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小寶不住叫苦,心想:「要躲開公主,可比躲開追兵還難得多。」眼見東北角上長著一排高粱,高已過人,當下沒命價奔去。奔到臨近,見高粱田後有兩間農舍,此外更無藏身之處,心想追兵馬快,轉眼便到,當即向高粱叢中鑽將進去。
忽覺背心上一緊,已被人一把抓住道:「你去躲在那邊,等追兵過了再說。」公主搖頭道:「不行!我要跟你在一起。」當即爬進高粱田,偎倚在他身旁。兩人還沒藏好,只聽腳步聲響,曾柔叫道:「韋香主,韋香主!」韋小寶探頭看去,見是曾柔和沐劍屏並肩奔來。韋小寶道:「我在這裡,快躲進來。」二女依言鑽進。
四人走入高粱叢深處,枝葉遮掩,料想追兵難以發現,稍覺放心。過不多時,便聽得一隊隊騎兵從大路上弛過。韋小寶心想:「那日我和阿珂,還有師太師父和那鄭克爽臭小子,也是四人,都躲進了麥桿堆中。唉,徜若身邊不是這潑辣公主,卻是阿珂,那可要快活死我了。阿珂這時不知在那裡,多半做了鄭克爽的老婆啦。雙兒又不知怎麼樣了?」
忽聽得遠處有人吆喝傳令,跟著一隊騎兵勒馬止步,馬蹄雜沓,竟向這邊搜索過來。公主驚道:「他們見到咱們了。」韋小寶道:「別作聲,見不到的。」公主道:「他們這不是來了么?」只聽得一人叫道:「反賊的坐騎都倒斃在這裡,一定逃不遠。大家仔細搜查。」公主心道:「原來如此。這些死馬真害人不淺。」伸手緊緊握住了韋小寶的手。
遼東關外地廣人稀,土地肥沃,高粱一種往往便是千畝百頃,一望無際,高粱一長高,稱為「青紗帳」,藏身其中,再也難以尋著。但北京近郊的高粱地卻稀稀落落。韋小寶等四人躲入的高粱地只二三十畝,大隊官兵如此搜索過來,轉眼便會束手就擒。
耳聽得官兵越逼越近,韋小寶低聲道:「到那邊屋子去。」一拉沐劍屏的衣袖,當先向兩間農舍走去。三個女子隨後跟來。過了籬笆,推開板門,見屋內無人,屋角堆了不少農具。韋小寶搶過去提起幾件蓑衣,分給三女,道:「快披上。」自己也披了一件,頭上戴了斗笠,坐在屋角。公主笑道:「咱們都做了鄉下人,倒也好玩。」沐劍屏噓了一聲,低聲道:「來了!」
板門砰的一聲推開,進來了七八名官兵。韋小寶等忙轉過了頭。隔了一會,只聽一人大聲道:「這裡沒人,鄉下人都出門種莊稼去了。」韋小寶聽這人口音好熟,從斗笠下斜眼看去,原來正是趙良棟,心中一喜。一名軍士道:「總兵大人,這四個人……」趙良棟喝道:「大家通統出去,我來仔細搜查,屋子這麼小,他媽的,你們都擠在這裡,身子也轉不過來了。」眾軍士連聲稱是,都退了出去。
趙良棟大聲問道:「這裡沒面生的人來過?」走到韋小寶身前,伸手入懷,掏出兩隻金元寶,三錠銀子,輕輕放在他腳邊,大聲道:「原來那伙人向北逃走了!他們知道皇上大發脾氣,捉住了定要砍頭,因此遠遠逃走了,逃得越快越好,這一次可真正不得了!」俯下身來,抱住韋小寶輕輕搖晃幾下,轉身出門,吆喝道:「反賊向北逃了,大伙兒快追!」
韋小寶嘆了口氣,心想:「趙總兵總算挺講義氣。這件事給人知道了,他自己的腦袋可保不住。」只聽得蹄聲雜沓,眾官兵上馬向北追去。公主奇道:「這總兵明明已見到了我們,怎麼說……啊,他還送你金子銀子,原來他是你的朋友。」韋小寶道:「咱們從後門走吧!」將金銀收入懷中,走向後進。
跨進院子,只見廊下坐著八九人,韋小寶一瞥之間,大聲驚呼了出來,轉身便逃,只逃出幾步,後領一緊,已被人抓住,提了起來。那人冷冷的道:「還逃得了嗎?」這人正是洪教主。其餘眾人是洪夫人,胖頭陀,陸高軒,青龍使許雪亭,赤龍使無根道人,黑龍使張淡月,黃龍使殷錦,神龍教的首腦人物盡集於此。還有一個少女則是方怡。
公主怒道:「你拉著他幹麼?」飛腳便向洪教主踢去。洪教主左手微垂,中指在她腳背上一彈。公主「啊」的一聲叫,摔倒在地。
韋小寶身在半空,叫道:「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弟子韋小寶參見。」洪教主冷笑道:「虧你還記得這兩句話。」韋小寶道:「這兩句話,弟子時刻在心,早晨起身時念一遍,洗臉時念一遍,吃早飯時念一遍,吃中飯時念一遍,吃晚飯時念一遍,晚上睡覺時又念一遍。從來不曾漏了一遍。有時想起教主和夫人的恩德,常常加料,多念幾遍。」
洪教主自從老巢神龍島被毀,教眾死的死,散的散,身畔只剩下寥寥幾個老兄弟,江湖奔波,大家於「仙福永享,壽與天齊」的頌詞也說得不怎麼起勁了,一天之中,往往難得聽到一次,這時聽得韋小寶諛詞潮湧,不由得心中一樂,將他放下地來,本來冷冰冰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韋小寶道:「屬下今日見到教主,渾身有勁,精神大振。只是有一件事實在不明白。」洪教主問道:「什麼?」韋小寶道:「那天和教主同夫人別過,已隔了不少日子,怎麼教主倒似年輕了七八歲,夫人更像變成我的小妹妹,真正奇怪了。」洪夫人格格嬌笑,伸手在他臉上扭了一把,笑道:「小猴兒,拍馬屁的功夫算你天下第一。」公主大怒,喝道:「你這女人好不要臉,怎地動手動腳?」洪夫人笑道:「我只動手,可沒動腳。好罷!這就動動腳。」左足提起,啪的一聲,在公主臀上重重踢了一腳。公主痛得大叫起來。
只聽得馬蹄聲響,頃刻間四面八方都是,不知有多少官兵已將農舍團團圍住。
大門推開,十幾名官兵涌了進來。當先兩人走進院子,向各人瞧瞧,一人說道:「都是些不相干的庄稼人。」韋小寶聽說話聲音是王進寶,心中一喜,轉過頭來,見王進寶身邊的是孫思克。兩人使個眼色,揮手命眾軍士出去。孫思克大聲道:「就只幾個老百姓,喂,你們見到逃走的反賊沒有?沒有嗎?好,我們到別地方查去。」
韋小寶心念一動:「我這番落入神龍教手裡,不管如何花言巧語,最後終究性命難保,還是跟了王三哥他們去,先脫了神龍教的毒手,再要他二人放我。」見王進寶和孫思克正要轉身出外,叫道:「王三哥,孫四哥,我是韋小寶,你們帶我去吧。」
孫思克道:「你們這些鄉下人,快走得遠遠的罷。」王進寶道:「這鄉下小兄弟說沒錢使,問你身邊有沒有錢。」孫思克道:「要錢嗎?有,有!」從懷裡掏出一疊銀票,交給韋小寶,說道:「北京城裡走了反賊,皇上大大生氣,派了幾千兵馬出來捉拿,捉到了立刻就要砍頭。小兄弟,這地方危險得緊,倘若給冤枉捉了去,送了性命,可犯不著了。」
韋小寶道:「你們捉我去罷,我……我寧可跟了你們。」
王進寶道:「你想跟我們去當兵吃糧?可不是玩的。外面有皇上親派的火器營,帶了火銃,砰砰嘭嘭的轟將起來,憑你武功再高,那也抵擋不住。」韋小寶心想:「有火器營,那更加妙了,料來洪教主不敢亂動。」忙道:「我有話要回奏皇上,你們帶我去罷。」王進寶道:「皇上一見了你,立刻砍了你的頭。皇上也不過兩隻眼睛,一張嘴巴,有什麼好見?唔,我們留下十三匹馬,派你們十三個鄉下人每人看守一匹,過得十年八年,送到北京來繳還,死了一匹,可是要賠的。千萬得小心了。」說著便向外走去。
韋小寶大急,上前一把拉住,叫道:「王三哥,你快帶我去。」突然之間,一隻大手按上了他頂門,只聽洪教主說道:「小兄弟,這位總爺一番好心,他剛從京城出來,知道皇上的心思,你別胡思亂想。」孫思克大聲道:「不錯,我們快追反賊去。」韋小寶知道此刻已命懸洪教主之手,他只須內勁一吐,自己立時腦漿迸裂,但此時不死,過不多久總之還是非死不可,大聲叫道:「你們快拿我去,我就是韋小寶!」
眾人一呆,停住了腳步。孫思克哈哈大笑,說道:「韋小寶是個十幾歲的少年,你這位老公公快八十歲啦,尖起了嗓子開玩笑,豈不笑歪了人嘴巴?」一扯王進寶的衣袖,兩人大踏步出去。只聽吆喝傳令之聲響起:「留下十三匹馬在這裡,好給後面的追兵通消息。把兩間茅屋燒了,以免反賊躲藏。」眾軍士應道:「得令!」便有人放火燒屋,跟著蹄聲響起,大隊人馬向北奔弛。
韋小寶嘆了口氣,心道:「這一番可死定了。王三哥,孫四哥怕我逗留不走,再有追兵到來,就不會給情面了。」只見屋角的茅草已著火焚燒,火焰慢慢逼近。
洪教主冷笑道:「你的朋友可挺有義氣哪,給了銀子,又給馬匹。大家走罷。」沐劍屏扶起公主,眾人從後門出來,繞到屋前,果見大樹下系著十三匹駿馬。其中兩匹鞍轡鮮明,自是王進寶。孫思克二人的坐騎。
各人上馬向東弛去,韋小寶只盼有追兵趕來,將自己擒回,小皇帝對自己情意深厚,這次雖然大大得罪了他,未必便非砍頭不可,洪教主陰險毒辣,落入他的手中,可不知有多少苦頭吃了。但一路行去,再也不聽到追兵的蹄聲。眾人所乘坐騎都是王進寶所選的良駒,奔弛如飛,後面就有追兵,也無法趕及,何況趙,王,孫三總兵早將追兵引得向北而行。
一路上除了公主的叫罵之外,誰也默不作聲,後來殷錦點了公主的啞穴。她雖有滿腔怒氣,卻也罵不出聲了。
洪教主率領眾人,盡在荒野中向東南奔行,晚間也在荒野歇宿。韋小寶幾番使計想要脫逃,但洪教主機智殊不亞於他,每次都不過教他身上多挨幾拳,如何能脫卻掌握?
數日之後,來到海邊。陸高軒從韋小寶身邊掏出一錠銀子,去雇了一艘大海船。韋小寶心中只是叫苦,想到雇海船的銀子也要自己出,更是不忿。
上船之後,海船張帆向東行駛。韋小寶心想:「這一次自然又去神龍島了,老烏龜定是要把老子拿去喂蛇。」想到島上一條條毒蛇繞上身來,張口齊咬,不由得全身發抖,尋思:「怎的想法子在船底鑿一大洞,大家同歸於盡。」
可神龍教諸人知他詭計多端,看得極緊,又怎有機可乘?韋小寶想起以前去過神龍島兩次,第一次和方怡在船中卿卿我我,享盡溫柔;第二次率領大軍,威風八面;這一次卻給人拳打足踢,命在旦夕,其間的苦樂自是天差地遠。自從在北京郊外農舍中和方怡相會,陸行並騎,海上同舟,她始終無喜無怒,木然無語,雖不來折磨自己,但一直不向自己瞧上一眼,有時心想她在洪教主淫威之下,儘管對自己一片深情,卻不敢稍假辭色;有時又想多次上了這小婊子的當,陰險狡猾,天下女子以她為最,卻又不禁恨得牙痒痒的。
舟行多日,果然是到了神龍島。陸高軒和胖頭陀押著韋小寶,公主,沐劍屏,曾柔四人上岸。殷錦脅迫眾舟子離船。一名舟子稍加抗辯,殷錦立即一刀殺了。其餘眾舟子只嚇得魂飛天外,那裡還敢作聲,只得乖乖跟隨。
但見島上樹木枯焦,瓦礫遍地,到處是當日炮轟的遺迹。樹林間腐臭沖鼻,路上一條條都是死蛇骸骨。來到大堂之前,只見牆倒竹斷,數十座竹屋已蕩然無存。
洪教主凝立不語。殷錦等均有憤怒之色。有的向韋小寶惡狠狠的瞪視。
張淡月縱聲大呼:「洪教主回島來啦!各路教眾,快出來參拜教主!」他中氣充沛,提氣大叫,聲聞數里。過了片刻,他有叫了兩遍。但聽得山谷間回聲隱隱傳來:「回島來啦!參拜教主!回島來啦!參拜教主!」
過了良久,四下里寂靜無聲,不但沒見教眾蜂湧而至,連一個人的迴音也沒有。
洪教主轉過頭來,對韋小寶冷冷的道:「你炮轟本島,打得偌大一個神龍教瓦解冰消,這可稱心如意了嗎?」
韋小寶見到他滿臉怨毒之色,不由得寒毛直豎,顫聲道:「舊的不去,新的不……不來。洪教主重振雄風,大……大展鴻圖,再……再創新教,開張發財,這叫做越燒越發,越轟越旺,教主與夫人仙福永享……」
洪教主道:「很好!」一腳將他踢得飛了起來,噠的一聲,重重摔在地上,周身筋骨欲斷,爬不起身。曾柔眼見洪教主如此兇惡,雖然害怕,還是過去將韋小寶扶起。
殷錦上前躬身道:「啟稟教主,這小賊罪該萬死,待屬下一刀一刀,將他零零落落的剮了。」洪教主哼了一聲,道:「不忙!」隔了一會,又道:「這小子心中,藏著一個重大機密,本教興復,須得依仗這件大事,暫且不能殺他。」殷錦道:「是,是。教主高瞻遠矚,屬下愚魯,難明其中奧妙。」
洪教主在一塊大石上坐了下來,凝思半晌,說道:「自來成就大事,定然多災多難。本教一時受挫,也不足為患。眼下教眾星散,咱們該當如何重整旗鼓,大家不妨各抒己見。」
殷錦道:「教主英明智慧,我們便想上十天十夜,也不及教主靈機一動,還是請教主指示良策,大家奉命辦理。」
洪教主點了點頭,說道:「眼前首要之務是重聚教眾。上次韃子官兵炮轟本島,教眾傷亡雖然不少,但也不過三停中去了一停,餘下二停,定是四下流散了。現下命陸高軒升任白龍使,以補足五龍使之數。」陸高軒躬身道謝。洪教主又道:「青黃赤白黑五龍使即日分赴各地,招集舊部,倘若見道資質可取的少年男女,便收歸屬下,招舊納新,重興神教。」
殷錦,張淡月,陸高軒三人躬身道:「謹遵教主號令。」赤龍使無根道人和青龍使許雪亭卻默不作聲。洪教主斜眇二人,問道:「赤龍使,青龍使二人有什麼話說?」許雪亭道:「啟稟教主,屬下有兩件事陳請,盼教主允准。」洪教主哼了一聲,問道:「什麼事?」許雪亭道:「屬下等向來忠於本教和教主,但教主卻始終信不過眾兄弟,未免令人心灰。第一件事,懇請教主恩賜豹胎易筋丸解藥,好讓眾兄弟心無牽掛,全心全意為教主效勞。」
洪教主冷冷的道:「假如我不給解藥,你們辦事就不全心全意了?」
許雪亭道:「屬下不敢。第二件事,那些少年男女成事不組,敗事有餘,一遇上大事,個個逃得乾乾淨淨。本教此時遭逢患難,自始自終追隨在教主和夫人身邊的,只是我們幾個老兄弟。那些少年弟子平日里滿嘴忠心不二,什麼赴湯蹈火,萬死不辭,事到臨頭,有哪一個真能出力的?屬下愚見,咱們重興本教,該當招羅有擔當,有骨氣的男子漢大丈夫。那些口是心非,胡說八道的少年男女,就象叛徒韋小寶這類小賊,也不用再招了。」他說一句,洪教主臉上的黑氣便深一層。許雪亭心中溧溧危懼,還是硬著頭皮將這番話說完。
洪教主眼光射到無根道人臉上,冷冷的道:「你怎麼說?」無根道人退了兩步,說道:「屬下以為青龍使之言有理。前車覆轍,這條路不能再走。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既是犯過了毛病,教主大智大慧,自會明白這些少年男女既不管用,又靠不住。便似……便似……」說著向沐劍屏一指,道:「這小姑娘本是我赤龍門屬下,教主待她恩德非淺,但一遇禍患,立時便叛教降敵。這種人務須一個個追尋回來,千刀萬剮,為叛教者戒。」
洪教主的眼光向陸高軒等人一個個掃去,問道:「這是大伙兒商量好了的意思嗎?」
眾人默不作聲。過了好一會,胖頭陀道:「啟稟教主:我們沒商量過,不過……不過屬下以為青龍使,赤龍使二位的話,是很有點兒道理的。」洪教主眼望張淡月,等他說話。張淡月戰戰兢兢的道:「本教此次險遭覆滅之禍,罪魁禍首,自然是韋小寶這小賊。屬下對這種人,是萬萬信不過的。」洪教主點點頭,說道:「很好,你也跟他們是一夥。陸高軒,你呢?」陸高軒道:「屬下得蒙教主大恩提拔,升任白龍使重職,自當出力為教主盡忠效勞。青龍使他們這番心意,也是為了本教和教主著想,決無他意。」
殷錦大聲道:「你們這些話,都大大的錯了。教主智慧高出我們百倍。大伙兒何必多說多話,只須教主和夫人的指揮就是了。韃子兵炮轟本島,是替本教盪垢去污,所有不忠於教主的叛徒,就此都轟了出來。若非如此,又怎知誰忠誰奸?我們屬下都是井底之蛙,眼光短淺,只見到一時的得失,那能如教主這般洞矚百世?」
許雪亭怒道:「本教所以一敗塗地,一大半就是壞在你這種馬屁鬼手裡。你亂拍馬屁,於本教有什麼好處?於教主又有什麼好處?」殷錦道:「什麼馬屁鬼?你……你……你這可不是反了嗎?」許雪亭怒道:「你這無恥小人,敗壞本教,你才是反了。」說著手按劍柄。殷錦退了一步,說道:「當日你作亂犯上,背叛教主,幸得教主和夫人寬宏大量,這才不咎既往,今日……今日你又要造反嗎?」
許雪亭,無根道人,張淡月,陸高軒,胖頭陀五人一齊瞪視教主,含怒不語。
洪教主轉過頭去瞧向殷錦,眼中閃著冷酷的光芒。殷錦吃了一驚,又退了一步,說道:「教主,他……他們五人圖謀不軌,須當一起斃了。」洪教主低沉著嗓子道:「剛才你說什麼來?」殷錦見他神色不善,更是害怕,顫聲道:「屬下忠……忠……忠於教主,跟這些反賊勢……勢不兩立。」洪教主道:「咱們當日立過重誓,倘若重提舊事,追究算帳,那便如何?」殷錦只嚇得魂飛天外,說道:「教……教主開恩,屬下只是一片忠心,別……別無他意。」洪教主道:「當日我和夫人曾起了誓,倘若心中記著舊怨,那便身入龍潭,為萬蛇所噬。這件事早已一筆勾銷,人人都已忘得乾乾淨淨,就只你還念念不忘,有機會,便來挑撥離間,到底是何用意?有何居心?」
殷錦臉上已無半點血色,雙膝一屈,便即跪倒,說道:「屬下知錯了,以後永遠不敢再提。」洪教主森然道:「本教中人起過的毒誓,豈可隨便違犯?這誓若不應在你身上,便當應在我身上。你說該當是你身入龍潭呢,還是我去?」殷錦大叫一聲,倒退躍出丈許,轉身發足狂奔。洪教主待他奔出數丈,俯身拾起一塊石頭擲出,呼的一聲,正中殷錦後腦。他長聲慘呼,一躍而起,重重摔了下來。扭了幾下,便即斃命。
洪教主眼見許雪亭等五人聯手,雖然憑著自己武功,再加上夫人和殷錦相助,足可製得住,但教中元氣大傷之後,已只剩下寥寥數人,殷錦只會奉承阿諛,並無多大本事,若再將這五人殺了,自己部屬蕩然無存。他於頃刻間權衡輕重利害,便即殺了殷錦,以平許雪亭等五人的怒氣。
張淡月和陸高軒躬身說道:「教主言出如山,誅殺姦邪,屬下佩服之」許雪亭,無根道人,胖頭陀三人也齊聲道:「多謝教主。」這五人平素見殷錦一味炊牛拍馬,人品低下,對他十分鄙視,此刻見教主親自下手將他處死,都是大感痛快。
洪教主指著韋小寶道:「非是我要饒他性命,但這小子知道遼東極北苦寒之地,有一個極大寶藏。若不是由他領路,無法尋到。得了這寶藏之後,咱們再重建神龍教就易如反掌了。」頓了一頓,又道:「適才你們五人說道,那些少年男女很不可靠,勸我不可重蹈覆轍。本座仔細想來,也不無道理。這就依從你們的主張,今後本教新招教眾之時,務當特別鄭重,以免奸徒妄人,混進教來。」許雪亭等臉有喜色,一齊躬身道謝。
洪教主從身邊摸出兩個瓷瓶,從每個瓶中各倒出五顆藥丸,五顆黃色,五顆白色。他還瓶入懷,將藥丸托在左掌,說道:「這是豹胎易筋丸的解藥,你們每人各服兩顆。」許雪亭等大喜,先行稱謝,接過葯來。洪教主道:「你們即刻就服了罷。」五人將藥丸放入口中,吞咽下肚。
洪教主臉露微笑,道:「那就很好……」突然大喝:「陸高軒,你左手裡握著什麼?」陸高軒退了兩步,道:「沒……沒什麼。」左手下垂,握成了拳頭。洪教主厲聲道:「攤開左手!」這一聲大喝,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作響。
陸高軒身子微幌,左手緩緩攤開,嗒的一聲輕響,一粒白色藥丸掉在地上。
許雪亭等四人均各變色,素知陸高軒見識不凡,頗有智計,他隱藏這顆白丸不肯服食,必有道理,可是自己卻已吞下了肚中,那便如何是好?
洪教主厲聲道:「這顆白丸是強身健體的大補雪參丸,何以你對本座存了疑心,竟敢藏下不服?」陸高軒道:「屬下……不……不敢。屬下近來練內功不妥,經脈中氣血不順,因此……因此教主恩賜的這顆大補藥丸,想今晚打坐調息之後,慢慢服下,以免賤體經受……經受不起。」洪教主臉色登和,說道:「原來如此。你何處經脈氣血不順?那也容易得緊,我助你調順內息便是了。你過來。」
陸高軒又倒退了一步,說道:「不敢勞動教主,屬下慢慢調息,就會好的。」洪教主嘆了口氣,道:「如此說來,你終究信不過我?」陸高軒道:「屬下決計不敢。」洪教主指著地下那顆白丸,道:「那麼你即刻服下罷,要是服下後氣息不調,我豈會袖手不理?」
陸高軒望著那藥丸,呆了半晌,道:「是!」俯身拾起,突然中指一彈,嗤的一聲響,藥丸飛過天空,遠遠掉入了山谷,說道:「屬下已經服了,多謝教主。」
洪教主哈哈大笑,說道:「好,好,你膽子當真不小。」陸高軒道:「屬下忠心為教主出力,教主既已賜服解藥,解去豹胎易筋丸的毒性,卻又另賜這顆毒性更加厲害的百誕丸。屬下無罪,不願領罰。」許雪亭等齊問:「百誕丸?那是什麼毒藥?」陸高軒道:「教主採集一百種毒蛇,毒蟲的唾液,調製而成此葯。是否含有劇毒,倒大清楚,說不定真有大補之效,也未可知。只不過我膽子很小,不敢試服。」
許雪亭等驚惶更甚,同時搶到陸高軒身邊,五人站成一排,凝目瞪視洪教主。
洪教主冷冷的道:「你怎知道這是百誕丸?一派胡言,挑撥離間,擾亂人心。」
陸高軒向方怡一指,說道:「那日我見到方姑娘在草叢裡捉蝸牛,我問她幹什麼,她說奉教主之命,捉了蝸牛來配藥。教主那條百誕丸的單方,我也無意之中見到了。雖說這百誕丸的毒性要在三年之後才發作,但一來,這百誕丸只怕教主從未配過,也不知是否真的三年之後毒性才發;二來,屬下還想多活幾年,不願三年之後便死。」
洪教主臉上黑氣漸盛,喝道:「我的藥方,你又怎能瞧見?」
陸高軒斜眼向洪夫人瞧了一眼,說道:「夫人要屬下在教主的藥箱中找葯給她服食,這條單方,便在藥箱之中。」洪教主厲聲道:「胡說八道!夫人就算身子不適,難道不會問我要葯,何必要你來找?我這藥箱向來封鎖嚴固,你何敢私自開啟?」陸高軒道:「屬下並未私自開啟。」洪教主喝道:「你沒私自開啟?難道是我吩咐你開的……」一轉念間,問洪夫人:「是你開給他的?」
洪夫人臉色蒼白,緩緩點了點頭。洪教主道:「你要找什麼葯?為什麼不跟我說?」洪夫人突然滿臉通紅,隨即又變慘白,身子顫了幾下,忽然撫住小腹,喉頭喔喔作聲,嘔了不少清水出來。洪教主皺起眉頭,溫言問道:「你什麼不舒服了?坐下歇歇吧!」
建寧公主突然叫道:「她有了娃娃啦。你這老混蛋,自己要生兒子了,卻不知道?」
洪教主大吃一驚,縱身而前,抓住夫人手腕,厲聲道:「她這話可真?」洪夫人彎了腰不住嘔吐,越加顫抖得厲害。洪教主冷冷的道:「你想找葯來打下胎兒,是不是?」
除陸高軒外,眾人聽了無不大奇。洪教主並無子息,對夫人又十分疼愛,如果夫人給他生下了一個孩兒,不論是男是女,都是極大美事,何以她竟要打胎?料想洪教主這一下定是猜錯了。那知洪夫人慢慢點了點頭,說道:「不錯,我要打下胎兒。快殺了我罷。」
洪教主左掌提起,喝道:「是誰的孩子?」人人均知他武功高極,這一掌落將下來,洪夫人勢必立即斃命,不料她反而將頭向上一挺,昂然道:「叫你快殺了我,為什麼又不下手?」洪教主眼中如欲噴出火來,低沉著嗓子道:「我不殺你。是誰的孩子?」洪夫人緊緊閉了嘴,神色甚是倔強,顯是早將性命豁出去了。
洪教主轉過頭來,瞪視陸高軒,問道:「是你的?」陸高軒忙道:「不是,不是!屬下敬重夫人,有如天神,怎敢冒犯?」洪教主的眼光自陸高軒臉上緩緩移向張淡月,許雪亭,無根道人,胖頭陀,一個個掃視過去。他眼光射到誰的臉上,誰便打個寒戰。
洪夫人大聲道:「誰也不是,你殺了我就是,多問些什麼。」
公主叫道:「她是你老婆,這孩子自然是你的,又瞎疑心什麼?真正糊塗透頂。」洪教主喝道:「閉嘴!你再多說一句,我先扭斷你脖子。」公主不敢再說,心中好生不服。她哪裡知道,洪教主近年來修習上乘內功,早已不近女色,和夫人伉儷之情雖篤,卻無夫婦之實,也正因如此,心中對她存了歉仄之意,平日對她加倍敬愛。
這時他突然聽得夫人腹中懷了胎兒,霎時之間,心中憤怒,羞慚,懊悔,傷心,苦楚,憎恨,愛惜,恐懼諸般激情紛至沓來,一隻手掌高高舉在半空,就是落不下去,一轉頭間,見許雪亭等人人臉上露出惶恐之意,心想:「這件大丟臉事,今日都讓他們知道了,我怎麼還有臉面作他們教主?這些人都須殺得乾乾淨淨,不能留下一個活口。只消泄漏了半點風聲,江湖上好漢人人恥笑於我,我還逞什麼英雄豪傑?」他殺心一起,突然右手放開夫人,縱身而前,一把抓住了陸高軒,喝道:「都是你這反教叛徒從中搗鬼!」
陸高軒大叫:「你想殺人滅……」一個「口」字還沒離嘴,腦門上拍的一聲,已被洪教主重重擊了一掌,登時雙目突出,氣絕而死。
許雪亭等見了這情狀,知道洪教主確是要殺人滅口,四人一齊抽出兵刃,護在身前。許雪亭叫道:「教主,這是你的私事,跟屬下可不相干。」
洪教主縱聲大呼:「今日大家同歸於盡,誰也別想活了。」猛向四人衝去。
胖頭陀挺起一柄二十來斤重的潑風大環刀,當頭砍將過去,勢道威錳之極。洪教主側身讓開,右掌向張淡月頭頂拍落。許雪亭一對判官筆向洪教主背心連遞兩招,同時無根道人的雁瓴刀也砍向他腰間。洪教主大喝一聲,躍向半空,仍向張淡月撲擊下來。
張淡月手使鴛鴦雙短劍,霎時之間向上連刺七劍,這一招「七星聚月」,實是他平生的力作,七劍刺得迅捷凌厲之極。洪教主右掌略偏,在他左肩輕輕一按,借勢躍開。張淡月大叫一聲,在地下一個打滾,翻身站起,但覺左邊半身酸麻難當,叫道:「今日不殺了他,誰都難以活命。」四人各展兵刃,又向洪教主圍攻上去。
這四人都是神龍教中的第一流人物,尤以胖頭陀和許雪亭更是了得。胖頭陀大環刀上九個鋼環噹啷啷作響,走的純是剛猛路子。許雪亭的判官筆卻是小巧之技,招招點向對方周身要穴。無根道人將雁瓴刀舞成一團白光,心想今日服了百誕丸後,性命難久,在臨死之前定當先殺了這奸詐兇狠的大仇人,是以十刀中倒有久刀是進攻招數,只盼和敵人同歸於盡。張淡月想起當日因部屬辦事不力,取不到「四十二章經」,若不是得無根道人和許雪亭之助,早已為洪教主處死,自己已多活了這些時候,這條命其實是揀來的,這時左臂雖然劇痛,仍是奮力出劍。
洪教主武功高出四人甚遠,若要單單取其中一人性命,並不為難,但四人連環進擊,殺得一人,自己難免受傷。斗得數十回合後,胸中一股憤懣之氣漸漸平息下來,心神一定,出招更是得心應手,一雙肉掌在四股兵刃的圍攻中盤旋來去,絲毫不落下風,眼見張淡月左劍刺出時漸漸無力,心想這是對方最弱之處,由此著手,當可摧破強敵。
韋小寶見四人斗得激烈,悄悄拉了曾柔和沐劍屏的衣袖,又向公主打個手勢,要她不可作聲。四人轉過身來,躡手躡腳的向山下走去。洪教主等五人斗得正緊,誰也沒見到,就算見到了,也無人緩得出手來阻攔。
四人走了一會,離洪教主等已遠,心下竊喜。韋小寶回頭一望,見那五人兀自狠斗,刀光閃爍,掌影飛舞,一時難分勝敗,說道:「咱們走快些。」四人加緊腳步,忽聽得身後腳步聲響,兩人飛奔而來,正是洪夫人和方怡。四人吃了一驚,苦於身上兵刃暗器都已在被擒之時給搜檢了去,方怡也還罷了,洪夫人卻甚是厲害,料想抵敵不過,只得拚命奔逃。
奔出數十丈,公主腳下被石子一絆,摔倒在地,叫出聲來。韋小寶心想:「她肚裡有我的孩兒,可不能不救。」回身來扶。卻見洪夫人幾個起落,已躍到身前,叉腰而立,說道:「韋小寶,你想逃嗎?」韋小寶笑道:「我們不是逃,這邊風景好,過來玩耍玩耍。」洪夫人冷笑道:「好啊,你們來賞玩風景,怎不叫我?」說話之間,方怡也已趕到。
沐劍屏和曾柔見韋小寶已被洪夫人截住,轉身回來,站在韋小寶身側。
沐劍屏對方怡道:「方師姊,你和我們一起走罷。他……他……」說著向韋小寶一指,說道:「……一直待你很好的,你從前也起過誓,難道忘了嗎?」方怡道:「我只忠心於夫人,唯夫人之命是從。」沐劍屏道:「你不過服了夫人的葯,我以前也服過的……」
韋小寶恍然大悟,才知方怡過去一再欺騙自己,都是受了洪夫人的挾制,不得不然,心中對她惱恨之意登時釋然,說道:「怡姊姊,你同我們一起去罷。」這「怡姊姊」三字,是上次他和方怡同來神龍島,在舟中親熱纏綿之時叫慣了的,方怡乍又聽到,不禁臉上一紅。
突然之間,只聽得洪教主大聲叫道:「夫人,夫人!阿荃,阿荃!你……你到那裡去了?」呼聲中充滿著驚惶和焦慮,顯是怕洪夫人棄他而去。
但洪夫人恍若不聞。洪教主又叫了幾聲,洪夫人始終不答。
韋小寶等五人都瞧著洪夫人,均想:「你怎麼不答應?教主在叫你,為什麼不回去?」只見洪夫人臉上一陣暈紅,搖了搖頭,低聲道:「咱們快走,坐船逃走罷!」韋小寶又驚又喜,問道:「你……你也同我們一起走?」洪夫人道:「島上只有一艘船,不一起走也不成。教主要殺我,你不知道么?」臉上又是一紅,當先便走。
眾人向山下奔出數丈,只聽得洪教主又大聲叫了起來:「夫人,夫人!阿荃,阿荃!快回來!」突然有人長聲慘叫,顯是臨死前的叫聲,只不知是許雪亭等四人中的那一個。
洪教主大叫:「你瞧,你瞧!張淡月這老傢伙給我打死了。他一生一世都跟在我身邊,臨到老來,居然還要反我,真是糊塗透頂。阿荃,阿荃!你怎不回來?我不怪你。這件事我原諒你了。啊!他媽的,你砍中我啦!哈哈,胖頭陀,這一掌還不要了你的老命?你腦筋不靈,怎麼跟著人家,也來向我造反,這可不是死了么?哈哈。」
洪夫人停住腳步,臉上變色,說道:「他已打死了兩個。」
韋小寶急道:「咱們快逃。」發足便奔。
猛聽得洪教主叫道:「你這兩個反賊,我慢慢再收拾你們。夫人,夫人,快回來!」聲音愈叫愈近,竟是從山上追將下來。韋小寶回頭一看,只見洪教主披頭散髮,疾衝過來,這一下只嚇得魂飛魄散,沒命價奔跑。
許雪亭大叫:「截住他,截住他。他受了重傷,今日非殺了他不可。」無根道人叫道:「他跑不了的。」兩人手提兵刃,追將下去。不多時韋小寶等已奔近海灘,但洪教主,許雪亭,無根道人三人來得好快,前腳接後腳,都已奔到山下,三人身上臉上濺滿了鮮血。
洪教主大喝:「夫人,你為什麼不答應我?你要去那裡?」許雪亭叫道:「夫人不要你啦!她有了個又年輕又英俊的相好。」洪教主大怒,叫道:「你胡說!」縱身過去,左掌向許雪亭頭頂猛力擊落。許雪亭左手還了一筆,無根道人也已趕到,揮刀向洪教主腰間砍去。此時洪教主的對手已只剩下兩人,但他左腿一跛一拐,身手已遠不如先前靈活。
洪教主叫道:「阿荃,你瞧我立刻就將這兩個反賊料理了。那四個小賤人,你都先殺了罷。只留下那小賊不殺,讓他帶我們去取寶。」他口中叫嚷,出掌仍是雄渾有力。許雪亭和無根道人難以近身。
洪夫人微微冷笑,向沐劍屏等逐一瞧去。
韋小寶叫道:「夫人,這四個小妞,你只要傷得一人,我立即自殺,做了鬼也不饒你。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麼……什麼馬難追。」情急之下,連「死馬難追」也想不起來了。
突然間拍的一聲響,許雪亭腰間中掌,他身子連幌,摔倒在地。洪教主哈哈大笑,飛足踢去。許雪亭躍起急撲,這一腳正中他胸口,喀喇聲響,胸前肋骨登時斷了數根,可是洪教主的右腿卻已被他牢牢抱住。洪教主出力掙扎,竟然摔他不脫。無根道人飛快搶上,揮刀砍落。洪教主側頭避過,反手擊出,噗的一聲,無根道人小腹中掌,但這一刀也已砍入洪教主右肩。無根道人口中鮮血狂噴,都淋在洪教主後頸,待要提刀再砍,雁瓴刀已斬入了洪教主肩骨,手上無力,再也拔不出來。
洪教主叫道:「快……快來……拉開他,」洪夫人也不知是嚇得呆了,還是有意不出手相助,眼見三人糾纏狠斗,竟站在當地,一動也不動。許雪亭抓起地下一根判官筆,奮力上送,插入了洪教主腰間。洪教主狂呼大叫,左腳踢出,將許雪亭踢得直飛出去,跟著左肘向後猛撞,無根道人身子慢慢軟倒。
洪教主哈哈大笑,叫道:「這些……反賊,那……那一個是我敵手?他們……他們想造反,咳咳。。咳咳,還不是……還不是都給我殺了。」轉過身來,向著洪夫人道:「你……你為什麼不幫我?」
洪夫人搖搖頭,說道:「你武功天下第一,何必要人幫?」洪教主大怒,叫道:「你也反我?你也是本教的叛徒?」洪夫人冷冷的道:「不錯,你就只顧自己。我如幫你,終究還是不免給你殺了。」洪教主叫道:「我杈死你,我杈死你這叛徒。」說著向洪夫人撲來。
洪夫人「啊」的一聲,急忙閃避。洪教主重傷之餘,行動仍是迅捷之極,左手抓住了他右臂,右手便杈在她頸中,喝道:「你說,你說,你反不反?你說不反,我就饒了你。」
洪夫人緩緩道:「很久以前,我心中就在反你了。自從你逼我做你妻子那一天起,我就恨你入骨。你……你杈死我好了。」洪教主身上鮮血不斷的流到她頭上,臉上,洪夫人瞪眼凝視他,竟是目不稍瞬。洪教主大叫:「叛徒,反賊!你們個個人都反我,我……我另招新人,重組神龍教!」右手運勁,洪夫人登時透不過氣來,伸出了舌頭。
韋小寶在旁邊瞧得害怕之極,眼見洪夫人立時便要給他杈死,從沙灘上拾起一塊大圓石,用力向洪教主背上擲去,噗的一聲,正中背心。洪教主眼前一黑,杈在洪夫人頸中的手便鬆了,轉身叫道:「你……你這小賊,我寶藏不要了,殺了你再說。」揮掌向韋小寶打去。
韋小寶飛步便逃。洪教主發足追來,身後沙灘上拖著一道長長的血跡。
韋小寶知道這一次給他抓住了,決難活命,沒命價狂奔。突然間嗤的一聲響,背上衣衫被洪教主扯去了一塊,若不是韋小寶身穿護身寶衣,說不定背上肌肉也被扯去了一條,他大驚之下,奔得更加快了,施展九難所授的「神行百變」輕功,在沙灘上東一彎,西一溜的亂轉,洪教主幾次伸手可及,都給他在千鈞一髮之際逃了開去。
他如筆直奔逃,畢竟內力有限,早就給抓住了。但這「神行百變」是鐵劍門絕技,再加上木桑當年另創新變,實是精奇奧秘之至。韋小寶「神行」是決計說不上,那「百變」兩字和他天性相近,倒也學得了三四成。因此雖非武功高手,卻也算得是當世武林中數一數二逃命的「高腳」。
洪教主吼聲連連,連發數掌。韋小寶躲開了兩掌,第三掌終於閃避不了,砰的一聲,正中後心,兩個筋斗翻了出去。幸好洪教主重傷之餘,掌力大減,韋小寶又有寶衣護身,雖然給打得昏天黑地,卻也並未受傷。他正要爬起,突覺肩頭一緊,已被洪教主雙手揪住。
這一來,他一顆心當真要從胸腔中跳了出來,大駭之下,當真是飢不擇食,慌不擇路,一低頭,便從洪教主胯下鑽了國去,驀地想道,這正是洪教主當年所教「救命三招」之一的上半截,這招叫做「貴妃騎牛」還是「西施騎羊」,這當兒那裡還記得起?奮力縱躍,翻身騎上了洪教主的頭頸。
這一招本來他並未練熟,就算練得精熟,要使在洪教主這一等一的大高手身上,那也絕無可能。但洪教主奮戰神龍教四高手,在發現夫人舍己而去之時,心神慌亂,接連受傷,此時肩頭雁瓴刀深砍入骨,小腹又插入了一支判官筆,急奔數百丈之後流血無數,內力垂盡,雙手揪住韋小寶時早已酸軟無立,被他一掙便即掙脫,騎入了頸中。
韋小寶騎上了他肩頭,生怕掉將下來,自然而然的便伸手抱住他頭,雙手中指正好按在他眼皮上。洪教主腦海中陡然如電光般一閃,記得當年自己教他這一招,一騎上敵人項頸,立即便須挖出敵人眼珠,想不到自己一世英雄,到頭來竟命喪這小頑童之手,而他所使的招數,卻又是自己所授,當真是報應不爽了,想起自己一生殺人無算,受此果報也不算冤枉,不禁長嘆一聲,垂下了雙手。這口氣一松,再也支持不住,仰天便倒。
韋小寶還道他使什麼厲害家數,急忙躍出逃開。只聽得洪教主喘息道:「阿荃,阿荃,你……你過來。」洪夫人向他走近幾步,但離他身前一丈多遠便站住了。洪教主道:「你肚裡……的孩子,究竟……究竟是誰的?」洪夫人搖頭道:「你何必定要知道?」說著忍不住斜眼向韋小寶瞧了一眼,臉上一陣暈紅。
洪教主又驚又怒,喝道:「難道……難道是這小鬼?」洪夫人咬住下唇,默不作聲,那顯然便是默認了。洪教主大叫:「我殺了這小鬼!」縱身向韋小寶撲去。
但見洪教主滿臉是血,張開大口,露出殘缺不全的焦黃牙齒,雙手也滿是鮮血淋漓,這般撲將過來,韋小寶只嚇得魂不附體,縮身一竄,又從洪夫人胯下鑽了過去,躲在她身後。
洪夫人雙臂張開,正面對著洪教主,淡淡的道:「你威風了一世,也該夠了!」
洪教主身在半空,最後一口真氣也消得無影無蹤,拍噠一聲,摔在洪夫人腳邊,惡狠狠的道:「我是教主,你們……你們都該聽我……聽我的話,為什麼……為什麼……都反我?你們……你們都不對,只有……只有我對。我要把你們一個個都殺了,只有我一人才……才仙福永享……壽……與天……天……天……」最後這個「齊」字終於說不出口,張大了口,就此氣絕,雙目仍是大睜。
韋小寶爬開幾步,翻身躍起,又逃開數丈,這才轉身,只見洪教主躺在地上毫不動彈,過了良久,走上兩步,擺定了隨時發足奔逃的姿勢,問道:「他死了沒有?」洪夫人嘆了口氣,輕聲道:「死了。」韋小寶又走上兩步,問道:「他……他怎麼不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