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間兩船靠攏,天地會中兄弟將鄭克爽推了過來。韋小寶罵道:「奶奶的,你殺害天地會中兄弟,又想害死天地會總舵主,非把你開膛剖肚不可。辣塊媽媽,你明知阿珂是我老婆,又跟她勾勾搭搭。」說著走上前去,左右開弓,拍拍拍拍,打了他四個耳光。
鄭克爽喝飽了江水,早已萎頓不堪,見到韋小寶凶神惡煞的模樣,求道:「韋大人,求你瞧在我爹爹的份上,饒我一命。從今而後,我……再也不敢跟阿珂姑娘說一句話。」韋小寶道:「倘若她跟你說話呢?」鄭克爽道:「我也不答,否則……否則……」否則怎樣,一時說不上來。韋小寶道:「你這人說話如同放屁。我先把你舌頭割了,好教你便想跟阿珂說話,也說不上。」說著拔出匕首,喝道:「伸舌頭出來!」鄭克爽大驚,忙道:「我決不跟她說話便是,只要說一句話,便是混帳王八蛋。」
韋小寶生怕陳近南責罰,倒也不敢真的殺他,說道:「以後你再敢對天地會總舵主和兄弟們無禮,再敢跟我老婆不三不四,想弄頂綠帽給老子戴,老子一劍插在你這姦夫頭裡。」
提起匕首輕輕一擲,那匕首直入船頭。鄭克爽忙道:「不敢,不敢,再也不敢了。」
韋小寶轉頭對馬超興道:「馬大哥,他是你家後堂拿住的,請你發落罷。」馬超興嘆道:「國姓爺何等英雄,生的孫子卻這麽不成器。」吳六奇道:「這人回到台灣,必跟總舵主為難,不如一刀兩段,永無後患。」鄭克爽大驚,忙道:「不,不會的。我回去台灣,求爹爹封陳永華陳先生的官。封個大大的官。」馬超興道:「哼,總舵主希罕麽。」低聲對吳六奇道:「這人臭鄭王爺的公子,咱們倘若殺了,只怕陷得總舵主有『弒主』之名。」
天地會是陳永華奉鄭成功之命而創,陳永華是天地會首領。但仍是台灣延平郡王府的屬官,會中兄弟若殺了延平王的兒子,陳永華雖不在場,卻也脫不子干係。吳六奇一想不錯,雙手一扯,拉斷了綁著鄭克爽的繩索,將他提起,喝道:「滾你的罷!」一把擲向岸上。
鄭克爽登時便如騰雲駕霧般飛出,在空中哇哇大叫,料想這一摔難免筋折骨斷,那知屁股著地,在一片草地上滑出,雖然震的全身疼痛,卻未受傷,爬起身來,急急走了。
吳六奇和韋小寶哈哈大笑。馬超興道:「這傢伙丟了國姓爺的臉。」吳六奇問道:「這傢伙如何殺傷本會兄弟,陷害總舵主?」韋小寶道:「這事說來話長,咱們上得岸去,待兄弟跟大哥詳說。」向天邊瞧了一眼,說道:「那邊儘是黑雲,怕大雨就來人咱們快上岸罷。」一陣疾風刮來,吹得各人衣衫颯颯作聲,口鼻中都是風。
吳六奇道:「這場風雨只怕不小,咱們把船駛到江心,大風大雨中飲酒說話,倒有趣得緊。」韋小寶吃了一驚,忙道:「這艘小船吃不起風,要是翻了,豈不糟糕?」馬超興微笑道:「那倒不用擔心。」轉頭向艄公吩咐了幾句,艄公答應了,掉過船頭,掛起了風帆。
此時風勢已頗不小,布帆吃飽了風,小船箭也似的向江心駛去。江中浪頭大起,小船忽高忽低,江水直濺入艙來。韋小寶枉自外號叫作「小白龍」,卻不識水性,他年紀是小的、這時臉色也已嚇得雪自,不過跟這個「龍」字,卻似乎拉扯不上甚麽干係了。
吳六奇笑道:「韋兄弟,我也不識水性。」韋小寶大奇道:「你不會游水?」吳大奇搖頭道:「從來不會,我一見到水便頭暈腦脹。」韋小寶道:「那……那你怎麽叫船駛到江心來?」吳六奇笑道:「天下的事情,越是可怕,我越是要去碰它一碰,最多是大浪打翻船,大家都做柳江中的水鬼,那也沒甚麽大不了。何況馬大哥外號叫作『西江神蛟』,水上功夫何等了得?馬大哥,咱們話說在前,待會若是翻船,你得先救韋兄弟,第二個再來救我。」馬超興笑道:「好,一言為定。」韋小寶稍覺放心。
這時風浪益發大了,小船隨著浪頭,驀地里升高丈余,突然之間,便似從半空中掉將下來,要鑽入江底一般。韋小寶被拋了上采,騰的一聲,重重摔上艙板,尖聲大叫:「乖乖不得!」船篷上剎喇喇一片響亮,大雨灑將下來,跟著一陣狂風刮到,將船頭、船尾的燈籠都卷了出去,船艙中的燈火也即熄滅。韋小寶又是大叫:「啊喲,不好了!」
從艙中望出去,但見江面白浪洶湧,風大雨大,氣勢驚人。馬超興道:「兄弟莫怕,這場風雨果然厲害,待我去把舵。」走到後梢,叱喝船夫入艙,風勢奇大,兩名船夫剛到桅杆邊,便險些給吹下江去,緊緊抱住了桅杆,不敢離手。大風浪中,那個船忽然傾側,韋小寶向左邊摔去,尖聲大叫,心中痛罵:「這老叫化出他媽的這古怪主意,你自己又不會游水,甚麽地方不好玩,卻到這大風大雨的江中來開玩笑?風大雨大,你媽媽的肚皮大。」
狂風挾著暴雨,一陣陣打進艙來,韋小寶早已全身濕透。猛聽得豁喇喇一聲響,風帆落了下來,船身一側,韋小寶向右撞去,砰的一聲,腦袋撞在小几之上,忽想:「我又沒對不起胡大哥,為甚麽今日要淹死在這柳江之中?啊喲,是了,我起這誓,就是存心不良,打了有朝一日要欺騙他的主意。玉皇大帝,十殿閻王,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韋小寶誠心誠意,決計跟胡大哥有福共享,有難同當。同享甚麽福?他如娶了陳圓圓……難道我也……」
風雨聲中,忽聽得吳六奇放開喉嚨唱起曲來:「走江邊,滿腔憤恨向誰言?老淚風吹,孤城一片,望數目穿,使盡殘兵血戰。跳出重圍,故國悲戀,誰知歌罷剩空筵。長江一線,吳頭楚尾路三千,盡歸別姓,雨翻雲變。寒濤東卷,萬事付空煙。精魂顯大招,聲逐海天遠。"
曲聲從江上遠送出去,風雨之聲雖響,卻也壓他不倒。馬超興在後梢喝采不迭,叫道:「好一個『聲逐海天遠』!」韋小寶但聽他唱得慷慨激昂,也不知曲文是甚麽意思,心中罵道:「你有這副好嗓子,卻不去戲台上做大花面?老叫化,放開了喉嚨大叫:『老爺太太,施捨些殘羹冷飯』,倒也餓不死你。」
忽聽得遠處江中有人朗聲叫道:「千古南朝作話傳,傷心血淚灑山川。」那叫聲相隔甚遠,但在大風雨中清清楚楚的傳來,足見那人內力深湛。
韋小寶一怔之際,只聽得馬超興叫道:「是總舵主嗎?兄弟馬超興在此。」那邊答道:「正是,小寶在麽?」果是陳近南的聲音,韋小寶又驚又喜,叫道:「師父,我在這裡。」但狂風之下,他的聲音又怎傳得出去?馬超興叫道:「韋香主在這裡。還有洪順堂紅旗吳香主。」陳近南遣:「好極了!難怪江上唱曲,高亢入雲。」聲音中流露出十分喜悅之情。吳六奇道:「屬下吳六奇,參見總舵主。」陳近南道:「自己兄弟,不必客氣。」聲音漸近,他的坐船向著這邊駛來。
風雨兀自未歇,韋小寶從艙中望出去,江上一片漆黑,一點火光緩緩在江面上移來,陳近南船上點得有燈。過了好一會,火光移到近處,船頭微微一沉,陳近南已跳上船來。韋小寶心想:「師父到來,這次小命有救了。」忙迎到艙口,黑暗中看不見陳近南面貌,大聲叫了聲「師父」再說。
陳近南拉著他手,走入船艙,笑道:「這場大風雨,可當真了得。你嚇著了麽?」韋小寶道:「還好。」吳大奇和馬超興都走進艙來參見。
陳近南道:「我到了城裡,知道你們在江上,便來尋找,想不到遇上這場大風雨。若不是吳大哥一曲高歌,也真還找不到,」吳六奇道:「屬下一時興起,倒教總舵主見笑了。」陳近南道:「大家兄弟相稱罷。吳大哥唱的是《桃花扇》中《沉江》那一齣戲嗎?」吳六奇道:「正是。這首曲子寫史閣部精忠抗敵,沉江殉難,兄弟平日最是愛聽。此刻江上風雨大作,不禁唱了起來。」陳近南贊道:「唱得好,果然是好。」韋小寶心道:「原來這齣戲叫作《沉江》。甚麽戲不好唱,卻唱這倒霉戲?你要沉江,小弟恕不奉陪。」
陳近南道:「那日在浙江嘉興舟中,曾聽黃宗羲先生、呂留良先生、查伊璜先生三位江南名士,說到吳兄的事迹,兄弟甚是佩服。你我雖是同會弟兄,只是兄弟事繁,一直未能到廣東相見。吳兄身份不同,亦不能北來。不意今日在此聚會,大慰平生。」吳六奇道:「兄弟入了天地會後,無日不想參見總舵主。江湖上有言直:『平生不見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從今天起,我才可稱為英雄了,哈哈,哈哈。」陳近南道:「多承江湖上朋友抬舉,好生慚愧。」兩人惺惺相惜,意氣相投,故言縱談平生抱負,登時忘了舟外的風雨。
談了一會,風雨漸漸小了。陳近南問起吳三桂之事,韋小寶一一說了,遇到驚險之處,自不免加油添醬一番,種種經過,連馬超興也是首次得聞。陳近南聽說已拿到了蒙古使者罕帖摩,真憑實據,吳三桂非倒大霉不可,十分歡喜;又聽說羅剎國要在北方響應吳三桂,奪取關外大片土地,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半晌不語。
韋小寶道:「師父,羅剎國人紅毛綠眼睛,倒也不怕,最多不向他們臉上多瞧就是了。他們的火器可真厲害,一槍轟來,任你英雄好漢,也抵擋不住。」陳近南道:「我也正為此擔心,吳三桂和韃子拚個兩敗俱傷,正是天賜恢復我漢家山河的良機,對是前門驅虎,後門進狼,趕走了韃子,來個比韃子還要兇惡的羅剎國,又來占我錦繡江山,那便如何是好?」吳六奇道:「羅剎國的火器,當真沒法子對付嗎?」
陳近南道:「有一個人,兩位可以見見。」走到艙口,叫道,「興珠,你過來。」那邊小船中有人應道:「是。」跳上船來,走入艙中,向陳近南微微躬身,這人四十來歲年紀,身材瘦小,滿臉英悍之色。陳近南道:「見過了吳大哥、馬大哥。這是我的徒弟,姓韋。」那人抱拳行禮,吳六奇等都起身還禮,陳近南道:「這位林興珠林兄弟,一直在台灣跟著我辦事,很是得力,當年國姓爺打敗紅毛鬼,攻克台灣,林兄弟也是有功之人。」
韋小寶笑道:「林大哥跟紅毛鬼交過手,那好極了。羅剎鬼有槍炮火器,紅毛鬼也有槍炮火器,林大哥定有法子。」
吳六奇和馬超興同時鼓掌,齊道:「韋兄弟的腦筋真靈。」吳六奇本來對韋小寶並不如何重視,料想他不過是總舵主的弟子,才做到青木堂香主那樣高的職司,青木堂近年來雖建功不少,也不見得是因這小傢伙之故,見他迷戀阿珂,更有幾分鄙夷,這時卻不由得有些佩服:「這小娃兒見事好快,倒也有些本事。」
陳近南微笑道:「當年國姓爺攻打台灣,紅毛鬼炮火厲害,果然極難抵敵。我們當時便構築土堤,把幾千名紅毛兵圍在城裡。斷了城中水源,叫他們沒水喝。紅毛兵熬不住了,衝出來攻擊,我們白天不戰,只晚上跟他們近斗。興珠,當時怎生打法,跟大家說說。」
林興珠道:「那是軍師的神機妙算……」陳近南為鄭成功獻策攻台,克成大功,軍中都稱他為「軍師」。韋小寶道:「軍師?」見林興珠眼望陳近南,師父臉露微笑,已然明白,說道:「啊,原來師父你是諸葛亮。諸葛軍師大破藤甲兵,陳軍師大破紅毛兵。」
林興珠道:「國姓爺於永曆十五年二月初一日祭江,督率文武百官、親軍武衛,乘坐戰艦,自科羅灣放洋,二十四日到澎湖。四月初一日到達台灣鹿耳門。門外有淺灘數十里,紅毛兵又鑿沉了船,阻塞港口。咱們的戰艦開不進去。正在無法可施的當兒,忽然潮水大漲,眾兵將歡聲震天,諸艦湧進,在水寨港登岸。紅毛兵就帶了槍炮來打,國姓爺對大伙兒說,咱們倘若後退一步,給趕入大海,那就死無葬身之地,紅毛鬼槍炮雖然厲害,大伙兒都須奮勇上前。眾兵將齊奉號令,軍師親自領了我們衝鋒,突然之間。我耳邊好像打了幾千百個霹靂,眼前煙霧瀰漫,前面的兄弟倒了一排。大家一慌亂,就逃了回來。」
韋小寶道:「我第一次聽見開紅毛槍,也嚇得一塌胡塗。」
林興珠道:「我正如沒頭蒼蠅般亂了手腳,只聽軍師大聲叫道:『紅毛鬼放了一槍,要上火藥裝鉛子,大伙兒沖啊!』我忙領著眾兄弟沖了上去,果然紅毛鬼一時來不及放槍。可是剛衝到跟前,紅毛鬼又放槍了,我立即滾在地下躲避,不少兄弟卻給打死了,沒有法子,只得退了下來。紅毛鬼卻也不敢追趕。這一仗陣亡了好幾百兄弟,大家垂頭喪氣,一想到紅毛鬼的槍炮就心驚肉跳。」
韋小寶道:「後來終於是軍師想出了妙計?」
林興珠叫道:「是啊。那天晚上,軍師把我叫了去,問我:「林兄弟,你是武夷山地堂門的弟子,是不是?』我說是的。軍師道:『日里紅毛鬼一放槍,你立即滾倒在地,身法很敏捷啊。』我十分慚愧,說道:『回軍師的話:小將不敢貪生伯死,明日上陣,決計不敢再滾倒躲避,折了我大明官兵的威風。否則的話,你殺我頭好了。」
韋小寶道:「林大哥,我猜軍師不是怪你貪生怕死,是贊你滾地躲避的法子很好,要你傳授給眾兄弟。」
陳近南向他瞧了一眼,臉露微笑,頗有讚許之急。
林興珠一拍大腿,大聲道:「是啊,你是軍師的徒弟,果然是明師出高徒……」
韋小寶笑道:「你是我師父的部下,果然是強將手下無弱兵。」眾人都笑了起來。林興珠道:「那天晚上軍師當真是這般吩咐。他說『你不可會錯了意。我見你的燕青十八翻、松鼠草上飛的身法挺合用,可以滾到敵人身前,用單刀砍他們的腿。有一套地堂刀法,你練得怎樣?」我聽軍師不是責罵我膽小怕死,這才放心,說道:「回軍師的話:地堂刀法小將是練過的,當年師父說道,倘若上陣打仗,可以滾過去砍敵人的馬腳,不過紅毛鬼不騎馬,只怕無用。』軍師道:『紅毛鬼雖沒騎馬,咱們砍他人腳,有何不可?』我一聽之下,恍然大悟,連說:『是,是,小將腦筋不靈,想不到這一點。』」韋小寶微微一笑,心想:「你師父教你這刀法可砍馬腳,你就以為不能砍人腳,老兄的腦筋,果然不大靈光。」
林興珠道:「當時軍師就命我演了一遍這刀法。他贊我練得還可以,說道:『你的地堂門刀法身法,若沒十多年的寒暑之功,練不到這地步,但咱們明天就要打仗,大伙兒要練,是來不及了,』我說:『是。這地堂門刀法小將練得不好,不過的確已練了十幾年。』軍師說道:『咱們趕築土堤,用弓箭守住,你馬上去教眾兵將滾地上前、揮刀砍足的法子。只須教三四下招式,大伙兒熟練就可以了,地堂門中的深奧武功,一概不用教。』我接了軍師將令,當晚先去教了本隊士兵。第二天一早,紅毛鬼衝來,給我們一陣弓箭射了回去。本隊士兵把地堂刀法的基本五招練會了,轉去傳授別隊的官兵。軍師又吩咐大伙兒砍下樹技,紮成一面面盾牌,好擋紅毛兵的鉛彈。第四日早上,紅毛兵又大舉衝來,我們上去迎戰,滾地前進,只殺得紅毛鬼落花流水,戰場上留下了幾百條毛腿。赤嵌城守將紅毛頭的左腿也給砍了下來。這紅毛頭就此投降。後來再攻衛城,用的也是這法子。」
馬超興喜道:「日後跟羅剎鬼子交鋒打仗,便可用地堂功夫對付。」
陳近南道:「然而情形有些不同,當年在台灣的紅毛兵,不過三四千人,死一個,少一個。羅剎兵如來進犯,少說也有幾萬人,源源而來,殺不勝殺,再說,地堂刀法只能用於近戰。羅剎兵如用大炮轟擊,那也難以抵擋。」
吳六奇點頭稱是,道:「依軍師之見,該當如何?」他聽陳近南對林興珠引見之時不稱自己為「香主」,料想林興珠不是天地會中人,便也不以「總舵主」相稱。
陳近南道:「我中國地大人多,若無漢奸內應,外國人是極難打進來的。」眾人都道:「正是。韃子占我江山,全仗漢奸吳三桂帶路。」陳近南道:「現今吳三桂又去跟羅剎國勾結,他起兵造反之時,咱們先一鼓作氣的把他打垮,羅剎國沒了內應,就不能貿然入侵。」馬超興道:「只是吳三桂倘若垮得太快,就不能跟韃子打個兩敗俱傷。」陳近南道:「這也不錯。但利害相權,比較起來,羅剎人比韃子更加可怕。」
韋小寶道:「是啊。韃子也是黃皮膚,黑眼睛,扁鼻頭,跟我們沒甚麽兩樣,說的話也是一般。外國鬼子紅毛綠眼睛,說起話來嘰哩咕嚕,有誰懂得?」
眾人談了一會國家大事,天色漸明,風雨也已止歇。馬超興道:「大家衣衫都濕了,便請上岸去同飲一杯,以驅寒氣。」陳近南道:「甚好。」
這一場大風將小船吹出了三十後里,待得回到柳州,已近中午。眾人在原來碼頭上岸。
只見一人飛奔過來,叫道:「相公,你……你回來了。」正是雙兒。她全身濕淋淋的,臉上滿是喜色。韋小寶問:「你怎麽在這裡?」雙兒道:「昨晚大風大雨,你坐了船出去,我好生放心不下,只盼相公早些平安回來。」韋小寶奇道:「你一直等在這裡?」
雙兒道:「是。我……我……只擔心……」韋小寶笑道:「擔心我坐的船沉了?」雙兒低聲道:「我知道你福氣大,船是一定不會沉的,不過……不過……」碼頭旁一個船夫笑道:「這位小總爺,昨晚半夜三更里風雨最大的時候,要雇我們的船出江,說是要尋人,先說給五十兩銀子,沒人肯去,他又加到一百兩。張老三貪錢,答應了,可是剛要開船,豁喇一聲,大風吹斷了桅杆。這麽一來,可誰也不敢去了。他急得只是大哭。」韋小寶心下感動,握住雙兒的手,說道:「雙兒,你對我真好。」雙兒脹紅了臉,低下頭去。
一行來到馬超興的下處,換過衣衫,陳近南吩咐馬超興派人去打聽鄭公子和馮錫范的下落。馬超興答應了,派人出去訪查,跟著稟報家後堂的事務。
馬超興擺下筵席,請陳近南坐了首席,吳六奇坐了次席。要請韋小寶坐第三席時,韋小寶道:「林大哥攻破台灣,地堂刀大砍紅毛火腿,立下如此大功,兄弟就是站著陪他喝酒,也是心甘情願。這樣的英雄好漢,兄弟怎敢坐他上首?」拉著林興珠坐了第三席。林興珠大喜,心想軍師這個徒弟年紀雖小,可著實夠朋友。
筵席散後,天地會四人又在廂房議事。陳近南吩咐道:「小寶,你有大事在身,你我師徒這次仍不能多聚,明天你就北上罷,」韋小寶道:「是。只可惜這一次又不能多聽師父教誨。我本來還想聽吳大哥說說他的英雄事迹,也只好等打平吳三桂之後,再聽他說了。」
吳六奇笑道:「你吳大哥沒甚麽英雄事迹,平生壞事倒是做了不少。若不是查伊璜先生一場教訓,直到今日,我還是在為虎作倀、給韃子賣命呢。」
韋小寶取出吳三桂所贈的那支洋槍,對吳六奇道:「吳大哥,你這麽遠路來看兄弟,實在感激不盡,這把羅剎國洋槍,請你留念。」吳三桂本來送他兩支,另一支韋小寶在領出沐劍屏時,交了給夏國相作憑證,此後匆匆離滇,不及要回。
吳六奇謝了接過,依法裝上火藥鐵彈,點火向著庭中施放一槍,火光一閃,砰的一聲大響,庭中的青石板石屑紛飛,眾人都嚇了一跳。陳近南皺起眉頭,心想:「羅剎國的火器竟然這等犀利,若是興兵進犯,可真難以抵擋。」
韋小寶取出四張五千兩銀票,交給馬超興,笑道:「馬大哥,煩你代為請貴堂眾位兄弟喝一杯酒。」馬超興笑道:「二萬兩銀子?可太多了,喝三年酒也喝不完。」謝過收了。
韋小寶跪下向陳近南磕頭辭別。陳近南伸手扶起,拍拍他肩膀,笑道:「你很好,不枉了是我陳近南之徒。」
韋小寶和他站得近了,看得分明,見他兩鬢斑白,神色甚是憔悴,想是這些年來奔走江湖,大受風霜之苦,不由得心下難過,要想送些甚麽東西給他,尋思:「師父是不要銀子的,珠寶玩物,他也不愛。師父武功了得,也不希罕我的匕首和寶農。」突然間一陣衝動,說道:「師父,有一件事要稟告你老人家。」
吳六奇和馬超興知他師徒倆有話說,便即退出。
韋小寶伸手到貼肉衣袋內,摸出一包物事,解開縛在包外的細繩,揭開一層油布,再揭開兩層油紙,露出從八部《四十二章經》封皮中取出來的那些碎羊皮,說道:「師父,弟子沒甚麽東西孝敬你老人家,這包碎皮,請你收了。」
陳近南甚感奇怪,問道:「那是甚麽?」
韋小寶於是說了碎皮的來歷。陳近南越聽臉色越鄭重,聽得太后、皇帝、鰲拜、西藏大喇嘛、獨臂尼九難、神龍教主等等大有來頭的人物,無不處心積慮的想得到這些碎皮,而其中竟隱藏著滿清韃子龍脈和大寶藏的秘密,當真是做夢也想不到之事。他細問經過情形,韋小寶一一說了,有些細節如神龍教教主教招、拜九難為師等情,自然略過不提。
陳近南沉吟半晌,說道:「這包東西實是非同小可。我師徒倆帶領會中兄弟,去掘了韃子的龍脈,取出寶藏,興兵起義,自是不世奇功。不過我即將回台,謁見王爺,這包東西帶在身邊,海道來回,或恐有失。此刻還是你收著。我回台之後,便來北京跟你相會,那時再共圖大事。」韋小寶道:「好!那麽請師父儘快到北京來。」陳近南道:「你放心,我片刻也不停留。小寶,你師父畢生奔波,為的就是圖謀興復明室,眼見日子一天天的過去,百姓對前朝漸漸淡忘,韃子小皇帝施政又很妥善,興復大業越來越渺茫。想不到吳三桂終於要起兵造反,而你又得了這份藏寶圖,那真是天大的轉機。」說到這裡,不由得喜溢眉梢。
他本來神情鬱郁,顯得滿懷心事,這時精神大振,韋小寶瞧著十分歡喜。陳近南又問:「你身上中的毒怎樣了?減輕些了麽?」韋小寶道:「弟子服了神龍教洪教主給的解藥,毒性是完全解去了。」陳近南喜道:「那好極了。你這一雙肩頭,挑著反清復明的萬斤重擔,務須自己保重。」說著雙手按住他肩頭。
韋小寶道:「是。弟子亂七八糟,甚麽也不懂的。得到這些碎皮片,也不過碰上運氣罷了。每一次都好比我做莊,吃了閑家的夾棍,天□吃天□,別十吃別十,吃得舒舒服眼。」
陳近南微微一笑,道:「你回到北京之後,半夜裡閂住了門窗,慢慢把這些皮片拼將起來,湊成一圖,然後將圖形牢牢記在心裡,記得爛熟,再無錯誤之後,又將碎皮拆亂,包成七八包,藏在不同的所在。小寶,一個人運氣有好有壞,不能老是一一帆風順。如此大事,咱們不能專靠好運道。」
韋小寶道:「師父說得不錯。好比我賭牌九做莊,現今已贏了八□,如果一記通賠,這包碎皮片給人搶去了,豈不是全軍覆沒,鏟了我的庄?因此連贏八□之後,就要下庄。」
陳近南心想,這孩子賭性真重,微笑道:「你懂得這道理就好。賭錢輸贏,沒甚麽大不了。咱們圖謀大事,就算把性命送了,那也是等閑之事。但這包東西,天下千千萬萬人的身家性命都在上面,那可萬萬輸不得。」韋小寶道:「是啊,我贏定之後,把銀子捧回家去,埋在床底下,斬手指不賭了,那就永遠輸不出去。」
陳近南走到窗邊,抬頭望天,輕輕說道:「小寶,我聽到這消息之後,就算立即死了,心裡也歡喜得緊。」
韋小寶心想:「往日見到師父,他總是精神十足,為甚麽這一次老是想到要死?」問道:「師父,你在延平郡王府辦事,心裡不大痛快,是不是?」陳近南轉過身來,臉有詫異之色,問道:「你怎知道?」韋小寶道:「我見師父似乎不大開心。但想世上再為難的事情,你也不放在心上。江湖上英雄好漢,又個個對你十分敬重。我想你連皇帝也不怕,普天之下只鄭王爺一人,能給你氣受。」
陳近南嘆了口氣,隔了半晌,說道:「王爺對我一向禮敬有加,十分倚重。」韋小寶道:「嗯,定是鄭二公子這傢伙向你擺他媽的臭架子。」陳近南道:「當年國姓爺待我恩重如山,我早誓死相報,對他鄭家的事,那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己。鄭二公子年紀輕,就有甚麽言語不當,我也不放在心上。王爺的世子,英明愛眾,不過乃是庶出。」韋小寶不懂,問道:「甚麽庶出?」陳近南道:「庶出就是並非王妃所生。」韋小寶道:「啊,我明白了,是王爺的小老婆生的。」
陳近南覺他出言粗俗,但想他沒讀過書,也就不加理會,說道:「是了。當年國姓爺逝世,跟這件事也很有關連,因此王太妃很不喜歡世子,一再吩咐王爺,要廢了世子,立二公子做世子。」韋小寶大搖其頭,說道:「二公子胡塗沒用,又怕死,不成的!這傢伙是個混蛋,膿包,他媽的混帳王八蛋。那天他還想害死師父您老人家呢。」
陳近南臉色微微一沉,斥道:「小寶,嘴裡放乾淨些!你這不是在罵王爺麽?」
韋小寶「啊」的一聲,按住了嘴,說道:「該死!王八蛋這三字可不能隨便亂罵。」
陳近南道:「兩位公子比較起來,二公子確是處處及不上他哥哥,只是相貌端正,嘴頭又甜,很得祖母的歡心……」韋小寶一拍大腿,說道:「是啊,婦道人家甚麽也不懂,見了個會拍馬屁的小白臉,就當是寶貝了。」陳近南不知他意指阿珂,搖了搖頭,說道:「改立世子,王爺是不答應的,文武百官也都勸王爺不可改立。因此兩位公子固然兄弟失和,太妃和王爺母子之間,也常常為此爭執。太妃有時心中氣惱,還叫了我們去訓斥一頓。」
韋小寶道:「這老……」他「老婊子」三字險些出口,總算及時縮住,忙改口道:「老太太們年紀一大,這就胡塗了。師父,鄭王爺的家事你既然理不了,又不能得罪他們,索性給他來個各人自掃門前雪,別管他家瓦上霜。」
陳近南嘆道:「我這條命不是自己的了,早已賣給了國姓爺。人生於世,受恩當報。當年國姓爺以國士待我,我須當以國士相報。眼前王爺身邊,人材日漸凋落,我決不能獨善其身,舍他而去。唉!大業艱難,也不過做到如何便如何罷了。」說到這裡,又有些意興蕭索起來。
韋小寶想說些話來寬慰,卻一時無從說起,過了一會,說道:「昨天我們本來想把鄭克爽這麽……」說著舉起手來,一掌斬落,「……一刀兩斷,倒也乾淨爽快。但馬大哥說,這樣一來,可教師父難以做人,負了個甚麽『撕主』的罪名。」
陳近南道:「是『弒主』,馬兄弟這話說得很對,倘若你們殺了鄭公子,我怎有面目去見王爺?他日九泉之下,也見不了國姓爺。」
韋小寶道:「師父,你幾時帶我去瞧瞧鄭家這王太妃,對付這種老太太,弟子倒有幾下散手。」心想自己把假太后這老婊子收拾得服服貼貼,連皇太后也對付得了,區區一個王太妃又何足道哉。陳近南微微一笑,說遣:「胡鬧!」拉著他手,走出房去。
註:台灣延平郡王鄭經長子克臧是陳永華之婿,剛毅果斷,鄭經立為太子,出征時命其監國。克臧執法一秉至公,諸叔及諸弟多怨之,揚言其母假娠,克臧為屠夫李某之子。鄭經及陳永華死後,克臧為董太妃及諸弟殺害。
當下韋小寶向師父、吳六奇,馬超興告辭。吳馬二人送出門去。
吳六奇道:「韋兄弟,你這個小丫頭雙兒,我已跟她拜了把子,結成了兄妹。」韋小寶和馬超興都吃了一驚,轉頭看雙兒時,只見她低下了頭,紅暈雙頰,神色甚是忸怩。韋小寶笑道:「吳大哥好會說笑話。」吳六奇正色道:「不是說笑。我這個義妹忠肝義膽,勝於鬚眉,正是我輩中人。做哥哥的對她好生相敬。我見你跟『百勝刀王』胡逸之拜把子,拜得挺有勁,我見樣學樣,於是要跟雙兒拜把子。她可說甚麽也不肯,說是高攀不上。我一個老叫化,有甚麽高攀、低攀了?我非拜不可,她只好答應。」馬超興道:「剛才你兩位在那邊房中說話,原來是商量拜把子的事。」吳六奇道:「正是。雙兒妹子叫我不可說出來,哈哈,結拜兄妹,光明正大,有甚麽不能說的?」
韋小寶聽他如此說,才知是真,看著吳六奇,又看看雙兒,很是奇怪。
吳六奇道:「韋兄弟,從今而後,你對我這義妹可得另眼相看,倘若得罪了她,我可要跟你過不去。」雙兒忙道:「不……不會的,相公他……他待我很好。」韋小寶笑道:「有你這樣一位大哥撐腰,玉皇大帝、閻羅老子也不敢得罪她了。」三人哈哈大笑,拱手而別。
韋小寶回到下處,問起拜把子的事,雙兒很是害羞,說道:「這位吳……吳爺……」韋小寶道:「甚麽吳爺?大哥就是大哥,拜了把子,難道能不算數麽?」雙兒道:「是。他說覺得我不錯,定要跟我結成兄妹。」從懷裡取出那把洋槍,說道:「他說身上沒帶甚麽好東西,這把洋槍是相公送給他的,他轉送給我,相公,還是你帶著防身罷。」
韋小寶連連搖手,道:「是你大哥給你的,又怎可還我?」想起吳六奇行事出人意表,不由得嘖嘖稱奇,又想:「他名字都叫『六奇』,難怪,難怪!不知另外五奇是甚麽?」
一行人一路緩緩回京。路上九難傳了韋小寶一路拳法,叫他練習。但韋小寶浮動跳脫,說甚麽也不肯專心學武。九難吩咐他試演,但見他徒具架式,卻是半分真實功夫也沒學到,嘆道:「你我雖有師徒之名,但瞧你性子,實不是學武的材料。這樣罷,我鐵劍門中有一項『神行百變』功夫,是我恩師木桑道人所創,乃是天下輕功之首。這項輕功須以高深內功為根基,諒你也不能領會。你沒一門傍身之技,日後遇到危難,如何得了?我只好教你一些逃跑的法門。」
韋小寶大喜,說道:「腳底能抹油,打架不用愁。師父教了我逃跑的法門,那定是誰也追不上的了。」九難微微搖頭說道:「『神行百變』,世間無雙,當年威震武林,今日卻讓你用來腳底抹油,恩師地下有知,定是不肯認你這個沒出息的徒孫。不過除此之外,我也沒甚麽你學得會的本事傳給你。」
韋小寶笑道:「師父收了我這個沒出息的徒兒,也算倒足了大霉。不過賭錢有輸有贏,師父這次運氣不好,收了我這徒兒,算是大輸一場。老天爺有眼,保佑師父以後連贏八場,再收八個威震天下的好徒兒。」
九難嘿嘿一笑,拍拍他肩頭,說道:「也不一定武功好就是人好。你性子不喜學武,這是天性使然,無可勉強。你除了油腔滑調之外,總也算是我的好徒兒。」
韋小寶大喜,心中一陣激動,便想將那些碎羊皮取出來交給九難,隨即心想:「這些皮片我既已給了男師父,便不能再給女師父了。好在兩位師父都是在想趕走韃子,光復漢人江山,不論給誰都是一樣。」
當下九難將「神行百變」中不需內功根基的一些身法步法,說給韋小寶聽。說也奇怪,一般拳法掌法,他學時淺嘗輒止,不肯用心鑽研,這些逃跑的法門,他卻大感興趣,一路上學得津津有味,一空下來便即練習。有時還要輕功卓絕的徐天川在後追趕,自己東跑西竄的逃避。徐天川見他身法奇妙,好生佩服。初時幾下子就追上了,但九難不斷傳授新的訣竅,到得直隸省境,徐天川說甚麽也已追他不上了。
九難見他與「神行百變」這項輕功頗有緣份,倒也大出意料之外,說道:「看來你天生是個逃之夭夭的胚子。」
韋小寶笑道:「弟子練不成『神行百變』,練成『神行抹油』,總算不是一事無成。」
他沖了一碗新茶,捧到九難面前,問道:「師父,師祖木桑道長既已逝世,當今天下,自以你老人家武功第一了?」九難搖頭道:「不是。『天下武功第一』六字,何敢妄稱?」眼望窗外,幽幽的道:「有一個人,稱得上『天下武功第一』。」韋小寶忙問:「那是誰?弟子定要拜見拜見。」九難道:「他……他……」突然間眼圈一紅,默然不語。韋小寶道:「這位前輩是誰?弟子日後倘若有緣見到,好恭恭敬敬的向他磕幾個頭。」
九難揮揮手,叫他出去。韋小寶甚是奇怪,慢慢踱了出去,心想:「師父的神色好生古怪,難道這個天下武功第一之人,是她的老姘頭麽?」
九難這時心中所想的,正是那個遠在萬裏海外的袁承志。她對袁承志落花有意,袁承志卻情有別鍾。二十多年來這番情意深藏心底,這時卻又給韋小寶撩撥了起來。
次日韋小寶去九難房中請安,卻見她已不別而去,留下了一張字條。韋小寶拿去請徐天川一念,原來紙條上寫著「好自為之」四個字。韋小寶心中一陣悵惘,又想:「昨天我問師父誰是天下武功第一,莫非這句話得罪了她?」
不一月一行人來到北京。建寧公主和韋小寶同去謁見皇帝。
康熙早已接到奏章,已復旨准許吳應熊來京完婚,這時見到妹子和韋小寶,心下甚喜。
建寧公主撲上前去,抱住了康熙,放聲大哭,說道:「吳應熊那小子欺侮我。」康熙笑道:「這小子如此大膽,待我打他的屁股。他怎麽欺侮你了?」公主哭道:「你問小桂子好了。他欺侮我,他欺侮我!皇帝哥哥,你非給我作主不可。」一面哭,一面連連頓足。康熙笑道:「好,你且回自己屋裡去歇歇,我來問小桂子。」
建寧公主早就和韋小寶商議定當,見了康熙之後,如何奏報吳應熊無禮之事。一等公主退出韋小寶便詳細說來。
康熙皺了眉頭,一言不發的聽完,沉思半晌,說道:「小桂子。你好大膽!」韋小寶嚇了一跳,忙道:「奴才不敢。」康熙道:「你跟公主串通了,膽敢騙我。」韋小寶道:「沒有啊,奴才怎敢瞞騙皇上?」康熙道:「吳應熊對公主無禮,你自然並未親見,怎能憑了公主一面之辭,就如此向我奏報?」
韋小寶心道:「乖乖不得了,小皇帝好厲害,瞧出了其中破綻。」忙跪下磕頭,說道:「皇上明見萬里。吳應熊對公主如何無禮,奴才果然沒有親見,不過當時許多人站在公主窗外,大家都是親耳聽見的。」康熙道:「那更加胡鬧了。吳應熊這人我見過兩次,他精明能幹,是個人才。他又不很年輕了,房裡還少得了美貌的姬妾?怎會大膽狂妄,對公主無禮。哼,公主的脾氣我還不知道?定是她跟吳應熊爭吵起來,割了……割了他媽的卵蛋。」說到這裡,忍不住哈哈大笑。
韋小寶也笑了起來,站起身來,說道:「這種事情,公主是不便細說的,奴才自然也不敢多問。公主怎麽說,奴才就怎麽稟告。」康熙點點頭,道:「那也說得是。吳應熊這小子受了委屈,你傳下旨去,叫他們在京里擇日完婚罷,滿了月之後,再回雲南。」韋小寶道:「皇上,完婚不打緊,吳三桂這老小子要造反,可不能讓公主回雲南去。」
康熙不動聲色,點點頭道:「吳三桂果然要反,你見到甚麽?」韋小寶於是將吳三桂如何跟西藏、蒙古、羅剎國、神龍教諸方勾結的情形一一說了。康熙神色鄭重,沉吟不語,過了好一會,才道:「這奸賊!竟勾結了這許多外援!」韋小寶也早知這事十分棘手,不敢作聲。再過一會,康熙又問:「後來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