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小寶帶回羅剎國使臣,不一日來到北京。康親王、索額圖等王公大臣見他歸來,無不又驚又喜。那日他帶同水師出海,從此不知所蹤,朝廷數次派人去查,都說大海茫茫,不見蹤跡,竟無一艘兵船、一名士兵回來。康熙只知他這一隊人在大洋中遭遇颶風,已經全軍覆沒,每當念及,常自鬱郁。消息報進宮中,康熙立時傳見。
韋小寶見康熙滿臉笑容,叩拜之後,略述別來經過。康熙這次派他出海,主旨是剿滅神龍教、擒拿假太后,現下聽說神龍島已經攻破,假太后雖未擒到,卻和羅剎國結成了朋友。康熙自從盤問了蒙古派赴昆明的使臣罕帖摩後,得悉吳三桂勾結羅剎國、蒙古、西藏三處強援,深以為憂,至於尚耿二藩及台變鄭氏反較次要。他見韋小寶無恙歸來,已是喜歡得緊,得悉有羅剎國使臣到來修好,更是大悅,忙細問詳情。韋小寶從頭至尾的說了,說到如何教唆蘇菲亞慫恿火槍營作亂、如何教她立兩個小沙皇而自為攝政王時,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他媽的,你學了我大清的乖,卻去教會了羅剎女鬼。」次日康熙上朝,傳見羅剎使臣。朝中懂得羅剎話的,只有韋小寶一人。其實羅剎話十分難學,他在短短几個月中,所學會的殊屬有限,羅剎使臣的一番頌詞,十句中倒有九句半不明白,他欺眾人不懂,當即編造一番,竟將當日陸高軒所作的碑文背了出來,甚麼「千載之下,愛有大清」,甚麼「威靈下濟,不赫威能」說了幾句。他一面說,一面偷看康熙臉色,但見他笑眯眯的,料知這篇碑文倒也用得上,便朗聲念道:「降妖伏魔,如日之 。羽冀輔佐,吐故納新。萬壽百祥,罔不豐登。仙福永享,並世崇敬。壽與天齊,文武仁聖。須臾,天現……」一背到「天現」兩字,當即住口,心想再背下去可要露出狐狸尾巴來了,說道:「羅剎國小沙皇,攝政女王,敬問中國大皇帝萬歲爺聖躬安康。」
這些句子,本是陸高軒作來頌揚洪教主的,此時韋小寶念將出來,雖然微感不倫不類,但「並世崇敬」、「文武能聖」等語,卻也是善禱善頌。眾大臣聽得都不住點頭。康熙知道韋小寶肚中全無貨色,這些文辭古雅的句子,決不能隨口譯出,必是預先請了槍手做好,然後在殿上背誦出來,卻萬萬想不到竟是稱頌邪教教主的文辭,給他移花接木、順手牽羊的用上了。那羅剎使臣隨即獻上禮物。羅剎國比遼東氣候更冷,所產玄狐水貂之屬,毛皮比之遼東的更為華美豐厚。滿洲大臣都是識貨之人,一見之下,無不稱賞。康熙當即吩咐韋小寶妥為接待使臣,回賜中華禮品。
退朝之後,康熙召了湯若望和南懷仁二人來,命他們去見羅剎使臣。南懷仁是比利時國人,言語和法蘭西相同,那羅剎使臣會說法蘭西話,兩人言語相通。南懷仁稱頌康熙英明仁惠,古往今來帝王少有其比,說得那使臣大為折服。次日,康熙命湯若望、南懷仁二人在南苑操炮,由韋小寶陪了羅剎使臣觀操。那使臣見炮火犀利,射擊準確,暗暗欽服,請南懷仁轉告皇帝,羅剎國女攝政王決意和中國修好,永為兄弟之邦。羅剎使臣辭別歸國後,康熙想起韋小寶這次出征,一舉而翦除了吳三桂兩個強援,功勞著實不小,於是降旨封他為一等忠勇伯。王公大臣自有一番慶賀。
韋小寶想起施琅、黃總兵等人,何以竟無一人還報,想必是因主帥在海上失蹤,他是皇上跟前的第一大紅人,皇上震怒,必定會以「失誤軍機、臨陣退縮、陷主帥於死地」等等罪名相加,大家生怕殺頭,就此流落在通吃島附近海島,再也不敢回來了。滿洲興兵之初,軍法極嚴,接戰時如一隊之長陣亡而部眾退卻奔逃,往往全隊處死,至康雍年間,當年遺法猶存,是以旗兵精甚,所向無敵。韋小寶於是派了兩名使者,指點了通吃島和神龍島的途徑,去召施琅等人回京。這日康熙召韋小寶到上書房,指著桌上三通奏章,說道:「小桂子,這三道奏章,是分從三個地方來的,你倒猜猜,是誰的奏章?」韋小寶伸長了頭頸,向三道奏章看了幾眼,全無頭緒可尋,說道:「皇上得給一點兒因頭,奴才這才好猜。」康熙微微一笑,提起右掌虛劈,連做了三下殺頭的姿勢。韋小寶笑道:「啊,是了,是大……大奸臣吳三桂、尚可喜、耿精忠三個傢伙的奏章。」康熙笑道:「你聰明得很。你再猜猜,這三道奏章中說的是甚麼?」韋小寶搔頭道:「這個可難猜得很了。三道奏章是一齊來的么?」康熙道:「有先有後,日子相差也不很遠。」韋小寶道:「三個大奸臣都不懷好意,想的是一般心思。奴才猜想他們說的話都差不多。」康熙伸掌在桌上輕輕一拍,說道:「正是。第一道奏章是尚可喜這老傢伙呈上的,他說他年紀大了,想歸老遼東,留他兒子尚之信鎮守廣東。我就批示說,尚可喜要回遼東,也不必留兒子在廣東了。吳三桂和耿精忠聽到了消息,便先後上了奏章。」拿起一道奏章,說道:「這是吳三桂這老小子的,他說:『念臣世受天恩,捐糜難報,惟期盡瘁藩籬,安敢遽請息肩?今聞平南王尚可喜有陳情之疏,已蒙恩覽,准撤全藩。仰持鴻慈,冒干天聽,請撤安插。』哼,他是試我來著,瞧我敢不敢撤他的藩?他不是獨個兒干,而是聯絡了尚可喜、耿精忠三個一起來嚇唬我!」
康熙又拿起另一道奏章,道:「這是耿精忠的,他說:『臣襲爵二載,心戀帝闕,只以海氛叵測,未敢遽議罷兵。近見平南王尚可喜乞歸一疏,已奉前旨。伏念臣部下官兵,南征二十餘載,仰懇皇仁,撤回安插。』一個在雲南,一個在福建,相隔萬里,為甚麼兩道摺子上所說的話都差不多?一面說不能罷兵,一面又說懇求撤回。這幾個傢伙,還把我放在眼裡嗎?」說著氣忿忿的將奏章往桌上一擲。
韋小寶道:「是啊,這三道奏章,大逆不道之至,其實就是造反的戰書。皇上,咱們這就發兵,把三個反賊都捉到京師里來,滿門……哼,全家男的殺了,女的賞給功臣為奴。」他本想說「滿門抄斬」,忽然想起阿珂和陳圓圓,於是中途改口。康熙道:「咱們如先發兵,倒給天下百姓說我殺戮功臣,說甚麼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不如先行撤藩,瞧著三人的動靜。若是遵旨撤藩,恭順天命,那就罷了;否則的話,再發兵討伐,這就師出有名。」
韋小寶道:「皇上料事如神,奴才拜服之至。好比唱戲:皇上問道:『下面跪的是誰啊?』吳三桂道:『臣吳三桂見駕。』皇上喝道:『好大膽的吳三桂,你怎不抬起頭來?』吳三桂道:『臣有罪不敢抬頭。』皇上唱道:『你犯了何罪?』吳三桂道:「奴才不肯撤藩,想要造反。』皇上喝道:『呔,大膽的東西!韋小寶!』我就一個箭步,上前跪倒,應道:『小將在!』皇上叫道:『令箭在此!派你帶領十萬大兵,討伐反賊吳三桂去者!』奴才接過令箭,叫聲:『得令!』飛起一腿,往吳三桂屁股上踢去,登時將他踢得屁滾尿流,嗚呼哀哉!」
康熙哈哈大笑,問道:「你想帶兵去打吳三桂?」韋小寶見他眼光中有嘲弄之色,知道小皇帝是跟自己開玩笑,說道:「奴才年紀這麼點兒,又沒甚麼本事,怎能統帶大軍?最好皇上親自做大元帥,我給你做先鋒官,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浩浩蕩蕩,殺奔雲南而去。」
康熙給他說得心中躍躍欲動,覺得御駕親征吳三桂,這件事倒好玩得緊,說道:「待我仔細想想。」
次日清晨,康熙召集眾王公大臣,在太和殿上商議軍國大事。韋小寶雖然連升了數級,在朝廷中還是官小職微,本無資格上太和殿參與議政。康熙下了特旨,說他曾奉使雲南,知悉吳藩內情,欽命陪駕議政。小皇帝居中坐於龍椅,親王、郡王、貝勒、貝子、大學士、尚書等大臣分班站立,韋小寶站在諸人之末。康熙將尚可喜、吳三桂、耿精忠三道奏章,交給中和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巴泰,說道:「三藩上奏,懇求撤藩,該當如何,大家分別奏來。」諸王公大臣傳閱奏章後,康親王傑書說道:「回皇上:依奴才愚見,三藩懇求撤藩,均非出於本心,似乎是在試探朝廷。」康熙道:「何以見得?你且說來。」傑書道:「三道奏章之中,都說當地軍務繁重,不敢擅離。既說軍務繁忙,卻又求撤藩,顯見是自相矛盾。」康熙點了點頭。
保和殿大學士衛周祚白髮白須,年紀甚老,說道:「以臣愚見,朝廷該當溫旨慰勉,說三藩功勛卓著,皇上甚為倚重,須當用心辦事,為王室屏藩。撤藩之事,應毋庸議。」康熙道:「照你看,三藩不撤的為是?」衛周祚道:「聖上明鑒:老子言道:『佳兵不祥』,就算是好兵,也是不祥的。又有人考據,那『佳』字乃『惟』字之誤,『惟兵不祥』,那更加說得明白了。老子又有言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韋小寶暗暗納罕:「這老傢伙好大的膽子,在皇上跟前,居然老子長、老子短的。皇上卻也不生氣。」他可不知這老子是古時的聖人李耳,卻不是市井之徒的自稱。康熙點了點頭,說道:「兵凶戰危,古有明訓。一有征伐之事,不免生靈塗炭。你們說朕如下溫旨慰勉,不許撤藩,這事就可了結么?」文華殿大學士對喀納道:「皇上明鑒:吳三桂自鎮守雲南以來,地方安寧,蠻夷不擾,本朝南方迄無邊患,倘若將他遷往遼東,雲貴一帶或有他患。朝廷如不許撤藩,吳三桂感激圖報,耿尚二藩以及廣西孔軍,也必仰戴天恩,從此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康熙道:「你深恐撤藩之後,西南少了重鎮,說不定會有邊患?」對喀納道:「是。吳三桂兵甲精良,素具威望,蠻夷懾服。一加調動,是福是禍,難以逆料。以臣愚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戶部尚書米思翰道:「自古聖王治國,推重黃老之術。西漢天下大治,便因蕭規曹隨,為政在求清凈無為。皇上聖明,德邁三皇,漢唐盛世也是少有其比。皇上沖年接位,秉政以來,與民休息,協和四夷,天下俱感恩德。以臣淺見,三藩的事,只是依老規矩辦理,不必另有更張,自必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聖天子垂拱而治,也不必多操甚麼心。」康熙問大學士杜立德:「你以為如何?」杜立德道:「三藩之設,本為酬功。今三藩並無大過,倘若驟然撤去,恐有無知之徒,議論朝廷未能優容先朝功臣,或有礙聖朝政聲。」眾王公大臣說來說去,都是主張不可撤藩。韋小寶聽了眾人的言語,話中大掉書袋,雖然不大懂,也知均是主張不撤藩,心中焦急起來,忙向索額圖使個眼色,微微搖頭,要他出言反對眾人的主張。
索額圖見他搖頭,誤會其意,以為是叫自己也反對撤藩,心想他明白皇上真正心意,又見康熙對眾人的議論不置可否,料想小皇帝必定不敢跟吳三桂打仗,說道:「吳、尚、耿三人都善於用兵,倘若朝廷撤藩,三藩竟然抗命,雲南、貴州、廣東、福建、廣西五省同時發兵,說不定還有其他反叛出兵響應,倒也不易應付。照奴才看來,吳三桂和尚可喜年紀都老得很了,已不久人世,不妨等上幾年,讓二人壽終正寢。三藩身經百戰的老兵宿將也死上一大批,到那時候再來撤藩,就有把握得多了。」康熙微微一笑,說道:「你這是老成持重的打算。」索額圖還道是皇上誇獎,忙磕頭謝恩,道:「奴才為國家計議大事,不敢不盡忠竭慮,以策萬全。康熙問大學士圖海道:「你文武全才,深通三韜六略,善於用兵,以為此事如何。」圖海道:「奴才才智平庸,全蒙皇上加恩提拔。皇上明見萬里,朝廷兵馬精良,三藩若有不軌之心,諒來也不成大事。只是若將三藩所部數十萬人一齊開赴遼東,卻也頗有可慮之處。」康熙問道:「甚麼事可慮?」圖海道:「遼東是我大清根本之地,列祖列宗的陵寢所在,三藩倘若真有不臣之意,數十萬人在遼東作起亂來,倒也不易防範。」康熙點了點頭。圖海又道:「三藩的軍隊撤離原地,朝廷須另調兵馬,前赴雲南、廣東、福建駐防。數十萬大軍北上,又有數十萬大軍南下,一來一往,耗費不小,也勢必滋擾地方。三藩駐軍和當地百姓相處頗為融洽,不聞有何衝突。廣東和福建的言語十分古怪奇特,調了新軍過去,大家言語不通,習俗不同,說不定會激起民變,有傷皇上愛民如子的聖意。」韋小寶越聽越急,他知道小皇帝決意撤藩,王公大臣卻個個膽小怕事,自己官小職卑,年紀又小,在朝廷之上又不能胡說八道,這可為難得緊了。
康熙問兵部尚書明珠:「明珠,此事是兵部該管,你以為如何?」明珠道:「聖上天縱聰明,高瞻遠矚,見事比臣子們高上百倍。奴才想來想去,撤藩有撤的好處,不撤也有不撤的好處,心中好生委決不下,接連幾天睡不著覺。後來忽然想到一件事,登時放心,昨晚就睡得著了。原來奴才心想,皇上思慮周詳,算無遺策,滿朝奴才們所想到的事情,早已一一都在皇上的料中。奴才們想到的計策,再高也高不過皇上的指點。奴才只須聽皇上的吩咐辦事,皇上怎麼說,奴才們就死心塌地、勇往直前的去辦,最後定然大吉大利,萬事如意。」韋小寶一聽,佩服之極,暗想:「滿朝文武,做官的本事誰也及不上這個傢伙。此人馬屁功夫十分到家,老子得拜他為師才是。這傢伙日後飛黃騰達,功名富貴不可限量。」康熙微微一笑,說道:「我是叫你想主意,可不是來聽你說歌功頌德的言語。」明珠磕頭道:「聖上明鑒:奴才這不是歌功頌德,的的確確是實情。自從兵部得知三藩有不穩的訊息,奴才日夜擔心,思索如何應付,萬一要用兵,又如何調兵遣將,方有必勝之道,總是要讓主子不操半點心才是。可是想來想去,實在主子太聖明,而奴才們太膿包,我們苦思焦慮而得的方策,萬萬不及皇上隨隨便便的出個主意。聖天子是天上紫薇星下凡,自然不是奴才這種凡夫俗子能及得上的。因此奴才心想,只要皇上吩咐下來,就必定是好的。就算奴才們一時不明白,只要用心干去,到後來終於會恍然大悟的。」
眾大臣聽了,心中都暗暗罵他無恥,當眾諂諛,無所不用其極,但也只得隨聲附和。
康熙道:「韋小寶,你到過雲南,你倒說說看:這件事該當如何?」
韋小寶道:「皇上明鑒:奴才對國家大事是不懂的,只不過吳三桂對奴才說過一句話,他說:『韋都統,以後有甚麼變故,你不用發愁,你的都統職位,只有上升,不會下降。』奴才就不懂了,問他:『以後有甚麼變故啊?』吳三桂笑道:『時候到了,你自然知道。』皇上,吳三桂是想造反。這件事千真萬確,這會兒只怕龍袍也已做好了。他把自己比作是猛虎,卻把皇上比作是黃鶯。」康熙眉頭微蹙,問道:「甚麼猛虎、黃鶯的?」韋小寶磕了幾個頭,說道:「吳三桂這廝說了好些大逆不道的言語,奴才說甚麼也不敢轉述。」康熙道:「你說好了,又不是你自己說的。」韋小寶道:「是。吳三桂有三件寶貝,他說這三件寶貝雖好,可惜有點兒美中不足。第一件寶貝,是一塊鴿蛋那麼大的紅寶石,當真雞血一般紅,他鑲在帽上,說道:『寶石很大,可惜帽子太小。』」康熙哼了一聲。
眾大臣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想:「寶石很大,可惜帽子太小。」這句話言下之意,顯是頭上想戴頂皇冠了。韋小寶道:「他第二件寶貝,是一張白底黑紋的白老虎皮。奴才曾在宮裡服侍皇上,可也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白老虎皮。吳三桂說,這種白老虎幾百年難得見一次,當年宋太祖趙匡胤打到過,朱元璋打到過,曹操和劉備也都打到過的。他把白老虎皮墊在椅上,說道:『白老虎皮難得,可惜椅子太也尋常。』」康熙又點點頭,心中暗暗好笑,知道韋小寶信口開河誣陷吳三桂;又知他毫無學問,以為曹操也做過皇帝。韋小寶道:「這第三件寶貝,是一塊大理石屏風,天然生成的風景,圖畫中有隻小黃鶯兒站在樹上,樹底下有一頭大老虎。吳三桂言道:『屏風倒也珍貴,就可惜猛虎是在樹下,小黃鶯兒卻站在高枝之上。』」
康熙道:「他這三句話,都不過是比喻,未必是有心造反。」韋小寶道:「皇上寬洪大量,愛惜奴才。吳三桂倘若有三分良心,知道感恩圖報,那就好了。只可惜他就會向朝中的王公大臣送禮,這位黃金一千兩,那位白銀兩萬兩,出手闊綽得不得了。那三件寶貝,卻又不向皇上進貢。」康熙笑道:「我可不貪圖他甚麼東西。」韋小寶道:「是啊,吳三桂老是向朝廷要餉銀,請犒賞,銀子拿到手,倒有一大半留在北京,送給了文武百官。奴才對他說:『王爺,你送金子銀子給當朝那些大官,出手實在太闊氣了,我都代你肉痛。』吳三桂笑道:『小兄弟,這些金子銀子,也不過暫且寄在他們家裡,讓他們個個幫我說好話,過得幾年,他們會乖乖的加上利錢,連本帶利的還我。』奴才這可不明白了,問道:『王爺,財物到了人家手裡,怎樣還會還你?這是你心甘情願送給他們的,又不是人家向你借的,怎麼還會有利錢?』吳三桂哈哈大笑,拍拍我肩膀,拿了一隻錦緞袋子給我,說著:『小兄弟,這是小王送給你的一點小意思,盼你在皇上跟前,多給我說幾句好話。皇上若要撤藩,你務必要說,這藩是千萬撤不得的。哈哈,你放心好了,這些東西,我將來不會向你討還。』」
韋小寶一面說,一面從懷裡摸出一隻錦緞袋子,提在手中,高高舉起,人人見到袋上綉著「平西王府」四個紅字。他俯下身來,打開袋口,倒了轉來,只聽得玎玎噹噹一陣響,珍珠、寶石、翡翠、美玉,數十件珍品散在殿上,珠光寶氣,耀眼生花。這些珠寶有些固是吳三桂所贈,有些卻是韋小寶從別處納來的賄賂,一時之間,旁人又怎能分辨?康熙微笑道:「你到雲南走這一遭,倒是大有所獲了。」韋小寶道:「這些珍珠寶貝,奴才是不敢要的,請皇上賞了別人罷。」康熙笑嘻嘻的道:「是吳三桂送你的,我怎能拿來賞給別人?」韋小寶道:「吳三桂送給奴才,要我在皇上面前撒謊,幫他說好話,說萬萬不能撤藩,奴才對皇上忠心耿耿,不能貪圖一些金銀財寶,把反賊說成是忠臣。但這麼一來,收了吳三桂的東西,有點兒對不起他。反正普天下的金銀財寶,都是皇上的物事。皇上賞給誰,是皇上的恩德,用不著吳三桂拿來做好人,收買人心。」
康熙哈哈一笑,說道:「你倒對朕挺忠心,那麼這些珍珠寶貝,算是我重行賞給你的好了。」又從衣袋裡摸出一隻西洋彈簧金錶來,說道:「另外賞你一件西洋寶貝。」韋小寶忙跪下磕頭,走上幾步,雙手將金錶接了過來。他君臣二人這麼一番做作,眾大臣均是善觀氣色之人,哪裡還不明白康熙的心意?眾大臣都收受過吳三桂的賄賂,最近這一批還是韋小寶轉交的,心想自己倘若再不識相,韋小寶把「滇敬」多少,當朝抖了出來,皇上一震怒,以「交通外藩,圖謀不軌」的罪名論處,不殺頭也得充軍。韋小寶誣陷吳三桂的言語,甚是幼稚可笑,吳三桂就算真有造反之心,也決計不會在皇上派去的欽差面前透露;又說甚麼送了朝中大臣的金銀,將來要連本帶利收回,暗示日後造反成功,做了皇帝,要向各大臣討還金銀。這明明是沒見過世面的小孩子想法,吳三桂這等老謀深算之人,豈會斤斤計較於送了多少金銀?但明知韋小寶的言語不堪一駁,他有皇上撐腰,又有誰敢自討苦吃,出口辯駁?
明珠腦筋最快,立即說道:「韋都統少年英才,見世明白,對皇上赤膽忠心,深入吳三桂的虎穴,探到了事實真相,當真令人好生佩服。若不是皇上洞燭機先,派遣韋都統親去探察,我們在京里辦事的,又哪知道吳三桂這老傢伙深蒙國恩,竟會心存反側?」他這幾句話既捧了康熙和韋小寶,又為自己和滿朝同僚輕輕開脫,跟著再坐實了吳三桂的罪名。太和殿上,人人均覺這幾句話甚為中聽,諸大臣本來都惴惴不安,這時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康親王和索額圖原跟韋小寶交好,這時自然會意,當即落井下石,大說吳三桂的不是。眾大臣你一句、我一句,都說該當撤藩,有的還痛責自己胡塗,幸蒙皇上開導指點,這才如撥開雲霧見青天。有的更貢獻方略,說得如何撤藩,如何將吳三桂鎖拿來京,如何去抄他的家。吳三桂富可敵國,一說到抄他的家,人人均覺是個大大的優差,但轉念一想,又覺這件事可不好辦,吳三桂一翻臉,你還沒抄到他的家,他先砍了你的腦袋。康熙待眾人都說過了,說道:「吳三桂雖有不軌之心,但反狀未露,今日此間的說話,誰也不許漏了一句出去。須得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眾大臣齊頌揚皇恩浩蕩,寬仁慈厚。康熙從懷中取出一張黃紙,說道:「這一道上諭,你們瞧瞧有甚麼不妥的。」巴泰躬身接過,雙手捧定,大聲念了起來:「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自古帝王平定天下,式賴師武臣力;及海宇寧謐,振旅班師,休息士卒,俾封疆重臣,優遊頤養,賞延奕世,寵固河山,甚盛典也!」
他念到這裡,頓了一頓。眾大臣一齊發出嗡嗡、嘖嘖之聲,讚揚皇上的御制宏文。
巴泰輕輕咳嗽一聲,把腦袋轉了兩個圈子,便如是欣賞韓柳歐蘇的絕妙文章一般,然後拉長調子,又念了起來:「王夙篤忠貞,克攄猷略,宣勞戮力,鎮守岩疆,釋朕南顧之憂,厥功懋焉!」他念到這裡,頓了一頓,輕輕嘆道:「真是好文章!」索額圖道:「皇上天恩,吳三桂只要稍有人性,拜讀了這道上諭,只怕登時就慚愧死了。」巴泰又念道:
「但念王年齒已高,師徒暴露,久駐遐荒,眷懷良切。近以地方底定,故允王所請,搬移安插。茲特請某某、某某,前往宣諭朕意。王其率所屬官兵,趣裝北上,慰朕眷注;庶幾旦夕覯止,君臣偕樂,永保無疆之休。至一應安插事宜,已飭所司飭庀周詳。王到日,即有寧宇,無以為念。欽此。」巴泰音調鏗鏘,將這道上諭念得抑揚頓挫。念畢,眾臣無不大讚。明珠道:「『旦夕覯止,君臣偕樂』這八個字,真叫人感激不能自勝。奴才們聽了,心窩兒里也是一陣子暖烘烘的。」圖海道:「皇上心慮周到,預先跟他說一到北京,就有地方住,免得他推三阻四,說要派人來京起樓建屋,推搪耽擱,又拖他三年五年。」
康熙道:「最好吳三桂能奉命歸朝,百姓免了一場刀兵之災,須得派兩個能說會道之人云南宣諭朕意。」眾大臣聽皇帝這麼說,眼光都向韋小寶瞧去。韋小寶給眾人瞧得心慌,心想:「乖乖弄的東,這件事可不是玩的。上次送新媳婦去,還險些送了性命,這次去撤藩,吳三桂豈有不殺欽差大臣之理?」念及到了雲南可以見到阿珂,心頭不禁一熱,但終究還是性命要緊。
明珠見韋小寶面如土色,知他不敢去,便道:「皇上明鑒:以能說會道而言,本來都統韋小寶極是能幹。不過韋都統為人嫉惡如仇,得知吳三桂對皇上不敬,恨他入骨,多一半見面就要申斥吳三桂,只怕要壞事。奴才愚見,不如派禮部侍郎折爾肯、翰林院學士達爾禮二人前去雲南,宣示上諭。這兩人文質彬彬,頗具雅望,或能感化頑惡,亦未可知。」康熙一聽,甚合心意,當即口諭折爾肯、達爾禮二人前往宣旨。眾大臣見皇帝撤藩之意早決,連上諭也都寫定了帶在身邊,都深悔先前給吳三桂說了好話。這時人人口風大改,說了許多吳三桂無中生有的罪狀,當真是大奸大惡,罪不可赦。康熙點點頭,說道:「吳三桂雖壞,也不至於如此。大家實事求是,小心辦事罷。」站起身來,向韋小寶招招手,帶著他走到後殿。韋小寶跟在皇帝身後,來到御花園中。康熙笑道:「小桂子,真有你的。若不是你拿了那袋珍珠寶貝出來,抖在地下,他媽的那些老傢伙,還在給吳三桂說好話呢。」韋小寶道:「其實皇上只須說一聲『還是撤藩的好』,大家還不是個個都說『果然是撤藩的好』。只不過要他們自己說出口來,比較有趣些。」康熙點點頭,說道:「老傢伙們做事力求穩當,所想的也不能說全都錯了。不過這樣一來,吳三桂想幾時動手,就幾時干,一切全由他來拿主意,於咱們可大大不利。咱們先撤他的藩,就可打亂了他的腳步。」韋小寶道:「是啊,好比賭牌九,那有老是讓吳三桂做莊之理?皇上也得擲幾把骰子啊。」康熙道:「這個比喻對了,不能老是讓他做莊。小桂子,咱們這把骰子是擲下去了,可是吳三桂這傢伙當真挺不好鬥呀。他部下的大將士卒,都是身經百戰的厲害腳色。他一起兵造反,倘若普天下的漢人都響應他,那可糟了!」
韋小寶近年在各地行走,聽到漢人咒罵韃子的語言果是不少,漢人人數眾多,每有一百個漢人,未必就有一個滿洲人,倘若天下漢人都造起反來,滿洲人無論如何抵擋不住,然而咒罵韃子的人雖多,痛恨吳三桂的更多。他想到此節,說道:「皇上望安,普天下的漢人,沒一個喜歡吳三桂這傢伙。他要造反,除了自己的親信之外,不會有甚麼人捧他的場。」康熙點點頭,道:「我也想到了此節。前明桂王逃到緬甸,是吳三桂去捉了來殺的。吳三桂要造反,只能說興漢反滿,卻不能說反清復明。」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問道:「前明崇禎皇帝,是哪一天死的?」韋小寶搔了搔頭,囁嚅道:「這個……奴才那時候還沒出世,倒不……不大清楚。」康熙哈哈大笑,說道:「我這可問道於盲了。那時候我也沒出世。是了,到他忌辰那天,我派幾名親王貝勒,去崇禎陵上拜祭一番,好教天下百姓都感激我,心中痛恨吳三桂。」韋小寶道:「皇上神機妙算。但如崇禎皇帝的忌辰相隔時候還遠,吳三桂卻先造反起來呢?」康熙踱了幾步,微笑道:「這些時候來,你奉旨辦事,苦頭著實吃了不少。五台山、雲南、神龍島、遼東,最後連羅剎國也去了。我這次派你去個好地方,調劑,調劑。」韋小寶道:「天下最好的地方,就是在皇上身邊。只要聽到皇上說一句話,見到皇上一眼,我就渾身有勁,心裡說不出的舒服。皇上,這話千真萬確,可不是拍馬屁。」康熙點頭道:「這是實情。我和你君臣投機,那也是緣份。我跟你是從小打架打出來的交情,與眾不同。我見到你,心裡也總很高興。小桂子,那半年中得不到你的消息,只道你在大海中淹死了,我一直好生後悔,不該派你去冒險,著實傷心難過。」韋小寶心下激動,道:「但……但願我能一輩子服侍你。」說著語音已有些哽咽。康熙道:「好啊,我做六十年皇帝,你就做六十年大官,咱君臣兩個有恩有義,有始有終。」皇帝對臣子說到這樣的話,那是難得之極了,一來康熙年少,說話爽直,二來他和韋小寶是總角之交,互相真誠。
韋小寶道:「你做一百年皇帝,我就跟你當一百年差,做不做大官倒不在乎。」康熙笑道:「做六十年皇帝還不夠么?一個人也不可太不知足了。」頓了一頓,說道:「小桂子,這次我派你去揚州,讓你衣錦還鄉。」韋小寶聽得「去揚州」三字,心中突的一跳,問道:「甚麼叫衣錦還鄉哪?」康熙道:「你在京里做了大官,回到故鄉去見見親戚朋友,出出風頭,讓大家羨慕你,那不挺美嗎?你叫手下人幫你寫一道奏章,你的父親、母親,朝廷都可給他們誥命,風光,風光。」韋小寶道:「是,是,多謝皇上的恩典。」康熙見他神色有些尷尬,問道:「咦,你不喜歡?」韋小寶搖頭道:「我喜歡得緊,只不過……只不過我不知自己親生的爹爹是誰。」康熙一怔,想到自己父親在五台山出家,跟他倒有些同病相憐,拍拍他肩膀,溫言道:「你到了揚州,不妨慢慢尋訪,上天或許垂憐,能讓你父子團圓。小桂子,你去揚州,這趟差使可易辦得緊了。我派你去造一座忠烈祠。」韋小寶搔了搔頭,說道:「種栗子?皇上,你要吃栗子,我這就給你到街上去買,糖炒良鄉桂花栗子,又香又糯,不用到揚州去種。」康熙哈哈大笑,道:「他媽的,小桂子就是沒學問。我是說忠烈祠,你卻纏夾不清,搞成了種栗子。忠烈祠是一座祠堂,供奉忠臣烈士的。」韋小寶笑道:「奴才這可笨得緊了,原來是去起一座關帝廟甚麼的。」康熙道:「這就對了。清兵進關之後,在揚州、嘉定殺戮很慘,以致有甚麼『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的話。想到這些事,我心中總是不安。」韋小寶道:「當時的確殺得很慘啊。揚州城裡到處都是死屍,隔了十多年,井裡河裡還常見到死人骷髏頭。不過那時候我還沒出世,您也沒出世,可怪不到咱們頭上。」康熙道:「話是這麼說,不過是我祖宗的事,也就是我的事。當時有個史可法,你聽說過嗎?」韋小寶道:「史閣部史大人死守揚州,那是一位大大的忠臣。我們揚州的老人家說起他來,都是要流眼淚的。我們院子里供了一個牌位,寫的是『九紋龍史進之靈位』,初一月半,大伙兒都要向這牌位磕頭。我聽人說,其實就是史閣部,不過瞞著官府就是了。」
康熙點了點頭道:「忠臣烈士,遺愛自在人心。原來百姓們供奉了九紋龍史進的靈位,焚香跪拜,其實是紀念史可法。小桂子,你家那個是甚麼院子啊?」韋小寶臉上一紅,道:「皇上,這件事說起來又不大好聽了。我們家裡開了一家堂子,叫作麗春堂,在揚州算是數一數二的大妓院。」康熙微微一笑,心道:「你滿口市井胡言,早知道你決非出身於書香世家。你這小子對我倒很忠心,連這等醜事也不瞞我。」其實開妓院甚麼,韋小寶已是在大吹牛皮了,他母親只不過是個妓女而已,哪裡是甚麼妓院老闆了。康熙道:「你奉了我的上諭,到揚州去宣讀。我褒揚史可法盡忠報國,忠君愛民,是個大大的忠臣,大大的好漢。我們大清敬重忠臣義士,瞧不起反叛逆賊。我給史可法好好的起一座祠堂,把揚州當時守城殉難的忠臣將勇,都在祠堂里供奉。再拿三十萬兩銀子去,撫恤救濟揚州、嘉定兩城的百姓。我再下旨,免這兩個地方三年錢糧。」
韋小寶長長吁了口氣,說道:「皇上,你這番恩典可真太大了。我得向你真心誠意的磕幾個頭才行。」說著爬下地來,冬冬冬的磕了三個響頭。康熙笑問:「你以前向我磕頭,不是真心誠意的么?」韋小寶微笑道:「有時是真心誠意,有時不過敷衍了事。」康熙哈哈一笑,也不以為忤,心想:「向我磕頭的那些人,一百個中,倒有九十九個是敷衍了事的,也只有小桂子才說出口來。」韋小寶道:「皇上,你這個計策,當真是一箭射下兩隻鳥兒。」康熙笑道:「甚麼一箭射下兩隻鳥兒?這叫做一箭雙鵰。你倒說說看,是兩隻甚麼鳥兒?」韋小寶道:「這座忠烈祠一起,天下漢人都知道皇上待百姓很好。以前韃……以前清兵在揚州、嘉定亂殺漢人,皇上心中過意不去,想法子補報。如果吳三桂造反,又或是尚可喜、耿精忠造反,要恢復明朝甚麼的,老百姓就會說,滿清有甚麼不好?皇帝好得很哪。」康熙點點頭,說道:「你這話是不錯,不過稍微有一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想到昔年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確是心中惻然,發銀撫恤,減免錢糧,也不是全然為了收買人心。那第二隻鳥兒又是甚麼?」韋小寶道:「皇上起這祠堂,大家知道做忠臣義士是好的,做反叛賊子是不好的。吳三桂要造反,那是反賊,老百姓就瞧他不起了。」
康熙伸手在他肩頭重重一拍,笑道:「對!咱們須得大肆宣揚,忠心報主才是好人。天下的百姓哪一個肯做壞人?吳三桂不起兵便罷,若是起兵,也沒人跟從他。」韋小寶道:「我聽說書先生說故事,自來最了不起的忠臣義士,一位是岳飛岳爺爺,一位是關帝關王爺。皇上,咱們這次去揚州修忠烈祠,不如把岳爺爺、關王爺的廟也都修上一修。」康熙笑道:「你心眼兒挺靈,就可惜不讀書,沒學問。修關帝廟,那是很好,關羽忠心報主,大有義氣,我來賜他一個封號。那岳飛打的是金兵。咱們大清,本來叫做後金,金就是清,金兵就是清兵。這岳王廟,就不用理會了。」韋小寶道:「是,是,原來如此。」心中想:「原來你們韃子是金兀朮、哈迷蚩的後代。你們祖宗可差勁得很。」
康熙道:「河南省王屋山,好像有吳三桂伏下的一支兵馬,是不是?」韋小寶一怔,應道:「是啊。」心想:「這件事你若不提,我倒忘了。」康熙道:「當時你查到吳三桂的逆謀,派人前來奉知,我反而將你申斥一頓,你可知是甚麼原因?」韋小寶道:「想來咱們對付吳三桂的兵馬還沒調派好,因此皇上假裝不信,免得打草驚蛇。」康熙笑道:「對了!打草驚蛇,這成語用得對了。朝廷之中,吳三桂一定伏有不少心腹,我們一舉一動,這老賊無不知道得清清楚楚。王屋山司徒伯雷的事,當時我如一加查究,吳三桂立刻便知道了。他心裡一驚,說不定馬上就起兵造反。那時朝廷的虛實他甚麼都知道,他的兵力部署甚麼的,我可一點兒也不知,打起仗來,我們非輸不可。一定要知己知彼,才可百戰百勝。」
韋小寶道:「皇上當時派人來大罵我一頓,滿營軍官都知道了。吳三桂若有姦細在我兵營里,必定去報告給老傢伙知道。老傢伙心裡,說不定還在暗笑皇上胡塗呢。」康熙道:「你這次去揚州,隨帶五千兵馬,去到河南濟源,突然出其不意,便將王屋山上的匪窟給剿了。吳三桂這一支伏兵離京師太近,是個心腹之患。」
韋小寶喜道:「那妙得緊。皇上,不如你御駕親征,殺吳三桂一個下馬威。」康熙微笑道:「王屋山上只一二千土匪,其中一大半倒是老弱婦孺,那個姓元的張大其辭,說甚麼有三萬多人,全是假的。我早已派人上山去查得清清楚楚。一千多名土匪,要我御駕親征,未免叫人笑話罷!哈哈,哈哈。」韋小寶跟著乾笑幾聲,心想小皇帝精明之極,虛報大數可不成。康熙道:「怎麼剿滅王屋山土匪,你下去想想,過一兩天來回奏。」韋小寶答應了退下,尋思:「這行軍打仗,老子可不大在行。當日水戰靠施琅,陸戰靠誰才是?有了,我去調廣東提督吳六奇來做副手,一切全聽他的。這人打仗是把好手。」轉念又想:「皇上叫我想好方略,一兩天回奏,到廣東去請吳六奇,來回最快也得一個月,那可來不及。北京城裡,可有甚麼打仗的好手?」盤算半晌,北京城裡出名的武將倒是不少,但大都是滿洲大官,不是已經封公封侯的,就是將軍提督,自己小小一個都統,指揮他們不動。他爵位已封到伯爵,在滿清職官制度,子爵已是一品,伯爵以上,列入超品,比之大學士、尚書的品秩還高。但那是虛銜,雖然尊貴,卻無實權。他小小年紀,想要名臣勇將聽命於己,可就不易了。他在房中踱來踱去尋思,瞧著案上施琅所贈的那隻玉碗,心想:「施琅在北京城裡不得意,這才來求我。北京城裡,不得意的武官該當還有不少哪。但又要不得意,又要有本事,一時之間,未必湊得齊在一起。沒本事而飛黃騰達之人,北京城裡倒也不少,像我韋小寶,就是一位了,哈哈!」走過去將玉碗捧在手裡,心想:「『加官晉爵』,這四字的口采倒靈,他送我這隻玉碗時,我是子爵,現下可升到伯爵啦。我憑了甚麼本事加官進爵?最大的本事便是拍馬屁,拍得小皇帝舒舒服服,除此之外,老子的本事實在他媽的平常得緊。看來凡事有本事之人,不肯拍馬屁,喜歡拍馬屁的,便是跟老子差不多。」仰起了頭思索,相識的武官之中,有那個是不肯拍馬屁的?天地會的英雄豪傑當然不會隨便拍人馬屁,只是除了師父陳近南和吳六奇之外,大家只會內功外功,不會帶兵打仗。師父的部將林興珠是會打仗的,可惜回去了台灣。突然之間,想起了一件事:那日他帶同施琅等人前赴天津,轉去塘沽出海,水師總兵黃甫對自己奉承周到,天津衛有一個大鬍子武官,卻對自己皺眉扁嘴,一副瞧不起的模樣,一句馬屁也不肯拍。這傢伙是誰哪?他當時沒記住這軍官的名字,這時候自然更加想不起來,心中只想:「拍馬屁的,就沒本事。這大鬍子不肯拍馬屁,一定有本事。」當下有了主意,即到兵部尚書衙門去找尚書明珠,請他儘快將天津衛將一名大鬍子車官調來北京,這大鬍子的軍階不高也不低,不是副將,就是參將。
明珠覺得這件事有些奇怪,這大鬍子無名無姓,如何調法?但韋小寶眼前是皇帝最得寵之人,莫說只不過去天津調一個武官,就是再難十倍的題目出下來,也得想法子交差,當即含笑答應,親筆寫了一道六百里加急文書給天津衛總兵,命他將麾下所有的大鬍子軍官,一齊調來北京,赴部進見。次日中午時分,韋小寶剛吃完中飯,親兵來報,兵部尚書大人求見。韋小寶迎出大門,只見明珠身後跟著二十來個大鬍子軍官,有的黑鬍子,有的白鬍子,有的花白鬍子,個個塵沙被面,大汗淋漓。明珠笑道:「韋爵爺,你吩咐調的人,兄弟給你找來了一批,請你挑選,不知哪一個合式。」韋小寶忽然間見到這麼一大群大鬍子軍官,一怔之下,不由得哈哈大笑,說道:「尚書大人,我只請你找一個大鬍子,你辦事可真周到,一找就找了二十來個,哈哈,哈哈。」明珠笑道:「就怕傳錯了人,不中韋爵爺的意啊。」
韋小寶又是哈哈大笑,說道:「天津衛總兵麾下,原來有這麼許多個大鬍子……」話未說完,人叢中突然有人暴雷也似的喝道:「大鬍子便怎樣?你沒的拿人來開玩笑!」韋小寶和明珠都吃了一驚,齊向那人瞧去,只見他身材魁梧,站在眾軍官之中,比旁人都高了半個頭,滿臉怒色,一叢大鬍子似乎一根根都翹了起來。
韋小寶一怔,隨即喜道:「對了,對了,正是老兄,我便是要找你。」那大鬍子怒道:「上次你來到天津,我言語中衝撞了你,早知你定要報復出氣。哼,我沒犯罪,要硬加我甚麼罪名,只怕也不容易。」明珠斥道:「你叫甚麼名字?怎地在上官面前如此無禮?」那大鬍子適才到兵部衙門、已參見過明珠,他是該管的大上司,可也不敢胡亂頂撞,便躬身道:「回大人:卑職天津副將趙良棟。」明珠道:「這位韋都統官高爵尊,為人寬仁,是本部的好朋友,你怎地得罪他了?快快上前陪罪。」趙良棟心頭一口氣難下,悻悻然斜睨韋小寶,心想:「你這乳臭未乾的黃口小子,我為甚麼向你陪罪?」韋小寶笑道:「趙大哥莫怪,是兄弟得罪了你,該當兄弟向你陪罪。」轉過頭來,向著眾軍官說:「兄弟有一件要事,要跟趙副將商議,一時記不起他的尊姓大名,以致兵部大人邀了各位一齊到北京來,累得各位連夜趕路,實在對不起得很。」說著連連拱手。眾軍官忙即還禮。趙良棟見他言語謙和,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心頭火氣,也登時消了,便即向韋小寶說道:「小將得罪。」躬身行禮。韋小寶拱拱手,笑道:「不用客氣。」轉身向明珠道:「大人光臨,請到裡面坐,兄弟敬酒道謝。天津衛的朋友們,也都請進去。」明珠有心要和他結納,欣然入內。韋小寶大張筵席,請明珠坐了首席,請趙良棟坐次席,自己在主位相陪,其餘的天津武將另行坐了三桌。伯爵府的酒席自是十分豐盛,酒過三巡,做戲的在筵前演唱起來。這次進京的天津眾武將,有的只不過是個小小把總,只因天生了一把大鬍子,居然在伯爵府中與兵部尚書、伯爵大人一起喝酒聽戲,當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意外奇逢。
趙良棟脾氣雖然倔強,為人卻也精細,見韋小寶在席上不提商議何事,也不出言相詢,只是聽著韋小寶說些羅剎國的奇風異俗,心想:「小孩子胡說八道,那有男人女人在大庭廣眾之間摟抱了跳啊跳的,天下怎會有如此不識羞恥之事?」明珠喝了幾杯酒,聽了一齣戲,便起身告辭。韋小寶送出大門,回進大廳,陪著眾軍官看完了戲,吃飽了酒飯,這才請趙良棟到內書房詳談。
趙良棟見書架上擺滿了一套套書籍,不禁肅然起敬:「這小孩兒年紀雖小,學問倒是好的,這可比我們粗胚高明了。」韋小寶見他眼望書籍,笑道:「趙大哥,不瞞你說,這些書本子都是拿來擺樣子的。兄弟識得的字,加起來湊不滿十個。我自己的名字『韋小寶』三字,連在一起總算是識得的,分了開來,就靠不大住。除此之外,就只好對書本子他媽的乾瞪眼了。」趙良棟哈哈大笑,心頭又是一松,覺得這小都統性子倒很直爽,不搭架子,說道:「韋大人,卑職先前言語冒犯,你別見怪,」韋小寶笑道:「見甚麼怪啊。你我不妨兄弟相稱,你年紀大,我叫你趙大哥,你就叫我韋兄弟。」趙良棟忙站起來請安,說道:「都統大人可別說這等話,那太也折殺小人了。」韋小寶笑道:「請坐,請坐。我不過運氣好,碰巧做了幾件讓皇上稱心滿意的事,你還道我真有甚麼狗屁本事么?我做這個官,實在慚愧得緊,那及得上趙大哥一刀一槍,功勞苦勞,完全是憑真本事幹起來的。」
趙良棟聽得心頭大悅,說道:「韋大人,我是粗人,你有甚麼事,儘管吩咐下來,只要小將做得到的,一定拚命給你去干。就算當真做不到,我也給你拚命去干。」韋小寶大喜,說道:「我也沒甚麼事,只是上次在天津衛見到趙大哥,見你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我是欽差大臣,人人都來拍我馬屁,偏生趙大哥就不賣帳。」趙良棟神色有些尷尬,說道:「小將是粗魯武人,不善奉承上司,倒不是有意對欽差大臣無禮。」韋小寶道:「我沒見怪,否則的話,也不會找你來了。我心中有個道理,凡是沒本事的,只好靠拍馬屁去升官發財;不肯拍馬屁的,一定是有本事之人。」趙良棟喜道:「韋大人這幾句話說得真爽快極了。小將本事是沒有,可是聽到人家吹牛拍馬,心中就是有氣。得罪了上司,跟同僚吵架,升不了官,都是為了這個牛脾氣。」韋小寶道:「你不肯拍馬屁,一定是有本事的。」趙良棟裂開了大嘴,不知說甚麼話才好,真覺「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韋大人」也。
韋小寶吩咐在書房中開了酒席,兩人對酌閑談。趙良棟說起自己身世,是陝西省人氏,行伍出身,打仗時勇往直前,積功而升到副將,韋小寶聽說他善於打仗,心頭甚喜,暗想:「我果然沒看錯了人。」當下問起帶兵進攻一座山頭的法子。趙良棟不讀兵書,但久經戰陣,經歷極富,聽韋小寶問起,只道是考較自己本事。當下滔滔不絕的說了起來:說得興起,將書架上的四書五經一部部搬將下來,布成山峰、山谷、河流、道路之形,打仗時何處埋伏、何處佯攻、何處攔截、何處衝擊,一一細加解釋。他說的是雙方兵力相等的戰法。韋小寶問道:「如果敵人只有一千人,咱們卻有五千兵馬,要怎麼進攻,便能必勝?」趙良棟道:「打仗必勝,那是沒有的。不過我們兵力多了敵人幾倍,如果是由小將來帶,倘若再打輸了,那還算是人么?總要將敵人盡數生擒活捉,一個也不漏網才好。」韋小寶命家丁去取了幾千文銅錢來,當作兵馬。趙良棟便布起陣來。韋小寶將他的話記在心中,當晚留他在府中歇宿。次日去見康熙,依樣葫蘆,便在上書房中布起陣來。韋小寶不敢胡亂搬動皇帝的書籍,大致粗具規模,也就是了。康熙沉思半晌,問道:「這法子是誰教你的?」韋小寶也不隱瞞,將趙良棟之事說了。康熙聽說明珠連夜召了二十幾名大鬍子軍官,從天津趕來,供他挑選,不由得哈哈大笑,問道:「你又怎知趙良棟有本事?」
韋小寶可不敢說由於這大鬍子不拍馬屁,自己是馬屁大王,這秘訣決不能讓皇帝知道,便道:「上次皇上派奴才去天津,我見這大鬍子帶的兵操得很好,心想總有一日要對吳三桂用兵,這大鬍子倒是個人才。」
康熙點點頭道:「你念念不忘對付吳三桂,那就好得很。朝里那些老頭子啊,哼,念念不忘就是怎樣討好吳三桂,向他索取賄賂。那趙良棟現今是副將,是不是?你回頭答應他,一力保薦他陞官,我特旨升他為總兵,讓他承你的情,以後盡心幫你辦事。」韋小寶喜道:「皇上體貼臣下,當真無微不至。」他回到伯爵府,跟趙良棟說了。過得數日,兵部果然發下憑狀,升趙良棟為總兵,聽由都統韋小寶調遣。趙良棟自是感激不盡,心想跟著這位少年上司,不用拍馬屁而陞官甚快,實是人生第一大樂事。
這些日子,朝中大臣等待三藩是奉旨撤藩、還是起兵造反的訊息,心下都惶惶不安。
這日韋小寶正和趙良棟在府中談論,有人求見,卻是額駙吳應熊請去府中小酌。那請客的親隨說道:「額駙很久沒見韋大人,很是牽掛,務請韋大人賞光。額駙說,謝媒酒還沒請您老人家喝過呢。」韋小寶心想:「這駙馬爺有名無實,謝甚麼媒?不過說到這個『謝』字,你們姓吳的總不能請我喝一杯酒就此了事,不妨過去瞧瞧,順手發財,有何不可。」當下帶了趙良棟和驍騎營親兵,來到額駙府中。吳應熊與建寧公主成婚後,在北京已有賜第,與先前暫居時的局面又自不同,吳應熊帶著幾名軍官,出大門迎接,說道:「韋大人,咱們是自己兄弟,今日大家敘敘,也沒外客。剛從雲南來了幾位朋友,正好請他們陪趙總兵喝酒。」幾名軍官通名引進,一個留著長須、形貌威重的是雲南提督張勇;另外兩個都是副將,神情悍勇的名叫王進寶,溫和恭敬的名叫孫思克。韋小寶拉著王進寶的手,說道:「王大哥,你是寶,我也是寶,不過你是大寶,我是小寶。咱哥兒倆『寶一對』,有殺沒賠。」雲南三將都哈哈大笑起來,見韋小寶性子隨和,均感欣喜。韋小寶對張勇道:「張大哥,上次兄弟到雲南,怎麼沒見到你們三位啊?」張勇道:「那時候王爺恰好派小將三人出去巡邊,沒能在昆明侍候韋大人。」韋小寶道:「唉,甚麼大人、小將的,大家爽爽快快,我叫你張大哥,你叫我韋兄弟,咱們這叫做『哥倆好,喜相逢』!」張勇笑道:「韋大人這般說,我們可怎麼敢當?」幾個人說笑著走進廳去,剛坐定,家人獻上茶來,另一名家丁過來向吳應熊道:「公主請額駙陪著韋大人進去見見。」韋小寶心中怦的一跳,心想:「這位公主可不大好見。」想到昔日和她同去雲南,一路上風光旖旎,有如新婚夫婦一般,不由得熱血上涌,臉上紅了起來。吳應熊笑道:「公主常說,咱們的姻緣是韋大人撮成的,非好好敬一杯謝媒酒不可。」說著站起身來,向張勇等笑道:「各位寬坐。」陪著韋小寶走進內堂。經過兩處廳堂,來到一間廂房,吳應熊反手帶上了房門,臉色鄭重,說道:「韋大人,這一件事,非請你幫個大忙不可。」韋小寶臉上又是一紅,心想:「你給公主閹了,做不來丈夫,要我幫這大忙嗎?」囁囁嚅嚅的道:「這個……這個……有些不大好意思罷。」吳應熊一愕,說道:「若不是韋大人仗義援手,解這急難,別人誰也沒此能耐。」韋小寶神色更是扭怩,心想:「定是公主逼他來求我的,否則為甚麼非要我幫手不可,別人就不行?」吳應熊見韋小寶神色有異,只道他不肯援手,說道:「這件事情,我也明白十分難辦,事成之後,父王和兄弟一定不會忘了韋大人給我們的好處。」韋小寶心想:「為甚麼連吳三桂也要感激我?啊,是了,吳三桂定是沒孫子,要我幫他生一個。是不是能生孫子,那可拿不準啊。」說道:「駙馬爺,這件事是沒把握的。王爺跟你謝在前頭,要是辦不成,豈不是對不起人?」吳應熊道:「不打緊,不打緊。韋大人只要盡了力,我父子一樣承情,就是公主,也是感激不盡。」韋小寶笑道:「你要我賣力,那是一定的。」隨即正色道:「不論成與不成,我一定守口如瓶,王爺與額駙倒可放一百二十個心。」吳應熊道:「這個自然,誰還敢泄漏了風聲?總得請韋大人鼎力,越快辦成越好。」
韋小寶微笑道:「也不爭在這一時三刻罷?」突然想起:「啊喲,不對!我幫他生個兒子倒不打緊,他父子倆要造反,不免滿門抄斬。那時豈不是連我的兒子也一刀斬了?」隨即又想:「小皇帝不會連建寧公主也殺了,公主的兒子,自然也網開這麼兩面三面。」吳應熊見他臉色陰晴不定,走近一步,低聲道:「削藩的事,消息還沒傳到雲南,張提督他們是不知道的。韋大人若能趕著在皇上跟前進言,收回削藩的成命,六百里加急文書趕去雲南,准能將削藩的上諭截回來。」韋小寶一愕,問道:「你……你說的是削藩的事?」吳應熊道:「是啊,眼前大事,還有大得過削藩的?皇上對韋大人,可說得是言聽計從,只有韋大人出馬,才能挽狂瀾於既倒。」
韋小寶心想:「原來我全然會錯了意,真是好笑。」忍不住哈哈大笑。吳應熊愕然道:「韋大人為甚麼發笑,是我的話說錯了么?」韋小寶忙道:「不是,不是。對不住,我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好笑。」吳應熊臉上微有慍色,暗暗切齒:「眼前且由得你猖狂,等父王舉起義旗,一路勢如破竹的打到北京,拿住了你這小子,瞧我不把你千刀萬剮才怪。」
韋小寶道:「駙馬爺,明兒一早,我便去叩見皇上,說道吳額駙是皇上的妹夫,平西王是皇上的尊親,就算不再加官晉爵,總不能削了尊親的爵位,這可對不起公主哪。」吳應熊喜道:「是,是。韋大人腦筋動得快,一時三刻之間,就想了大條道理出來,一切拜託。咱們這就見公主去。」他帶領韋小寶,來到公主房外求見。公主房中出來一位宮女,吩咐韋小寶在房側的花廳中等候。
過不多時,公主便來到廳中,大聲喝道:「小桂子,你隔了這麼多時候也不來見我,你想死了?快給我滾過來!」韋小寶笑著請了個安,笑道:「公主萬福金安。小桂子天天記掛著公主,只是皇上派我出差,一直去到羅剎國,還是這幾天剛回來的。」公主眼圈兒一紅,道:「你天天記著我?見你的鬼了,我……我……」說著淚水便撲簌簌的掉了下來。韋小寶見公主玉容清減,神色憔悴,料想她與吳應熊婚後,定是鬱鬱寡歡,心想:「吳應熊這小子是個太監,嫁給太監做老婆,自然沒甚麼快活。」眼見公主這般情況,想起昔日之情,不由得心生憐惜,說道:「公主記掛皇上,皇上也很記掛公主,說道過得幾天,要接公主進宮,敘敘兄妹之情。」這是他假傳聖旨,康熙可沒說過這話。
建寧公主這幾個月來住在額駙府中,氣悶無比,聽了韋小寶這句話,登時大喜,問道:「甚麼時候?你跟皇帝哥哥說,明天我就去瞧他。」韋小寶道:「好啊!額駙有一件事,吩咐我明天面奏皇上,我便奏請皇上接公主進宮便是。」吳應熊也很喜歡,說道:「有公主幫著說話,皇上是更加不會駁回的了。」公主小嘴一撇,說道:「哼,我只跟皇帝哥哥說家常話,可不幫你說甚麼國家大事。」吳應熊陪笑道:「好罷,你愛說甚麼,就說甚麼。」公主慢慢站起來,笑道:「小桂子,這麼久沒見你,你可長高了。聽說你在羅剎國有個鬼姑娘相好,是不是啊?」韋小寶笑道:「哪有這回事?」突然之間,拍的一聲響,臉上已熱辣辣的吃了公主一記耳光。韋小寶叫道:「啊喲!」跳了起來。公主笑道:「你說話不盡不實,跟我也膽敢撒謊?」提起手來,又是一掌。韋小寶側頭避過,這一掌沒打著。公主對吳應熊道:「我有事要審問小桂子,你不必在這裡聽著了。」吳應熊微笑道:「好,我陪外面的武官們喝酒去。」心想眼睜睜的瞧著韋小寶挨打,他面子上可不大好看,當下退出花廳。公主一伸手,扭住韋小寶的耳朵,喝道:「死小鬼,你忘了我啦。」說著重重一扭。韋小寶痛得大叫,忙道:「沒有,沒有!我這可不是瞧你來了嗎?」公主飛腿在他小腹上踢了一腳,罵道:「沒良心的,瞧我不剮了你?若不是我叫你來,你再過三年也不會來瞧我。」韋小寶見廳上無人,伸手摟住了她,低聲道:「別動手動腳的,明兒我跟你在皇宮裡敘敘。」公主臉上一紅,道:「敘甚麼?敘你這小鬼頭!」伸手在他額頭卜的一下,打了個爆栗。韋小寶抱著她的雙手緊了一緊,說道:「我使一招『雙龍搶珠』!」公主啐了他一口,掙扎了開去。韋小寶道:「咱們如在這裡親熱,只怕駙馬爺起疑,明兒在宮裡見。」公主雙頰紅暈,說道:「他疑心甚麼?」媚眼如絲,橫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道:「小鬼頭兒,快滾你的罷!」
註:晉時平蠻郡在今雲南曲靖一帶。《諭蜀文》的典故,是漢武帝通西南夷時,派司馬相如先赴巴蜀宣諭,要西南各地官民遵從朝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