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小寶哈哈一笑,說道:「怎麼沒說過?我跟洪教主、洪夫人談過兩次,教中的龍龍使我也都見到了。我只知道你們王子不知這件事。」罕貼摩微微一笑,說道:「神龍教洪教主既受羅剎國大皇帝的敕刺,羅剎國一出兵,神龍教自然非響應不可。將來中國所有沿海島嶼,包括台灣和海南島,那都是神龍教的轄地。再加上福建精忠、廣東尚可喜、廣西孔四貞,大家都會響應的。只須王爺登高一呼,東南西北一齊動手,這滿清的天下還不是王爺的嗎?」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心中卻在暗叫:「糟糕,糟糕!」他畢竟年紀幼小,尋常事情撒幾句謊,半點不露破綻,一遇上國家大事,不禁為小皇帝暗暗擔憂,這「妙極,妙極」四字,說來殊無歡愉之意。
罕貼摩甚是精明,瞧出他另有心事,說道:「小王爺跟我家王子交情大非尋常,對小人又這等厚待,小人實在是粉身難報。小王爺有什麼為難之處,不妨明白指點。小人若有得能效勞之處,萬死不辭。」韋小寶道:「我是在想,大家東分一塊,西分一塊,將來我如做成了皇帝,所管的土地七零八落,那可差勁之至了。」罕貼摩心想:「原來你擔心這個,倒也有理。」低聲道:「小王爺明鑒,待得大功告成之後,耿精忠、尚可喜、孔四貞他們一伙人,個個除掉就是。那時候要我們蒙古出兵相助,自然也義不容辭。」
韋小寶喜道:「多謝,多謝。這一句話,可得給我帶到你們王子耳中。你是葛爾丹王子的心腹親信,你答應過的話,就跟你王子殿下親口答應一般無異。」罕貼摩微感為難,但想那是將來之事,眼前不妨胡亂答應,二是一拍胸膛,說道:「小人定為小王爺盡心竭力,決不有負。」韋小寶又再盤問良久,實在問不出什麼了,便道:「你在這裡休息,我去回報父王。」低聲道:「咱們的說話,你如泄露了半句。我哥哥非下毒手害死我不可,只怕連父王也救我不得。」蒙古部族中兄弟爭位,自相殘殺之事,罕貼摩見得多了,知道此事百同小可,當即屈膝跪倒,指天立誓。
韋小寶走出房來,吩咐風際中和徐天川嚴密看守罕貼摩,然後去看望楊溢之。推開房門,不禁吃了一驚,只見楊溢之半截身子已滾在地下,忙搶上前去,見他圓睜雙眼,一動不動,已然死去,床上的被單上寫著幾個大血字。韋小寶只識得一個「三」字,一個「桂」字,轉頭問道:「是什麼字?」馬彥超道:「是『吳三桂造反賣國』七字。」韋小寶嘆了口氣,道:「楊大哥臨死時用斷臂寫的。」馬彥超黯然道:「正是。」韋小寶召集天地會群雄,將罕貼摩的話說了。群雄無不憤慨,痛罵吳三桂做了一次大漢奸,又想做第二次。
玄貞道人咬牙切齒,突然解開衣襟,說道:「各位請看!」只見他胸口有個海碗大的疤痕,皮皺骨凸,極是可怖,左肩上又有一道一尺多長的刀傷。眾人和他相交日久,均不知他曾負些重傷,一見之下,無不駭然。玄貞道人道:「這便是羅剎國鬼子的火槍所傷。」韋小寶道:「道長曾和羅剎國人交過手?」玄貞道人神色慘然,說道:「我父親、伯叔、兄長九人,盡數死於羅剎人之手,貧道出家,也是為此。」當下略述經過。原來他家祖傳做皮貨生意,在張家口開設皮貨行,是家百年老店。這一年他伯父和父親帶同兄弟子侄,同往塞外收購銀狐,紫貂等貴重皮貨,途中遇上了羅剎人,覦覬他們的金銀貨物,出手搶劫。他家皮貨行本雇有三名鑣師隨同保護,但羅剎人火器厲害,開槍轟擊,三名鑣師登時殞命,父兄伯叔也均死於火槍和刀馬之下,玄貞肩頭中刀,胸口被火藥炸傷,暈倒在血泊之中。羅剎人以為他已死,搶了金銀貨物便去。玄貞醒轉後在山林中掙扎了幾個月,這才傷愈。經此一場大禍,家業蕩然,皮貨行也即倒閉,他心灰意冷之下,出家做了道人。國變後入了天地會,但想起羅剎人火器的凌厲,雖然事隔二十餘年,半夜裡仍是時時突發噩夢,大呼驚醒。李力世道:「羅剎人最厲害的火器,只要能想法子破了,便不怕他們。」玄貞搖頭道:「火器一發,當真如雷轟電閃一般,任你武功再高,那也是閃避不及,抵擋不了。」徐天川道:「羅剎人要跟吳三桂聯手,他奪韃子的天下,咱們正好袖旁觀,讓他們打個天翻地覆。咱們漁翁得利,乘機便可規復大明的江山。」玄貞道:「就怕前門拒虎,後門進狼。羅剎人比滿洲韃子更兇狠十倍,他們打垮了滿清之後,決不能以山海關為界,定要進關來占我天下。」徐天川道:「難道咱們反去幫滿清韃子?」
群雄議論紛紛。韋小寶自然決意相助康熙,卻也不敢公然說出口來,說道:「這件事現下不忙決定。咱們劫了楊大哥,捉了罕帖摩和盧一峰,轉眼便會給吳三桂知道,那便如何應付?」眾人沉吟籌思,有的說立刻跟他翻臉動手,有的說不如連夜逃走。韋小寶道:「這老烏龜手下兵馬眾多,打是打他不過的。雲貴地方這樣大,十天半月之間,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嗯,這樣罷,各位把盧一峰這狗官,連同楊大哥的屍體,立刻送回黑坎子大監去。」群雄一怔:「送回去?」韋小寶道:「正是。咱們只消嚇一嚇盧一峰這狗賊,我看他多半不敢聲張。他如稟報上去,自己脫不了干係。楊大哥反正死了,留著他的屍體也是無用。」群雄江湖上的閱歷雖富,對做官人的心性,卻遠不及韋小寶所知的透徹,均覺這一著棋太過行險,這等劫獄擒官的大事,盧一峰豈有不向上司稟報之理?李力世躊躇道:「我瞧盧一峰這狗官膽小之極,只怕……只怕這件大事,不敢不報。」
韋小寶笑道:「倒不是怕他膽小,卻怕他愚蠢無用,不會做官。官場之中,有道是『瞞上不瞞下』,天大的事情,只消遮掩得過去,誰也不會故意把黑鍋拉到自己頭上。你們把這狗官帶來,待我點醒他幾句。」馬彥超轉身出去,把盧一峰提了來,放在地下。他又挨打,又受驚,早已面無人色。韋小寶道:「盧老哥,你可辛苦了。」盧一峰道:「不……不……不敢。」韋小寶道:「盧老哥很夠朋友,把平西王的機密大事,一五一十的都跟我們說了,絲毫沒有隱瞞。好罷,交情還交情,我們就放你回去。老哥泄漏了平西王的機密的事,我們也決不跟人提起。江湖上好漢子,說話一是一,二是二。你老哥倘若自己喜歡張揚出去,要公然跟平西王作對,那是你自己的事了,哈哈,哈哈。」盧一峰全身發抖,道:「小……小人便有天……天大的膽子,也……也不敢。」韋小寶道:「很好,眾兄弟,你們護送盧大人回衙門辦事。那個囚犯的屍身,也給送回去,免得上頭查問起來,盧大人難以交代。」群雄齊聲答應。盧一峰又驚又喜,又是大胡塗,給群雄擁了出去。
此後數日,天地會群雄提心弔膽,唯恐盧一峰向吳三桂稟報,平西王麾下的大隊人馬向安阜園殺將進來,但居然一無動靜,也不知吳三桂老奸巨滑,要待謀定而後動,還是韋香主所料不錯,盧一峰果然不敢舉報。群雄心下均感不安,連日眾議。韋小寶道:「這樣罷,我去拜訪吳三桂,探探他口氣。」徐天川道:「就怕他扣留了韋香主,不放你回來,那就糟了。」韋小寶笑道:「咱們都在他掌握之中,老烏龜如要捉我,我就算不去見他,那也逃不了。」點了驍騎營官兵和御前侍衛,到平西王府來。
吳三桂親自出迎,笑吟吟的攜著韋小寶的手,和他一起走進府里,說道:「韋爵爺有什麼意思,傳了小兒的吩咐,不就成了?怎敢勞您大駕?」韋小寶道:「啊喲,王爺可說得太客氣了。小將官卑職小,跟額駙差著老大一截。王爺這麼說,可折殺小將了。」吳三桂笑道:「韋爵爺是皇上身邊最寵幸的愛將,前程遠大,無可限量,將來就算到這王府中來做王爺,那也是毫不希奇的。」韋小寶嚇了一跳,不由得臉上變色,停步說道:「王爺這句話可不大對了。」
吳三桂笑道:「怎麼不對?韋爵爺只不過十五六歲年紀,已貴為驍騎營都統、御前侍衛副總管、欽差大使,爵位封到子爵。從子爵到伯爵、侯爵、公爵、王爵,再到親王,也不過是十幾二十年的事而已,哈哈,哈哈。」韋小寶搖頭道:「王爺,小將這次出京,皇上曾說:『你叫吳三桂好好做官,將來這個平西親王,就是我妹婿吳應熊的;吳應熊死後,這親王就是我外甥的;外甥死了,就是我外甥的兒子的。總而言之,這平西親王,讓吳家一直做下去罷。』王爺,皇上這番話,可說得懇切之至哪。」
吳三桂心中一喜,道:「皇上真的這樣說了?」韋小寶道:「那還能騙你么?不過皇上吩咐,這番話可不忙跟你說,要我仔細瞧瞧,倘若王爺果然是位大大的忠臣呢,這番話就跟你說了,否則的話,嘿嘿,豈不是變成萬歲爺說話不算數?那個一言既出,死馬能追?」吳三桂哼了一聲,道:「韋爵爺今日跟我說這番話,那麼當我忠臣了?」韋小寶道:「可不是么?王爺若不是忠臣,天下也就沒誰是忠臣了。所以哪,倘若韋小寶將來真有那一天,能如王爺金口,也封到什麼征東王、掃北王、定南王,可是這裡雲南的平西王府,哈哈,我一輩子是客人,永遠挨不運做主人的份兒。」
兩人一面說話,一面向內走去。吳三桂給他一番言語說得很是高興,拉著他手,說道:「來,來,到我內書房坐坐。」穿過兩處園庭,來到內書房中。這間屋子雖說是書房,房中卻掛滿了刀槍劍戟,並沒什麼書架書本,居中一張太師椅,上鋪虎皮。尋常虎皮必是黃章黑紋,這一張虎皮卻是白章黑紋,其是奇特。韋小寶道:「啊約,王爺,這張白老虎皮,那可名貴得緊了。小將在皇宮之中,可也從來沒見過,今日是大開眼界了。」
吳三桂大是得意,說道:「這是當年我鎮守山海關,在寧遠附遠打獵打到的。這種白老虎,叫做『騶虞』,極中少見,得到的大吉大利。」韋小寶道:「王爺天天在這白老虎皮上坐一坐,升官發財,永遠沒盡頭,嘖嘖嘖,真了不起。」只見虎皮椅兩有座大理石屏風,都有五六尺高,石上山水木石,便如是畫出來一般。一座屏風上有一山峰,山峰上似乎有隻黃鶯,水邊則有一虎,顧盼生姿。韋小寶贊道:「這兩座屏風,那也是大大的寶物了。我在皇宮之中,可也沒見過。王爺,我聽人說,老天爺生就這種圖畫,落在誰的手裡,這是有兆頭的。」吳三桂微笑道:「這兩座屏風,不知有什麼兆頭?」韋小寶道:「依小將看哪,這高高在上的是只小黃鶯兒,只會嘰嘰喳喳的叫,沒什麼用,下面卻是一隻大老虎,威風凜凜,厲害得很。這隻大老虎,自然是王爺了。」
吳三桂心中一樂,隨即心道:「他說這隻小黃鶯站在高處,只會嘰嘰喳喳,不管什麼用,說的豈不就是小皇帝?他這幾句話,是試我來么?」問道:「這隻小黃鶯兒,不知指的又是什麼?」韋小寶笑道:「王爺以為是什麼?」吳三桂搖頭道:「我不知道,還請韋爵爺指教。」韋小寶微微一笑,指著另一座屏風,道:「這裡有山有水,那是萬里江山了,哈哈,好兆頭,好兆頭!」吳三桂心中怦怦亂跳,待要相問,終究不敢,一時之間,只覺唇乾舌燥。
韋小寶一瞥眼間,忽見書桌上放著一部經書,正是他見之已熟的「四十二章經」,不過是藍綢封皮,登時心中怦的一跳,尋思:「這第八部經書,果然是在老烏龜這裡,妙極,妙極!」當下眼角兒再也不向經書瞥去,瞧著牆上的刀槍,笑道:「王爺,你真是大英雄,大豪傑,書房中也擺滿了兵器。不瞞你說,小將一字不識,一聽到『書房』兩字,頭就大了,想不到你這書房也這等高明,當真佩服之至。」吳三桂哈哈大笑,說道:「這些兵器,每一件都有來歷。小王掛在這裡,也只是念舊之意。」
韋小寶道:「原來如此。王爺當年東掃西盪,南征北戰,立下天大汗馬功勞,這些兵器,想來都是王爺陣上用過的?」吳三桂微笑道:「正是。本藩一生大小數百戰,出生入死,這個王位,那是拚命拚得來的。」言下之意,似是說可不像你這小娃娃,只不過得到皇帝寵幸,就能陞官封爵。韋小寶點頭稱是,說道:「當年王爺鎮守山海關,不知用的是哪一件兵器?立的是哪一件大功?」吳三桂倏地變色,鎮守山海關,乃是與滿洲人打仗,立的功勞越大,殺的滿洲人越多,韋小寶問這一句話,那顯是譏刺他做了漢奸,一時之間,雙手微微發抖,忍不住要發作。
韋小寶又道:「聽說明朝的永曆皇帝,給王爺從雲南一直追到緬甸,終於捉到,給王爺用弓弦絞死……」說著指著牆上的一張長弓,問道:「不知用的是不是這張弓?」吳三桂當年害死明室永曆皇帝,是為了顯得決意效忠清朝,更無貳心,內心畢竟深以為恥,此事在王府中誰也不敢提起,不料韋小寶竟然當面直揭他的瘡疤,一時胸中狂怒不可抑制,厲聲道:「韋爵爺今日一再出言譏刺,不知是什麼用意?」
韋小寶愕然道:「沒有啊!小將怎敢譏刺王爺?小將在北京之時,聽得宮中朝中大家都說,王爺連明朝的皇帝也絞死了,對我大清可忠心得緊哪。聽說王爺絞死永曆皇帝之時,是親自下手,弓弦吱吱吱的絞緊,永曆皇帝唉唉唉的呻吟,王爺就哈哈大笑。很好,忠心得很哪!」吳三桂霍地站起,握緊了拳頭,隨即轉念:「諒這小小孩童,能有多大膽子,竟敢衝撞我,定是小昏君授意於他,命他試我;又或是朝中的對頭,有意指使他出言相激,好抓住我的把柄。」他老奸巨滑,立即收起怒色,笑吟吟的道:「本藩汗馬功勞什麼的,都是不值一提,倒是對皇上忠心耿耿,那才算是我的一點長處。小兄弟,你想做征東王,掃北王,可得學一學老哥哥這一份對皇上忠心。」
韋小寶道:「是,是!那是非學不可的!就可惜小將晚生了幾十年,明朝的皇帝都給王爺殺光了,倒叫小將沒下手的地方。」吳三桂肚裡暗罵:「總有一日,教你落在我手中,將你千刀萬剮!」笑道:「韋爵爺要立功,何愁沒有機會。」韋小寶笑道:「倘若有人造反,那就好了。」吳三桂心中一凜,問道:「那為什麼?」韋小寶道:「有人造反,皇上派我出征,小將就學王爺一般,拚命廝殺一番,拿住反賊,就可裂土封疆了。」吳三桂正色道:「韋兄弟,這種言語,是亂說不得的。方今聖天子在位,海內歸心,人人擁戴,又有誰會造反?」韋小寶道:「依王爺說,是沒有人造反的?」吳三桂又是一怔,說道:「若說一定沒有人造反,自然也未必盡然。前明余逆,或是各地不軌之徒,妄自作亂,只怕也是有的。」韋小寶道:「倘若有人造反,那就不是聖天子在位了?」吳三桂強抑怒氣,嘿嘿嘿的乾笑了幾聲,說道:「小兄弟說話有趣得緊。」
原來韋小寶見到書案上的四十二章經後,便不斷以言語激怒吳三桂,盼他大怒之下,拂袖而出,自己便可乘機盜經。不料吳三桂城府甚深,雖然發作了一下,但隨即忍住,竟不中他計。韋小寶眼見吳三桂竟不受激,這部經收伸手即可拿到,卻始終沒機會伸手,當下便改口,盡說些吳三桂十分受用的言語。他嘴裡大拍馬屁,心下卻在急轉念頭,如何能將經書盜了出去,尋思:「倘若我假傳聖旨,說道皇上要這部經書,諒來老烏龜也不敢不獻。何況皇上確是要得經書,曾吩咐我來雲南時乘機尋訪我要老烏龜繳書,也不算是假傳聖旨。就怕老烏龜一口答應,卻暗做手腳,就像康親王那樣,另外假造一部西貝貨來敷衍皇帝,書中的碎皮拿不到了。」一想到假造經書,登時有了主意,突然低聲道:「王爺,皇上有一道密旨。」吳三桂一驚,立即站起,道:「臣吳三桂恭聆聖旨。」韋小寶拉住他手,說道:「不忙,不忙,我先把這前因後果說給你聽。」吳三桂道:「是,是。」卻不坐下。
韋小寶道:「皇上明知你是大清忠臣,卻一再吩咐我來查明你是忠是奸,王爺可知是什麼用意?」吳三桂搔了搔頭,道:「這個我可就不明白了。」韋小寶道:「原來皇上這一件大事,要差你去辦,只是有些放心不下,不知你肯不肯儘力。將建寧公主嫁給你世子,原是有……有那個……」吳三桂道:「有勉勵之意?」韋小寶道:「是了,皇上說過有勉勵之意,我學問太差,這句話說不上來了。」吳三桂道:「皇上有何差遣,老臣自當盡心竭力,效犬馬之勞。但不知皇上吩咐老臣去辦什麼事。」韋小寶道:「這件事哪,關涉大得很。明天這時候,請王爺在府中等候,小將再來傳皇上密旨。」吳三桂道:「是,是。皇上有旨,臣到安阜園來恭接便是。」韋小寶低聲道:「安阜園中耳目眾多,還是這裡比較穩妥。」說著便即告辭。吳三桂不知他故弄玄虛,恭恭敬敬將他送了出去。
次日韋小寶依時又來,兩人再到內書房中。韋小寶道:「王爺,我說的這件事,關連可大得很,你卻千萬不能漏了風聲,便是上給皇上的奏章之中,也不能提及一字半句。」吳三桂應道:「是,是,那自然不敢泄露機密。」韋小寶低聲道:「皇上得到密報,尚可喜和耿精忠要造反!」
吳三桂一聽,登時臉色大變。平南王尚可喜鎮守廣東、靖南王耿精忠鎮守福建,和吳三桂合稱三藩。三藩共榮共辱,休戚相關。吳三桂陰蓄謀反,原是想和尚耿二藩共謀大舉,一聽得皇帝說尚耿要造反,自不免十分驚謊,顫聲道:「那……那是真的么?」韋小寶昨日捏造有一道密旨,想嚇得吳三桂驚慌失措,以便乘機偷書,但畢竟年幼,于軍國大事所知有限,心想倘若胡言亂語一番,一來吳三桂未必肯信,二來日後揭穿,說不定干係重大,受到康熙責怪;是以決定先回安阜園,和群雄商議之後,次日再來假傳聖旨。祁清彪獻議誣陷尚耿二藩謀反,好嚇吳三桂一大跳,更促成他的謀反。此刻說了出來,果然驚得他手足無措。
韋小寶道:「本來嘛,說三藩要造反的話,皇上日日都聽到,全是生安白造,就像沐家後人的誣陷那樣,皇上從來不信。」吳三桂道:「是,是。皇上聖明,皇上聖明。」韋小寶道:「不過這次尚耿二藩的逆謀,皇上卻是得到真憑實據。皇上說道:他二藩反謀未顯,暫且不可打草驚蛇,不過要吳藩調庥重兵,防守廣東、廣西的邊界。一等他二藩起事,要吳藩立刻派失去廣東、福建,將這兩名反賊拿了,送到北京,那是一件大大的功勞。」吳三桂躬身道:「謹領聖旨。尚耿二藩若有不軌異功,老臣立即出兵,擒獲二人,獻到北京。」韋小寶道:「皇上說道,尚可喜昏庸胡塗,耿精忠是個無用小子,決計不是吳藩的對手,只須吳藩肯發兵,不用朝廷一兵一卒,就能手到擒來。」吳三桂微微一笑,說道:「請萬歲爺望安。老臣在這裡操練兵馬,不敢稍有怠忽,專候皇上調用。老臣麾下所轄的兵將,每一個都如上三旗親兵一般,對皇上誓死效忠。」韋小寶道:「我把王爺這番話照實回奏,皇上聽了,一定十分歡喜。」吳三桂心下暗喜:「這麼一來,我調兵遣將,小昏君就是知道了,也不會有什麼疑心。」
韋小寶指著牆上所掛的一柄火槍,說道:「王爺,這是西洋人的火器么?」吳三桂道:「正是,這是羅剎國的火槍。當年我大清和羅剎兵在關外開仗時繳獲來的,實是十分犀利的兵器。」韋小寶道:「我從來沒放過火槍,借給我開一槍,成不成?」吳三桂微笑道:「自然成!這種火槍是戰陣上所用,雖能用遠,但攜帶不便。羅剎人另一種短銃火槍。」走到一隻木櫃之前,拉開抽屜,捧了一隻紅木盒子出來。
韋小寶本就站在書桌之旁,一見他轉身,也即轉身,掀開身上所穿黃馬褂,取出馬褂內口袋中的一部四十二章經,放在書桌上,將桌上原來那部經書放入馬褂袋中。這一調包,手法極是迅捷,別說吳三桂正在轉身取槍,便是眼睜睜的瞧著他,也被他背脊遮住難以發覺。八部經書形狀一模一樣,所別者只是書函顏色不同,韋小寶昨晚將一部鑲藍旗的經書封皮拆去了所鑲紅邊,掉了這部正藍旗的經書。只見吳三桂揭開木盒,取出兩把長約尺的短槍來,從槍口中塞入火藥,用鐵條樁實火藥,再放入三顆鐵彈,取火刀火石點燃紙媒,將短槍和紙媒都交給了韋小寶,說道:「一點藥線,鐵彈便射了出去。」韋小寶接了過來,槍口對準窗外的一座假山,吹著紙媒,點燃藥線。只聽得轟的一聲大響,一股熱氣撲面,手臂猛烈一震,火槍掉在地下,眼前煙霧瀰漫,不由得退了兩步。
吳三桂哈哈大笑,說道:「這火槍的力道十分厲害,是不是?」韋小寶手臂震得發麻,罵道:「他媽的,西洋人的玩意當真邪門。」吳三桂笑道:「你瞧那假山!」韋小寶凝目看去,只見假山已被轟去了小小一角,地下儘是石屑,不由得伸了伸舌頭,半晌縮不回來,說道:「這一槍倘若轟在身上,憑你銅筋鐵骨,那也抵擋不住。」俯身拾起短槍,放回盒中。
王府衛士聽見槍聲,都來窗外張望,見王爺安然無恙,在和韋小寶說話,這才放心。吳三桂捧起木盒,笑道:「這兩把傢伙,請韋兄弟拿去玩罷。」韋小寶搖搖頭道:「這是防身利器,王爺厚賜,可不敢當。」吳三桂將盒子塞在他手裡,笑道:「咱們自己兄弟,何分彼此?我的就是你的。」
韋小寶道:「這是羅剎人的寶物,今日未必再能得到,小將萬萬不可收受。」心中卻道:「你羅剎人勾結,這種火器要多少有多少,自然毫不希罕。」吳三桂笑道:「就是因為難得,才送給韋兄弟。尋常的物事,韋兄弟也不放在眼裡。哈哈!」
韋小寶當即謝過收了,笑道:「以後倘若撞到有人想來害我,我取出火槍,砰的就是一槍,轟得他粉身碎骨。小將這條性命,就是王爺所賜的了。」吳三桂拍拍他肩頭,笑道:「那也不用說得這麼客氣。火槍的確是很厲害的,只不過裝火藥、上鐵彈、打火石、點藥線,手續挺麻煩,不像咱們的弓箭,連珠箭發,前後不斷。」韋小寶道:「是啊。倘若洋人的火槍也像弓箭一樣,拿起來就能放,咱們中國人還有命嗎?大清的花花江山也難保了。」說到這裡,嘻嘻一笑,說道:「不過那倒也有一樁好處,我有了這兩把槍,武功也不用練了,什麼武學高手大宗師,全都不是我的對手。」
說了些閑話,韋小寶告辭出府,回到安阜園中,關上了房門,將那部經書的封皮拆開,果然也有許多碎羊皮在內,心想:「八部經書中所藏的地圖碎片已全部到手,老子只須花點心思,慢慢拼湊起來,韃子的寶藏龍脈,全都在老子手中。」不過要他花些心思,半這幾千片碎羊皮拼成一張地圖,想起來就覺頭痛,心道:「這件事也不忙干,咱們有的是時候。」當下縫好了封皮,將碎羊皮與其餘的碎皮包在一起,貼身藏了,想起大功告成,不禁怡然自得:「小皇帝、老婊子、老烏龜、洪教主、大漢奸,還有我師父不老不小中尼姑,人人都想得這八部經書,終究還是讓我韋小寶得了。哈哈,他們倘若知道了,一個拉我手,一個拉我腳,四下里一扯,非把我五馬分屍不可。」這件事想來十分有趣,只可惜跟誰也不能話,無法誇耀一番,未免美中不足。他架起了腿,哼著揚州妓院中的小曲:「一杯酒,慢慢斟,我問情哥哥,是哪裡人。揚州,那個地方,二十四條橋,每一條橋頭,有個美人,情哥哥……」正唱得高興,忽聽有人輕敲房門,敲三下,停一停,敲了兩下,又敲三下,正是天地會的暗號。
韋小寶起身開門,進來的是徐天川和馬彥超。他見兩人神色鄭重,問道:「出了什麼事吧?」徐天川道:「聽得侍衛說,王府的衛士東查西問,要尋一個蒙古人,那自是在查罕帖摩了。聽口氣,似乎對咱們很有些懷疑,就只不敢明查而已。韋香主瞧怎麼辦?」韋小寶道:「去把這傢伙提來,綁住了藏在我床底下,諒吳三桂的手下,也不敢來搜查我屋子。」徐天川道:「就怕韋香主出去之時,大漢奸手下的衛士借個什麼因頭,硬要進來查看。」韋小寶道:「說什麼也不讓他們進來,當真說僵了,便跟他們動手,難道他們還敢行兇殺人?」徐天川、馬彥超點頭稱是。
忽然錢老本匆匆進來,說道:「大漢奸要放火。」三人都一驚,齊問:「什麼?」錢老本道:「這幾天我在安阜園前後察看,防大漢奸搗鬼。剛才見到西邊樹林子中有人鬼鬼祟祟,悄悄過去一查,原來有十幾人躲著,帶了不少火油硝磺等引火物事。」韋小寶罵道:「他媽的,大漢奸好大膽子,想燒死公主嗎?」
錢老本道:「那倒不是。他們疑心罕貼摩給咱們捉了來,又不敢進園來搜,一起火,大批人馬來救火,就可乘機搜查了。」韋小寶點頭道:「不錯,定是這道鬼計。三位大哥有何高見?」徐天川揮手作個吹頭的姿勢,道:「殺人滅口,毀屍滅跡!」韋小寶一聽到「毀屍滅跡」四字,便想:「那是我的拿手好戲,再也容易不過,管教這蒙古大鬍子片刻之間便化成一灘黃水。只是這傢伙熟知大漢奸跟羅剎國勾結的內情,須得送去讓小皇帝親自審問才好。」說道:「大漢奸造反,這蒙古大鬍子是最大的證據。咱們只須將他送到北京,大漢奸就算不反,也要反了。這個罕貼什麼的,乃是要沐王府聽命於我天地會的法寶。」如何搶先逼得吳三桂造反,好令沐王府歸屬奉令,正是群雄念念不忘的大事,三人一聽此言,悚然動容,齊聲稱是。徐天川道:「若不是韋香主提醒,我們險些誤了大事。」心中對這個油腔滑調的少年越來越佩服。
錢老本道:「眼前之事,是怎生應付大漢奸的手下放火搜查,又怎樣設法半這罕貼摩運出大漢奸的轄地。雲貴兩省各中關口盤查很緊,離開昆明更加不易。」韋小寶笑道:「錢老闆,你一口口花雕茯苓豬也運進皇宮去了,再運一口大肥豬出昆明,豈不成了?」錢老本笑道:「運肥豬出城,只怕混不過關,不過咱們可以想別的法子。當死屍裝在棺材裡,這法兒太舊,恐怕也難以瞞過。」韋小寶笑道:「裝死人不好,那就讓他扮活人,錢老闆,你去剃了他的大鬍子,給他臉上塗些麵粉石膏什麼的,改一改相貌,給他穿上驍騎營官兵的衣帽。我點一小隊驍騎營軍士回北京去,說是公主給皇上請安,將成婚的吉期稟告皇太后和皇上。讓這個沒了鬍子的大鬍子,混在驍騎營隊伍之中,點了他啞穴,使他叫嚷不得。吳三桂的部下,難道還能叫皇上的親兵一個個自報姓名,才放過關?」三人一起鼓掌稱善,連說妙計。
韋小寶忽然問道:「昆明地方也有妓院罷?」錢老本等三人相互瞧了一眼,均想:「韋香主要去嫖妓?」錢老本笑道:「那自然有的。」韋小寶笑道:「咱們請玄貞道長去妓院逛逛,他肯不肯去呀?」錢老本搖頭道:「道長是出家人,妓院是不肯去的。韋香主倘若有興緻,屬下倒可奉陪。」韋小寶道:「你當然要去。不過玄貞道長高大魁梧,咱們兄弟之中,只有他跟大鬍子身材差不多。」三人一聽,這才明白是要玄貞道人扮那罕貼摩。馬彥超笑道:「為了本會的大事,玄貞道長也只有奉命嫖院了。」四人一齊哈哈大笑。
韋小寶道:「你們請道長穿上大鬍子的衣服,帶齊大鬍子的物事,下巴上粘從大鬍子臉剃下來的、貨真價實的黃鬍子,其餘各位兄弟,仍然穿了平西王府家將的服色,揀一間大妓院去喝酒胡鬧,大家搶奪美貌粉頭,打起架來,錢老闆一刀就將道長殺了……」錢老本吃了一驚,但隨即領會,自然並非真的殺人,笑道:「韋香主此計大妙。玄貞道長跟我爭風吃醋之時,還得嘰哩咕嚕,大說蒙古話……不過須得另行預備好一具屍體。」
韋小寶點頭道:「不錯。你們出去找找,昆明城裡有什麼身材跟大鬍子差不多的壞人,隨便捉一個來殺了,把屍首藏在妓院之旁。錢老闆一殺了道長之後,將眾妓女轟了出去。道長翻身復活,把大鬍子的衣服穿在那屍首之上。」馬彥超笑道:「這具屍首的臉可得剁個稀爛,再將剃下來的那叢黃鬍子丟在床底下,好讓吳三桂的手下搜查出來,只道是殺人兇手有意隱瞞死者罕貼摩的真相。」韋小寶笑道:「馬大哥想得比我周到。大伙兒拿些銀子去,這就逛窯子罷!這件事好玩得緊,可惜我不能跟大伙兒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