掌世成數塊,放在經書上,從懷中取出那瓶「化屍粉」在斷掌的血肉中撒下一些粉末。他身子遮住了白衣尼和阿珂的眼光,不讓她們見到,大聲道:「我師父說,這部《四十二章經》,是從北京皇宮取出來的,十分寶貴。聽說其中藏有重大秘密,參詳出來之後,便可昌盛佛教,使得普天下人人都信菩薩,男的都做和尚,女的都尼姑,小孩子便做小和尚,小尼姑,老頭兒……」他說話之時,斷掌漸漸化為黃水,滲入經書。桑結聽得這部經書果然從皇宮得來,其中又藏有重大秘密,登時心花怒放,知道「昌盛佛法」云云,顯非實情,生怕他不肯交出經書,口中便胡亂敷衍,說道:「昌盛佛法,光大本教,那好得很啊。」
韋小寶道:「我師父讀了以後,想不出其中秘密,現下把這經書給你,請你好好想想。倘若發見了其中的秘密,你務必要遍告普天下和尚廟、尼姑庵,可不許自么,只興旺你們的喇嘛教。你答允不答允?」桑結笑道:「自然答允,請你師父放心好啦。」韋小寶道:「你如想不出,就交到少林寺去。少林寺的和尚想不出,請你們交到五台山清涼寺。清涼寺的和尚想不出,就交到揚州的禪智寺去。一個交一個,總之要找到經書的秘密為止。」桑結道:「好啦,我必定辦到。」心道:「這尼姑只道經書的秘密和佛法有關,幸虧她不明真相,否則怎肯輕易交出?哼,得了經書之後,再慢慢想法子治死你們。」
韋小寶又道:「我師父說,你念完這部《四十二章經》後,如果民慕佛法,還想再念,你可以再來找她老人家,我們還有金剛經,法華經,心經,大般若經,小般若經,長阿含經,短阿含經,不長不短中阿含經,老阿含經,少阿含經……」一連串說了十幾部佛經的名字,都是他在少林寺清涼寺出家時聽來的,其中自不免說錯了不少。桑結不耐煩起來,卻又不敢徑自過去強搶,既怕白衣尼的神拳,又怕他們將經書毀了,只得隨口敷衍,說道:「是了,我念完這部經後,再向你師父借就是了。」
韋小寶見斷掌血肉已然化盡,所化的黃水浸濕了經書內處,當即除下鞋套在手上,拿起經書拋了出去,叫道:「《四十二章經》來了。」桑結大喜,縱身而前,伸手欲取,忽然心想:「這經書十分寶貴,哪有如此輕易便得到了,莫非其中有詐?只怕他乘我去拿經書,便即發射暗器。」一遲疑間,兩名喇嘛將經書拾起,說道:「師兄,是不是這部經書?」桑結道:「到那邊細看,別要上當,弄到一部假經。」兩名喇嘛道:「是。師兄想得周到,可別讓他們矇騙過去。」
三人退出數丈,忙不迭的打開書函,翻閱起來。桑結道:「經書濕了,慢慢的翻,別弄破了紙頁。瞧樣子倒不像是假。跟那人所說果然一模一樣。」一名喇嘛叫道:「是了,大師兄,正是這部經書。」
韋小寶聽他們大聲說話,雖然不懂藏語,但語氣中欣喜異常的心情,卻也聽得出來,叫道:「喂喂,你們臉上怎麼有蜈蚣?」兩名喇嘛一驚,伸手在臉上摸了幾下,沒有什麼蜈蚣昆蟲,罵道:「小頑童就愛胡說。」桑結修為甚深,頗有定力,聽得韋小寶叫嚷時不覺臉上有早爬動,便不上他當,只是凝神翻閱經書。韋小寶又叫道:「啊喲,啊喲,十幾隻蠍子鑽進他們衣領去了。」這一次兩名喇嘛再不上當。一人道:「這頑童見我們得到經書,心有不甘,說些怪話來騙人。這小賊殺了咱們兩個師弟,可不能此饒他性命。」另一人卻似頸中有些麻癢,伸手去搔了幾把,只搔得幾下,突覺十根手指都癢不可當,當下在手臂上擦了幾下。這時桑結和另一名喇嘛也覺手指發癢,一時也不在意,過得半晌,竟然癢得難以忍耐,提起一看,只見十根手指尖都在滲出黃水。三人齊聲叫道:「奇怪,那是什麼東西?」兩名喇嘛只覺臉上也大癢起來,當即伸指用力搔抓,越搔越癢,又過片刻,臉上也滲出黃水來。桑結突然省悟,叫道:「啊喲,不好,經書上有毒!」使力將經書拋在地下,只見自己手指上一粒粒黃水,猶如汗珠般滲將出來,大驚之下,忙在地下泥土擦了幾擦,但見兩名師弟使勁在臉上搔抓,一條條都是血痕。
韋小寶從海大富處得來的這瓶化屍粉最是厲害不過,倘若沾在完好肌膚之上,那是絕無害處,但只須碰到一滴血液,血液便化成黃水,腐蝕性極強,化爛血肉,又成為黃水毒水,越化越多,便似火石上爆出的一星火花,可以將一個大草料場燒成飛灰一般。這化屍粉遇血成毒,可說是天下第一毒藥,最初傳自西域,據傳為宋代武林怪傑西毒歐陽鋒所創,系十十餘種毒蛇、毒蟲的毒液合成。母毒既成,此後便不必再制,只須將血肉化成的黃色毒水晒乾,便成化屍粉了。兩名喇嘛搔臉見血,頃刻間臉上黃水淋漓,登時大聲號叫,又痛又癢,摔倒在地,不住打滾。桑結幸沒在臉上搔一搔,但十根手指也是奇癢入骨,當即脫下外衣,裹起經書,挾在脅下,飛奔而去,急欲找水來洗去指上毒藥。兩名喇嘛癢得神智迷糊,舉頭在岩石上亂撞,撞得幾下,便雙雙暈去。
白衣尼和阿珂見了這等神情,都是驚訝無已。韋小寶只見過化屍粉能化去屍體,不知用在活人身上是否生效,危急之際,只好一試,居然一舉成功,也幸好有了呼巴音那隻斷掌作為引子,倘若將化屍粉撒在經書之上,卻一無用處了。他本來只想拿斷掌再去撫摸阿珂,豈知竟成成此大功。他見桑結遠去,兩名喇嘛暈倒,忙從山洞中奔出,拔出匕首,想在每人身上戳上兩劍。奔到臨近,只見兩名喇嘛臉上已然腐爛見骨,不用自己動手,不多時便會化成兩灘黃水。當下走到鄭克爽身邊,笑道:「鄭公子,我這門妖法倒很靈驗,你要不要嘗嘗滋味?」
鄭克爽見到兩名喇嘛的可怖情狀,聽韋小寶這麼一說,大吃一驚,向後急縱,握拳護身,叫道:「你……你別過來!」阿珂從山洞中出來,對韋小寶怒道:「你……你想幹什麼?」韋小寶笑道:「我嚇嚇他的,要你擔什麼心?」阿珂怒道:「不許你嚇人!」韋小寶道:「你握嚇壞了他么?」阿珂道:「好端端的幹什麼嚇人?」韋小寶招招手道:「你過來看。」阿珂道:「我不看。」嘴裡這樣說,還是好奇心起,慢慢走近,低眼一看,不由得嚇了一跳,尖聲叫了出來,只見兩名喇嘛臉上肌肉、鼻子、嘴唇都已爛去,只剩下滿臉白骨,四個窟窿,但頭髮、耳朵和項頸以下的肌肉卻尚未爛去。世上自有生人以來,只怕從未有過如此兩張可怖的臉孔。阿珂一陣暈眩,向後便倒。韋小寶忙伸手扶住,叫道:「別怕,別怕!」阿珂又是一陣尖叫,逃回了山洞,喘氣道:「師父,師父,他……他把兩個喇嘛弄成了……弄成了妖怪。」白衣尼緩緩站起,阿珂扶著她走到兩名喇嘛身旁,自己卻閉住眼不敢再看。白衣尼見到這兩個白骨骷髏,不禁打一個突,再見到遠處又有三名喇嘛的屍體,不禁長嘆,抬起頭來。此刻太陽西沉,映得半邊天色血也似的紅,心想這夕陽所照之處,千關萬山,盡屬胡虜,若要復國,不知又將殺傷多少人命,堆下多少白骨,到底該是不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