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一個多時辰,天色向晚,親兵來報,有數艘小船押了俘虜,正向通吃島而來。韋小寶大喜,跳起身來,奔到海邊,果見五艘小船駛近島來,韋小寶命親兵喝問:「拿到了些甚麽人?」小船上喊話過來:「這一批都是娘們,男的在後面。」
韋小寶大喜:「施琅果然辦事穩當。」凝目眺望,只盼見到方怡的倩影。當然最好還能活捉到老婊子,如再將那千嬌百媚的洪夫人拿到,在船上每天瞧她幾眼,更是妙不可言。
等了良久,五艘船才靠岸,驍騎營官兵大聲吆喝,押上來二百多名女子。韋小寶一個個瞧去,只見都是赤龍門下的少女,人人垂頭喪氣,有的衣服破爛,有的身上帶傷,直瞧到最後,始終不見方怡,韋小寶好生失望,問道:「還有女的沒有?」一名佐領道:「稟報都統大人:後面還有,正有三隊人在島上搜索,就是毒蛇太多,搜起來就慢了些。」韋小寶道:「那神龍教的教主捉到了沒有?這場仗是怎樣打的?」
那佐領道:「啟稟都統大人:今兒一清早,三十艘戰船就逼近岸邊,一齊發炮。大家遵從大人的吩咐,發三炮,停一停,打的只是島上空地。等到島上有人出來抵敵,那就排炮轟了出去。都統大人料事如神,用這法子只轟得三次,就轟死了教匪四五百餘人。後來有一大隊少年不怕死的衝鋒,口中大叫甚麽『洪教主百戰百勝,壽比南山……」韋小寶搖頭道:「錯了。洪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那佐領道:「是,是。都統大人原來對教匪早就了如指掌,無怪大軍一出,勢如破竹。教匪所叫的,的確是『壽與天齊』,卑職說錯了。」。
韋小寶微笑道:「後來怎樣?」那佐領道:「這些少年好像瘋子一樣,衝到海邊,上了小船,想上我們大船奪炮。我們也不理會,等幾十艘小船一齊駛到了海中,這才發炮,砰 砰 ,三十幾艘小船一隻只沉在海中,三千多名孩兒教匪個個葬身大海之中。這些小匪臨死之時,還在大叫洪教主壽與天齊。」
韋小寶心想:「你也來謊報軍情了。神龍的少年教徒,最多也不過八九百人,那有三千多名之理?好在殺敵越多,功勞越大。就算報他四千、五千,又有何妨?」
那佐領道:「孩兒教匪打光之後,就有一大群人奔到島西,上船逃走。咱們各戰船遵照都統大人的方策,隨後追去。卑職率隊上島搜索,男的女的,一共已捉了三四百人。施大人吩咐,先將這批女教匪送到通吃島來,好讓都統大人盤查。」
韋小寶點了點頭,這一仗雖然打勝了,但見不到方怡,總是極不放心,不知轟炮之時會不會轟死了她,轉過身來,再去看那批女子。
突然之間,見到一個圓圓臉蛋的少女,登時想起,那日教主集眾聚會,這少女曾說自己是胖頭陀的私生兒子,又曾在自己臉頰上捏了一把,屁股上踢了一腳,一想到這事,惡作劇之心登起,走到她身邊,伸手在她臉上重重捏了一把。那姑娘尖聲大叫起來,罵道:「狗韃子,你……你……」韋小寶笑嘻嘻的道:「媽,你不記得兒子了嗎?」那姑娘大奇,瞪眼瞧他,依稀覺得有些面善,但說甚麽也想不起這清兵大官,就是本教的白龍使,韋小寶問道:「你叫甚麽名字?」那姑娘道:「快殺了我。你要問甚麽,我一句也不答。」
韋小寶道:「好,你不答,來人哪!」數十名親兵一齊答應:「喳!」韋小寶道:「把這小妞兒帶下去,全身衣裳褲子剝得於乾淨凈,打她一百板屁股。」眾親兵又是齊聲應道:「喳!」上來便要拖拉。
那少女嚇得臉無人色,忙道:「不,不要!我說。」韋小寶揮手止住眾親兵,微笑道:「那你叫甚麽名字?」那少女驚惶已極,這時才流下淚來,說道:「我……我叫雲素梅。」韋小寶道:「你是赤龍門門下的,是不是?」雲素梅點點頭,低聲道:「是。」韋小寶道:「你赤龍門中,有個方怡方姑娘,後來調去了白龍門,你認不認得?」雲素梅道:「認得。她到了白龍門後,已升作了小隊長。」韋小寶道:「好啊,升了官啦。她在哪裡?」雲素梅道:「今天上午,你們……你們開炮的時候,我還見到過方姊姊的,後來……後來一亂,就沒再見到了。」
韋小寶聽說方怡今日還在島上,稍覺放心,心想那日你在我屁股上踢過一腳,這一腳,今日你的私生子可要踢還了,走到她身後,提起腳來,正要往她臀部踢去,帳外親兵報道:「啟稟都統大人:又捉了一批俘虜來啦。」
韋小寶心中一喜,這一腳就不踢了,奔到海邊,果見有艘小戰船揚帆而來,命親兵喊話過去:「俘虜是女的,還是男的?」
初時相距尚遠,對方聽不到。過了一會,戰船駛近。船頭一名軍官叫道:「有男的,也有女的。」又過一會,韋小寶看清楚船頭站著三四名女子,其中一人依稀便是方怡。他大喜之下,直奔下海灘,海水直浸至膝彎,凝目望去,那戰船又駛近了數丈,果然這女子便是方怡。他這一下歡喜,當真非同小可,叫道:「快,快、快駛過來。」
忽然之間,那艘戰船晃了幾晃,竟打了個圈子,船上幾名水手大叫起來:「啊喲,撞到了淺灘,擱淺啦。」
忽聽得方怡的聲音叫道:「小寶,小寶,是你嗎?」
韋小寶這時哪裡還顧得甚麽都統大人的身份,叫道:「好姊姊,是我,小寶在這裡。」方怡叫道:「小寶,你快來救我。他們綁住了我,小寶,小寶,你快來!」韋小寶道:「不用擔心,我來救你。」縱身跳上一艘傳遞軍情的小艇,吩咐水手:「快劃,快划過去,」
小艇上的四名水手提起槳來,便即划動。忽然岸上一人縱身一躍,上了小艇,正是雙兒,說道:「相公,我跟你過去瞧瞧。」韋小寶心花怒放,說道:「雙兒,你道那人是誰?」雙兒微笑道,「我知道。你說是你的少奶奶,那日我『少奶奶』也叫過啦。不過……不過這位少奶奶不肯答應。」韋小寶笑道:「她那時怕羞,這次你再叫,非要她答應不可。」
那戰船仍在緩緩打轉,小艇迅速劃近。方怡叫道:「小寶,果真是你。」聲音中充滿了喜悅之情。韋小寶叫道:「是我。」向她身旁的軍官喝道:「快鬆了這位姑娘的綁。」那軍官道:「是。」俯身解開了方怡手上的繩索,方怡張開手臂,等候韋小寶過去。兩船靠近,戰船上的軍官說道:「都統大人小心。」韋小寶躍起身來,那軍官伸手扯了他一把。
韋小寶一上船頭,便撲在方怡的懷裡,說道:「好姊姊,可想死我啦。」兩人緊緊的摟在一起。
韋小寶抱著方怡柔軟的身子,聞到她身上的芬芳的氣息,已渾不知身在何處。上次他隨方怡來神龍島,其時情竇初開,還不大明白男女之是,其後在前赴雲南道上,和建寧公主胡天胡帝,這次再將方怡抱在懷裡,不禁面紅耳赤。
突然之間,忽然船身晃動,韋小寶也不暇細想,只是抱住了方怡,便想去吻她嘴唇,忽覺後頸一緊,被人一把揪住。一個嬌媚異常的聲音說道:「白龍使,你好啊。這次你帶人攻破神龍島,功勞當真不小啊。」
韋小寶一聽得是洪夫人的聲音,不由得魂飛天外,知道大事不妙,用力掙扎,卻被方怡跟著腰間一痛,已給人點住了穴道。
這變故猝然而來,韋小寶一時之間如在夢中,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糟糕,糟糕,方怡這小婊子又騙了我。」張嘴大叫:「來人哪,來人哪,快來救我!」方怡輕輕放開了他,退在一旁。韋小寶穴道被點,站立不定,頹然坐倒。但見坐船扯起了風帆,正在向北疾駛,自已坐來的那艘小艇已在十餘丈之外,隱隱聽得岸上官乓在大聲呼叫喝問。
他暗暗禱祝:「謝天謝地,施琅和黃總兵快快派船截攔,不過千萬不可開炮。」但聽得通吃島上眾官兵的呼叫聲漸漸遠去,終於再也聽不到了。放眼四望,大海茫茫,竟無一艘船隻。他所統帶的戰船雖多,但都派了出去攻打神龍島,有的則在通吃島和神龍島之間截攔,別說這時不知主帥已經被俘,就算得知,海上相隔數十里之遙,又怎追得起上?
他坐在船板,緩緩抬起頭來,只見幾名驍騎營軍官向著他冷笑。他頭腦中一陣暈眩,定了定神,這才一個個的看清楚,一張醜陋的胖圓臉是瘦頭陀,一張清 的瘦臉是陸高軒,一張拉得極長的馬臉是胖頭陀。他心中一團迷惘:「矮東瓜給綁在中軍帳後,定是給陸高軒和胖頭陀救了出來,可是這兩人明明是在北京,怎地到了這裡?」再轉過頭去,一張秀麗嬌美的臉蛋,那便是洪夫人了。她笑吟吟瞧著韋小寶,伸手在他臉頰上捏了一把,笑道:「都統大人,你小小年紀,可厲害得很哪。」
韋小寶道:「教主與夫人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屬下這次辦事不妥,沒甚麽功勞。」
洪夫人笑道:「妥當得很啊,沒甚麽不妥。教主他老人家大大的稱讚你哪,說你帶領清兵,炮轟神龍島,轟得島上的樹木房屋,盡成灰燼。他老人家向來料事如神,這一次卻料錯了,他佩服你得很呢。」
韋小寶到此地步,料知命懸人手,哀求也是無用,眼前只有胡謅,再隨機應變,笑道:「教主他老人家福體安康,我真想念他得緊。屬下這些日子來,時時想起夫人,日日禱祝你越來越年輕美貌,好讓教主他老人家伴著你時,仙福永享!」
洪夫人格格而笑,說道:「你這小猴子,到這時候還是不知死活,仍在跟我油嘴滑舌,你說我是不是越來越年輕美麗呢?」韋小寶嘆了口氣,說道:「夫人,你騙得我好苦。」洪夫人笑問:「我甚麽事騙你了?」韋小寶道:「剛才清兵捉來了一批島上的姊妹,都是赤龍門的年輕姑娘,後來說只有一船姊妹到來。我站在海邊張望,見到了夫人,一時認不出來,心中只說:『啊喲,赤龍門中幾時新來了一個這樣年輕貌美的小姑娘哪?是教主夫人的小妹子罷?這樣的美人兒,可得快些過去瞧瞧。』夫人,我心慌意亂,搶上船來瞧瞧這美貌小妞兒,哪知道竟便是夫人你自己。」
洪夫人聽得直笑,身子亂顫。她雖穿著驍騎營軍官的服色,仍掩不住身段的風流婀娜。
瘦頭陀不耐煩了,喝道:「你這好色的小鬼,在夫人之前也膽敢這麽胡說八道,瞧我不抽你的筋,剝你的皮!」
韋小寶道:「你這人胡塗透頂,我也不想跟你多說廢話。」
瘦頭陀怒道:「我怎地胡塗了?你自己才胡塗透頂。我浮在海里假裝浮屍,你也瞧不出來,居然把我救了上來,打聽神龍島的事情。我遵照教主吩咐,跟你胡說八道一番,你卻句句信以為真。」
韋小寶肚裡暗罵:「胡塗,胡塗!韋小寶你這傢伙,當真該死,怎不想到瘦頭陀內功深湛,要假裝浮屍,那是容易得緊,我居然對他的話深信不疑,以為神龍島上當真起了內鬨,一切再也不防。」說道:「我中了教主和夫人的計,那不是我胡塗。」
瘦頭陀道:「哼,你不胡塗,難道你還聰明了?」
韋小寶道:「我自然十分聰明。不過我跟你說,就算是天下最聰明的人,只要在教主和夫人手下,也就誰都討不了好去。這是教主和夫人神機妙算,算無遺策,勢如破竹,大功告成……」他一說到「大功告成」四字,不禁向洪夫人紅如櫻桃、微微顫動的小嘴望了一眼。
洪夫人又是一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細齒,說道:「白龍使,你畢竟比瘦頭陀高明得多,他是說不過你的。你怎麽說他胡塗了?」
韋小寶道:「夫人,這瘦頭陀已見過了夫人這樣仙女一般的小姑娘,本來嘛,不論是誰只要見上了夫人一眼,那裡還會再去看第二個女人?我說他胡塗,因為我知道他心中念念不忘,還記掛著第二個女子。瘦頭陀,這女人是誰,要不要我說出來?」
瘦頭陀一聲大吼,喝道:「不能說!」韋小寶笑道:「不說就不說。你師弟就比你高明得多。他自從見了夫人之後,就說從今而後,再也沒興緻瞧第二個女子了。」
胖頭陀一張馬臉一紅,低聲道:「胡說,哪有此事?」韋小寶奇道:「沒有?難道你見了夫人之後,還想再看第二個女人?」胖頭陀低下頭,說道:「老衲是出家人,六根清凈,四大皆空,心中早已無男女之事。」韋小寶迢:「嘖嘖嘖!老和尚念經,有口無心。你師哥跟你一般,也是頭陀,又怎麽天天想著他的相好?」心中不住思索:「我明明吩咐他跟陸先生留在北京等我,怎地他二人會跟夫人在一起,當真奇哉怪也。」
胖頭陀道:「師哥是師哥,我是我,二人不能一概而論。」
韋小寶道:「我瞧你二人也差不多。你師哥為人雖然胡塗,可比你還老實些。不過你師兄弟二人,都壞了教主和夫人的大事,實在罪大惡極。」
胖瘦二頭陀齊聲道:「胡說!我們怎地壞了教主和夫人的大事?」
韋小寶冷笑不答,他在一時之間,也說不出一番話來誣賴二人,不過先伏下一個因頭,待得明白胖陸二人如何從北京來到神龍島,再來捏造些言語,好讓洪夫人起疑。他回頭向海上望去,大海茫茫,竟無一艘船追來,偶爾隱隱聽到遠處幾下炮聲,想是施琅和黃總兵兀自率領戰船,在圍殲神龍教的逃船。
陸高軒見他目光閃爍,說道:「夫人,這人是本教大罪人,咱們稟告教主,就將他投入海中,餵了海龍罷。」韋小寶大吃一驚,心想:「我這小白龍是西貝貨,假白龍入海,那可沒命了。」洪夫人道:「教主還有話問他。」陸高軒應道:「是。」在韋小寶背上一推,道:「參見教主去!」
韋小寶暗暗叫苦:「在夫人前面還可花言巧語,哄得她喜歡。原來教主也在船中,今日小白龍倘若不入龍宮,真正傷天害理之至了。」側頭向方怡瞧了她一眼,只見她神色木然,全無喜怒之色,心中大罵:「臭婊子,小娘皮!」說道:「方姑娘,恭喜你啊。」方怡道:「恭喜我甚麽?」韋小寶笑道:「你為本教立了大功,教主還不升你的職麽?」方怡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洪夫人道:「大家都進來。」陸高軒抓住韋小寶後領,將他提入船艙。
只見洪教主赫然坐在艙中。韋小寶身在半空,便搶著道:「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屬下白龍使參見教主和夫人。」
陸高軒將他放下,方怡等一齊躬身,說道:「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他們雖然也想討好洪夫人,但這一句話向來說慣了的,畢竟老不起臉皮,加上「和夫人」。韋小寶見洪教主雙眼望著艙外大海,恍若不聞,又見他身旁站著四人,卻是赤龍使無根道人、黃龍使殷錦、青龍使許雪亭、黑龍使張淡月。
韋小寶心念一動,轉頭對瘦頭陀喝道:「你這傢伙瞎造謠言,說甚麽教主和夫人身遭危難。我不顧一切,趕來救駕,那知教主和夫人一點沒事,幾位掌門使又那裡造反了?」
洪教主冷冷的道:「你說甚麽?」韋小寶道:「屬下奉教主和夫人之命,混進皇宮,得了兩部經書,後來到雲南吳三桂平西王府,又得了三部經書。」洪教主雙眉微微一揚,問道:「你得了五部?經書呢?韋小寶道:「皇宮中所得那兩部,屬下已派陸高軒呈上教主和夫人了,教主和夫人說屬下辦事穩當,叫陸高軒賜了仙藥。」洪教主點了點頭。韋小寶道:「雲南所得的那三部,屬下放在北京一個十分穩妥的所在,命胖頭陀和陸高軒看守……」
胖頭陀和陸高軒登時臉色大變,忙道:「沒……沒有,哪有此事?教主你老人家別聽這小子胡說八道。」
韋小寶道:「經書一共有八部,屬下得到了線索,另外三部多半也能拿得到了,預備取到之後,一併呈上神龍島來。已經得到了那三部經書,屬下惟恐給人偷去,因此砌在牆裡,我吩咐陸高軒和胖頭陀寸步不離,陸高軒、胖頭陀,我叫你們在屋裡看守,不可外出,怎麽你二人到這裡來了?要是失了寶經,誤了教主和夫人的大事,這干係誰來擔當?」
胖陸二人面面相覷,無言可對,過了一會,陸高軒才道:「你又沒說牆裡砌有寶經,我們怎麽知道?」
韋小寶道:「教主和夫人吩咐下來的事,越是機密越好,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分泄漏的危險。我對你們兩個,老實說也不怎麽信任,我每天早晨起身,一定要大聲念誦:『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壽與天齊。』每次吃飯,每天睡覺,又必念上一遍。可是你二人離了神龍島之後,沒稱讚過教主一句神通廣大,鳥生魚湯。」他不知「堯舜禹湯」只有對皇帝歌功頌德才用得著,這時說了出來。眾人也不知「鳥生魚湯」是甚麽意思。
陸高軒和胖頭陀兩人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暗暗吃驚,離了神龍島之後,他二人的確沒念過「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的話,沒料想給這小子抓住了把柄,可是這小子幾時又念過了?陸高軒道:「你自己犯了滔天大罪,這時花言巧語,想討好教主和夫人,饒你一命。哼,咱們島上老少兄弟這次傷亡慘重,教主幾十年辛苦經營的基業,盡數毀在你手裡,你想活命,真是休想。」
韋小寶道:「你這話大大錯了。我們投在教主和夫人屬下,這條性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教主和夫人差我們去辦甚麽事,人人應該忠字當頭,萬死不辭。教主和夫人要我們死,大家就死;要我們活,大家就活。你想自己作主,那就是對教主和夫人不夠死心塌地,不夠盡忠報國。」
洪教主聽他這麽說,伸手捋捋鬍子,緩緩點頭,對胖陸二人道:「你們說白龍使統率水師,要對本教不利,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陸高軒聽教主言語中略有不悅之意,忙道:「啟稟教主:我二人奉命監視白龍使,對他的一舉一動,時時留神,不敢有一刻疏忽。這天皇帝升了他官職,水師提督施琅前來拜訪,屬下二人將他們的說話聽得仔細,已啟稟了教主,過不多天,白龍使便帶了施琅出差,卻要他扮成驍騎營的一名小官兒,又不許屬下和胖頭陀隨行,屬下心中就極為犯疑。」
韋小寶心道:「好啊,原來教主派了你二人來監視我的。」又聽陸高軒稟報:「早得幾日,屬下搜查白龍使房裡字紙簍中倒出來的物事,發現了許多碎紙片,一經拼湊,原來是用滿漢文字寫的遼東地名。白龍使又不識字,更加不識滿文,這些地名,自然是皇帝寫給他的了。後來又打聽到,他這次出行,還帶了許多門大炮,屬下二人商議,都想白龍使奉了皇帝之命,前來遼東一帶,既有水師將領,又有大炮,自然是意欲不利於本教。因此一等白龍使離京,屬下二人便騎了快馬,日夜不休的趕回神龍島來稟報。夫人還說白龍使耿耿忠心,決不會這樣的。哪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這白龍使狼心狗肺,辜負了教主的信任。」
韋小寶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說道:「陸先生,你自以為聰明能幹,和哪裡及得了教主和夫人的萬一?我跟你說,你錯了,只有教主和夫人才永遠是對的。」
陸高軒怒道:「你胡……」這兩字一出口,登時知道不妙,雖然立即把下面的話煞住,但人人都知,「你胡」二字之下,定然跟的是個「說」字。
韋小寶道:「你說我胡說?我說你獵了,只有教主和夫人才永遠是對的,你不服氣?難道教主和夫人永遠不對,只有你陸先生才永遠是對的?」
陸高軒漲紅了臉道:「我不是這個意思。那是你說的,我可沒說過。」
韋小寶道:「教主和夫人說我白龍使忠心耿耿,決不會叛變。他二位老人家料事如神,怎會有錯?我跟你說,皇帝派我帶了水師大炮,前赴遼東,說的是麽長白山祭天,其實……其實是……哼,你又知道什麽?」心中亂轉念頭:「該說皇帝派我去干甚麽?」洪教主道:「你且說來,皇帝派你去干甚麽。」
韋小寶道:「這件事本來萬分機密,無論是如何不能說的,一有泄漏,皇帝定要殺我的頭。不過教主既然問起,在屬下心中,教主和夫人比之皇帝高出白倍,他是萬歲,你是百萬歲,他是萬萬歲,你是百萬萬歲。教主要我說,自然不能隱瞞。」尋思:「怎樣說法,才騙得教主和夫人相信?」
洪教主聽韋小寶決詞潮湧,絲毫不以為嫌,捻須微笑,怡然自得,緩緩點頭。韋小寶道:「啟稟教主和夫人得知:皇帝身邊,有兩個紅毛外國人,這兩人一個叫湯若望,一個叫南懷仁,封了欽天監監正的官。」洪教主道:「湯若望此人的名字,我倒也聽見過,聽說他懂得天文地理、陰陽曆數之學。」韋小寶贊道:「嘖,嘖,嘖!教主不出門,能知天下事。這湯若望算來算去,算到北方有個羅剎國,要對大清不利。」
洪教主雙眉一軒,問道:「那便如何?」
韋小寶曾聽那大鬍子蒙古人罕帖摩說過,吳三桂與羅剎國、神龍教勾結。吳三桂遠在雲南,拉扯不到他身上,羅剎國卻便在遼東之側,果然一提「羅剎國」三字,洪教主當即神情有異,韋小寶知道這話題對上了榫頭,心中大喜,說道:「小皇帝一聽之下,便小心眼兒發愁,就問湯若望計將安出,快快獻來。湯若望奏道:『待臣回去夜觀天文,日算陰陽,仔細推算。』過得幾天,他向皇帝奏道,羅剎國的龍脈,是在遼東,有座叫做甚麽呼他媽的山,有條叫做甚麽阿媽兒的河。」
洪安通久在遼東,於當地山川甚是熟悉,聽韋小寶這麽說,向洪夫人笑道:「夫人,你聽這孩子說得豈不可笑?將呼瑪爾窩集山說成了呼他媽的山,把阿穆爾河又說成阿媽兒的河,哈哈,哈哈!」洪夫人也是格格嬌笑。
韋小寶道:「是,是,教主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屬下真是佩服得緊。那外國紅毛鬼說了好幾遍,屬下總是記不住,小皇帝便用滿漢文字寫了下來,交了給我。可是屬下不識字,這呼他媽的甚麽山,阿媽兒的甚麽河,總是記不住。」
洪教主呵呵大笑,轉過頭來,向陸高軒橫了一一眼,目光極是嚴厲。
陸高軒和胖頭陀心中不住叫苦。
韋小寶道:「那湯若望說道,須得趕造十門紅毛大炮,從海道運往遼東,對準了這些甚麽山、甚麽河連轟兩百炮,打壞了羅剎國的龍脈,今後二百年大清國就太平無事,叫做一炮保一年平安。小皇帝說道:那麽連轟一千炮,豈不是保得千年平安?湯若望道:轟得太多,反而不靈,又說甚麽天機不可泄漏,黃道黑道,嘰哩咕嚕的說了半天,屬下半句也不懂,聽得好生氣悶。」
洪教主點頭道:「這湯若望編得有部《大清時憲歷》,確是只有二百年。看來滿清的氣運,最多也不過二百年而已。」
韋小寶說謊有個訣竅,一切細節不厭求詳,而且全部真實無誤。只有在重要關頭卻胡說一番,這是他從妓院里學來的法門。恰好洪安通甚是淵博,知道湯若望這部《大清時憲歷》的內容,韋小寶這番謊話,竟是全然合縫合榫。
洪夫人道:「這樣說來,是小皇帝派你去遼東開大炮麽?」韋小寶假作驚異道:「咦,夫人你怎麽又知道了?」洪夫人笑道:「我瞧你這番話還是不盡不實。小皇帝派你去遼東,你怎麽又上神龍島來了?」韋小寶道:「那外國人說道:羅剎人的龍脈,是條海龍,因此這十門大炮要從海上運去,對準了那條龍的龍口,算好了時辰,等它正要向海中取水之時,立即轟炮,這條龍身受重傷,那就動不了啦。若是從陸地上炮轟,這條龍吃得一炮,立刻就飛天騰走了。一炮只保得一年平安,明年又要來轟過,實是麻煩之極。他說,我們的大炮從海上運去,還得遠兜圈子,免得驚動了龍脈。」
自來風水堪輿之說,「龍脈」原是十分注重的,但只說地形似龍,並非真的有一條龍,甚麽龍脈會驚動了逃走云云,全是韋小寶的胡說八道。洪安通聽在耳里,不由得有些將信將疑。
韋小寶鑒貌辨色,知他不大相信,忙道:「那外國鬼子是會說中國話的,他畫了好兒張圖畫給小皇帝看,用了幾把尺量來量去,這裡畫一個圈,那裡畫一條線,說明白為甚麽這條龍脈會逃。屬下太笨,半點兒也不懂,小皇帝倒聽得津津有味。」
洪安通點了點頭,心想外國人看風水,必定另有一套本事,自比中國風水更加厲害。韋小寶見他認可了此節,心中一寬,尋思:「這關一過,以後的法螺便是嗚嘟嘟,不會破了!」說道:「那一天小皇帝叫欽天監選了個黃道吉日,下聖旨派我去長白山祭天。有一個福建水師提督施琅,是從台灣投降過來的,說鄭成功也曾在他手下吃過敗仗,這人善於在船上開炮,小皇帝派他跟我同去。千萬叮囑,務須嚴守機密,如果泄漏了,這件大事可就壞了,說不定羅剎國會派海船阻攔。我們去到天津出海,遠兜圈子,要悄悄上遼東去。哪知昨天下午,在海里見到了許多浮屍,其中有真有假,假的一具,就是這瘦頭陀了。我好心把他救了起來。他說乖乖不得了,神龍島上打得天翻地覆,洪教主派人殺了青龍使許雲亭。」
瘦頭陀大叫:「假的!我沒有說教主殺了青龍使!」洪夫人妙目向他瞪了一眼,說道:「瘦頭陀,在教主跟前,不得大呼小叫。」瘦頭陀道:「是。」
韋小寶道:「你說青龍使給人殺了,是不是?」瘦頭陀說:「是,是教主吩咐要我這般騙你的。」韋小寶道:「教主叫你跟我開個玩笑,也是有的。可是你說教主為了報仇,殺了青龍使和赤龍使。教主大公無私,大仁大義,決不會對屬下記恨!」他說一句,瘦頭陀便叫一句「假的!」韋小寶道:「你說教主為了報仇,殺了青龍使和赤龍使!」瘦陀頭道:「假的,我沒說。」韋小寶道:「教主大公無私。」瘦頭陀道:「假的!」韋小寶道:「大仁大義!」瘦頭陀叫道:「假的!」韋小寶道:「決不會對屬下記恨報仇。」瘦頭陀道:「假的!」
陸高軒知道瘦頭陀暴躁老實,早已踏進了韋小寶的圈套,他不住大叫「假的」,每多叫一句,教主的臉色便難看了一分。陸高軒只怕瘦頭陀再叫下去,教主一發脾氣,那就不可收拾,於是扯了扯瘦頭陀的衣袖,說道:「聽他啟稟教主,別打斷他話頭。」瘦頭陀道:「這小子滿口胡柴,難道也由得他說個不休?」陸高軒道:「教主聰明智慧,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不用你著急,教主自然明白。」瘦頭陀道:「哼!只怕未必……」這話一出口,突然張大了嘴,更無聲息,滿臉惶恐之色。
韋小寶雙目瞪視著他,突然扮個鬼臉。兩人身材都矮,瘦頭陀更矮,韋小寶低下頭扮鬼臉,旁人瞧不到,瘦頭陀卻看得清清楚楚,當時便欲發作,卻生怕激怒了教主,只有強自忍住,神色尷尬。一時之間,船艙中寂靜無聲,只聽得瘦頭陀呼呼喘氣。
過了好一會,洪教主問韋小寶道:「他又說了些甚麽?」
韋小寶道:「啟稟教主:他又說教主播弄是非,挑撥赤龍門去打青龍門……」
瘦頭陀叫道:「我沒說。」
洪教主向他怒目而視,喝道:「給我閉上了鳥嘴,你再怪叫一聲,我把你這矮冬瓜劈成了他媽的兩段。」
瘦頭陀滿臉紫脹,陸高軒和胖頭陀也是駭然失色。眾人均知洪教主城府甚深,平日喜怒不形於色,極少如此出言粗魯,大發脾氣,這般喝罵瘦頭陀,定是憤怒已極。
韋小寶大喜,心想瘦頭陀既不能開口說話,自己不管如何瞎說,他總是難以反駁,便道:「請教主息怒。這瘦頭陀倒也沒說甚麽侮辱教主的言語,只是說教主為人小氣。上次大家謀反不成,給屬下一個小孩子壞了大事,人人心中氣憤,教主卻要乘機報仇。他說教主派了一個名叫何盛的去幹事,這人是無根道人的大弟子,弟子卻不知本教有沒有這個人。」
洪夫人道:「何盛是有的,那又怎樣?」
韋小寶心念一動:「這何盛是無根道人的弟子,必是個年輕小夥子。」說道:「瘦頭陀說,這何盛見到夫人美貌,這幾年來跟夫人一直如何如何,怎樣怎樣,說了很多不中聽的話。弟子大怒,惱他背後對夫人不敬,命人打他的嘴巴。那時他還給牛皮索綁住了,反抗不得,打了十幾下,他才不敢說了。」
洪夫人氣得臉色鐵青,恨恨的道:「怎地將我拉扯上了?」瘦頭陀道:「我……我沒有說。」韋小寶道:「教主不許你開口,你就不要說話。我問你,你說過有個叫做何盛的人沒有?是就點頭,不是就搖頭。」瘦頭陀點了點頭。
韋小寶道:「是啊,你說何盛跟許雲亭爭風喝醋,爭著要討好夫人,於是這何盛就把許雲亭殺了,夫人很是喜歡,又說教主給蒙在鼓裡,甚麽也不知道。你說青龍使給何盛殺了,房裡地下有一把刀,那把刀是何盛的,是不是?你說過沒有?」瘦頭陀點了點頭,道:「不過前面……」韋小寶道:「你既已說過,也就是了。」其實瘦頭陀說過的,只是後半截,前半截卻是韋小寶加上去的。瘦頭陀這一點頭,倒似整篇話都是他說的了。
韋小寶道:「你說青龍門、赤龍門、黃龍門,黑龍門,還有我的白龍門,大家打得一塌胡塗,教主已然失了權柄,毫無辦法鎮壓,是不是?」瘦頭陀點點頭。
韋小寶道:「你說神龍島上眾人造反,教主和夫人給捉了起來,夫人全身衣服給脫得精光,在島上遊行示眾。教主的鬍子給人拔光了,給倒吊著掛在樹上,已有三天三夜沒喝水,沒吃飯。這些說話,你現今當然不肯認了,是不是?」
對這句問話,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瘦頭陀滿臉通紅,皮膚中如要滲出血來。韋小寶道:「現下你當然要賴,不肯承認說過這些話,是不是?」瘦頭陀怒道:「我沒說過。」韋小寶道:「你說你跟教主動上了手,你踢了教主兩腳,打了教主三下耳光,不過教主武功比你高,你打不過,於是給教主綁起來投入大海,是不是?你說本教已鬧得天翻地覆,一塌胡塗。一大半人都已給教主綁了投入大海。餘下的你殺我,我殺你。教主和夫人已經糟糕之極,就算眼下還沒死,那也活不長久了,是不是?」
瘦頭陀道:「我……我……我……」他給韋小寶弄得頭暈腦脹,不知如何回答才是。他確是說過他打不過教主,給教主綁起來投入大海,也說過神龍島上五龍門自相殘殺,一塌胡塗,但跟韋小寶的話卻又頗不相同。
韋小寶道:「啟稟教主:屬下本要率領水師船隻,前赴遼東,去轟羅剎國的龍脈,個過船隻駛到這裡,屬下記掛著教主和夫人,還有那個方姑娘,屬下本想……本想娶她為妻的,也想瞧瞧她,最好能求得教主和夫人准我將她帶了去。於是吩咐海船緩緩駛近,就算遠遠向島上望上幾眼,也是好的。要是能見到教主和夫人一眼……」洪夫人微笑道:「還有那個方姑娘。」韋小寶道:「是,這是屬下存了自私之心,沒有一心一意對教主和夫人盡忠,實在該死。」洪教主點了點頭,道:「你再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