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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歌喉欲斷從弦續 舞袖能長聽客誇(1)

所屬書籍: 鹿鼎記

  次日韋小寶去探吳三桂的傷勢。吳三桂的次子出來接待,說道多謝欽差大人前來,王爺傷勢無甚變化,此刻已經安睡,不便驚動。韋小寶問起夏國相,說道正在帶兵巡視彈壓,以防人心浮動,城中有變,再問吳應熊的傷勢,也無確切答覆。

  韋小寶隱隱覺得,平西王府已大起疑心,頗含敵意,這時候要救沐王府人,定難成功;要救阿珂更是難上加難,只怕激得王府立時動手,將自己一條小命送在昆明。

  又過一日,他正在和錢老本、徐天川、祁彪清等人商議,高彥超走進室來,說道有一名老道姑求見。韋小寶奇道:「老道姑?找我幹什麼?是化緣么?」高彥超道:「屬下問她為了何事,她說是奉命送信來給欽差大人的。」說著呈上一個黃紙信封。

  韋小寶皺眉道:「相煩高大哥拆開來瞧瞧,寫著些什麼。」高彥超拆開信封,取出一張黃紙,看了一眼,讀道:「阿珂有難……」韋小寶一聽到這四個字,便跳了起來,急道:「什麼阿珂有難?」天地會群雄並不知九難和阿珂之事,都是茫然不解。高彥超道:「信上這樣寫的。這信無頭無尾,也沒署名,只說請你隨同送信之人,移駕前往,共商相救之策。」

  韋小寶問道:「這道姑在外面么?」高彥超剛說得一句:「就在外面。」韋小寶已直衝出去。來到大門側的耳房,只見一個頭髮花白的道姑坐在板凳上相候。守門的侍衛大聲叫道:「欽差大臣到。」那道姑站起身來,躬身行禮。

  韋小寶問道:「是誰差你來的?」那道姑道:「請大人移步,到時自知。」韋小寶道:「到哪裡去?」那道姑道:「請大人隨同貧道前去,此刻不便說。」韋小寶道:「好,我就同你去。」叫道:「套車,備馬!」那道姑道:「請大人坐車前往,以免驚動了旁人。」韋小寶點點頭,便和那道姑出得門來,同坐一車。

  徐天川、錢老本等生怕是敵人布下陷阱,遠遠跟隨在後。

  那道姑指點路徑,馬車逕向西行,出了西城門。韋小寶見越行越荒涼,微覺擔心,問道:「到底去哪裡?」那道姑道:「不久就到了。」又行了三里多路,折而向北,道路狹窄,僅容一車,來到一小小庵堂之前。那道姑道:「到了。」

  韋小寶跳下車來,見庵前匾上寫著三字,第一字是個「三」字,其餘兩字就不識得了,回頭一瞥,見高彥超等遠遠跟著,料想他們會四下守侯,於是隨著那道姑進庵。

  但見四下里一塵不染,天井中種著幾株茶花,一樹紫荊,殿堂正中供著一位白衣觀音,神像相貌極美,莊嚴寶相之中帶著三分俏麗。韋小寶心道:「聽說吳三桂的老婆之中,有一個外號四面觀音,又有一個外號叫作八面觀音。不知是不是真有觀音菩薩這麼好看。他媽的,大漢奸艷福不淺。」

  那道姑引著他來到東邊偏殿,獻上茶來,韋小寶揭開蓋碗,一陣清香撲鼻,碗中一片碧綠,竟是新出的龍井茶葉,微覺奇怪:「這龍井茶葉從江南運到這裡,價錢可貴得緊哪,庵里的道姑還是尼姑,怎地如此闊綽?」那道姑又捧著一隻建漆托盤,呈上八色細點,白磁碟中盛的是松子糖、小胡桃糕、核桃片、玫瑰糕、糖杏仁、綠豆糕、百合酥、桂花蜜餞楊梅,都是蘇式點心,細巧異常。這等江南點心,韋小寶當年在揚州妓院中倒也常見,嫖客光臨,老鴇取出待客,他乘人不備,不免偷吃一片兩粒,不料在雲南一座小小庵堂中碰到老朋友,心下大樂:「老子可回到揚州麗春院啦。」

  那道姑奉上點心後,便即退出。茶几上一隻銅香爐中一縷青煙裊裊升起,燒的是名貴檀香,韋小寶是識貨之人,每次到太后慈寧宮中,都聞到這等上等檀香的氣息,突然心中一驚:「啊喲,不好,莫非老婊子在此?」當即站起身來。

  只聽得門外腳步之聲細碎,走進一個女子,向韋小寶合什行禮,說道:「出家人寂靜,參見韋大人。」語聲輕柔,說的是蘇州口音。

  這女子四十歲左右年紀,身穿淡黃道袍,眉目如畫,清麗難言,韋小寶一生之中,從未見過這等美貌的女子。他手捧茶碗,張大了口竟然合不攏來,剎時間目瞪口呆,手足無措。

  那女子微笑道:「韋大人請坐。」

  韋小寶茫然失措,道:「是,是。」雙膝一軟,跌坐入椅,手中茶水濺出,衣襟上登時濕了一大片。

  天下男子一見了她便如此失魂落魄,這麗人生平見得多了,自是不以為意,但韋小寶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竟也為自己的絕世容光所鎮懾。那麗人微微一笑,說道:「韋大人年少高才,聽人說,從前甘羅十二歲做丞相,韋大人卻也不輸於他。」

  韋小寶道:「不敢當。啊喲,什麼西施、楊貴妃,一定都不及你。」

  那麗人伸起衣袖,遮住半邊玉頰,嫣然一笑,登時百媚橫生,隨即庄容說道:「西施,楊貴妃,也都是苦命人。小女子只恨天生這副容貌,害苦了天下蒼生,這才長伴清燈古佛,苦苦懺悔。唉,就算敲穿了木魚,念爛了經卷,卻也贖不了從前造孽的萬一。」說到這裡,眼圈一紅,忍不住便要流下淚來。

  韋小寶不明她話中所指,但見她微笑時神光離合,愁苦時楚楚動人,不由得滿腔都是憐惜之意,也不知她是什麼來歷,胸口熱血上涌,只覺得就算為她粉身碎骨,也是甘之如飴,一拍胸膛,站起身來,慷慨激昂的道:「有誰欺侮了你,我這就去為你拚命。你有什麼為難的事兒,儘管交在我手裡,倘若辦不到,我韋小寶割下這顆腦袋來給你。」說著伸出右掌,在自己後頸重重一斬。如此大丈夫氣概,生平殊所罕有,這時卻半點不是做作。

  那麗人向他凝望半晌,嗚咽道:「韋大人云天高義,小女子不知如何報答才是。」忽然雙膝下跪,盈盈拜倒。

  韋小寶叫道:「不對,不對。」也即拜倒,向著她咚咚咚的磕了幾個響頭,說道:「你是仙人下凡,觀音菩薩轉世,該當我向你磕頭才是。」那麗人低聲道:「這可折殺我了。」

  伸手托住他雙臂,輕輕扶住。兩人同時站起。

  韋小寶見她臉頰上掛著幾滴淚水,晶瑩如珠,忙伸出衣袖,給她輕輕擦去,柔聲安慰:「別哭,別哭,便有天大的事兒,咱們也非給辦個妥妥噹噹不可。」以那麗人年紀,盡可做得他母親,但她容色舉止、言語神態之間,天生一股嬌媚婉孌,令人不自禁的心生憐惜,韋小寶又問:「你到底為什麼難過?」

  那麗人道:「韋大人見信之後,立即駕到,小女子實是感激……」

  韋小寶「啊喲」一聲,伸手在自己額頭一擊,說道:「糊塗透頂,那是為了阿珂……」雙眼獃獃的瞪著那麗人,突然恍然大悟,大聲道:「你是阿珂的媽媽!」

  那麗人低聲道:「韋大人好聰明,我本待不說,可是你自己猜到了。」

  韋小寶道:「這容易猜。你兩人相貌很象,不過……不過阿珂師姊不及……你美麗。」

  那麗人臉上微微一紅,光潤白膩的肌膚上滲出一片嬌紅,便如是白玉上抹了一層胭脂,低聲問道:「你叫阿珂做師姊?」

  韋小寶道:「是,她是我師姊。」當下毫不隱瞞,將如何和阿珂初識、如何給她打脫了臂骨、如何拜九難為師、如何同來昆明的經過一一說了,自己對阿珂如何傾慕,而她對自己又如何絲毫不瞧在眼裡,種種情由,也是坦然直陳。只是九難的身世,以及自己意欲不利於吳三桂的圖謀,畢竟事關重大,略過不提。

  那麗人靜靜的聽著,待他說完,輕嘆一聲,低吟道:「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紅顏禍水,眼前的事,再明白也沒有了。韋大人前途遠大……」

  韋小寶搖頭道:「不對,不對。'紅顏禍水'這句話,我倒也曾聽說書先生說過,什麼妲己,什麼楊貴妃,說這些美女害了國家。其實呢,天下倘若沒這些糟男人、糟皇帝,美女再美,也害不了國家。大家說平西王為了陳圓圓,這才投降清朝,依我瞧哪,要是吳三桂當真忠於明朝,便有十八個陳圓圓,他奶奶的吳三桂也不會投降大清啊。」

  那麗人站起身來,盈盈下拜,說道:「多謝韋大人明見,為賤妾分辨千古不白之冤。」

  韋小寶急忙回禮,奇道:「你……你……啊……啊喲,是了,我當真混蛋透頂,你若不是陳圓圓,天下哪……哪……有第二個這樣的美人?不過,唉,我可越來越胡塗了,你不是平西王的王妃嗎?怎麼會在這裡搞什麼帶髮修行?阿珂師姊怎麼又……又是你的女兒?」

  那麗人站起身來,說道:「賤妾正是陳圓圓。這中間的經過,說來話長。賤妾一來有求於韋大人,諸事不敢隱瞞;二來聽得適才大人為賤妾辨冤的話,心裡感激。這二十多年來,賤妾受盡天下人唾罵,把亡國的大罪名加在賤妾頭上。當世只有兩位大才子,才明白賤妾的冤屈。一位是大詩人吳梅村吳才子,另一位便是韋大人。」

  其實韋小寶於國家大事,渾渾噩噩,胡裡胡塗,哪知道陳圓圓冤枉不冤枉,只是一見到她驚才絕艷的容色,大為傾倒,對吳三桂又十分痛恨,何況她又是阿珂的母親,她便有千般不是,萬般過錯,這些不是與過錯,也一古腦兒、半絲不剩的都派到了吳三桂頭上。聽她稱自己為「大才子」,這件事他倒頗有自知之明,急忙搖手,說道:「我西瓜大的字識不上一擔,你要稱我為才子,不如在這稱呼上再加『狗屁』兩字。這叫做狗屁才子韋小寶。」

  陳圓圓微微一笑,說道:「詩詞文章做得好,不過是小才子。有見識、有擔當,方是大才子。」

  韋小寶聽了這兩句奉承,不禁全身骨頭都酥了,心想:「這位天下第一美人,居然說我是大才子。哈哈,原來老子的才情還真不低。他媽的,老子自出娘胎,倒是第一次聽見。」

  陳圓圓站起身來,說道:「請大人移步,待小女子將此中情由,細細訴說。」

  韋小寶道:「是。」跟著她走過一條碎石花徑,來到一間小房之中。

  房中不設桌椅,地下放著兩個蒲團,牆上掛著一幅字,看上去密密麻麻的,字數也真不少,旁邊卻掛著一隻琵琶。

  陳圓圓道:「大人請坐。」待韋小寶在一個蒲團上坐下,走到牆邊,將琵琶摘了下來,抱在手中,在另一個蒲團上坐了,指著牆上那幅字,輕輕說道:「這是吳梅村才子為賤妾所作的一首長詩,叫做『圓圓曲』。今日有緣,為大人彈奏一曲,只是有污清聽。」

  韋小寶大喜,說道:「妙極,妙極。不過你唱得幾句,須得解釋一番,我這狗屁才子,學問可平常得緊。」

  陳圓圓微笑道:「大人過謙了。」當下一調弦索,丁丁冬冬的彈了幾下,說道:「此調不彈已久,荒疏莫怪。」韋小寶道:「不用客氣。就算彈錯了,我也不知道。」

  只聽她輕攏慢捻,彈了幾聲,曼聲唱道:

  「鼎湖當日棄人間,破敵收京下玉關。慟哭六軍皆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

  唱了這四句,說道:「這是說當年崇禎天子歸天,平西王和滿人聯兵,打敗李自成,攻進北京,官兵都為皇帝戴孝。平西王所以出兵,卻是為了我這不祥之人。」

  韋小寶點頭道:「你這樣美貌,吳三桂為了你投降大清,倒也怪他不得。倘若是我韋小寶,那也是要投降的。」

  陳圓圓眼波流轉,心想:「你這個小娃娃,也跟我來調笑。」但見他神色儼然,才知他言出由衷,不由得微生知遇之感,繼續唱道:

  「紅顏流落非吾戀,逆賊天亡自荒宴。電掃黃巾定黑山,哭罷君親再相見。」

  說道:「這裡說的是王爺打敗李自成的事。詩中說:李自成大事不好,是他自己不好,得了北京之後,行事荒唐。王爺見了這句話很不高興。」韋小寶道:「是啊,他怎麼高興得起來?曲里明明說打敗李自成,並不是他的功勞。」

  陳圓圓道:「以後這段曲子,是講賤妾的身世。」唱道:

  「相見初經田竇家,侯門歌舞出如花。許將戚里箜簍伎,等取將軍油壁車。家本姑蘇浣花里,圓圓小字嬌羅綺。夢向夫差苑裡游,宮娥擁入君王起。前身合是採蓮人,門前一片橫塘水。」

  曲調柔媚宛轉,琵琶聲緩緩蕩漾,猶似微風起處,荷塘水波輕響。

  陳圓圓低聲道:「這是將賤妾比作西施了,未免過譽。」韋小寶搖頭道:「比得不對,比得不對!」陳圓圓微微一怔。韋小寶道:「西施哪裡及得上你?」陳圓圓微現羞色,道:「韋大人取笑了。」韋小寶道:「決不是取笑。其中大有緣故。我聽人說,西施是浙江紹興府諸暨人,相貌雖美,紹興人說話『娘個賤胎踏踏叫』,哪有你蘇州人說話又嗲又糯!」陳圓圓巧笑嫣然,道:「原來還有這個道理。想那吳王夫差也是蘇州人,怎麼會喜歡西施?」韋小寶搔頭道:「那吳王夫差耳朵不大靈光,也是有的。」陳圓圓掩口淺笑,臉現暈紅,眼波盈盈,櫻唇細顫,一時愁容盡去,滿室皆是嬌媚。韋小寶只覺暖洋洋地,醉醺醺地,渾不知身在何處。但聽得她繼續唱道:

  「橫塘雙槳去如飛,何處豪家強載歸?此際豈知非薄命?此時只有淚沾衣。薰天意氣連宮掖,明眸皓齒無人惜。奪歸永巷閉良家,教就新聲傾坐客。」

  唱到這裡,輕輕一嘆,說道:「賤妾出於風塵,原不必隱瞞……」韋小寶道:「什麼叫做出於風塵?你別跟我掉文,一掉文我就不懂。」陳圓圓道:「小女子本來是蘇州倡家的妓女……」韋小寶拍膝叫道:「妙極!」陳圓圓微有慍色,道:「那是賤妾命薄。」韋小寶興高采烈,說道:「我跟你志同道合,我也是出於風塵。」陳圓圓睜著一雙明澈如水的鳳眼,茫然不解,心想:「他一定不懂出於風塵的意思。」

  韋小寶道:「你出身於妓院,我也出身於妓院,不過一個是蘇州,一個是揚州。我媽媽是在揚州麗春院做妓女的。不過她相貌跟你相比,那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陳圓圓大為奇怪,柔聲問道:「這話不是說笑?」韋小寶道:「那有什麼好說笑的?唉,我事情太忙,早該派人去接了我媽媽來,不能讓她做妓女了。不過我見她在麗春院嘻嘻哈哈的挺熱鬧,接到了北京,只怕反而不快活。」

  陳圓圓道:「英雄不怕出身低,韋大人光明磊落,毫不諱言,正是英雄本色。」韋小寶道:「我只跟你一個兒說,對別人可決計不說,否則人家指著罵我婊子王八蛋,可吃不消。在阿珂面前,更加不能提起,她已經瞧我不起,再知道了這事,那是永遠不會睬我了。」陳圓圓道:「韋大人放心,賤妾自不會多口,其實阿珂她……她自己的媽媽,也並不是什麼名門淑女。」韋小寶道:「總之你別跟她說起。她最恨妓女,說道這種女人壞得不得了。」

  陳圓圓垂下頭來,低聲道:「她……她說妓院里的女子,是壞得……壞得不得了的?」韋小寶忙道:「你別難過,她決不是說你。」陳圓圓黯然道:「她自然不會說我。阿珂不知道我是她媽媽。」韋小寶奇道:「她怎會不知道?」

  陳圓圓搖搖頭,道:「她不知道。」側過了頭,微微出神,過了一會,緩緩道:「崇禎的皇后姓周,也是蘇州人。崇禎天子寵愛田貴妃。皇后跟田貴妃斗得很厲害。皇后的父親嘉定伯將我從妓院里買了出來,送入宮裡,盼望分田貴妃的寵……」韋小寶道:「這倒是一條妙計。田貴妃可就糟糕之極了。」陳圓圓道:「卻也沒什麼糟糕。崇禎天子憂心國事,不喜女色,我在宮裡沒耽得多久,皇上就吩咐周皇后送我出宮。」

  韋小寶大聲道:「奇怪,奇怪!我聽人說崇禎皇帝有眼無珠,只相信奸臣,卻把袁崇煥這樣大大的忠臣殺了。原來他瞧男人沒眼光,瞧女人更加沒眼光,連你這樣的人都不要,嘖嘖,嘖嘖。」連連搖頭,只覺天下奇事,無過於此。

  陳圓圓道:「男人有的喜歡功名富貴,有的喜歡金銀財寶,做皇帝的便只想到如何保住國家社稷,倒也不是個個都喜歡美貌女子的。」韋小寶道:「我就功名富貴也要,金銀財寶也要,美貌女子更加要,只有皇帝不想做,給了我做,也做不來。啊哈,這昆明城中,倒有一位仁兄,做了天下第一大官,成為天下第一大富翁,娶了天下第一美人,居然還想弄個皇帝來做做。」陳圓圓臉色微變,問道:「你說的是平西王?」韋小寶道:「我誰也沒說,總而言之,既不是你陳圓圓,也不是我韋小寶。」

  陳圓圓道:「這曲子之中,以後便講我怎生見到平西王。他向嘉定伯將我要了去,自己去山海關鎮守,把我留在他北京家裡,不久闖……闖……李闖就攻進了京城。」唱道:

  「坐客飛觴紅日暮,一曲哀弦向誰訴?白皙通侯最少年,揀取花枝屢回顧。早攜嬌鳥出樊籠,待得銀河幾時渡?恨殺軍書底死催,苦留後約將人誤。相約恩深相見難,一朝蟻賊滿長安。可憐思婦樓頭柳,認作天邊粉絮看。」

  唱到這裡,琵琶聲歇,怔怔的出神。

  韋小寶只道曲已唱完,鼓掌喝采,道:「完了嗎?唱得好,唱得妙,唱得呱呱叫。」陳圓圓道:「倘若我在那時候死了,曲子作到這裡,自然也就完了。」韋小寶臉上一紅,心道:「他媽的,老子就是沒學問。李闖進北京,我師公崇禎皇帝的曲子是唱完了,陳圓圓的曲子可沒唱完。」

  陳圓圓低聲道:「李闖把我奪了去,後來平西王又把我奪回來,我不是人,只是一件貨色,誰力氣大,誰就奪去了。」唱道:

  「遍索綠珠圍內第,強呼絳樹出雕欄,若非壯士全師勝,爭得蛾眉匹馬還?蛾眉馬上傳呼進,雲鬢不整驚魂定。蠟炬迎來在戰場。啼妝滿面殘紅印。專征簫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車千乘。斜谷雲深起畫樓,散關日落開妝鏡。」

  「傳來消息滿江鄉,烏桕紅經十度霜。教曲技師憐尚在,浣紗女伴憶同行。舊巢共是銜泥燕,飛上枝頭變鳳皇,長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

  她唱完「擅侯王」三字,又凝思出神,這次韋小寶卻不敢問她唱完了沒有,拿定了主意:「除非她自己說唱完了,否則不可多問,以免出醜。」只聽她幽幽的道:「我跟著平西王打進四川,他封了王。消息傳到蘇州,舊日院子里的姊妹人人羨慕,說我運氣好。她們年紀大了,卻還在院子里做那種勾當。」

  韋小寶道:「我在麗春院時,曾聽她們說什麼『洞房夜夜換新人』,新鮮熱鬧,也沒什麼不好啊。」陳圓圓向他瞧了一眼,見他並無譏嘲之意,微喟道:「大人,你還年少,不明白這中間的苦處。」彈起琵琶,唱道:

  「當時只受聲名累,貴戚名豪竟延致。一斛明珠萬斛愁,關山漂泊腰肢細。錯恣狂風揚落花,無邊春色來天地。」

  「嘗聞傾國與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塵土,一代紅妝照汗青。」

  眼眶中淚珠湧現,停了琵琶,哽咽著說道:「吳梅村才子知道我雖然名揚天下,心中卻苦。世人罵我紅顏禍水,誤了大明的江山,吳才子卻知我小小一個女子,又有什麼能為?是好是歹,全是男子漢做的事。」韋小寶道:「是啊,大清成千成萬的兵馬打進來,你這樣嬌滴滴的一個美人兒,能擋得住嗎?」又想:「她這樣又彈又說,倒象是蘇州的說書先生唱彈詞。我跟她對答幾句,幫腔幾句,變成說書先生的下手了。咱二人倘若到揚州茶館裡去開檔子,管教轟動了揚州全城,連茶館也擠破了。我靠了她的牌頭,自然也大出風頭。」正想得得意,只聽她唱到:

  「君不見,館娃初起鴛鴦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徑塵生鳥自啼,廊人去苔空綠。換羽移宮萬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為君別唱吳宮曲,漢水東南日夜流。」

  唱到這個「流」字,歌聲曼長不絕,琵琶聲調轉高,漸漸淹沒了曲聲,過了一會,琵琶漸緩漸輕,似乎流水汩汩遠去,終於寂然無聲。

  陳圓圓長嘆一聲,淚水簌簌而下,嗚咽道:「獻醜了。」站起身來,將琵琶掛上牆壁,回到蒲團坐下,說道:「曲子最後一段,說的是當年吳王夫差身死國亡的事。當年我很不明白,曲子說的是我的事,為什麼要提到吳宮?就算將我比作西施,上面也已提過了。吳宮,吳宮難道是說平西王的王宮嗎?近幾年來我卻懂了。王爺操兵練馬,窮奢極欲,只怕……只怕將來……唉,我勸了他幾次,卻惹得他很是生氣。我在這三聖庵出家,帶髮修行,懺悔自己一生的罪孽,只盼大家平平安安,了此一生,哪知道……哪知道……阿珂……阿珂……」說道這裡,嗚咽不能成聲。

  韋小寶聽了半天曲子,只因歌者色麗,曲調動聽,心曠神怡之下,竟把造訪的來意置之腦後,一聽她提到阿珂,當即站起,問道:「阿珂到底怎麼了?她有沒行刺平西王?她是你女兒,那麼是王爺的郡主啊。啊喲,糟了,糟了。」陳圓圓驚道:「什麼事糟了?」

  韋小寶神思不屬,隨口答道:「沒……沒什麼。」原來他突然想到,阿珂本來就瞧不起自己,她既是平西王的郡主,和自己這個妓女的兒子,更加天差地遠。

  陳圓圓道:「阿珂生下來兩歲,半夜裡忽然不見了。王爺派人搜遍了全城,全無影蹤。我疑心……疑心……」忽然臉上一紅,轉過了臉。韋小寶問道:「疑心什麼?」陳圓圓道:「我疑心是王爺的仇人將這女孩兒偷了去,或者是要脅,要不然就是敲詐勒索。」

  韋小寶道:「王府中有這許多高手衛士和家將,居然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將阿珂師姊偷了出去,那人的本事可夠大的了。」陳圓圓道:「是啊。當時王爺大發脾氣,把兩名衛隊首領都殺了,又撤了昆明城裡提督和知府的差。查了幾天查不到影蹤,王爺又要殺人,總算是我把他勸住了。這十多年來,始終沒阿珂的消息,我總道……總道她已經死了。」

  韋小寶道:「怪不得阿珂說是姓陳,原來她是跟你的姓。」

  陳圓圓身子一側,顫聲道:「她……她說姓陳?她怎麼會知道?」

  韋小寶心念一動:「老漢奸日日夜夜怕人行刺,戒備何等嚴密。要從王府中盜一個嬰兒出去,說不定還難於刺殺了他,天下除了九難師父,只怕也沒第二個了。」說道:「多半是偷了她去的那人跟她說的。」陳圓圓緩緩點頭,道:「不錯,不過……不過為什麼不跟她說姓……姓……」韋小寶道:「不說姓吳?哼,平西王的姓,不見得有什麼光采。」

  陳圓圓眼望窗外,不禁獃獃出神,似乎沒聽到他的話。

  韋小寶問道:「後來怎樣?」陳圓圓道:「我常常惦念她,只盼天可憐見,她並沒死,總有一日能再跟她相會。昨天下午,王府里傳出訊息,說王爺遇刺,身受重傷。我忙去王府探傷。原來王爺遇刺是真,卻沒受傷。」

  韋小寶吃了一驚,失聲道:「他身受重傷,全是假裝的?」陳圓圓道:「王爺說,他假裝受傷極重,好讓對頭輕舉妄動,便可一網打盡。」韋小寶茫然失措,喃喃道:「果然是假的,我……我這大蠢蛋,早該想到了。」心想:「大漢奸果然已對我大起疑心。」

  陳圓圓道:「我問起刺客是何等樣人。王爺一言不發,領我到廂房去。床上坐著一個少女,手腳上都戴了鐵銬。我不用瞧第二眼,就知道是我的女兒。她跟我年輕的時候生得一模一樣。她一見我,呆了一陣,問道:『你是我媽媽?』我點點頭,指著王爺,道:『你叫爹爹。』阿珂怒道:『他是大漢奸,不是我爹爹。他害死了我爹爹,我要給爹爹報仇。』王爺問她:『你爹爹是誰?』阿珂說:『我不知道。師父說,我見到媽後,媽自會對我說。』王爺問她師父是誰,她不肯說,後來終於露出口風,她是奉了師父之命,前來行刺王爺。」

  韋小寶聽到這裡,於這件事的緣由已明白了七八成,料想九難師父恨極了吳三桂,單是殺了他還不足以泄憤,因此將她女兒盜去,教以武功,要她來刺殺自己父親。他站起身來,走到窗邊,隨即想到:「是了,師父一直不喜歡阿珂,雖教她武功招式,內功卻半點不傳,阿珂所會的招式固然高明,可是亂七八糟,各家各派都有,澄觀老師侄這樣淵博,也瞧不出她的門派。嗯,師父不肯讓她算是鐵劍門的。我韋小寶才是鐵劍門的嫡派傳人。」想到九難報仇的法子十分狠毒,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陳圓圓道:「她師父深謀遠慮,恨極了王爺,安排下這個計策。倘若阿珂刺死了王爺,那麼是報了大仇。如果行刺不成,王爺終於也會知道,來行刺他的是他親生女兒,心裡的難過,那也不用說了。」韋小寶道:「現下可什麼事都沒有啊。她沒刺傷王爺,反而你們一家團圓,你向阿珂說明這中間的情由,豈不是大家都高興么?」陳圓圓嘆道:「倘使是這樣,那倒謝天謝地了。」

  韋小寶道:「阿珂是你的親生女兒,憑誰都一眼就看了出來。不是你這樣沉魚落雁的母親,也生不出那樣羞花閉月的女兒。」他形容女子美麗,翻來覆去也只有「沉魚落雁、羞花閉月」八個字,再也說不出別的字眼,頓了一頓,又道:「王爺不肯放了阿珂,難道要責打她么?她兩歲時給人盜了去,怎會知道自己身世?怎能因此怪她?」

  陳圓圓道:「王爺說:『你既不認我,你自然不是我的女兒。別說你不是我女兒,就真是我親生之女,這等作亂犯上,無法無天,一樣不能留在世上。』說著摸了摸鼻子。」韋小寶微笑道:「他愛摸自己的鼻子嗎?」陳圓圓顫聲道:「你不知道,這是王爺向來的習性,他一摸鼻子,便是要殺人,從來沒例外。」韋小寶叫聲「啊喲」,說道:「那可如何是好?他……他殺了阿珂沒有?」陳圓圓道:「這會兒還沒有。王爺他……他要查知背後指使的人是誰,阿珂的爹爹又究竟是誰?」

  韋小寶笑道:「王爺就是疑心病重,實在有點傻裡傻氣。我一見到你,就知道你是阿珂的媽媽,他又怎會不是阿珂的爸爸?想來阿珂行刺他,他氣得很了。」說到這裡,臉色轉為鄭重,道:「咱們得快想法子相救阿珂才是。如果王爺再摸幾下鼻子,那就大事不好了。」

  陳圓圓道:「小女子大膽邀請大人過來,就為了商量這事。我想大人是皇上派來的欽差大臣,王爺定要賣你面子,阿珂冒充公主身邊宮女,只有請大人出面,說是公主向他要人,諒來王爺也不會推搪。」

  韋小寶彎起右手食指,不住在自己額頭敲擊,說道:「笨蛋,笨蛋,上了他的大當。」說道:」你的計策我非但早已想到,而且已經使過。那知道這大……大王爺棋高一著,小笨蛋縛手縛腳。我已向王爺要過人,王爺已經給了我,可是這人不是阿珂。」

  於是將夏國相如何帶自己到地牢認人、如何見到一個熟識的姑娘、如何以為訊息傳錯、刺客並非阿珂、如何冒認那姑娘是公主身邊的宮女、將她帶了出來等情由,一一說了,又道:「夏國相這廝早有預謀,在王府之前當著數百人大聲嚷嚷,說道已將公主的宮女交了給我。我又怎能第二次向他要人?不用說,這廝定會大打官腔,說道:『韋大人哪,你這可是跟小將開玩笑了。公主那宮女行刺王爺,小將沖著大人的面子,拚著頭上這頂帽兒不要,拚著給王爺責打軍棍,早已讓大人帶去了。王府前成千成百人都是見證。王爺吩咐,盼望大人將這名宮女嚴加處分,查明指使之人。大人又來要人,這……這個玩笑可開得大了。』」他學著夏國相的語氣,倒是唯肖唯妙。

  陳圓圓眉頭緊鎖,說道:「大人說得不錯,夏姑爺確是這樣的人。原來……原來他們早安排了圈套,好塞住大人的口。」

  韋小寶頓足罵道:「他奶奶個雄……」向陳圓圓瞧了一眼,道:「他們要是碰了阿珂的一根寒毛,老子非跟這大……大混蛋拚命不可。」

  陳圓圓襝衽下拜,說道:「大人如此愛護小女,小女子先謝過了。只不過……」

  韋小寶急忙還禮,說道:」我這就去帶領兵馬,衝進平西王府,殺他個落花流水。救不出阿珂,我跟大漢奸的姓,老子不姓韋,姓吳!他媽的,老子是吳小寶!」

  陳圓圓見他神情激動,胡說八道,微感害怕,柔聲道:「大人對阿珂的一番心意……」韋小寶道:」什麼大人小人,你如果當我自己人,就叫我小寶好了。我本該叫你一生伯母,不過想到那個他媽的伯伯,是在叫人著惱。」

  陳圓圓走近身去,伸手輕輕按住他肩頭,說道:「小寶,你如不嫌棄,就叫我阿姨。」

  韋小寶大喜,說道:「我叫你阿姨,我在揚州麗春院里……」說到這裡,急忙住口。

  陳圓圓卻也已明白,他在麗春院里,對每個妓女都叫阿姨。她通達世情,善解人意,說道:」我有了你這樣個好侄兒,可真歡喜死了。小寶,我們可不能跟王爺硬來,昆明城裡,他兵馬眾多,就算你打贏了,他把阿珂先一刀殺了,你我二人都要傷心一世。」

  她說的是吳儂軟語,先已動聽,言語中又把韋小寶當作了自己人,只聽得他滿腔怒火,登時化為烏有,問道:「好阿姨,那你有什麼救阿珂的法子?」

  陳圓圓凝思片刻,道:」我只有勸阿珂認了王爺作爹爹,他再忍心,也總不能害死自己的親生女兒……」

  忽聽得門外一人大聲喝道:「認賊作父,豈有此理!」

  門帷掀處,大踏步走進一個身材高大的老僧來,手持一根粗大鑌鐵禪杖,重重往地下一頓,杖上鐵環噹噹亂響。這老僧一張方臉,頦下一部蒼髯,目光炯炯如電,威猛已極。就這麼一站,便如是一座小山移到了門口,但見他腰挺背直,如虎如獅,氣勢懾人。

  韋小寶吃了一驚,退後三步,幾乎便想躲到陳圓圓身後。

  陳圓圓卻喜容滿臉,走到老僧身前,輕聲道:「你來了!」那老僧道:「我來了!」聲音轉低,目光轉為柔和。兩人四目交投,眼光中都流露出愛慕歡悅的神色。

  韋小寶大奇:」這老和尚是誰?難道……難道是阿姨的姘頭?是她從前做妓女時的嫖客?和尚嫖妓女,那也太不成話了。嗯,這也不奇,老子從前做和尚之時,就曾嫖過院。」

  陳圓圓道:「你都聽見了?」那老僧道:「聽見了。」陳圓圓道:「謝天謝地,那孩兒還……還活著,我……」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撲入老僧懷裡。那老僧伸左手輕輕撫摸她頭髮,安慰道:「咱們說什麼也要救她出來,你別著急。」雄壯的嗓音中充滿了深情。陳圓圓伏在他懷裡,低聲啜泣。

  韋小寶又是奇怪,又是害怕,一動也不敢動,心想:「你二人當我是死人,老子就扮死人好了。」

  陳圓圓哭了一會,哽咽道:「你……你真能救得那孩兒嗎?」那老僧森然道:「儘力而為。」陳圓圓站直身子,擦了擦眼淚,問道:「怎麼辦?你說?怎麼辦?」那老僧皺眉道:「總而言之,不能讓她叫這奸賊作爹爹。」陳圓圓道:「是,是,是我錯了。我為了救這孩兒,沒為你著想。我……我對你不起。」

  那老僧道:「我明白,我並不怪你。可是不能認他作父親,不能,決計不能。」他話聲不響,可是語氣中自有一股凜然之威,似乎眼前便有千軍萬馬,也會一齊俯首聽令。

  忽聽得門外靴聲橐橐,一人長笑而來,朗聲道:「老朋友駕臨昆明,小王的面子可大得緊哪!」正是吳三桂的聲音。

  韋小寶和陳圓圓立時臉上變色。那老僧卻恍若不聞,只雙目之中突然精光大盛。

  驀地里白光閃動,嗤嗤聲響,但見兩柄長劍劍刃晃動,割下了房門的門帷,現出吳三桂笑吟吟的站在門口。跟著砰蓬之聲大作,泥塵木屑飛揚而起,四周牆壁和窗戶同時被人以大鐵鎚錘破,每個破洞中都露出數名衛士,有的彎弓搭箭,有的手挺長矛,箭頭矛頭都對準了室內。眼見吳三桂只須一聲令下,房內三人身上矛箭叢集,頃刻間便都變得刺蝟一般。

  吳三桂喝道:「圓圓,你出來。」

  陳圓圓微一躊躇,跨了一步,便又停住,搖頭道:「我不出來。」轉頭輕推韋小寶肩後,說道:「小寶,這件事跟你不相干,你出去罷!」

  韋小寶聽到她話中對自己的回護之意甚是至誠,大為感動,大聲道:「老子偏不出去。辣塊媽媽,吳三桂,你有種,就連老子一起殺了。」

  那老僧搖頭道:「你二人都出去罷。老僧在二十多年前,早就已該死了。」

  陳圓圓過去拉住他手,道:「不,我跟你一起死。」

  韋小寶大聲道:「阿姨有義氣,韋小寶難道便貪生怕死?阿姨,我也跟你一起死。」

  吳三桂舉起右手,怒喝:「韋小寶,你跟反叛大逆圖謀不軌,我殺了你,奏明皇上,有功無過。」向陳圓圓道:「圓圓,你怎麼如此胡塗?還不出來?」陳圓圓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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