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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 雲點旌旗秋出塞 風傳鼓角夜臨關(1)

所屬書籍: 鹿鼎記

  不一日船到塘沽,韋小寶、索額圖等一行人登岸陸行,經天津而至北京。韋小寶重入都門,當真是恍如隔世,心花怒放,飄飄欲仙,立刻便去謁見皇帝。

  康熙在上書房傳見。韋小寶走到康熙跟前,跪下磕頭,還沒站直身子,心下猛地里悲喜交集,忍不住伏在地下放聲大哭。康熙見韋小寶到來,心中有一大半歡喜,也有一小半惱怒,心想:「這小子無法無天,竟敢一再違旨。這次雖派他差使,卻也要好好懲戒他一番,免得這小子恃寵而驕,再也管束他不住。」豈知韋小寶一見面竟會大哭,康熙心腸卻也軟了,笑道:「他媽的,你這小子見了老子,怎麼哭起來?」韋小寶哭道:「奴才只道這一生一世,再也見不著皇上了。今日終於得見,實在是歡喜得緊。」康熙笑道:「起來,起來!讓我瞧瞧你。」韋小寶爬起身來,滿臉的眼淚鼻涕,嘴角邊卻已露著微笑。康熙笑道:「他媽的,你這小子倒也長高了。」童心忽起,走下御座,說道:「咱們比比,到底是你高還是我高。」走過去和他貼背而立。韋小寶眼見跟他身高相若,但皇上要比高矮,豈能高過了皇上,當即微微彎膝。

  康熙伸手在兩人頭上一比,自己高了約莫一寸,笑道:「咱們一般的高矮。」轉身走開幾步,笑問:「小桂子,你生了幾個兒子女兒?」韋小寶道:「奴才不中用,只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康熙哈哈大笑,說道:「這件事我可比你行了。我已有四個兒子,三個女兒。」韋小寶道:「皇上雄才大略,自然……自然這個了不起。」康熙笑道:「幾年不見,你學問還是沒半點長進。生兒女的事,跟雄才大略有甚麼干係?」韋小寶道:「從前周文王有一百個兒子,凡是好皇帝,兒子也必定多的。」康熙笑問:「你又怎麼知道了?」韋小寶道:「皇上派奴才去釣魚,咱倆個好比周文王和姜太公。周文王的事,奴才自然要問問清楚,免得見到皇上之時,回不上話。」這幾年來康熙忙於跟吳三桂打仗,晝夜辛勞,策劃國事,身邊少了韋小寶這個少年臣子說笑話解悶,有時著實無聊,此時君臣重逢,甚是開心,說了好一會閑話,問了他在通吃島上的生涯,又問起台灣的風土民情。

  韋小寶道:「台灣土地肥美,氣候溫暖,出產很多,百姓日子過得挺快活,得知皇上准許他們在台灣住下去,個個感激皇恩浩蕩,都說皇上是不折不扣的鳥生魚湯。」康熙點頭道:「施政以不擾民為先。百姓既然在台灣安居樂業,強要他們遷入內地,實是大大擾民。朝中大臣不明台灣實情,妄發議論,險些誤了大事。你和施琅力加勸諫,功勞不小。」韋小寶噗的一聲跪倒,磕頭道:「奴才多次違旨,殺十七八次頭都是應該的,不論有甚麼功勞,皇上都不必放在心上。只求皇上開恩。饒了奴才性命,准許我在你身邊服侍。」

  康熙微笑道:「你也知道殺十七八次頭也是應該,就可惜你沒十八顆腦袋,否則的話,我定要砍下十七顆來。」韋小寶道:「是,是。奴才腦袋也不要多,只要留得一顆,有張嘴巴說話吃飯,也就心滿意足了。」康熙道:「這顆腦袋留不留,那得瞧你今後忠心不忠心,是不是還敢違旨。」韋小寶道:「奴才忠字當頭,忠心耿耿,赤膽忠心,盡忠報國。」康熙笑道:「你這忠字的成語,心裡記得倒多,還有沒有?」韋小寶道:「奴才心裡只有一個忠字,自然記得多些,還有……還有忠君愛國,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還有忠厚老實……」康熙道:「起來罷!你如忠厚老實,天下就沒一個刁頑狡猾之徒了。」韋小寶站起身來,說道:「回皇上:我只對你一個人忠心。對於別人,就不那麼忠了,有時說不定還奸他一奸。奴才的性子是有點小滑頭的,這個皇上也明白得很。不過我對皇上講究『忠心』,對朋友講究『義氣』,忠義不能兩全之時,奴才只好縮頭縮腦,在通吃島上釣魚了。」

  康熙道:「你不用擔心,把話兒說在前頭,我可沒要你去打天地會。」負手背後,踱了幾步,緩緩的道:「你對朋友講義氣,那是美德,我也不來怪你。聖人講究忠恕之道,這個忠字,也不單是指事君而言,對任何人盡心竭力,那都是忠。忠義二字,本來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你寧死不肯負友,不肯為了富貴榮華而出賣朋友,也算十分難得,很有古人之風。你既不肯負友,自然也不會負我了。小桂子,我赦免你的罪愆,不全是為了你以前的功勞,不全是為了你我兩個自幼兒十分投緣,也為了你重視義氣,並非壞事。」

  韋小寶感激涕零,哽咽道:「奴才……奴才是甚麼都不懂的,只覺得別人真心待我好,實在……實在不能……不能對他們不住。」康熙點點頭,說道:「那羅剎國的攝政女王,對你也挺不錯啊。我派你去打她,卻又怎樣?」

  韋小寶嗤的一聲,笑了出來,說道:「她給人關了起來,險些兒性命不保,奴才教她鼓動火槍手作亂,奪到了大位,也算對得住她了。她派兵想來奪皇上的錦繡江山,可萬萬容她不得。這女人水性楊花,今天勾搭這個男人,明天勾搭那個,那是當不得真的。就可惜羅剎國實在太遠,否則奴才帶一支兵去,把這女王擒了來請皇上瞧瞧,倒也有趣。」康熙道:「『羅剎國太遠』,這五個字很是要緊,只憑著這五個字,咱們這一戰可操必勝。羅剎國雖然火器犀利,騎兵驍勇,但他們遠,咱們近。他們萬里迢迢的東來,兵員、馬匹、火器、彈藥、糧草、被服,甚麼接濟都不容易。現下我已派了戶部尚書伊桑阿前赴寧古塔,構築璦琿、呼瑪爾二城,廣積糧草彈藥,又設置了十個驛站,使得軍需糧餉供應暢通,源源不絕。日前又傳旨蒙古,不許跟羅剎人貿易。再派黑龍江將軍薩布素廣遣騎兵,見到羅剎人的糧草車輛,就放火燒他媽的,見到羅剎兵的馬匹,立刻就宰他媽的。」韋小寶大喜,說道:「皇上如此調派,當真是甚麼甚麼之中,甚麼千里之外,這一戰已經勝了七八成。」康熙道:「那也不然,羅剎是大國,據南懷仁說,幅員還大過了我們中國,決計不可輕敵。我們如打了敗仗,遼東一失,國本動搖。他們敗了卻無關大局,只不過向西退卻而已。因此這一戰只許勝不許敗。你倘若敗了,我就領兵出關親征。第一件事,便是砍你的腦袋。」說這句話時聲色俱厲。韋小寶道:「皇上望安。奴才項上人頭若是不保,那也是給羅剎兵砍下來的,決不能讓皇上來砍。」康熙道:「你明白這一節便好。兵凶戰危,誰也難保必勝。我只是要你萬萬不可輕忽,打仗可不是油腔滑調之事。」韋小寶恭恭敬敬的道:「是。」康熙又道:「倘若單是行軍打仗,本來也不用你去。不過這次跟羅剎國開仗,並不是想滅了他,只是要他知難而退,不敢來侵我疆土,也就是了。因此須得恩威並濟,要他們感恩戴德,兩國永遠和好。如果一味殺戮,羅剎國君主老羞成怒,傾國來攻,我們就算得勝,那也是兵禍連結,得不償失。能和則和,不戰而屈人之兵,才算上上大吉。你如能說得羅剎國攝政女王下令退兵,兩國講和,才是大大的功勞。」韋小寶道:「奴才見到羅剎兵的將軍之後,將皇上的聖諭向他們開導,再要他們帶話去給羅剎國攝政女王。」康熙道:「我曾傳了好幾名西洋傳教士來,詳細詢問羅剎國的歷朝故實、風土地理、軍政人事……」韋小寶道:「對,對。皇上這是知他又知自己,百戰百勝。」康熙微微一笑,說道:「那些教士都說,羅剎人欺善怕惡,如一味跟他說好話,他們得寸進尺,越來越凶,須得顯點顏色,讓他們知道咱們不好惹。因此咱們一面出動大軍,諸事齊備,要打就打,另一面卻又顯得咱們是禮義之邦,中華上國,並不隨便逞強欺人。」韋小寶道:「奴才理會得。咱們有時扮紅臉,拔刀子干他媽的,有時又扮白臉,笑嘻嘻的摸他幾下。就好比諸葛亮七擒孟獲,要叫他輸得服服帖帖,從此不敢造反。」康熙嘿嘿一笑,道:「這就是了。」韋小寶見他笑容古怪,一轉念間,已明其理,笑道:「就好比萬歲爺七擒小桂子,叫奴才又感激又害怕,從此再也不敢玩甚麼花樣,小桂子又好比是孫悟空,總之是跳不出萬歲爺這如來佛的手掌心。」康熙笑道:「你年紀大了幾歲,可越來越謙了。你如要跳出我的手掌心,我可還真的抓你不住。」韋小寶道:「奴才在皇上的手掌心裡舒服得很,又何必跳出去?」

  康熙道:「平吳三桂的事,說來你功勞也是不小,那一趟事你沒能趕上。現下我派你統帶水陸三軍,出征羅剎。雅克薩城築於鹿鼎山,我封你為三等雇鼎公、撫遠大將軍。武的由都統朋春、黑龍江將軍薩布素、寧古塔將軍巴海助你,文的由索額圖助你。咱們先出馬步四方,水師五千,倘若不夠,再要多少有多少。一應馬匹軍需,都已齊備。璦琿、寧古塔所積軍糧,可支大軍三年之用。野戰炮有三百五十門,攻城炮五十門。這可夠了嗎?」

  康熙說一句,韋小寶謝一句恩,待他說完,忙跪下連連磕頭。康熙道:「羅剎國在雅克薩和尼布楚的騎兵步兵不過六千。咱們以七八倍兵力去對付,那是雷霆萬鈞之勢了,只盼你別墮了我堂堂中華的國威才好。」韋小寶道:「這一仗是奴才代著皇上去打的,咱們只消有一點小小挫折,也讓羅剎國人給小看了。皇上儘管放心。」康熙道:「很好。你還有甚麼需用沒有?」韋小寶道:「奴才從台灣帶來了五百名藤牌兵來京,他們曾跟紅毛兵開過仗,善於抵禦火器,奴才想一併帶去進剿羅剎。」康熙喜道:「那好得很啊。鄭成功的舊部打敗過荷蘭紅毛兵,你帶了去打羅剎兵,咱們又多了三分把握。我本來擔心羅剎兵火器厲害,只怕我軍將士傷亡太多。」韋小寶道:「藤牌能擋住鳥槍子彈,這些藤牌兵著地滾將過去,用大刀斬鬼子兵的鬼腳。」康熙大喜,連稱:「妙得很,妙得很!」韋小寶道:「奴才有個小妾,當年隨著同去莫斯科,精通羅剎鬼話。想請皇上恩准,讓她隨軍辦事。」清朝規定,出師時軍中攜家帶眷,乃是大罪,因此須得先行陳請。康熙點了點頭,道:「知道了。你好好立功去罷!」韋小寶磕頭辭出,退到門口時,康熙問道:「聽說你的師父陳永華,是給鄭克爽殺的,是不是?」韋小寶一怔,應道:「是。」康熙道:「鄭克爽已歸降朝廷。我答應過他,鄭氏子孫一體保全。你別去跟他為難。」韋小寶只得答應。他此番來京,早就預擬去尋鄭克爽的晦氣,那知道康熙先行料到,如此吩咐下來,倘若再去動他,那便是違旨了,尋思:「難道這小子害死我師父的大仇,就此罷休不成?」低了頭緩步走出,忽聽得有人說道:「韋兄弟,恭喜你啊。」韋小寶聽得聲音好熟,抬起頭來,只見眼前一人身高膀寬,笑吟吟的望著自己,正是御前侍衛總管多隆。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那日他逃出宮去,明明在自己屋中已將多隆一劍刺死,這可不是他鬼魂索命來嗎?霎時之間,只嚇得全身發抖,既想轉身奔逃,又想跪下哀求饒命,可是兩條腿便如釘在地下一般,再也難以移動半步,下身前後俱急,只差這麼一點兒便要屎尿齊流。多隆走近身來,拉住了他手,笑道:「好兄弟,多年不見,做哥哥的想念得緊,別來想必諸事如意。聽說你在通吃島上為皇上釣魚,皇上時時升你的官爵,我聽了也是喜歡。」韋小寶覺得他的手掌甚是溫暖,日光照進走廊,他身旁也有影子,似乎不是鬼魂,驚怖之念稍減,喃喃應道:「是,是。」又怕他念著前仇,要算那筆舊帳,只是那一匕首明明對準了他心臟戳入他背心,如何會得不死,慌亂之際,哪裡想得明白?多隆又道:「那日在兄弟屋裡,做哥哥的中了暗算,幸蒙兄弟趕走刺客,我這條性命才得保全。這件事一直沒能親口向你道謝,心中可常常記著。你卻又托施琅從台灣帶禮物來給我,當真生受不起。」韋小寶見他神色誠摯,決非在說反話,心想:「他是御前侍衛總管,皇上身邊的近臣。施琅這次來送禮,自然有他的份。想來他向施琅問起了我,施琅便賣個順水人情,說禮物之中有一部分是我送的,以便顯得他跟我交情很深,別人沖著我的面子,不會跟他為難。只是怎麼說我趕走了刺客,這件事可弄不懂了。」多隆見他臉色白里泛青,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樣,只道他是受了康熙的斥責,安慰他道:「皇上近來脾氣有時不大好,多半是為了羅剎國欺人太甚,兄弟不必擔心。待會下了班,咱們去好好的吃他一頓,敘上一敘。」韋小寶道:「皇上恩德天高地厚,剛才又升了我的官。兄弟心中感激,真不知怎樣才報得了君恩。」多隆笑道:「恭喜,恭喜。兄弟辦事能幹,能給皇上分憂,加進官爵,那是理所當然。」艷羨之意見於顏色。韋小寶見他語氣和神色之間,對自己又是親熱,又是羨慕,素知他是直爽漢子,不會作偽,心中驚懼之意盡去,笑道:「多大哥,請你等一等,兄弟尿急得很。皇上傳見,吩咐叮囑的話很多,兄弟忍尿忍到這時候,可實在忍不住了。」多隆哈哈大笑,知道皇上召見臣子,若不示意召見已畢,臣子決不敢告退。做臣子的當真尿急起來,倒是一件大大的難事。只不過也只有像韋小寶這等寵臣,皇上才會跟他說話這麼久。別的大臣三言兩語,即命起去,也輪不到他尿急屎急。多隆和韋小寶向來親厚,今日久別重逢,心中著實高興,當即拉著他手,送他到茅房門口,站在門口等他解完了手出來。那日韋小寶為了要救師父及天地會眾兄弟性命,無可奈何,劍刺多隆,想起平日他對自己很是不錯,內心也著實歉仄,想不到他居然沒死,對自己又無絲毫見怪之意,這一泡尿就撒得加倍痛快,出得茅房來,便以言語套問當日的情景。多隆說道:「那日我醒轉來時,已在床上躺了三日四夜。關太醫說,幸虧我的心生得偏了,刺客這一刀才只刺傷了我的肺,沒傷到心。他說像我這種心生偏了的人,十萬個人中也沒一個。」韋小寶心道:「慚愧,原來如此。」笑道:「我一向只道大哥是個直心腸的好漢,哪知大哥是個偏心人。大哥偏心,是特別寵愛小姨太呢,還是對小兒子偏心?」多隆一愣,笑道:「兄弟不提,我倒也沒想起。我對第八房小妾加意寵愛些,想來便是偏心之故了。」

  兩人笑了一陣。韋小寶笑道:「這刺客武功很高,他來暗算大哥,兄弟事先竟也沒有察覺。」多隆道:「是啊。」壓低了聲音道:「剛巧那時建寧公主殿下來瞧兄弟。這種事情,咱們做奴才的是不敢多問一句的。我養了三個月的傷,這才痊癒。皇上諭示,是韋兄弟奮勇救了我的性命,親手格斃了刺客。這中間的詳細經過,兄弟也不必提了,總而言之,做哥哥的極承你的情。」韋小寶的臉皮之厚,在康熙年間也算得是數一數二,但聽了這幾句話,臉上居然也不禁為之一紅,才知還是皇帝替自己隱瞞了。一來是皇上親口說的,多隆自然信之不疑;二來其中涉及公主的隱私,宮中人人明白,這種事越少過問越好,便有天大的疑竇,也只好深藏心底。若非如此,要編造一套謊話來掩飾過去,倒也須煞費苦心。

  韋小寶內心有愧,覺得對這忠厚老實之人須得好好補報一番,說道:「兄弟在台灣帶了些土儀,回頭差人送到大哥府上。」多隆連連搖手,道:「不用了,不用了。咱們自己人,何必再鬧這一套?上次施琅帶來了兄弟的禮物,那已經太多了。」韋小寶突然想起一事:「這件事倒惠而不費,皇上就算知道了,也不能怪我違旨。」問道:「多大哥,鄭克爽這小子歸降之後,在北京怎麼樣?」多隆道:「皇上待他很不差,封了他一個一等公。這小子甚麼都不成,託了祖宗的福,居然爵位比你兄弟還高。」韋小寶道:「那日咱們鬧著玩兒,誣賴他欠了眾侍衛一萬兩銀子,由兄弟拿出來歸還。這件事大哥還記得嗎?」多隆哈哈大笑,說道:「記得,記得。兄弟那個相好的姑娘,後來怎樣了?倘若還是跟著鄭克爽,咱們這就去奪她回來。」韋小寶微笑道:「這姑娘早已做了我的老婆,兒子也生下了。」多隆笑道:「恭喜,恭喜。否則的話,鄭克爽這小子在京師之中,管他是一等公、二等公,終究是個無權無勢的空頭爵爺,咱們要欺上門去,諒這小子屁也不敢多放一個。這種投降歸順的藩王,整日里戰戰兢兢,生怕皇上疑心他心中不服,又要造反。」韋小寶道:「咱們也不用欺侮他。只不過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那是天公地道的事。別說他不過是個一等公,就算是親王貝勒,也不能欠了債賴著不還哪。」多隆道:「對,對,那日他欠了兄弟一萬兩銀子,我們御前侍衛不少人都是見證,咱們討債去。」韋小寶微笑道:「這小子可不長進得很。單是一萬兩銀子,那是小意思。他後來陸陸續續又向我借了不少債,有親筆借據在我手裡。他鄭家三代在台灣做王爺,積下的金銀財寶還少得了?定是都帶來了北京。鄭成功和鄭經是好人,料想不會搜刮百姓,可是鄭克爽這小子難道還會客氣么?他做一天王爺,少說也刮上一百萬,兩天就是二百萬,三天三百萬。他一共做了幾天王爺,你倒給算算這筆帳看!」多隆張口結舌,說道:「厲害,厲害。」

  韋小寶道:「兄弟回頭將借據送來給大哥,這一筆錢,兄弟自己是不要的……」多隆忙道:「這個萬萬不可,做哥哥的給你包討債,保管你少不了一錢銀子。我帶了手下的侍衛去登門坐討,他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不還。」韋小寶道:「這筆債是大了些,這小子當年花天酒地,花銀子就像流水一般。一下子要還清,還真不容易。這樣罷,大哥帶人去討,他要是十天八天還不出,就讓他化整為零,分寫借據,債主兒都寫成侍衛兄弟們的名字。每張借據一千兩一張也好,二千兩一張也好。那一個侍衛討到了手,就是他的。」多隆道:「那不成!眾侍衛個個是你的老部下,給老上司辦一點討債小事,還能要賞,那算甚麼話?」韋小寶道:「他們都是我老部下,是好兄弟、好朋友。這幾年來,兄弟快馬加鞭的加官進爵,可一直沒甚麼好處給大家,想想也不好意思。這幾百萬兩銀子,眾位侍衛兄弟們就分了罷。」多隆大吃一驚,顫聲道:「甚……甚麼有幾……幾百萬兩銀子?」韋小寶微笑道:「本錢嘛,也沒這許多,其中有些是花帳,有些是虛頭,利上加利的滾上去,數目就不小了。這一筆錢,大哥自己多分幾成。」多隆兀自不信,喃喃的道:「幾百萬兩?這……這未免太多了罷?」韋小寶道:「所以啊,要他分開來寫借據,討起來方便些。」壓低了嗓子道:「這件事可別牽扯我在內。倘若給御史們知道了,奏上一本,說兄弟交結外藩,放債圖利,不大不小也是個罪名。但如御前侍衛們向他討賭債,每人一千二千銀子的事,那就全不相干。大哥要是怕御前侍衛獨吃,干係太大,不妨約些驍騎營的軍官同去。他們也都是我的老部下,也該分得些好處。」多隆連聲稱是,打定了主意,這筆債討了來,至少有一大半要還給韋小寶,他雖慷慨大方,可不能讓他血本無歸。韋小寶十分得意,暗想多隆帶了這群如狼似虎的御前侍衛和驍騎營軍官去討債,鄭克爽這下子可有得頭痛了。雖然礙於皇上吩咐在先,不能親自去跟鄭克爽為難,以報殺師大仇,但這麼一搞,少說也得敗了他一半家產。這件事鄭克爽多半還是啞子吃黃蓮,不敢聲張,就算給人知道了,那也是御前侍衛和驍騎營軍官追討賭債的私事,別人只會說鄭克爽是紈絝子弟,立身不謹,來到京師,仍然賭博胡鬧,誰也不會怪到他韋小寶頭上。出得宮來,康親王傑書、李雷、明珠、索額圖、勒德洪、杜立德、馮溥、圖海、王熙、黃機、吳正治、宗德宜等滿漢大臣都候在宮門外,紛紛上前道喜,擁著他前去銅帽兒衚衕。來到巷前,只見一座宏偉的府第聳立當地,比之先前的伯爵府更大了許多。大門上一塊朱漆的匾額,卻空蕩蕩地並無一字。韋小寶識得的字,西瓜大的還沒一擔,但匾上有沒有字終究還分得出來,不禁一怔。

  康親王笑道:「韋兄弟,皇上對你的恩澤,真是天高地厚。那一年你伯爵府失火焚毀,你又不在京里,皇上得知之後,便派做哥哥的給你另起一座府第。聖旨中沒吩咐花多少錢,只說一應費用,內庫具領。這是皇上賞你的,做哥哥的何必給皇上省銀子?自然是從寬里花錢,兄弟,你瞧瞧,這可還合意嗎?」說著捋須微笑。韋小寶急忙道謝。從大門進去,果然是美輪美奐,跟康親王府也差不了多少,眾官嘖嘖稱讚,盡皆艷羨。康親王道:「這座府第起好很久,一直等著兄弟你來住。只是不知皇上如何加恩,要封你甚麼官爵,因此府上那一塊匾額便空著不寫。這『鹿鼎公府』四個字,便請咱們的李大學士大筆一揮罷。」李雷是保和殿大學士兼戶部尚書,各大學士中資歷最深,是為首輔,當下也不推辭,提筆恭楷寫了「鹿鼎公府」四個大字。從吏捧了下去,命工匠鑄成金字,鑲在匾上。

  當晚鹿鼎公府中大張筵席,款待前來賀喜的親貴大臣。鄭克爽、馮錫范等台灣降人也送了禮來,卻沒親身道賀。送走賓客後,韋小寶又開家宴,七位夫人把盞慶賀。韋小寶說起要帶雙兒隨同北征,其餘六位夫人一齊不依,說他太過偏心。韋小寶只得花言巧語,說是皇上降旨,知道雙兒到過羅剎國,懂得羅剎言語,是以派她隨軍效力。六位夫人只得罷了。好在雙兒為人溫柔謙和,和六位夫人個個情誼甚好,大家也不妒嫉於她。只建寧公主自忖以皇上御妹的身分,金枝玉葉,居然還及不上一個出身微賤的小丫頭,心中著實氣惱。不過七位夫人平時若有紛爭,其餘六人一定聯盟對付公主。建寧公主人孤勢單,韋小寶又不對她回護,近年來氣焰已大為收斂,輕易不敢啟釁。

  次日韋小寶命雙兒取出鄭克爽當年在通吃島上血書的借據,請了多隆來,交給了他。多隆大喜,說道:「既有親筆借據,咱們石頭裡也要榨出他油來。鄭克爽這小子要是膽敢賴債不還,咱們御前侍衛和驍騎營軍官不用在京里混了。」此後數日之中,康熙接連宣召韋小寶進宮,給了他一張極大的地圖,如何進軍、如何接仗、如何圍城、如何打援,一一詳細指示,用硃筆在圖上分別繪明。

  韋小寶道:「這一仗是皇上親自帶兵打的,奴才甚麼也不敢自作主張,總之是遵照皇上的吩咐辦事就是。否則的話,就算打了勝仗,皇上也不喜歡。」

  康熙微笑點頭,韋小寶這一番話深合他心意。他小時學了武藝,無法施展,只有與韋小寶扭打為樂,其後不斷派遣韋小寶出外辦事,在內心深處,都是以他為自己替身之意。韋小寶年紀比自己小,武功智謀,學問見識,無一及得上自己,他能辦得成功,自己自然更是遊刃有餘。想起明朝正德皇帝自封為威武大將軍鎮國公,親自領兵出征,也只是不甘寂寞、要一顯身手而已。康熙作事自不會如正德皇帝這般胡鬧,卻從派遣韋小寶辦事之中,內心得到了滿足。當年吳三桂造反,他是身經百戰的猛將,非同小可,必須以大臣宿將對付,倘若讓韋小寶領兵,必定敗事。這一仗打了數年,康熙雖不親赴前敵,但每一場戰役都詢問詳明,其中利弊得失,無不瞭若指掌,於實戰之中學會了兵法。此時和羅剎國開仗,事無巨細,均已籌劃妥善,大軍未出都門,便已料到此戰必勝,比之當年對付吳三桂時的戰戰兢兢,那是不可同日而語了。韋小寶出征在即,不敢再去招惹天地會的兄弟,心想:「皇上不叫我去滅天地會,那是他向我投降,已給足了我面子。我如不識相,又去跟李力世、徐天川他們聚會,給皇上知道了,卻來舊事重提,這是韋小寶搬了石頭來砸自己的腳,做人既蠢笨無比,又太不光棍。」

  欽天監擇定了黃道吉日,大軍北征。是日康熙在太和門賜宴。午門外具鹵簿,陛下張黃幄,設御座,陳敕印,王公百官會集。康熙升座。撫遠大將軍鹿鼎公韋小寶率出征官朋春、薩布素、郎坦、林興珠等,運糧官索額圖等上前跪倒。內院大臣奉宣滿蒙漢三體敕書,授大將軍敕印,頒賜衣馬弓刀。出征將官分坐金水橋北,左右奏樂,陳百戲。康熙命大將軍進御前,面授方略,親賜御酒。大將軍跪受叩飲,都統、副都統等繼進,皇帝命侍衛賜飲,然後命百官遍飲眾軍,賜金錢布匹。百官眾軍謝恩,大軍開拔。康熙親送出午門。大將軍及眾官跪請回駕。然後水陸大軍首途北征。眾大臣眼見韋小寶身穿戎裝,嬉皮笑臉,那裡有半分大軍統帥的威武模樣?素知此人不學無術,是個市井無賴,領兵出征,多半要壞了大事,損辱國家體面,但知康熙對他寵幸,又有誰敢進諫半句?不少王公大臣滿臉堆歡,心下暗嘆。正是:丞相魚魚工擁笏 將軍躍躍儼登壇

  韋小寶奉皇帝之命辦事,從來沒此次這般風光,心中的得意,那也不用說了,知道這一次事關重大,在軍中強自收斂,居然不敢開賭,途中無聊之際,也不過邀了幾名大將來擲幾把骰子,輸了喝酒而已。

  不一日,大軍出山海關,北赴遼東。這是韋小寶舊遊之地,只是當年和雙兒在森林中捕鹿為食,東躲西藏,狼狽不堪,那有今日出關北征的威風?

  其時秋高氣爽,晴空萬里,大軍漸行漸北,朔風日勁。這一日離雅克薩城尚有百餘里,前鋒何佑至大營稟報:斥堠兵得當地百姓告知,羅剎兵四齣擾民,殺人放火,姦淫捕掠,無惡不作,每過十餘日便來一次,預料再過數日,又會出來劫掠。韋小寶早得康熙指示機宜,吩咐大軍紮營不進,命何佑統率十個百人隊,在離雅克薩城三十里外分頭埋伏。如羅剎軍大隊到來,便深伏不出,避不交兵,遇到小隊敵軍,則或殺或捉,盡數殲滅,一個都不許放了回城。何佑接令而去。過得數日,這天上午,隱隱聽得遠處有火槍轟擊之聲,此起彼伏,良久不絕,料得先鋒已在和羅剎兵交戰。到得下午,何佑派人至大營報捷,說道殲滅羅剎兵二十五人,俘擄十二個。韋小寶得報大喜。傍晚時分,前鋒將所俘擄的十二名羅剎兵送到大營來。韋小寶升帳,親自審問。那十二名羅剎兵聽得韋小寶居然會說羅剎話,大為駭異,然而人人都十分倔強,說道中了埋伏,清兵人多,勝得毫不光采。

  韋小寶大怒,叫過兩名羅剎兵來,從懷中取出骰子,說道:「你們兩個擲骰子!」這擲骰之戲,西洋自古便有,埃及古墓中所發掘出來的,和中國骰子即無分別,羅剎兵倒也是玩慣了的。兩名羅剎兵相顧愕然,不知這清兵的少年將軍搞甚麼花樣,便依言擲骰。兩粒骰子,一個擲了七點,一個擲了五點。

  韋小寶指著那擲了五點的羅剎兵道:「你輸了,死蠻基!」羅剎語中,「死蠻基」是「死亡」之意。他轉頭吩咐親兵:「拉出去砍了!」四名親兵將那羅剎兵押到帳口,一刀殺死,呈上首級。餘下十一名羅殺兵一見,無不臉色大變。韋小寶指著另外兩名羅剎兵道:「你們兩個來擲骰子。」那兩名哪裡還肯擲骰,不約而同的道:「我不擲!」韋小寶道:「好,你們不擲。」對親兵道:「兩個都拉出去砍了!」頃刻間又殺了兩人。韋小寶又指著兩名羅剎兵道:「你們兩個來擲。」兩人知道倘若不擲,立時便死,擲一把骰子,倒還有一半逃生的機會。一人戰戰兢兢的拿起骰子,正待要擲,另一名羅剎兵伸手搶了過去,對韋小寶道:「我跟你擲!」神色極為傲慢。韋小寶笑道:「好啊,你竟膽敢向我挑戰。你先擲。」那兵擲了個七點,韋小寶擲了十點,笑問:「怎麼樣?」那兵神色慘然,說道:「我運氣不好,沒甚麼好話。」韋小寶道:「你來到我們中國,殺過多少中國人?」那兵昂然道:「記不清了,少說也有十七八個。你殺我好了,我反正也不吃虧。」韋小寶吩咐將他砍了,指著另一名羅剎兵道:「你來擲。」那兵拿了骰子,手臂只發抖,兩粒骰子一先一後跌在桌上,竟是十一點,贏面已很大。韋小寶想玩花樣擲個十二點,那知疏於練習,手法不靈,兩粒骰子的六點不是向上,卻一齊向下,變成只有兩點。他一怔之下,哈哈大笑,說道:「我贏了!」那兵忙道:「我是十一點,你只兩點,怎麼是你贏?」韋小寶道:「這次點子小的贏,點子大的輸。」那兵不服,說道:「自然是點子大的贏,我們羅利國向來的規矩是這樣的。」韋小寶扳起了臉,說道:「這裡是中國地方,還是羅剎地方?」那兵道:「是……是中國地方。」韋小寶道:「既然是中國地方,自然照中國規矩。誰叫你們到中國來的?下次我到羅剎地方的時候,再跟你擲骰子,就照羅剎規矩好了。你死蠻基!」轉頭對親兵說:「拉出去砍了!」

  他又叫了一名羅剎兵出來。那兵倒也精細,先要問個明白:「按照中國規矩,這一次是點子大的贏,還是點子小的贏?」韋小寶道:「按照中國規矩,是中國人贏。中國人的點子大,就算大的贏;中國人點子小,就算小的贏。」那兵氣忿忿的道:「你橫蠻得很,不講道理。」韋小寶道:「你們羅剎兵到中國來,殺人搶劫,不是我們中國人到羅剎來殺人搶劫。到底是羅剎人橫蠻呢,還是中國人橫蠻?」那兵默然。韋小寶道:「快擲,快擲!」那兵道:「反正是我輸,還擲甚麼?」韋小寶道:「不擲,死蠻基!死蠻基!」他再叫一名羅剎兵出來。那兵身材魁梧,長了滿臉須子,大聲道:「中國小子,你不用玩鬼花樣,爽爽快快將我殺了便是。這一次你們人多,埋伏在雪地里,突然涌將出來,贏了也不光采。我們羅剎國大兵到來,將你們一個個都殺了。」韋小寶道:「你給我們捉住,輸得不服,是不是?」那兵道:「自然不服!」韋小寶道:「倘若咱們人數一樣,面對面的交鋒打仗,你們一定贏的,是不是?」

  那兵傲然道:「這個自然。我們羅剎人一個打得贏五個中國人,否則的話,我們也不到中國來了。我跟你賭,你們派五個人出來跟我打。你們贏了,就殺我的頭,倘若我贏,立刻放了我。」這人是羅剎軍中著名的勇士,生具神力,眼見韋小寶帳中的將軍親兵個個比他至少要矮一個頭,以一敵五,自己贏面也是甚高。雙兒一直坐在一旁,這時聽得他言語傲慢,便道:「羅剎人,沒用。中國女人,也勝了你。」說著走過來,站在韋小寶身邊。那兵見她身材纖小,容貌美麗,忍不住笑了出來,說道:「你要跟我比武?」韋小寶吩咐親兵割斷綁住他雙手的繩索,微笑道:「好雙兒,叫他見識見識中國女人的厲害。」那兵道:「中國女人,會講羅剎話,很好,很好。」雙兒的羅剎話比之韋小寶差得遠,說起來辭不達意,不願跟他多講,左手揮出,向他臉上虛晃一掌。那兵急忙仰頭,伸手來格。雙兒右腿飛出,拍的一聲,踢中了他小腹。那兵吃痛,大吼一聲,雙拳連發。他是羅剎國的拳擊好手,出拳迅速,沉重有力。雙兒看出厲害,閃身躍到他背後,一招「左右逢源」,啪啪兩聲,在他左右腰眼裡各踢一腳。那兵痛得蹲下來,叫道:「你用腳,犯規,犯規!」原來羅剎人比拳,規定不得出腳。韋小寶笑道:「這是中國地方,打架也講中國規矩。」雙兒叫道:「羅剎的,我也贏。」閃身轉到那兵身前,右拳往他小腹擊去。那兵伸手擋格。雙兒這一拳乃是虛招,不等他擋到,右拳縮回,左拳已向他胸口。那兵又伸臂來格。雙兒左一拳、右一拳,連發十二拳,拳拳皆是虛招,這在中國武術中有個名目,叫作「海市蜃樓」,意謂盡皆虛幻。只因每一招既不打實,又不用老,自比平常拳法快了數倍。那兵連擋數下,都擋了個空,哈哈大笑,說道:「女孩子的玩意,不中用……」一言未畢,啪啪兩聲,左右雙頰已連吃了兩掌。那兵大聲叫喊,雙臂直上直下的猛攻過來。雙兒側身避過,右手食指倏出,已點中那兵右邊太陽穴。那兵一陣暈眩,晃了兩晃。雙兒躍身起來,手掌斬出,已中那兵後腦的「玉枕穴」,這是人身大穴,那兵雖然粗壯,卻也支持不住,撲地倒下,再也爬不起來。

  韋小寶大喜,攜住雙兒的手,在那兵腦門上踢了一腳,問道:「你服不服了?」那兵迷迷糊糊的道:「中國女人……使妖法……是女巫……」韋小寶罵道:「臭豬,甚麼妖法?拉出去砍了!你們這些羅剎兵,哪一個不服的,再出來比武?」餘下五名羅剎兵面面相覷,眼見這大力士都已輸了,自己絕非對手,誰都不敢說話。韋小寶道:「你們認輸投降,就饒了不殺,否則就來跟我擲骰子。大家按照中國規矩,贏得我的就活,輸了的就死蠻基!」說著右手一揮,作個砍頭手勢。五兵均想:「按照中國規矩,不管擲出甚麼點子都是你贏。」便有一兵躬身道:「投降!」韋小寶喜道:「很好!拿酒肉來,賞他吃。」親兵去後帳端出一大碗酒、一大碗肉,鬆開了那兵綁縛,讓他吃喝。羅剎國氣候嚴寒,人人好酒。韋小寶雖不喜飲,軍中所備卻是極品高粱,一端出來便滿帳皆香。餘下四名羅剎兵一聞到酒香,早已饞涎欲滴,待見那兵喝得眉花眼笑,更是心癢難搔,一個個說道:「投降,投降!要喝酒。」韋小寶吩咐將四兵鬆綁,令親兵取出四份酒肉分給他們。羅剎兵吃喝過後,猶未饜足,韋小寶吩咐各人再賞一份。五名羅剎兵喝得醉醺醺地,手挽著手唱起歌來,唱了一會,想到死裡逃生之餘,居然有此大吃大喝之樂,都向韋小寶躬身道謝。此後數日,先鋒何佑不斷解來虜獲的羅剎兵,多則十六七名,少則一兩名。這些俘虜和最先投降的五名晤談之後,得知若和大清將軍擲骰子必死無疑,投降了卻有酒肉款待,當下人人降服。這些羅剎兵本來都是亡命無賴,不是小偷盜賊,便是被判流刑的罪犯,十之八九是無惡不作之徒,東來冒險,誰都不存好心。初時殺害中國平民,十分順利,便均存了鄙視華人之意,是以雖被俘,仍然傲慢自大。直到韋小寶斬了數兵立威,其餘的才知道厲害。這些蠻橫之輩欺善怕惡,眼見對方更蠻更惡,便只有乖乖的投降了。

  這時總督高里津已奉蘇菲亞公主之召,回莫斯科升任高職。雅克薩的統兵大將名叫圖爾布青(Alexi Tolbusin)。羅剎兵小隊出外劫掠,連日不知所蹤。圖爾布青派人打探,始終不見回報,情知不妙,當下點起城中一半兵馬,共二千餘眾,親自率領,出來察看。

  圖爾布青一路行來,不見敵蹤,見到中國人的農舍住宅,便下令燒毀,男女百姓,一概殺了。行出二十餘里,忽聽得馬蹄聲響,一隊軍馬衝來。

  圖爾布青喝令隊伍散開,只見一隊清軍騎兵縱馬奔到,約有五百來人,紛紛放箭。圖爾布青哈哈大笑,說道:「中國蠻子只會放箭,怎敵得我們羅剎人的火槍厲害?」一聲令下,眾槍齊發,十餘名清兵摔下馬來。

  清軍中鑼聲響起,清軍掉轉馬頭,向南賓士。圖爾布青下令追趕,這隊清軍騎兵所乘的都是精選良馬,奔行甚速,一時追趕不上。追出七八里,只見前面樹林旁豎立一面黃龍旗,羅剎兵疾追過去,見是清軍的七八座營帳。羅剎兵火槍轟擊,營帳中逃出數十名清軍,射了幾箭,便騎馬向南。羅剎兵前鋒沖入營帳,見清軍已逃得乾乾淨淨。

  圖爾布青下馬入帳,只見桌上擺著酒肉菜肴,兀自熱氣騰騰,地下拋滿了金錠、銀錠、錦衣、珠寶。圖爾布青大喜,說道:「這是中國蠻子的大將,匆匆忙忙逃走,連金銀也不及盡數攜帶。大家上馬快追!捉到蠻子大將,重重有賞。蠻子大將身邊攜帶的金銀珠寶一定極多,大家去搶啊!」眾兵將見了金銀珠寶,便即你搶我奪,有的拿起桌上酒肉便吃,聽得主帥下令,大聲歡呼,湧出帳外,紛紛上馬,循著蹄印向東南方追去,沿途只見金錠、銀錠、刀槍、弓箭散在道旁。眾兵都說中國兵見到羅剎大軍到來,已嚇得屁滾尿流,連兵器也都拋下不要了。

  又追一陣,只見道上棄著幾雙靴子,幾頂紅纓帽。圖爾布青叫道:「中國蠻子的元帥將軍改裝逃命,多半扮成了小兵。可別讓他們瞞過了。」隨從道:「將軍料事如神,定是如此。」圖爾布青吩咐收起靴帽,說道:「抓到了中國蠻子,不管他是小兵還是火伕,叫他們都來試戴帽子,試穿靴子,試得合式的,多半便是大將。」部屬又一齊稱讚將軍聰明智慧,人所莫及。再追出數里,又奪到清軍一座營帳,只見地下除了金銀兵器之外,更有許多紅紅綠綠的女子衣裙,顏色鮮艷,營帳邊又有胭脂水粉、手帕釵環等女子飾物。眾兵將色心大動,齊叫:「快追,快追,中國蠻子帶著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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