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小寶指著那老翁道:「這……這老公公,是你婆婆姊姊的師伯?」那女子笑道:「怎麼不是?我跟他老人家有四十年不見了,起初還真認不出來,直到見到他老人家出手,這一掌『雪橫秦嶺』如此威猛,中原再沒第二個人使得出,才知是他。」韋小寶愁道:「既然是自己人,那怎麼辦?」那女子搖頭笑道:「我可也不知道怎麼辦了。我師父知道了這事,非把我罵個臭死不可。」眼見幾名僕婦已手持粗索在旁侍候,笑道:「你如吩咐要綁人,你自己發號令罷,可不關我事。師伯我是不敢綁的,不過如果不綁,他老人家醒了轉來,我卻打他不過。小弟弟,你打得過嗎?」
韋小寶大喜,笑道:「我更加打不過了。」知她這麼說,只是要自脫干係,卻無回護師伯之意,忙向徐天川等道:「這幾個人跟吳三桂是一黨,不是好人。咱們天地會綁他起來,跟婆婆姊姊半點也不相干。」徐天川等適才受那病漢戲弄,實是生平從所未經的奇恥大辱,早已恨得牙痒痒地,當即接過繩索,將老翁、老婦、病漢和兩個男僕都結結實實的綁住。那黃衫女子問道:「我歸師伯怎會跟吳三桂是一黨?你們又怎麼幹上了的?」韋小寶於是將如何與那老翁在飯店相遇的情形說了,徐天川等為那病漢戲耍一節,自然略過了不說,只說這癆病鬼武功厲害,大家不是他敵手。那女子道:「歸家小師弟的性命,還是我師父救的。他從小就生重病,到現在身子還是好不了。他是歸師伯夫婦的命根子。」看了那老翁一眼,說道:「歸師伯為人很正派,怎會跟吳三桂那大漢奸是一黨?倘若真是這樣,我師父就不能罵人,嘻嘻!」聽她言語,似乎對師父著實怕得厲害。韋小寶道:「誰幫了吳三桂,那就該殺。你師父知道了這事,還會大大稱讚你呢。」
那女子笑道:「是嗎?」瞧著那老翁、老婦,沉思片刻,過去探了探那病漢的鼻息,說道:「三少奶,待會我師伯醒來,定要大發脾氣。咱們又不能殺了他。這樣罷,讓他們留在這裡,咱們大伙兒溜之大吉,教他們永遠不知道是給誰綁住的,你說好不好?」三少奶道:「師父吩咐,就這麼辦好了。」但想在此處居住多年,突然立刻要走,心中固是捨不得,又覺諸物搬遷不易,不禁面有難色。一個白衣老婦人說道:「仇人已得,我們去祭過了諸位相公,靈位就可焚化了。」三少奶道:「婆婆說得是。」當下眾人來到靈堂,將吳之榮拉過來,跪在地下。三少奶從供桌上捧下一部書來,拿到吳之榮跟前,說道:「吳大人,這部是什麼書,你總認得罷?」吳之榮對這部書早已看得滾瓜爛熟,一見這書的厚薄、大小、冊數,便知是自己賴以升官發財的《明史》,再看題籤,果然是《明書輯略》,便點了點頭。三少奶又道:「你瞧得仔細些,這裡供的英靈,當年你都認得的。」吳之榮凝目向靈牌上的名字瞧去,只見一塊塊靈牌上寫的名字是庄允城、庄廷、李令晰、程維藩、李煥、王兆楨、茅元錫……一百多塊靈牌上的名字,個個是因自己舉報告密、為《明史》一案而被朝廷處死的。吳之榮只看得八九個名字,已然魂飛天外。他舌頭被割,流血不止,本已三成中死了二成,這時全身一軟,坐倒在地,撲簌簌的抖個不住。三少奶道:「你為了貪圖功名富貴,害死了這許多人。列位相公有的在牢獄中受苦折磨而亡,有的慘遭凌遲,身受千刀萬剮之苦。我們若不是天幸蒙師父搭救,也早已給你害死。今日如一刃殺了你,未免太也便宜了你。只不過我們做事,不像你們這樣殘忍,你想死得痛快,自己作個了斷罷。」說著解開了他身上穴道,當的一聲,將一柄短刀拋在地下。吳之榮全身顫抖,拾起刀來,可是要他自殺,又如何有這勇氣?突然轉身,便欲向靈堂外衝出逃命,只跨出一步,但見數十個白衣女子擋在身前。他喉頭荷荷數聲,一交摔倒,扭曲了幾下,便一動也不動了。
三少奶扳過他身子,見他呼吸已停,滿臉鮮血,睜大了雙眼,神情可怖,說道:「惡有惡報,這奸賊終於死了。」跪倒在靈前,說道:「列位相公,你們大仇得報,在天之靈,便請安息罷。」眾女子一齊伏地大哭。
韋小寶和天地會群雄都在靈前行禮。那黃衫女子卻站在一旁,秀眉微蹙,默然不動。
眾女子哭泣了一會,又齊向韋小寶叩拜,謝他擒得仇人到來。韋小寶忙磕頭還禮,說道:「小事一樁,何必客氣?倘若你們再有什麼仇人,說給我聽,我再去給你們抓來便是。」三少奶道:「奸相鰲拜是韋少爺親手殺了,吳之榮已由韋少爺捉來處死。我們的大仇已報了十足,再也沒仇人了。」當下眾女子撤了靈位,火化靈牌。
那黃衫女子見她們繁文縟節,鬧個不休,不耐煩起來,出去瞧那被擒的數人。韋小寶和天地會群雄跟了出去。只見那老翁、老婦、病漢兀自未醒。
那黃衫女子微笑道:「小娃娃,你要下毒害人,可著實得好好的學學呢。」韋小寶道:「是,是,晚輩下藥迷人,實在是沒法子。他們武功太強,我如不使個詭計,非給扭斷脖子不可。這些下作手段,江湖上英雄好漢是很瞧不起的。我知錯了,下次不敢了。」那黃衫女子微微一笑,說道:「什麼下作上作?殺人就是殺人,用刀子是殺人,用拳頭是殺人,下毒用藥,還不一樣是殺人?江湖上的英雄好漢瞧不起?哼,誰要他們瞧得起了?像那吳之榮,他去向朝廷告密,殺了幾千幾百人,他不用毒藥,難道就該瞧得起他了?」這番話句句都教韋小寶打從心坎兒里歡喜出來,不禁眉花眼笑,說道:「婆婆姊姊,你這話可真對極了。我小時候幫人打架,用石灰撒敵人眼睛,我幫他打贏了架,救了他性命,可是這人反而說我使的是下三濫手段,狠狠打我耳光。可惜那時婆婆姊姊不在身邊,否則也好教訓教訓他。」那黃衫女子道:「不過你向我歸師伯下毒,我也得狠狠打你幾個耳光。」韋小寶忙道:「那時候我可不知他是你的師伯哪。」那女子道:「要是你知道他是我師伯,他又要扭斷你的脖子,你有毒藥在手,下不下他的毒?」韋小寶嘻嘻一笑,說道:「性命交關,那也只好得罪了。」那女子道:「算你說老實話。人家要你的命,你怎能不先要人家的命?我說要打你耳光,只因你太也不知好歹。人家是大名鼎鼎的『神拳無敵』歸辛樹歸二爺,功力何等深厚?你對他使這吃了頭不會暈、眼不會花的狗屁蒙汗藥,他老人家只當是胡椒粉。」韋小寶道:「可是他……他……」那女子道:「你這不上台盤的蒙汗藥混在茶里,人家八十年的老江湖,會胡裡胡塗的就喝了下去?那是開黑店的流氓痞棍玩意兒。要下毒,就得下第一流的。」韋小寶又驚又喜,說道:「原來……原來婆婆姊姊給換上了第一流的。」那女子道:「胡說!我沒換。歸師伯他們自己累了,頭痛發燒,暈了過去。跟我有什麼相干?一個是癆病鬼,兩個是八十多歲的老公公、老婆婆,忽然之間自己暈倒了,有什麼希奇?」
她嘴裡說得一本正經,眼光中卻露出玩鬧的神色。韋小寶知她怕日後師父知道了責罵,是以不認,心中對這女子說不出的投緣佩服,突然跪倒在地,說道:「婆婆姊姊,我拜你為師,你收了我這徒兒,我叫你師父姊姊。」那女子格格嘻笑,伸出右臂,將手掌擱在他頦下。韋小寶只覺得頦下有件硬物,絕非人手,垂首看去,大吃一驚,只見那物竟是一把黑黝黝的鐵鉤,鉤尖甚利,閃閃發光。那女子笑道:「你再瞧仔細了。」左手捋起右手衣袖,露出一段雪白的上臂,但齊腕而斷,並無手掌,那隻鐵鉤竟是裝在手腕上的。那女子道:「你要做我徒兒,也無不可,這就來割去了手掌,我給你裝只鐵鉤。」
這黃衫女子,便是當年天下聞名的五毒教教主何鐵手。後來拜袁承志為師,改名為何惕守。明亡後她隨同袁承志遠赴海外,那一年奉師命來中原辦事,無意中救了莊家三少奶等一群寡婦,傳了她們一些武藝。此番重來,恰逢雙兒拿了蒙汗藥前來,說起情由,她雖不知對方是誰,但武功既如此高強,尋常蒙汗藥絕無用處,於是另行用些藥物放入水缸之中。何惕守使毒本領當世無雙,自歸華山派後,不彈此調已久,忽然見到有人要在水缸中下毒,不禁技癢,牛刀小試,天下何人當得?若非如此,歸辛樹內力深厚,尚在她師父袁承志之上,韋小寶這包從御前侍衛手中得來的尋常蒙汗藥,如何迷得他倒?那病漢歸鍾在娘胎之中便已得病,本來絕難養大,後來服了珍貴之極的靈藥,這條性命才保了下來,但身體腦力均已受損,始終不能如常人壯健。歸辛樹夫婦只有這個獨子,愛逾性命,因他自幼病苦纏綿,不免嬌寵過度,失了管教。歸鍾雖然學得一身高強武功,但人到中年,心智性情,卻還是如八九歲的小兒一般。何惕守下藥之時,不知對方是誰,待得發覺竟是歸師伯一家,不由得心中惴惴,然而事已如此,也就置之度外,聽得韋小寶說話討人歡喜,對他很是喜愛,心想域外海島之上,哪有這等伶俐頑皮的少年?
韋小寶聽說要割去一隻手,才拜得師父,提起手掌一看,既怕割手疼痛,又捨不得,神色甚是躊躇。何惕守笑道:「師父是不用拜了,我也沒時候傳你功夫。我有一件很好玩的暗器,這就送了給你,免得你心裡叫冤,白磕了頭,又叫了一陣『師父姊姊』。」韋小寶道:「師父姊姊,那決不是白叫的。你就是不傳我功夫,不給我物事,像你這般美貌姑娘,我多叫得幾聲師父姊姊,心裡也快活得很。」
何惕守格格而笑,說道:「小猴子油嘴滑舌,跟你婆婆沒上沒下的瞎說。」她是苗家女子,於漢人的禮法規矩向來不放在心上,韋小寶贊她美貌,她非但不以為忤,反而開心,又笑道:「小猴子,你再叫一聲。」韋小寶笑道:「姊姊,好姊姊!」何惕守笑道:「啊喲,越來越不成話啦。」突然左手抓住他後頸,將他提在左側,但聽得嗤嗤嗤聲響,桌上三枝燭火登時熄滅,對面板壁上拍拍之聲密如急雨般響了一陣。韋小寶又驚又喜,問道:「這是什麼暗器?」何惕守笑道:「你自己瞧瞧去。」鬆手放他落地。
韋小寶從茶几上拿起一隻燭台,湊近板壁看時,只見數十枚亮閃閃的鋼針,都深深釘入了板壁。他佩服之極,說道:「姊姊,你一動也不動,怎地發射了這許多鋼針?這等暗器,天下又有誰躲得過?」何惕守笑道:「當年我曾用這『含沙射影』暗器射我師父,他就躲過了,一枚針兒也射他不中。不過除了我師父之外,躲得過的只怕也沒幾個。」韋小寶道:「你師父定是要你試著射他,先有了防備,倘若突然之間射出去,他老人家武功再強,這種來無影、去無蹤的暗器,又怎閃躲得了?」何惕守道:「那時候我跟師父是對頭,正在惡鬥。他不是叫我試射,事先完全不知道。」韋小寶道:「這就是了。你師父正在全神貫注的防你,這才避過了。倘若那時候你向東邊一指,轉頭瞧去,叫道:『咦,誰來了?你師父必定也向東瞧上一眼,那時你忽然發射,只怕非中不可。」何惕守嘆了口氣,說道:「或許你說得不錯。這鋼針上餵了劇毒,我師父那時倘若避不過,便已死了。那時我可並不想殺他。」韋小寶道:「你心中愛上了師父,是不是?」何惕守臉上微微一紅,呸了一聲,道:「沒有的事,快別胡說八道,給我師娘聽見了,非割了你半截舌頭不可。」
韋小寶可萬萬料想不到,那時何惕守所暗中愛上的,卻是這個女扮男裝的師娘。少年往時事驀地里兜上心來,雖已事隔數十年,何惕守臉上仍不禁發燒,她取出兩隻鹿皮小指套,戴在左手拇指和食指之上,將板壁上鋼針一枚枚拔下,跟著伸手從衣襟內解了一根鐵帶出來,帶上裝著一隻鋼盒,盒蓋上有許多小孔。韋小寶恍然大悟,拍手叫道:「姊姊,這暗器當真巧妙,原來你裝在衣衫裡面,只消一掀鐵帶上機括,鐵盒中就射了鋼針出去。」心想她答應送一件暗器給自己,多半便是此物,不禁心花怒放。何惕守微笑道:「不論多厲害的暗器,發射時總靠手力準頭。你武功也太差勁,除了這『含沙射影』,別的暗器也用不來。」當下將鋼針一枚枚插回盒中,要他捋起長袍,將鐵帶縛在他身上,鋼盒正當胸口,教了他掀動機括之法,又傳了配製針上毒藥和解藥的方子,說道:「盒中鋼針一共可用五次,用完之後就須加進去了。我師父一再叮囑,千萬不可濫傷無辜。這暗器本來是淬上劇毒的,現下喂的並不是要人性命的毒藥,只叫人中了之後,麻癢難當,全身沒半點力氣。但你仍然千萬不可亂使。」韋小寶沒口子的答應,又跪下拜謝。何惕守道:「你把他們三位扶起坐好。」韋小寶答應了,先將歸辛樹扶起坐入椅中,又去扶歸鍾時,碰到他腰間圓鼓鼓的似有一個葫蘆,拉起他長袍一看,卻是個革囊。韋小寶好奇心起,拉開囊上革索,探眼一看,突然大叫起來:「啊喲,是個死人頭,他……他……瞪著眼在瞧我呢。」何惕守也覺奇怪,說道:「他不知殺了什麼要緊人物,卻巴巴的將首級掛在腰裡。你拿出來瞧瞧。」韋小寶道:「死人,死人!我拿你出來,你不可咬我。」慢慢伸手入囊,抓住那首級的辮子,提了出來,放在桌上。燭火下瞧得明白,這首級怒目圓睜,虯髯戟張,韋小寶大叫一聲,連退三步,驚叫:「是……是吳大哥……」何惕守微微一驚,問道:「你認得他?」
韋小寶道:「他……他是我們會裡的兄弟,吳六奇吳大哥!」心下悲痛,放聲大哭。
天地會群豪聽得他的狂叫大哭,奔上廳來,見到吳六奇的首級,盡皆驚詫悲憤。各人手按刀柄,凝視何惕守,只道吳六奇是她殺的。跟著雙兒也奔了出來。韋小寶拉著她手,指著首級,叫道:「雙……雙兒,這是你義兄吳大哥,他……他給這惡賊害死了!」說著搶到歸鍾之前,在他身上狠狠踢了幾腳,向徐天川等道:「吳大哥的首級,這惡賊掛在身上。」眾人再細看那首級時,只見血漬早干,頸口處全是石灰,顯是以藥物和石灰護住,不使腐爛。雙兒撫著首級,放聲大哭。李力世道:「咱們用冷水淋醒這惡賊,問明端詳,再殺他為吳大哥抵命。」群雄齊聲稱是。
何惕守道:「這人是我師弟,你們不能動他一根寒毛!」說著伸出右手鐵鉤,向著桌上一枝蠟燭揮了幾揮,飄然入內。玄貞道人怒道:「就算是你師父,也要把他斬為肉醬……」突然風際中「咦」的一聲,左手兩根手指拿了七八分長的一截蠟燭,舉起手來。燭台上的蠟燭本來尚有七八寸長,但這時已割成六七截,每截長不逾寸,整整齊齊的疊在一起,並不倒塌。這手武功,當真驚世駭俗。天地會群豪無不變色。
玄貞刷的一聲,拔出佩刀,說道:「我殺了這廝為吳大哥報仇,讓那女人殺我便了。」李力世道:「且慢,先問個明白,然後這三人一起都殺。」韋小寶道:「對!這位婆婆姊姊只怕她師伯,只消連她師伯、師伯老婆一起都殺了,反而沒事。雙兒,你去打一盆冷水來,可不要那廚房裡下過葯的。」
雙兒進去打了一盆冷水出來,徐天川接過,在歸鐘頭上慢慢淋下去。只聽他連打了幾個噴嚏,慢慢睜開眼來。他身子一動,發覺手足被縛,腰間又被點了穴道,怒道:「誰?誰跟我鬧著玩?」玄貞將刀刃在他臉上輕輕一拍,罵道:「你祖宗跟你鬧著玩。」指著吳六奇的首級,問:「這人是你害死的嗎?」歸鍾道:「不錯!是我殺的。媽媽、爹爹,你們在哪裡?」轉頭見到父母也都已被綁,嚇得險些哭了出來。他一生跟隨父母,事事如意。從未受過些少挫折,幾時又經歷過這等情景?哭喪著臉道:「你……你們幹什麼?你們打我不過,怎麼……怎麼綁住了我?綁住了我爹爹、媽媽?」
徐天川反過手掌,拍的一聲,打了他一個耳光,喝道:「這人你怎麼殺的?快快說來,若有半句虛語,立時戳瞎了你眼睛。」說著將刀尖伸過去對準他的右眼。
歸鍾嚇得魂不附體,不住咳嗽,說道:「我……我說……你別戳瞎我眼睛。瞎了眼睛,可看不見……看不見……咳咳……咳咳……平西王說道,韃子皇帝是個大大的壞蛋,霸佔……霸佔我們……我們大明江山,求我去……去殺了韃子皇帝……」
群豪面面相覷,均想:「這話倒也不錯。」韋小寶卻大大的不以為然,罵道:「辣塊媽媽,吳三桂是他媽的什麼好東西了?」歸鍾道:「平西王是你伯父,他……他……不是好東西,你也不是好東西。」韋小寶在他身上重重踢了一腳,罵道:「胡說八道!吳三桂是大漢奸,怎麼會是老子的伯父?吳三桂是你伯父!」歸鍾叫道:「是你自己說的,啊喲,你說過了話要賴,我不來,我不來!」
李力世見他纏夾不清,問道:「吳三桂要你去殺韃子皇帝,怎麼你又去害死了他?」說著又向吳六奇的首級一指。歸鍾道:「這人是廣東的大官,平西王說他是大漢奸,保定了韃子皇帝。平西王要起兵打廣東,非先殺了他不可。平西王送了我很多補藥,吃了治咳嗽的,又送了我白老虎皮。我媽說的,大漢奸非殺不可。咳咳,這人武功很好,我……我跟媽兩個一起打他,才殺了的。你們快放開我,放開我爹爹媽媽。我們要上北京去殺韃子皇帝,那是大大的功勞……」韋小寶罵道:「要殺皇帝,也輪不到你這癆病鬼。眾位哥哥,把這三個傢伙都殺了,婆婆姊姊那裡,由我來擔當好了。」忽聽得庄外數十人齊聲大叫:「癆病鬼,快滾出來,把你千刀萬剮,為吳大哥報仇!」庄前庄後都是人聲,連四處屋頂上都有人吶喊,顯是將莊子四下圍住了。
天地會群豪聽得來人要為吳六奇報仇,似乎是自己人,都是心中一喜。錢老本大聲叫道:「明復清反,母地父天。外面的朋友哪一路安舵?」天地會的口號是「天父地母,反清復明」,但當遇上身分不明之人,先將這八個字顛倒來說,倘若是會中兄弟,便會出言相認,如是外人,對方不知所云,也不致泄漏了身分。庄外和屋頂上有十七八人齊聲叫道:「地振高岡,一派溪山千古秀。」廳中群豪叫道:「門朝大海,三河合水萬年流。」屋頂有人道:「哪一堂的兄弟在此?」錢老本道:「青木堂做兄弟的迎接眾家哥哥。哪一堂的哥哥到了?」
廳門開處,一人走了進來,叫道:「小寶,你在這裡?」這人身材高瘦,神情飄逸,正是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韋小寶大喜,搶上拜倒,連叫:「師父,師父。」陳近南道:「大家好!只可惜……」見到桌上吳六奇的首級,搶上前去,扶桌大慟,眼淚撲賴簌的直灑下來。
廳門中陸續走進人來,廣西家後堂香主馬超興、貴州赤火堂香主古至中等都在其內。眾人一見歸鍾,紛紛拔刀。還有二十餘人是廣東洪順堂屬下,更是恨極。
歸鍾眼見眾人這般凶神惡煞的情狀,只咳得兩聲,便暈了過去。陳近南轉過身來,問道:「小寶,你們怎地擒得這三名惡賊?」韋小寶說了經過,但徐天川等如何為歸鍾戲耍、自己冒充吳之榮等等醜事,自然不提,最後道:「這三名惡賊武功厲害,我們是打不過的。幸好有一個婆婆姊姊幫手,才擒住了。可是這婆婆姊姊又說這老頭兒是她師伯,不許我們殺他為吳大哥報仇。」陳近南皺眉道:「什麼婆婆姊姊?」韋小寶道:「她年紀是婆婆,相貌是姊姊,因此我叫她婆婆姊姊。」陳近南道:「她人呢?」韋小寶道:「她躲在後面,不肯跟她師伯會面。師父、古大哥、馬大哥,你們怎麼都到了這裡?」陳近南道:「這惡賊害了吳大哥,我們立傳快訊,四面八方的追了下來。」青木堂眾人與來人相見,原來山東、河南、湖北、湖南、安徽各堂的兄弟也有參與,大部分監守在庄外各處。古至中、馬超興都道:「韋兄弟又立此大功,吳大哥在天之靈,也必深感大德。」韋小寶道:「吳大哥待我再好不過,替他報仇,那是該當的。」李力世道:「啟稟總舵主:這惡賊適才說道,他們要上北京去行刺韃子皇帝,又說了些反清復明的言語,不知內情到底如何。」韋小寶道:「有什麼內情?他怕我們殺他,就順口胡說。他身上這件白老虎皮袍子,就是吳三桂送給他的。吳三桂的豬朋狗友,有什麼好東西了?咱們把這三個惡賊開膛剜心,為吳大哥報仇就是。」
陳近南道:「把這三人都弄醒了。好好問一問。」雙兒去提了一桶冷水,又將歸辛樹夫婦和歸鍾一一淋醒。歸二娘一醒,立即大罵,說道下毒迷人,實是江湖上卑鄙無恥的勾當。歸辛樹卻一言不發。陳近南道:「瞧你們身手,並非平庸之輩。你們叫什麼名字?跟我們吳六奇吳大哥有什麼冤讎?幹麼下毒手害他性命?」歸二娘怒道:「你們這等使悶香、下迷藥的無恥小賊,也配來問老娘姓名?」古至中揚刀威嚇,歸二娘性子極剛,更加罵得厲害。
韋小寶道:「師父,他們姓歸,烏龜的龜,兩隻老烏龜,一隻小烏龜。我先殺了小烏龜再說。」拔出匕首,指向歸鐘的咽喉。歸二娘見韋小寶要殺她兒子,立時慌了,叫道:「小鬼,你有種的就來殺老娘好了,可不許碰我孩兒一根寒毛。」韋小寶道:「我偏偏只愛殺小烏龜。」將刀尖在歸鍾咽喉輕輕一戳。匕首極利,雖然一截甚輕,但歸鍾咽喉立時迸出鮮血。他大聲叫道:「媽呀,他……他殺死我了。」歸二娘大叫:「別……別殺我孩兒!」韋小寶道:「我師父問一句,你乖乖的答一句,那麼半個時辰之內,暫且不殺你的癆病鬼兒子。」歸二娘怒道:「我孩兒沒生病,你才是癆病鬼。」但聽韋小寶答應暫且不殺她兒子,略覺寬心。韋小寶假裝連聲咳嗽,學著歸鐘的語氣,說道:「媽呀,我……我……咳咳……快要死了……好媽媽。你快快實說了罷……咳咳……咳咳……我沒生癆病,我生的是鋼刀斷頭病,咳咳,又是尖刀穿喉病,全身斬成肉醬病哪,咳咳……」他學得甚像,歸二娘毛骨悚然,叫道:「別學,別學我孩兒說話!」韋小寶繼續學樣:「媽呀,你再不回答人家的話,我……我……咳咳,又得生肚子剖開病,肚腸流出病了哪……」說著拉起歸鐘的衣衫,將匕首尖在他瘦骨嶙嶙的胸膛上比劃。歸二娘再也忍耐不住,說道:「好!我們是華山派的,我們當家的神拳無敵歸二俠,當年威震中原之時,你們這些小毛賊還沒轉世投胎啦。」陳近南聽得這二人竟然便是大名鼎鼎的神拳無敵歸辛樹夫婦,不由得肅然起敬,又想吳六奇武功何等了得,據當時親眼見到他被害情景的洪順堂兄弟言道,只一個老婦和一個癆病鬼出手,便打倒了十幾名洪順堂好手,兩人合攻吳六奇,將他擊斃,割了他首級,對方自非冒名。神拳無敵歸辛樹成名已久,近數十年來不聞在江湖上走動,不知何以竟會牽入這件慘禍,中間必有重大緣由,當即上前向歸辛樹恭恭敬敬的抱拳行禮,說道:「原來是華山神拳無敵歸二俠夫婦。小人陳近南,多有失禮。」伸手一扯,拉斷了縛在歸辛樹身上的繩索,接著又在他背心和腰間推拿數下,解開他穴道,轉身又拉斷歸二娘和歸鐘身上的繩索。
韋小寶大急,又道:「師父,這三個人厲害得很,放他們不得。」陳近南微微一笑,說道:「歸二娘罵我們下迷藥,是江湖上下三濫的卑鄙行徑。我們天地會並沒下迷藥,就算當真下了,歸二俠內功深厚,下三濫的尋常蒙汗藥,又如何迷得倒他老人家……」韋小寶道:「不錯,不錯,我們天地會沒下蒙汗藥。」心想這葯是婆婆姊姊的,也是她自己換上的,不能算在我們天地會帳上,何況這葯又不是蒙汗藥。
歸辛樹左手在妻子和兒子背心上一拂,已解開了二人穴道,手法比陳近南快得多了,點了點頭,說道:「不是尋常蒙汗藥,是極厲害的藥物。」伸手去搭兒子脈搏。歸二娘凝神瞧著丈夫臉色,問道:「怎樣?」歸辛樹道:「眼前似乎沒事。」想起自己暈倒之前,曾和人對了一掌,此人武功甚淺,但所習內功法門,顯然是華山派的,又想起雙兒在亂石岡中奔跑的身法,也是華山派輕功,一瞥之間,已在人叢中見到了她。雙兒見到他精光閃閃的眼光,不由得害怕,縮在韋小寶身後。歸辛樹道:「小丫頭,你過來,你是華山派的不是?」雙兒道:「我不過來!你殺了我義兄吳大哥,我要為他報仇。我……我也不是什麼華山派的。」何惕守當日對庄三少奶、雙兒等傳了些武功,並非正式收她們為徒,也沒向她們說自己的門戶派別,「華山派」三字,雙兒今日還是首次聽聞。歸辛樹也不去和這小姑娘一般見識,突然氣涌丹田,朗聲說道:「馮難敵的徒子徒孫,都給我出來。」這句話聲音並不甚響,但氣流激蕩,屋頂灰塵簌簌而落。他想同門師兄弟三人、袁承志門下均在海外,大師兄黃真逝世已久,華山派門戶由黃真的大弟子馮難敵執掌,庄中既有華山派門人,自必是馮難敵一系。那知隔了良久,內堂竟寂然無聲。陳近南道:「年前天下英雄大會河間府,歃血為盟,決意齊心合力誅殺大漢奸吳三桂。令師侄馮難敵前輩,正是河間府殺龜大會的主人。何以歸前輩反而跟吳三桂攜手,殺害敝會義士吳六奇兄弟?這豈不為親者所痛、仇者所快嗎?」話是說得客氣,辭鋒卻咄咄逼人。
歸二娘向他橫了一眼,說道:「曾聽人說:『平生不識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當尊駕尚未出世之時,我夫婦已然縱橫天下。如此說來,定要等尊駕出世之後,我們才稱得英雄。嘿嘿,可笑啊可笑。」
陳近南道:「在下才具武功,都是不值歸二俠賢夫婦一笑。江湖上朋友看得起在下,也不過是說在下明白是非,還不致胡作非為、結交匪人而已。」
歸二娘怒道:「你譏刺我們胡作非為、結交匪人?」陳近南道:「吳三桂是大漢奸!」歸二娘道:「這吳六奇為虎作倀,做韃子的大官、欺壓我漢人百姓。你們又怎麼口口聲聲稱他為大哥?這還不是胡作非為、結交匪人嗎?」
馬超興大聲道:「吳大哥身在曹營心在漢,他是天地會洪順堂的紅旗香主,手握廣東兵權,一朝機緣到來,便要起兵打韃子。洪順堂眾位兄弟,你們說是也不是?」洪順堂屬下二十餘人齊聲說道:「正是!」馬超興道:「你們袒開胸膛,給這兩位大英雄瞧瞧。」二十餘人雙手拉住衣襟,向外一分,各人胸前十餘顆扣子登時迸開。露出胸膛,只見每人胸前都刺了「天父地母,反清復明」八個字,深入肌理。
歸鍾一直默不作聲,這時見二十餘人胸口都刺了八個字,拍手笑道:「有趣,有趣!」
天地會群雄一齊向他怒目而視。
陳近南向歸辛樹道:「令郎覺得有趣,歸二俠夫婦以為如何?」歸辛樹懊喪無比,搖了搖頭,向歸二娘道:「殺錯人了。」歸二娘道:「殺錯人了!上了吳三桂這奸賊的當。」左手一伸,從馬超興腰間拔出單刀,往自己脖子中抹去。陳近南叫道:「使……」疾伸右手,抓住了她左腕。歸二娘右掌拍出,陳近南出左掌相抵,兩人身子都是一晃。陳近南左手兩根手指伸過去挾住了刀背。歸二娘右手又是一掌,拍向他胸口。陳近南倘若退避,那刀就奪不下來,只怕她又欲自盡,適才跟她對了一掌,知她年紀老邁,內力已不如己,但出手如電,拳掌功夫精絕,自己只要退得一步,空手再也奪不了她手中兵刃,當下硬挺胸膛,砰的一聲,受了她一掌。歸二娘一呆,陳近南左手雙指已將她單刀奪過,退後兩步,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當歸二娘橫刀自盡之時,歸辛樹倘若出手,自能阻止,但他錯殺了吳六奇,既慚且悔,已起了自盡以謝的念頭,因此並不阻擋妻子,待見陳近南不惜以身犯險,才奪下歸二娘手中鋼刀,更是愧感交集。他拙於言辭,只道:「陳近南當世豪傑,名不虛傳。」陳近南扶著桌子,調勻氣息,半晌才道:「不知者不罪。害死吳大哥的罪魁禍首,乃是吳……吳三……」說著又吐了口鮮血。歸二娘年紀雖老,昔年功力仍有大半,陳近南為了奪她兵刃,無法運氣防護,這一掌挨得著實不輕。歸二娘道:「陳總舵主,我如再要自盡,辜負了你一番盛情。我夫婦定當去殺了韃子皇帝,再殺吳三桂這奸賊。」說著跪倒在地,向吳六奇的首級拜了三拜。
陳近南道:「吳六奇大哥行事十分隱秘,江湖上英雄多有唾罵他的為人,賢夫婦此番出手,用意原為誅殺漢奸,只可惜……只可惜……」說著忍不住掉下淚來。
歸辛樹夫婦心中都是一般的念頭,決意去刺殺康熙和吳三桂,然後自盡以謝吳六奇,但此刻也不必多說,同時向陳近南抱拳道:「陳總舵主,這便告辭。」陳近南道:「兩位請留步,在下有一言稟告。」歸氏夫婦攜了兒子的手,正要出外,聽了這話便停步轉身。陳近南道:「吳三桂起兵雲南,眼見天下大亂,正是恢復我漢家河山的良機。尚有不少英雄,日內都要聚集京師商議對策。大家志同道合,請兩位前輩同去北京會商如何?」歸辛樹心中有愧,不願與旁人相見,搖了搖頭,又要邁步出外。韋小寶聽他二人說要去行刺皇帝,心想這三個姓「龜」的傢伙武功極高,小皇帝未曾防備,別要給他們害死,叫道:「這是天下大事。你們這位公子,做事很有點兒亂七八糟,這一次如果再壞了事,你們三位就算一古腦兒的自殺,也不免臭……臭氣萬年。」他聽人說過「遺臭萬年」的成語,一時說不上來,說成了「臭氣萬年」。
成語雖然說錯,歸氏夫婦卻也明白他意思。歸辛樹自知武功高強,見事卻不如何明白,否則也不會只憑吳三桂的一面之辭,便鑄下這等大錯,聽了韋小寶這句話,不禁心中一寒,尋思:「行刺皇帝,確是有關國家氣運的大事。」韋小寶又道:「現下的皇帝年紀小。不大懂事,搞得吳三桂造反,一塌胡塗。你們如果殺了他,換上一個年紀大的厲害韃子來做皇帝,咱們漢人的江山,就壞在你們手上了。」歸辛樹緩緩點頭,回過身來。陳近南道:「兩位前輩,這孩子年紀小,話說沒上沒下,衝撞莫怪。」說著拱手致歉,又道:「但他的顧慮似乎也可從長計議。如此大事,咱們謀定而後動如何?」歸辛樹心想一錯不可再錯,自己別因一時愧憤,以致成為萬世罪人,便道:「好!謹聽陳總舵主吩咐。」陳近南道:「吩咐兩字,萬萬不敢當。明日上午,大伙兒同到北京,晚間便在這孩子的住處聚會,共商大事。兩位以為怎樣?」歸辛樹點點頭。陳近南問韋小寶:「你搬了住所沒有?」韋小寶道:「弟子仍在東城銅帽子衚衕住。」陳近南道:「兩位前輩,明晚在下在北京東城銅帽子衚衕這孩子的子爵府恭候大駕。」韋小寶道:「師父,你別生氣,現下叫作伯爵府。」陳近南道:「嘿,又升了官。」
歸二娘瞪眼瞧著韋小寶,問道:「你是吳三桂的侄子,也是身在曹營心在漢,要大義滅親嗎?」韋小寶笑道:「我不是吳三桂的侄子,吳三桂是我灰孫子。」陳近南斥道:「前輩跟前,不得無禮。快磕頭謝罪。」韋小寶道:「是。」作勢欲跪,卻慢吞吞的延挨。歸辛樹一揚手,帶了妻兒僕從,徑自出門,明知外邊並無宿處,卻寧可挨餓野宿,實是無顏與天地會群豪相對。歸鍾自幼並無玩伴,見韋小寶言語伶俐,年紀又小,甚是好玩,向他招手,說道:「小娃娃,你跟我去,陪我玩兒。」韋小寶道:「你殺我朋友,我不跟你玩。」
突然間呼的一聲響,人影一晃,歸鍾躍將過來,一把將韋小寶抓住,提到門口。這一下出手快極,陳近南適才受傷不輕,隔得又遠,其餘天地會群雄竟沒一人來得及阻止。歸鍾哈哈大笑,叫道:「你再跟我去捉迷藏,咱們玩個痛快!」歸辛樹臉一沉,喝道:「孩兒,放下他。」歸鐘不敢違拗父言,只得放下了韋小寶,嘴巴卻已扁了,便似要哭。歸二娘安慰道:「孩兒,咱們去買兩個書僮,陪你玩耍。」歸鍾道:「書僮不好玩,就是這小娃娃好玩,咱們買了他去。」歸辛樹見兒子出醜,拉住他手臂,快步出門。
群雄面面相覷,均覺吳六奇一世英雄,如此胡裡胡塗的死在一個白痴手裡,實是太冤。
韋小寶道:「師父,我去請婆婆姊姊出來,跟大家相見。」和雙兒走到後堂,哪知何惕守早已離去。三少奶說道婦道人家,不便和群雄會見,只吩咐僕婦安排酒飯,款待賓客。
註:本回回目中,「漁陽鼓動」是安祿山造反的典故,喻吳三桂起兵;「督亢圖窮」是荊軻刺泰王的典故,本書借用,指歸辛樹等誤刺吳六奇,後悔不及,又要去行刺康熙,其實隻字面相合,含義並不貼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