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幾日,離昆明已遠,始終不見吳三桂派兵馬追來,眾人漸覺放心。
這天將到曲靖,傍晚時分,四騎馬迎面奔來,一人翻身下馬,對驍騎營的前鋒說道,有緊急軍情要稟告欽差大臣。韋小寶得報,當即接見,只見當先一人身材瘦小,面目黝黑,正要問他有何軍情,站在他身後的錢老本忽道:「你不是鄺兄嗎?」那人躬身道:「兄弟鄺天雄,錢大哥你好。」韋小寶向錢老本瞧去。錢老本點了點頭,低聲道:「是自己人。」韋小寶道:「很好,鄺老兄辛苦了,咱們到後邊坐。」
來到後堂,身後隨侍的都是天地會兄弟。錢老本道:「鄺兄弟,這位就是我們青木堂韋香主。」鄺天雄抱拳躬身,說道:「天父地母,反清復明。赤大堂古香主屬下鄺天雄,參見韋香主和青木堂眾位大哥。」韋小寶道:「原來是赤火堂鄺大哥,幸會,幸會。」
錢老本跟這鄺天雄當年在湖南曾見過數次,當下替他給李力世、祁清彪、風際中、徐天川、玄貞道人、高彥超等人引見了。鄺天雄所帶三人,也都是赤火堂的兄弟。眾人知道赤火堂該管貴州,再行得數日便到貴州省境,有本會兄弟前來先通消息,心下甚喜。
韋小寶道:「自和古香主在直隸分手,一直沒再見面,古香主一切都順利罷?」鄺天雄道:「古香主好。他吩咐屬下問候韋香主和青木堂眾位大哥。我們得知韋香主和眾位大哥近來幹了許多大事出來,好生仰慕,今日拜見,實是三生有幸。」韋小寶笑道:「大家自己兄弟,客氣話不說了。我們過得幾日,就到貴省,盼能和古香主敘敘。」鄺天雄道:「古香主吩咐屬下報韋香主,最好請各位改道向東,別經貴州。」韋小寶和群雄都是一愕。
鄺天雄道:「古香主說,他很想跟韋香主和眾位大哥相敘,但最好在廣西境內會面。」韋小寶問道:「那為甚麼?」鄺天雄道:「我們得到消息,吳三桂派了兵馬,散在宣威、虹橋鎮、新天堡一帶,想對韋香主和眾位大哥不利。」
青木堂群雄都是「啊」的一聲,韋小寶又驚又怒,罵道:「他奶奶的,這奸賊果然不肯就這樣認輸。他連兒子的性命也不要了。」鄺天雄道:「吳三桂十分陰毒,他派遣了不少好手,說要纏住韋香主身邊一位武功極高的師太,然後將他兒子、韃子公主、韋香主三人擄去,其餘各人一概殺死滅口。眼下曲靖和霸益之間的松韶關已經封關,誰也不得通行,我們四人是從山間小路繞道來的,生怕韋香主得訊遲了,中了這大漢奸的算計,因此連日連夜的趕路。」
韋小寶見這四人眼睛通紅,面頰凹人,顯是疲勞已極,說道:「四位大哥辛苦了,實在感激得很。」鄺天雄道:「總算及時把訊帶到,沒誤了大事。」言下甚是喜慰。
韋小寶問屬下諸人:「各位大哥以為怎樣?」錢老本道:「鄺大哥可知吳三桂埋伏的兵馬,共有多少?」鄺天雄道:「吳三桂來不及從昆明派兵,聽說是飛鴿傳書,調齊了滇北和黔南的兵馬,共有三萬多人,」眾人齊聲咒罵。韋小寶所帶部屬不過二千來人,還不到對方的一成,自是寡不敵眾。
錢老本又問:「古香主要我們去廣西何處相會?」鄺天雄道:古香主已派人知會廣西家後堂馬香主,韋香主倘若允准,三位香主便在廣西潞城相會從這裡東去潞城,道路不大好好走,路也遠了,不過沒吳三桂的兵馬把守,家後堂兄弟沿途接應,該當不出亂子。」
韋小寶聽得吳三桂派了三萬多人攔截,心中早就寒了,待聽得古香主已布置妥貼,馬香主派人接應,登時精神大振,說道:「好,咱們就去潞城。吳三桂這老小子,他媽的,總有一天要他的好看。」當即下令改向東南。命鄺天雄等四人坐在大車中休憩。
眾軍聽說吳三桂派了兵在前截殺,無不驚恐,均知身在險地,當下加緊趕路,一路上不敢驚動官府,每晚均在荒郊紮營。
不一日來到潞城。天地會家後堂香主馬超興、赤火堂香主古至中,以及兩堂屬下的為首兄弟都已在潞城相候。三堂眾兄弟相會,自有一番親熱。當晚馬超興大張筵席,和韋小寶及青木堂群雄接風。
席上群雄說起沐王府從此對天地會甘拜下風,都是興高采烈。
筵席散後,赤火堂哨探來報,吳三桂部屬得知韋小寶改道入桂,提兵急追,到了廣西邊境,不敢再過來,已急報昆明請示,是否改扮盜賊,潛入廣西境內行事。馬超興笑道:「廣西不歸吳三桂管轄。這好賊倘若帶兵越境,那是公然造反了。他如派兵改扮盜賊,想把這筆帳推在廣西孔四貞頭上,匆匆忙忙的,那也來不及了。」
眾人在潞城歇了一日。韋小寶終覺離雲南太近,心中害怕,催著東行。第三天早晨和古至中及赤火堂眾兄弟別過了,率隊而東。馬超興和家後堂眾兄弟一路隨伴。眼見離雲南越來越遠,韋小寶也漸放心。
在途非止一月到得桂中,一眾侍衛官兵驚魂大定,故態復萌,才重新開始勒索州縣,騷擾地方。這一日來到柳州,當地知府聽得公主到來,竭力巴結供應,不在話下。一眾御前侍衛和驍騎營官兵也是如魚得水,在城中到處大吃大玩。
第三日傍晚,韋小寶在廂房與馬超興及天地會眾兄弟閑談。御前侍衛班領張康年匆匆進來,叫了聲:「韋副總管。」便不再說下去,神色甚是尷尬。韋小寶見他左臉上腫了一塊,右眼烏黑,顯是跟人打架吃了虧,心想:「御前侍衛不去打人,人家已經偷笑了,有誰這樣大膽,竟敢打了他?」他不願御前侍衛在天地會兄弟前失了面子,向馬超興道:「馬大哥請寬坐,兄弟暫且失陪。」馬超興道:「好說。韋爵爺請便。」
韋小寶走出廂房。張康年跟了出來,一到房外,便道:「稟告副總管:趙二哥給人家扣住了。」他說的趙二哥,便是御前侍衛的另…個領班趙齊賢。韋小寶罵道:「他媽的,誰有這般大膽,是柳州守備?還是知府衙門?犯了甚麼事?殺了人么?」心想若不是犯了人命案子,當地官府決不敢扣押御前侍衛。
張康年神色忸怩,說道:「不是官府扣的,是……是在賭場里。」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他奶奶的,柳州城的賭場膽敢扣押御前侍衛,當真是天大的新聞了。你們輸了錢,是不是?」張康年點點頭,苦笑道:「我們七個兄弟去賭錢,賭的是大小。他媽的,這賭場有鬼,竟一連開了十三記大,我們七個已輸了千多兩銀子。第十四記上,趙二哥和我都說,這一次非開小不可……」韋小寶搖頭道:「錯了,錯了,多半還是開大。」張康年道:「可惜我們沒請副總管帶領去賭,否則也不會上這個當,我們七人把身邊的銀子銀票都掏了出來,押了個小。唉!」韋小寶笑道:「開了出來,又是個大。」
張康年雙手一攤,作個無可奈何之狀,說道:「寶官要收銀子,我們就不許,說道天下賭場,那有連開十四個大之理,定是作弊。賭場主人出來打圓場,說道這次不算,不吃也不賠。趙二哥說不行,這次本來是小,寶官做了手腳,我們已輸了這麼多錢,這次明明大贏,怎能不算?」
韋小寶笑罵:「他媽的,你們這批傢伙不要臉,明明輸了卻去撤賴,別說連開十四記大,就是連開廿四記,我也見過。」
張康年道:「那賭場主人也這麼說。趙二哥說道,我們北京城裡天子腳下,就沒這個規矩。他一發脾氣,我就拔了刀子出來。賭場主人嚇得臉都白了,說道承蒙眾位侍衛大人瞧得起,前來耍幾手,我們怎敢贏眾位大人的錢,眾位大人輸了多少錢,個人盡數奉還就是。趙二哥就說,好啦,我們沒輸,只是給你騙了三千一百五十三兩銀子,零頭也不要了,算我們倒霉、你還我們三千兩就是。」
韋小寶哈哈大笑,一路走入花園,問道:「那不是發財了嗎?他賠不賠?」
張康年道:「這開賭場的倒也爽氣,說道交朋友義氣為先,捧了三千兩銀子,就交給趙二哥。趙二哥接了,也不多謝,說道你招子亮,總算你運氣,下次如再作弊騙人,可放你不過。」韋小寶皺眉道:「這就是趙齊賢的不是了。人家給了你面子,再讓你雙手捧了白花花的銀子走路,又有面子,又有夾里,還說這些話作甚?」
張康年道:「是啊,趙二哥倘若說幾句漂亮話,謝他一聲,也就沒事了。可是,他拿了銀子還說話損人……」韋中寶道:「對啦!咱們在江湖上混飯吃,偷搶拐騙,甚麼都不妨,可不能得罪了朋友。有道是:『光棍劈竹不傷筍。』」張康年應道:「是,是。」心中卻想:「咱們明明在宮裡當差,你官封欽差大臣,一等子爵,怎麼叫作在江湖上混飯吃?」
韋小寶又問:「怎麼又打起來啦?那賭場主人武功很高嗎?」
張康年道:「那倒不是。我們六人拿了銀子,正要走出賭場,賭客中忽然有個人罵道:『他媽的,發財這麼容易,我們還賭個屁?不如大伙兒都到皇宮裡去伺候皇帝……皇帝……好啦。』副總管,這反賊說到皇上之時,口出大不敬的言語,我可不敢學著說。」
韋小寶點頭道:「我明白,這傢伙膽子不小哇。」
張康年道:「可不是嗎?我們一聽,自然心頭火起。趙二哥將銀子往桌上一丟,拔出刀來,左手便去揪那人胸口。那人砰的一拳,就將趙二哥打得暈了過去。我們餘下六人一齊動手。這反賊的武功可也真不低,我瞧也沒瞧清,臉上已吃了一拳,直摔出賭場門外,登時昏天黑地,也不知道後來怎樣了。等到醒來,只見趙二哥和五個兄弟都躺在地下。那人一隻腳踹住了趙二哥的腦袋,說道:這裡六隻畜生,一千兩銀子一隻。你快去拿銀子來贖。老子只等你兩個時辰,過得兩個時辰不見銀子,老子要宰來零賣了。十兩銀子一斤,要是生意不差,一頭畜生也賣得千多兩銀子。」
韋小寶又是好笑,又是吃驚,問道:「這傢伙是甚麼路道,你瞧出來沒有?」張康年道:「這人個子很高大,拳頭比飯碗還大,一臉花白絡腮鬍子,穿得破破爛爛的,就像是個老叫化。」韋小寶問道:「他有多少同伴?」張康年道:「這個……這個……屬下倒不大清楚。賭場里的睹客,那時候有十七八個,也不知是不是他一夥。」
韋小寶知他給打得昏天黑地,當時只求脫身,也不敢多瞧,尋思:「這老叫化定是江湖上的英雄好漢,見到侍衛們賭得賴皮,忍不住出手,真要宰了他們來零賣,倒也不見得。我看也沒甚麼人肯出十兩銀子,去買趙齊賢的一斤肉。我如調動大隊人馬去打他一人,那不是好漢行徑。」又想,「這老叫化武功很好,倘若求師父去對付,自然手到擒來,可是師父怎肯去為宮裡侍衛出力?這件事如讓馬香主他們知道了,定會笑我屬下這些侍衛膿包得緊。」覺得就是派風際中、徐天川他們去也不妥當。
突然間想起兩個人來,說道:「不用著急,我這就親自去瞧瞧。」張康年臉有喜色,道:「是,是。我去叫人,帶一百人去總也夠了。」韋小寶搖頭道:「不用帶這許多,」張康年道:「副總管還是小心些為是。這老叫化手腳可著實了得。」
韋小寶笑道:「不怕,都有我呢。」回人自己房中取了一大疊銀票,十幾錠黃金,放在袋裡,走到東邊偏房外,敲了敲門,說道:「兩位在這裡么?」
房門打開,陸高軒迎了出來,說道:「請進。」韋小寶道:「兩位跟我來,咱們去辦一件事。」陸高軒和胖頭陀二人穿著驍騎營軍士的服色,一直隨伴著韋小寶,在昆明和一路來回,始終沒出手辦甚麼事,生怕給人瞧破了形跡,整日價躲在屋裡,早悶得慌了,聽韋小寶有所差遣,興興頭頭的跟了出來。
張康年見韋小寶只帶了兩名驍騎營軍士,心中大不以為然,說道:「副總管,屬下去叫些侍衛兄弟來侍候副總管。」韋小寶道:「不用,人多反而麻煩。你叫一百個人,要是都給他拿住了,一千兩銀子一個,就得十萬兩,我可有點兒肉痛了。咱們這裡四個人,只不過四千兩,那是小事,不放在心上。」張康年知他是說笑,但見他隨便帶了兩名軍土,就孤身犯險,實在太也託大,說道:「是,是。不過那反賊武功當真是很高的。」韋小寶道:「好,我就跟他比比,倘若輸了,只要他不是切了我來零賣,也沒甚麼大不了。」
張康年皺起眉頭,不敢再說。他可不知這兩個驍騎營軍土是武林中的第一流人物,賭場中一個無賴漢,不論武功高到怎樣,神龍教的兩大高手總不會拾奪不下。
當下張康年引著韋小寶來到賭場,剛到門口,聽得場里有人大聲吆喝:「我這裡七點一對,夠大了罷?」另一人哈哈大笑,說道:「對不起之至,兄弟手裡,剛好有一對八點。」跟著拍的一聲,似是先一人將牌拍在桌上,大聲咒罵。
韋小寶和張康年互瞧了一眼,心想:「怎麼裡面又賭起來了?」韋個寶邁步進去,張康年畏畏縮縮的跟在後面。陸高軒和胖頭陀二人走到廳口,便站住了,以待韋小寶指示。
只見廳中一張大台,四個人分坐四角,正在賭錢。趙齊賢和五名侍衛仍是躺在地上。東邊坐的是個絡腮鬍子,衣衫破爛,破洞中露出毛茸茸的黑肉來,自是那老叫化了。南邊坐著個相貌英俊的青年書生。韋個寶一征,認得這人是李西華,當日在北京城裡曾經會過,他武功頗為了得,曾中過陳近南的一下「凝血神抓」,此後一直沒再見面,不料竟會在柳州的賭場中重逢。西首坐的是個鄉農般人物,五十歲左右年紀,神色愁苦,垂眉低目,顯然已輸得抬不起頭來。北首那人形相極是奇特,又矮又胖,全身宛如個肉球,衣飾偏又十分華貴,長袍馬褂都是錦緞,臉上五宮擠在一起,倒似給人硬生生的搓成了一團模樣。這矮胖子手裡拿著兩張骨牌,一雙大眼眯成一線,全神貫注的在看牌。
韋小寶心想:「這李西華不知還認不認得我?隔了這許多時候,我今日穿了官服,多半不認得了,卻不忙跟他招呼。」笑道:「四位朋友好興緻,兄弟也來賭一手,成不成啊?」說著走近身去,只見台上堆著五六千兩銀子,倒是那鄉下人面前最多。他是大贏家,卻滿臉大輸家的凄涼神氣,可有點兒奇怪。
那矮胖子伸著三根胖手指慢慢摸牌,突然間「啊哈」一聲大叫,把韋小寶嚇了一跳。只聽他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這一次還不輸到你跳?」拍的一聲,將一張牌拍在桌上,是張十點「梅花」。韋小寶心想:「他手裡的另一張脾,多半也是梅花,梅花一對,贏面極高。」那矮胖子笑容滿面,拍的一聲,又將一張牌拍在桌上。餘人一看之下,都是一楞,隨即縱聲大笑,原來是張「四大」,也是十點,十點加十點,乃是個別十,牌九中小到無可再小。他又是閑家,就算莊家也是別十,別十吃別十,還是莊家贏。那鄉農卻仍是愁眉苦臉、半絲笑容也無。韋小寶一看他面前的牌,是一對九,他正在做莊,跟矮胖子的牌相差十萬八千里,心想:「這人不動聲色,是個最厲害的賭客。」
矮胖子問道:「有甚麼好笑?」對那鄉農說:「我一對十點,剛好贏你一對九點。一百兩銀子,快賠來。」那鄉農搖搖頭道:「你輸了!」矮胖子大怒,叫道:「你講不講理?你數,這張脾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點,那張脾也是一四五六七八九十,十點。還不是十點一對?」
韋小寶向張康年瞧了一眼心道:「這矮胖子來當御前侍衛,倒也挺合適,贏了拿錢,輸了便胡賴。」
那鄉農仍舊搖搖頭,道:「這是別十,你輸了。」矮胖子怒不可遏,跳起身來,不料他這一跳起,反而矮了個頭,原來他坐在凳上,雙腳懸空,反比站在地下為高。他伸著胖手,指著鄉農鼻子,喝道:「我是別十,你是別九,別十自然大過你的別九。」那鄉農道:「我是一對九,你是別十,別十就是沒點兒。」矮胖子道:「這不明明欺侮人嗎?」
韋小寶再也忍耐不住,插口道:「老兄,你這個不是一對兒。」說著從亂牌中撿出一張梅花,一張四大,跟另外兩張梅花、四六分別湊成了對子,說迢:「這才是一對,你兩張十點花樣不同,梅花全黑,四大有紅,不是對子。」矮胖子兀自不服,指著那一對九點,道:「你這兩張九點難道花樣同了?一張全黑,一張有紅。大家都不同,還是十點大過九點。」韋小寶覺得這人強辭奪理,一時倒也說不明白,只得道:「這是牌九的規矩,向來就是這樣的。矮胖子道:「就算向來如此,那也不通。不通就不行,咱們講不講理?」
李西華和老叫化只是笑吟吟的坐著,並不插嘴。韋小寶笑道:「賭錢就得講規矩,倘若沒規矩,又怎樣賭法?」那矮胖子道:「好,我問你這小娃娃:為甚麼我這一對十點,就贏不了他一對九點?」說著拿起兩張梅花,在前面一拍。韋小寶道:「咦,你剛才不是這兩張牌。」矮胖子怒極,兩邊腮幫子高高脹起,喝道:「混帳小子,誰說我不是這兩張牌?」拿起一對梅花,隨手翻過,在身前桌上一拍,又翻了過來,說道:「剛才我就拍過一拍,留下了印子,你倒瞧瞧!」
只見桌面牌痕清晰,一對梅花的點子凸了起來,手勁實是了得。韋小寶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那鄉農道:「對,對,是老兄贏。這裡是一百兩銀子。」拿過一隻銀元寶,送到矮胖子身前,跟著便將三十二張牌翻轉,搓洗了一陣,排了起來,八張一排,共分四排,擺得整整齊齊,輕輕將一疊牌推到桌子正中,跟著將身前的一大堆銀子向前一堆。
韋小寶眼尖,已見到桌上整整齊齊竟有三十二張牌的印子,雖然牌印遠不及那對梅花之深,只淡淡的若有若無,但如此舉重若輕的手法,看來武功不在那矮胖子之下。他將牌子一推,已將牌印大部分遮沒。韋小寶一瞥之就際,已看到一對對天牌、地牌、人牌全排在一起,知道那鄉農在暗中弄鬼。
那矮胖子將二百兩銀子往天門上一押,叫道:「擲骰子,擲骰子!」又向李西華和老叫化道:「快押,這麼慢吞吞的。」李西華笑道:「老兄這麼性急,還是你兩個對賭罷。」矮胖子道:「很好。」轉頭問老叫化:「你押不押?」老叫化搖頭道:「不押,別十贏別九,這樣的牌九我可不會。」矮胖子怒道:「你說我不對?」老叫化道:「我說自己不會,可沒說你不對。」矮胖子氣忿忿的罵道:「他媽的,都不是好東西。喂,你這小娃娃在這裡嘰哩咕嚕,卻又不賭?」這句是對著韋小寶而說。
韋小寶笑道:「我幫庄。這位大哥,我跟你合夥做莊行不行?」說著從懷裡抓了八九個小金錠出來,放在桌上,金光燦爛的,少說也值得上千兩銀子。那鄉農道:「好,你小兄弟福大命大,包贏。」矮胖子怒道:「你說我包輸?」韋小寶笑道:「你如怕輸,少押一些也成。」矮胖子大怒,說道:「再加二百兩。」又拿兩隻元寶押在天門。
那鄉農道:「小兄弟手氣好,你來擲骰子罷。」韋小寶道:「好!」拿起骰子在手中一掂,便知是灌了鉛的,不由得大喜,心想:「這裡賭場的骰子,果然也有這調調兒。」他本來還怕久未練習,手法有些生疏了,但一拿到灌鉛的骰子,登時放心,口中念念有詞,「天靈靈,地靈靈,賭神菩薩第一靈,骰子小鬼抬元寶,一隻一隻抬進門!通殺!」口中一喝,手指轉了一轉,將骰子擲了出去,果然是個七點,天門拿第一副,莊家拿第三副。
韋小寶看了桌上脾印,早知矮胖子拿的是一張四六,一張虎頭,只有一點,己方卻是個地牌對,對那鄉農道:「老兄,我擲骰子,你看牌,是輸是贏,各安天命。」那鄉農拿起牌來摸了摸,便合在桌上。
矮胖子「哈」的一聲,翻出一張四六,說道:「十點,好極!「又是「哈」的一聲,翻出一張虎頭,說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一點,好極。」伸手翻開莊家的脾,說道:「一二三四,一共四點,我是廿一點,吃你四點,贏了!」韋小寶跟那鄉農面面相覷。矮胖子道:「快賠來!」
韋小寶道:「點子多就贏,點子少就輸,不管天杠地杠,有對沒對,是不是?」矮胖子道:「怎麼不是?難道點子多的還輸給少的?你這四點想贏我廿一點么?」韋小寶道:「很好,就是這個賭法。」賠了他四小錠金子,說:「每錠黃金,抵銀一百兩,你再押。」
矮胖子大樂,笑道:「仍是押四百兩,押得多了,只怕你們輸得發急。」
韋小寶看了桌上牌印,擲了個五點,莊家先拿牌,那是一對天牌。矮胖子一張長三,一張板凳,兩張牌加起來也不及一張天牌點子多,口中喃喃咒罵,只好認輸,當下又押了四百兩銀子,三副牌賭下來,矮胖子輸得乾乾淨淨,面前一兩銀子也不剩了。
他滿臉脹得通紅,便如是個血球,兩隻短短的胖手在身邊東摸西摸,再也摸不到甚麼東西好押,忽然提起躺在地下的趙齊賢,說道:「這傢伙總也值得幾百兩罷?我押他。」說著將趙齊賢橫在桌上一放,趙齊賢給人點了穴道,早已絲毫動彈不得。
那老叫化忽道:「且慢,這幾名御前侍衛,是在下拿往的,老兄怎麼拿去跟人賭博?」矮胖子道:「借來使使,成不成?」老叫化道:「倘若輸了,如何歸還?」矮胖子一怔,道:「不會輸的。」老叫化道:「倘若老兄手氣不好,又輸了呢?」矮胖子道:「那也容易。這當兒柳州城裡,御前侍衛著實不少,我去抓幾名來賠還你便是…」老叫化點點頭,說道:「這倒可以。」矮胖子催韋小寶:「快擲骰子。」
這一方牌已經賭完,韋小寶向那鄉農道:「請老兄洗牌疊牌,還是老樣子。」那鄉農一言不發,將三十二張骨牌在桌上搓來搓去,洗了一會,疊成四方。韋小寶吃了一驚,桌上非但不見有新的牌印,連原來的牌印,也給他潛運內力一陣推搓,都己抹得乾乾淨淨,唯有縱橫數十道印痕,再也分不清點子了。倘若矮胖子押的仍是金銀,韋小寶大可不理,讓這鄉農跟他對賭,誰輸誰贏,都不相干。但這時天門上押的是趙齊賢,這一庄卻非推不可,既不知大牌疊在何處,骰子上作弊便無用處,說道:「兩人對賭,何必賭脾九?不如來擲骰子,誰的點子大,誰就贏了。」
矮胖子將一個圓頭搖得博浪鼓般,說道:「老子就是愛賭牌九。」韋小寶道:「你不懂牌九,又賭甚麼?」矮胖子大怒,一把捉住他胸口提了起來,一陣搖晃,說逍:「你奶奶的,你說我不懂牌九?」
韋小寶給他這麼一陣亂搖,全身骨骼格格作響,忽聽得身後有人叫道:「快放手,使不得!」正是胖頭陀的聲音。
那矮胖子右手將韋小寶高高舉在空中,奇道:「咦,你怎麼來了?為甚麼使不得?」只聽陸高軒的聲音道:「這一位韋……韋大人,大有來頭,千萬得罪不得,快快放下。」矮胖子喜道:「他……他是韋……韋……他媽的韋小寶?哈哈,妙極,妙極了!我正要找他,哈哈,這一下可找到了。」說著轉身便向門外走去,右手仍是舉著韋小寶。
胖頭陀和陸高軒雙雙攔住。陸高軒道:「瘦尊者,你既已知道這位韋大人來歷,怎麼仍如此無禮?快快放下。」矮胖子道:「就是教主親來,我也不放。除非拿解藥來。」胖頭陀道:「快別胡鬧,你又沒服豹……那個丸藥,要解藥幹甚麼?」矮胖子道:「哼,你懂得甚麼?快讓開,別怪我跟你不客氣。」
韋小寶身在半空,聽著三人對答,心道:「原來這矮胖子就是胖頭陀的師兄瘦頭陀,難怪胖得這等希奇,矮得如此滑稽。」那日在慈寧宮中,有個大肉球般的怪物躲在假太后被窩裡,光著身子抱了她逃出宮去。韋小寶後來詢問胖頭陀和陸高軒,知道是胖頭陀的師兄瘦頭陀,只困那天他逃得太快,沒看清楚相貌,以致跟他賭了半天還認他不出。
轉念又想:「胖頭陀曾說,當年他跟師兄瘦頭陀二人,奉教主之命赴海外辦事,未能依期趕回,以致所服豹胎易筋丸的毒性發作,胖頭陀變得又高又瘦,瘦頭陀卻成了個矮胖子。現下他二人早已服了解藥,原來的身形也已變不回了,這矮胖子又要解藥來幹甚麼?啊,是了,假太后老婊子身上的豹胎易筋丸毒性未解,這瘦頭陀限她睡在一個被窩裡,自然是老相好了。」大聲道:「你要豹胎易筋丸解藥,還不快快將我放下?」
瘦頭陀一聽到「豹胎易筋丸」五字,全身肥肉登時一陣發顫,右臂一曲,放下韋小寶,伸出左手,叫道:「快拿來。」韋小寶道:「你對我如此無禮,哼!哼!你剛才說甚麼話?」瘦頭陀突然一縱而前,左手按住了韋小寶後心,喝道:「快取出解藥來。」他這肥手所按之處,正是「大椎穴」,只須掌力一吐,韋小寶心脈立時震斷。
胖頭陀和陸高軒同時叫道:「使不得!」叫聲末歇,瘦頭陀身上已同時多了三隻手掌。老叫化的手掌按住了他頭頂「百會穴」,李西華的手掌按在他後腦的「玉枕穴」,那鄉農的手掌卻按在他臉上,食中二指分別按在他眼皮之上。百會、玉枕二穴都是人身要穴,而那鄉農的兩根手指更是稍一用力便挖出了他眼珠。那瘦頭陀實在生得太矮,比韋小寶還矮了半個頭,以致三人同時出手,都招呼在他那圓圓的腦袋之上,連胸背要穴都按不到。
胖頭陀和陸高軒見三人這一伸手,便知均是武學高手,三人倘若同時發勁,只怕立時便將瘦頭陀一個肥頭擠得稀爛,齊聲又叫:「使不得!」
老叫化道:「矮胖子,快放開了手。」瘦頭陀道:「他給解藥,我便放。」老叫化道:「你不放開,我要發力了!」瘦頭陀道:「反正是死,那就同歸於盡……」突然之間,胖頭陀的右掌已搭在老叫化脅下,陸高軒一掌按住李西華後頸。胖陸二人站得甚近,身上穿的是驍騎營軍士服色,老叫化和李西華雖從他二人語氣之中知和瘦頭陀相識,沒料到這二人竟是武功高強之至,一招之間,便已受制。胖陸二人同時說道:「大家都放手罷。」
那鄉農突從瘦頭陀臉上撤開手掌,雙手分別按在胖陸二人後心,說道:「還是你們二位先放手。」李西華笑道:「哈哈,真是好笑,有趣,有趣!」一撤手掌,快如閃電般一縮一吐,已按上了那鄉農的頭頂。
這一來,韋小寶、瘦頭陀、李西華、陸高軒、胖頭陀、鄉農、老叫化七人連環受制,每人身上的要害都處於旁人掌底。霎時之間六人便如泥塑木雕一般,誰都不敢稍動,其中只有韋小寶是制於人而不能制人,至於制住自己要害之人到底是甚麼來頭,也只有韋小寶知道,其餘六人卻均莫名其妙。
韋小寶叫道:「張康年!」這時賭場之中,除了縮在屋角的幾名夥計,只張康年一人閑著,他應道:「喳!」刷的一聲,拔了腰刀。瘦頭陀叫道:「狗侍衛,你有種就過來。」張康年舉起腰刀,生怕這矮胖子傷了韋小寶,竟不敢走近一步。
韋小寶身在核心,只覺生平遭遇之奇,少有逾此,大叫:「有趣,有趣!矮胖子,你一掌殺了我不打緊,你自己死了也不打緊,可是這豹胎易筋丸的解藥,你就一輩子拿不到了。你那老姘頭,全身一塊塊肉都要爛得掉下來,先爛成個禿頭,然後……」瘦頭陀喝道:「不許再說!」韋小寶笑道:「她臉上再爛出一個個窟窿……」
正說到這裡,廳口有人說道:「在這裡!」又有一人說道:「都拿下了!」眾人一齊轉頭,向廳口看去,突見白光閃動,有人手提長劍,繞著眾人轉了個圈子。眾人背心、脅下、腰間、肩頭各處要穴微微一麻,已被點中了穴道,頃刻之間,一個個都軟倒在地。
但見廳口站著三人,韋小寶大喜叫道:「阿珂,你也來……」說到這個「來」字,心頭一沉,便即住口,但見她身旁站著兩人,左側是李自成,右側卻是那個他生平最討厭的鄭克地。東首一人已將長劍還入劍鞘,雙手叉腰,微微冷笑,卻是那「一劍無血」馮錫范。瘦頭陀、老叫化、李西華、胖頭陀、陸高軒、鄉農等六名好手互相牽制,此亦不敢動,彼亦不敢動,突然又來了個高手,毫不費力的便將眾人盡數點倒,連張康年也中了一劍。
瘦頭陀坐倒在地,跟他站著之時相比,卻也矮不了多少,怒喝:「你是甚麼東西,膽敢點了老子的陽關穴、神堂穴?」馮錫范冷笑道:「你武功很不錯啊,居然知道自己給點了甚麼穴道。」瘦頭陀怒道:「快解開老子穴道,跟你鬥上一斗。這般偷襲暗算,他媽的不是英雄好漢。」馮錫范笑道:「你是英雄好漢!他媽的躺在地下,動也不能動的英雄好漢。」瘦頭陀怒道:「老子坐在地上,不是躺在地下,他媽的你不生眼睛么?」
馮錫范左足一抬,在他肩頭輕輕一撥,瘦頭陀仰天跌倒。可是他臀上肥肉特多,是全身重量集中之處,摔倒之後,雖然身上使不出勁,卻自然而然的又坐了起來。
鄭克爽哈哈大笑,說道:「珂妹,你瞧,這不倒翁好不好玩?」阿珂微笑道:「古怪得很。」鄭克爽道:「你要找這小鬼報仇,終於心愿得償,咱們捉了去慢慢治他呢,還是就此一劍殺了?」
韋小寶大吃一驚,心想:「小鬼」二字,只有用在我身上才合適,難道阿珂要找我報仇,我可沒得罪她啊。」
阿珂咬牙說道:「這人我多看一眼也是生氣,一劍殺了乾淨。」說著刷的一聲,拔劍出鞘,走到韋小寶面前。
瘦頭陀、胖頭陀、陸高軒、老叫化、李西華、張康年六人齊叫:「殺不得!」
韋小寶道:「師姊,我可沒……」阿珂怒道:「我已不是你師姊了!小鬼,你總是想法兒來害我、羞辱我!」提起劍來,向他胸口刺落。眾人齊聲驚呼,卻見長劍反彈而出,原來韋小寶身上穿著護身寶衣,這一劍刺不進去。
阿珂一怔之間,鄭克爽遣:「刺他眼睛!」阿珂道:「對!」提劍又即刺去。
屋角中突然竄出一人,撲在韋小寶身上,這一劍刺中那人肩頭。那人抱住了韋小寶一個打滾,縮在屋角,隨手抽出韋小寶身邊匕首,拿在手中。這人穿的也是驍騎營軍土的服色,身手敏捷,身材矮小,臉上都是泥污,瞧不清面貌。
眾人見他甘願替韋小寶擋了一劍,均想:「這人倒忠心。」
馮錫范抽出長劍,慢慢走過去,突然長劍一抖,散成數十朵劍花。忽聽得叮的一聲響,馮錫范手中長劍斷成兩截,那驍騎營軍士的肩頭血流如注。原來他以韋小寶的匕首削斷了對方手中長劍,若不是匕首鋒利無倫,只怕此時已送了性命。再加上先前鄭克爽那一劍,他肩頭連受兩處劍傷。馮錫范臉色鐵青,哼了一聲,將斷劍擲在地上,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另行取劍,再施攻擊。
韋小寶叫道:「哈哈,一劍無血馮錫范,你把我手下一個小兵刺出了這許多血,你的外號可得改一改啦,該叫作『半劍有血』馮錫范。」
那驍騎營軍士左手按住肩頭傷口,右手在韋小寶胸口和後心穴道上一陣推拿,解開了他被封的穴道。
胖瘦二頭陀、陸高軒、李西華等於互相牽制之際驟然受襲,以致中了暗算,人人心中都十分不忿,聽得韋小寶這麼說,都哈哈大笑。那老叫化大聲道:「半劍有血馮錫范,好極,好極!天下無恥之徒,閣下算是第二。」李西華道:「他為甚麼算是第二?倒要請教。」老叫化道:「比之吳三桂,這位半劍有血的道行似乎還差著一點兒。」眾人齊聲大笑。李西華道:「依我看來,相差也是有限之至。」
馮錫范於自己武功向來十分自負,聽眾人如此恥笑,不禁氣得全身發抖,此時若再換劍又攻那驍騎營軍土,要傷他自是易如反掌,但於自己身份可太也不稱,向那軍土瞪眼說道:「你叫甚麼名字?今日暫且不取你性命,下次撞在我手裡,叫你死得慘不堪言。」
那軍士道:「我……我……」聲音甚是嬌嫩。
韋小寶又驚又喜,叫道:「啊,你是雙兒。我的寶貝好雙兒!」伸手除下她頭上帽子,長發散開,披了下來。韋小寶左手摟住她的腰,說道:「她是我的小丫頭。半劍有血,你連我一個小丫頭也打不過,還胡吹甚麼大氣?…」
馮錫范怒極,左足一抬,砰嘭聲響,將廳中賭檯踢得飛了起來,連著台上的大批銀兩元寶,還有一個橫卧在上的趙齊賢,激飛而上,撞向屋頂。銀子、骨牌四散落下,摔向瘦頭陀等人頭上身上。各人紛紛大罵,馮錫范更不答話,轉身走出。
只見大門中並肩走進兩個人來,馮錫范喝道:「讓開!」雙手一堆。那二人各出一掌,和他手掌一抵,三人同時悶哼。那二人倒退數步,背心都在牆上重重一撞。馮錫范身子晃了晃,深深吸一口氣,大踏步走了出去。那二人哇的一聲,同時噴出一大口鮮血,原來是風際中和玄貞道人。
韋小寶快步過去,扶住了風際中,問玄貞道人:「道長,不要緊么?」玄貞咳了兩聲,說道:「不要緊,韋……韋大人,你沒事?」
韋小寶道:「還好。」轉頭向風際中瞧去。風際中點點頭,勉強笑了笑。他武功遠比玄貞為高,但適才對掌,接的是馮錫范的右掌,所受掌力強勁得多,因此受傷也比玄貞為重。
李西華道:「韋兄弟,你驍騎營中的能人可真不少哪!」原來風際中和玄貞二人,穿的也是驍騎營軍土的眼色。韋小寶道:「慚愧,慚愧!」
只聽得腳步聲響,錢老本、徐天川、馬彥超等人又走了進來。
阿珂眼見韋小寶的部屬越來越多,向李自成和鄭克爽使個眼色,便欲退走。」
李自成走到韋小寶身前,手中禪杖在地下重重一頓,厲聲道:「大丈夫思怨分明,那日你師父沒殺我,今日我也饒你一命。自今而後,你再向我女兒看上一眼、說一句話,我把你全身砸成了肉醬。」
韋小寶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那就怎樣?那日在三聖庵里,你和你的姘頭陳圓圓,已將阿珂許配我為妻,難道又想賴么?你不許我向自己老婆看上一眼,說一句話,天下哪有這樣的岳父大人?」
阿珂氣得滿臉通紅,道:「爹,咱們走,別理這小子胡說八道!他……他狗嘴裡長不出象牙,有甚麼好話說了?」
韋小寶道:「好啊,你終於認了他啦。這父母之命,你聽是不聽?」
李自成大怒,舉起禪杖,厲聲喝道:「小雜種,你還不住口?」
錢老本和徐天川同時縱上,雙刀齊向李自成後心砍去。李自成回過禪杖,當的一聲,架開了兩柄鋼刀。馬彥超已拔刀橫胸,擋在韋小寶身前,喝道:「李自成,在昆明城裡,你父女的性命是誰救的?忘恩負義,好不要臉!」
李自成當年橫行天下,開國稱帝,舉世無人不知。馬彥超一喝出他姓名,廳中老叫化、瘦頭陀等人都出聲驚呼。
李西華大聲道:「你……你便是李自成?你居然還沒死?好,好,好!」語音之中充滿憤激之情。李自成向他瞪了一眼,道:「怎樣?你是誰?」李西華怒道:「我恨不得食你之肉,寢你之皮。我只道你早已死了,老天爺有眼,好極。」
李自成哼了一聲,冷笑道:「老子一生殺人如麻。天下不知有幾十萬、幾百萬人要殺我報仇,老子還不是好端端的活著?你想報仇,未必有這麼容易。」
阿珂拉了他衣袖,低聲道:「爹,咱們走罷。」
李自成將禪杖在地下一頓,轉身出門。阿珂和鄭克爽跟了出去。
李西華叫道:「李自成,明日此刻,我在這裡相候,你如是英雄好漢,就來跟我單打獨鬥,拚個死活。你有沒膽子?」
李自成回頭望了他一眼,臉上儘是鄙夷之色,說道;「老子縱橫天下之時,你這小子未出娘胎。李某是不是英雄好漢,用不著閣下定論。」禪杖一頓,走了出去。
眾人相顧默然,均覺他這幾句大是有理。李自成殺人如麻,世人毀多譽少,但他是個敢作敢為的英雄好漢,縱是對他恨之切骨的人,也難否認。此時他年紀已老,然顧盼之際仍是神威凜凜,廳人眾人大都武功不弱,久歷江湖,給他眼光一掃,仍不自禁的暗生懼意。
韋個寶罵道:「他媽的,你明明已把女兒許配了給我做老婆,這時又來抵賴,我偏偏說你是狗熊,英個屁雄。」見雙兒撕下了衣襟,正在裹扎肩頭傷口,便助她包紮,問道:「好雙兒,你怎麼來了?幸虧你湊巧來救了我,否則的話,我這老婆謀殺親夫,已刺瞎了我的眼睛。」雙兒低聲道:「不是湊巧,我一直跟在相公身邊,只不過你不知道罷了。」韋小寶大奇,連問:「你一直在我身邊?那怎麼會?」
瘦頭陀叫道:「喂,快把我穴道解開,快拿解藥出來,否則的話,哼哼,老子立刻就把你腦袋砸個稀巴爛!」
突然之間,大廳中爆出一聲哈哈、呵呵、嘿嘿、嘻嘻的笑聲。韋小寶的部屬不斷到來,而這極矮奇胖的傢伙穴道被封,動彈不得,居然還口出恐嚇之言,人人都覺好笑。
瘦頭陀怒道:「你們笑甚麼?有甚麼好笑?待會等我穴道解了,他如仍是不給解藥,瞧我不砸他個稀巴爛。」
錢老本提起單刀,笑嘻嘻的走過去,說道:「此刻我如在你頭上砍他媽的三刀,老兄的腦袋開不開花?」瘦頭陀怒道:「那還用多問?自然開花!」錢老本笑道:「乘著你穴道還沒解開,我先把你砸個稀巴爛,免得你待會穴道解開了,把我主人砸了個稀巴爛。」
眾人一聽,又都鬨笑。
瘦頭陀怒道:「我的穴道又不是你點的。你把我砸個稀巴爛,不算英雄。」
錢老本笑道:「不算就不算,我本來就不是英雄。」說著提起刀來。
胖頭陀叫道:「韋……韋大人,我師哥無禮冒犯,請你原諒。屬下代為陪罪,師哥,你快陪罪,韋大人也是你上司,難道你不知么?」他頭頸不能轉動,分別對韋小寶和瘦頭陀說話,無法正視其人。瘦頭陀道:「他如給我解藥,別說陪罪,磕頭也可以,給他做牛做馬也可以,不給解藥,就把他腦袋瓜兒砸個稀巴爛。」
韋小寶心想:「那老婊子有甚麼好,你竟對她這般有恩有義?」正要說話,忽見那鄉農雙手一抖,從人叢中走了出來,說道:「各位,兄弟失陪了。」
眾人都吃了一驚,八人被馮錫范點中要穴,除了韋小寶已由雙兒推拿解開,餘下七人始終動彈不得。那馮錫范內力透過劍尖入穴,甚是厲害,武功再高之人,也至少有一兩個時辰不能行動。這鄉農模樣之人宛如個鄉下土老兒,雖然他適才推牌九之時,按牌入桌,印出牌痕,已顯了一手高深內功,但在這短短一段時候之間竟能自解穴道,實是罕見罕聞。只見他拖著鞋皮,踢噠踢噠的走了出去。
韋小寶對錢老本道:「解了自己兄弟的穴道,這位李……李先生,也是自己人。」說著向李西華一指。錢老本應道:「是。」還刀入鞘,正要替李西華解穴。那老叫化忽道:「明復清反,母地父天。」錢老本「啊」了一聲。
徐天川搶上前去,在那老叫化後心穴道上推拿了幾下,轉到他面前,雙手兩根拇指對著他面前一彎。天地會兄弟人數眾多,難以遍識,初會之人,常以「天父地母,反清復明」八字作為同會記認:但若有外人在旁,不願泄漏了機密,往往便將這八字倒轉來說。外人驟聽之下,自是莫名其妙。徐天川向那老叫化屈指行禮.也是一項不讓外人得知的禮節。錢徐二人跟著給李西華、胖頭陀、陸高軒三人解開了穴道。
只餘下瘦頭陀一人坐在地下,滿臉脹得通紅,喝道:「師弟,還不給我解穴?他媽的,還等甚麼?」胖頭陀道:「解穴不難,你可不得再對韋大人無禮。」瘦頭陀怒道:「誰教他不給解藥?是他得罪我,又不是我得罪他!他給了解藥,就算是向我賠罪,老子不咎既往,也就是了。」胖頭陀躊躇道:「這個就為難得很了。」
老叫化喝道:「你這矮胖子羅唆個沒完沒了,別說韋兄弟不給解藥,就算他要給,我也要勸他不給。」右手一指,嗤的一聲,一股勁風向瘦頭陀射去,跟著又是兩指,嗤嗤連聲,瘦頭陀身上穴道登時解開。
突見一個大肉球從地下彈了起來,疾撲韋小寶。老叫化呼的一掌,擊了出去,瘦頭陀身在半空,還了一掌,身子彈起,他武功也當真了得,凌空下撲,雙掌向老叫化頭頂擊落。老叫化左足飛出,踢向他後腰。瘦頭陀又即揮掌拍落,掌力與對方腿力相激,一個肥大的身子又飛了起來。他身在空中,宛似個大皮球,老叫化掌拍足踢,始終打不中他一招。別瞧這矮胖子模樣笨拙可笑,出手竟靈活之極,足不著地,更加圓轉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