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要多羅越聽越驚,心想這少年膽大妄為,為了想封王,不惜挑起兩國戰火,還要和瑞典國聯盟,這一仗打了起來,將來誰勝誰負雖然不知,但此時彼眾我寡,雙方軍力懸殊,這眼前虧是吃定了的;心下好生後悔,實不該虛聲恫嚇,說甚麼火槍隊和哥薩克騎兵攻打北京城,這少年信以為真,非但不懼,反而歡天喜地,這一下當真是弄巧成拙了,但如露出怯意,不免又給他看得小了,一時不由得徬徨失措。韋小寶又道:「莫斯科離這裡太遠了,大清兵開去攻打,實在沒有把握,說不定吃個敗仗,皇上反要怪我……」費要多羅一聽有了轉機,臉現喜色,忙道:「是,是。奉勸閣下還是別冒險的好。」韋小寶道:「我只是想立功封王,又不想滅了羅剎國。貴國地方很大,我也決計沒本事滅得了。」費要多羅又連聲稱是。韋小寶低聲道:「這樣罷,你發兵去打北京,我就發兵打尼布楚,咱們哥倆各打各的。打下了北京,是你的功勞;打下了尼布楚,是我的功勞。你瞧這計策妙是不妙?」費要多羅暗暗叫苦,自己手邊只二千多人馬,要反攻雅克薩也無能為力,卻說甚麼去攻打北京城,心想再不認錯,說不定這少年要弄假成真,只得苦笑道:「請公爵大人不必介意。剛才我說火槍手和哥薩克騎兵攻打北京城,那是當不得真的,是我說錯了,全部收回。」
韋小寶奇道:「話已說出了口,怎麼收回?」費要多羅道:「敝人向公爵大人討個情,請你忘了這句話。」韋小寶道:「這麼說來,你們羅剎兵是不去攻打北京的了?」費要多羅道:「不會,決計不會。」韋小寶道:「你們也不想強佔我的雅克薩城了?」費要多羅搖頭道:「不會,不會了。」韋小寶道:「這尼布楚城,你們也決計不敢要了?」
費要多羅一怔,說道:「這尼布楚城,是我們沙皇的領地,請公爵大人原諒。」
韋小寶心想:「蘇州人說『漫天討價,著地還錢。』我向他要尼布楚,是要不到手的。且向他要尼布楚以西的地方,瞧他怎麼說?」說道:「咱們這次議和,一定要公平交易,童叟無欺,誰也不能吃虧,是不是?」費要多羅點頭道:「正是。兩國誠意劃界,樹立永久和平。」韋小寶道:「那好得很。這邊界倘若劃得太近莫斯科,是你們羅剎人吃了虧,劃得太近了北京,是我們中國人吃了虧。最好的法子,是劃在中間,二一添作五。」費要多羅問道:「甚麼叫二一添作五?」韋小寶道:「從莫斯科到北京,大約是三個月路程,是不是?」費要多羅道:「是。」韋小寶道:「三個月分為兩份,是多少時候?」費要多羅不解其意,隨口答道:「是一個半月。」韋小寶道:「對了。咱們也不用多談了,大家各回本國京城。然後你從莫斯科出發東行,我從北京出發西行。大家各走一個半月,自然就碰頭了,是不是?」費要多羅道:「是。不知大人這麼干是甚麼用意?」韋小寶道:「這是最公平的劃界法子啊。我們碰頭的地方,就是兩國的邊界。那地方離莫斯科是一個半月路程,離北京也是一個半月路程。你們沒佔便宜,我們也沒占便宣。但我們這一場勝仗,就算白打了。算起來還是你們佔了便宜,是不是?」費要多羅滿臉脹得通紅,說道:「這……這……這……」站起身來。韋小寶笑道:「你也覺得這法子非常公平,是不是?」費要多羅連忙搖手,道:「不,不!絕對不可以。如此劃界,豈不是將俄羅斯帝國的一半國土劃給了你?」韋小寶道:「不會是一半啊。你們在莫斯科以西,還有很多國土,那些土地就不用跟中國二一添作五。又何必這樣客氣?」
費要多羅只氣得直吹鬍子,隔了好一會,才道:「公爵大人,你如誠心議和,該當提些通情達理的主張出來。這樣……這樣的法子,要將我國領土分了一半去,那……那太也欺人太甚。」說著氣呼呼的往下一坐。騰的一聲,只震得椅子格格直響。韋小寶低聲道:「其實議和劃界,沒甚麼好玩,咱們還是先打一仗,你說好不好?」
費要多羅不住喘氣,忍不住便要拍案而起,大喝一聲:「打仗便打仗!」但想到這一仗打下去,後果實在太過嚴重,己方又全無勝望,只得強行忍住,默不作聲。
韋小寶突然伸手在桌上一拍,笑道:「有了,有了,我另外還有個公平法子。」伸手入懷,取出兩粒骰子,吹一口氣,擲在桌上,說道:「你不想打仗,又不願二一添作五,咱們來擲骰子,從北京到莫斯科,算是一萬里路程,咱們分成十份,每份一千里。我跟你擲骰子賭十場,每一場的賭注是一千里國土。如果你運氣好,贏足十場,那麼一直到北京城下的土地,都算羅剎國的。」費要多羅哼了一聲,道:「要是我輸足十場呢?」韋小寶笑道:「那你自己說好了。」費要多羅道:「難道莫斯科以東的萬里江山,就通統都是中國的了?」韋小寶道:「我猜你運氣也不會這樣差,十場之中連一場也贏不了。你只消贏得一場,就保住了一千里土地,兩場二千里,贏得六場,就有便宜了。」費要多羅怒道:「有甚麼便宜?莫斯科以東六千里,本來就是俄國地方。七千里、八千里,也都是俄國的地方。」韋小寶與費要多羅二人不住口的交涉,作翻譯的荷蘭教士在旁不斷低聲譯成中國話。佟國綱、索額圖等聽在耳里,初時覺得費要多羅橫蠻無理,竟然要以黑龍江為界,直逼中國遼東,那是滿洲龍興之地,如何可受夷狄之逼?心中都感惱怒;後來聽得韋小寶說渴欲打仗立功,以求裂土封王,俄使便顯得色厲內荏,不敢介面:再聽得韋小寶東拉西扯,什麼交換封邑、二一添作五、又是甚麼擲骰子劃界,每注一千里土地,明知是胡說八道,對方是決計不會答應,但費要多羅的氣焰卻已大挫,均想:「羅剎人橫蠻,確是名不虛傳,要是跟他們一本正經的談判,非處下風不可。皇上派韋公爵來主持和議,果真大有知人之明。這番邦鬼子是野蠻人,也只有韋公爵這等不學無術的市井流氓,才能跟他針鋒相對,以蠻制蠻。」佟國綱、索額圖等大臣面子上對韋小寶雖都十分恭敬客氣,心底里卻著實瞧他不起,均覺他不過是皇上寵幸的一個小丑弄臣,平日言談行事,往往出醜露乖,卻偏偏又恬不知恥,自鳴得意,此番與外國使臣折衝樽俎,料想難免貽笑外邦,失了國家體面。哪知皇上量材器使,竟然大收其用,若不派這個憊懶人物來辦這樁差使,滿朝文武大臣之中,還真找不出第二個來。眾大臣越聽越佩服,更覺皇上英明睿智,非眾臣所及。索額圖聽到這裡,突然插口道:「莫斯科本來是我們中國的地方。」
荷蘭教士將這句話傳譯了。費要多羅大吃一驚,心想:「這少年胡言亂語,也還罷了。怎地你這老頭兒也這樣不要臉的瞎說?竟說我國京城莫斯科是你們中國地方?」索額圖又道:「按照貴使的說法,只要是羅剎人暫時佔據過的土地,就算是羅剎國的土地了,是不是?」費要多羅道:「本來就是這樣嘛!貴使卻說莫斯科是中國地方,嘿嘿,那……那太笑話奇談了。」索額圖道:「羅剎國的人民有大俄羅斯、小俄羅斯、白俄羅斯,又有哥薩克、韃靼等等,那都是羅剎人。」費要多羅道:「一點不錯,我國土地廣大,治下人民眾多。」索額圖道:「我國百姓的種類也很多啊,有滿洲人、蒙古人、漢人、苗人、回人、藏人等等。」費要多羅道:「正是。俄國是大國,中國也是大國。咱們這兩國,是當世最大的大國。」索額圖道:「貴使這次帶來的衛兵,好像都是哥薩克騎兵。」費要多羅微微一笑,說道:「哥薩克騎兵英勇無敵,是天下最厲害的勇士。」索額圖道:「哥薩克騎兵比俄羅斯人是厲害得多了?」費要多羅道:「話不能這麼說。哥薩克是羅剎百姓,俄羅斯也是羅剎百姓,毫無分別。好比滿洲人是中國人,蒙古人、漢人也是中國人,毫無分別。」索額圖點頭道:「那就是了。因此莫斯科是我們中國人的地方。」韋小寶聽他二人談到這裡,仍不明白索額圖的用意,他明知莫斯科離此有萬里之遙,決非中國地方,但聽索額圖說得像煞有其事,而費要多羅額頭青筋凸起,臉色一時鐵青,一時通紅,顯是心中發怒如狂,便插口道:「莫斯科是中國地方,那是半點也不錯的。中國皇帝寬宏大量,給你們劉備借荊州,一借之後就永世不還。」
費要多羅自然不知劉備借荊州是甚麼意思,只覺得這些中國蠻子不講理性,說話完全不像文明人,冷笑道:「我從前聽說中國歷史悠久,中國人很有學問,哪知道……嘿嘿,就是專愛不憑證據的瞎說。」
索額圖道:「貴使是羅剎國大臣,就算沒甚麼學問,但羅剎國的歷史總是知道的?」費要多羅道:「我國的歷史都有書為證,清清楚楚的寫了下來,決不是憑人隨口亂說的。」索額圖道:「那很好,中國從前有一位皇帝,叫做成吉思汗……」費要多羅聽到「成吉思汗」四個字,不由得「哎唷」一聲,叫了出來,心中暗叫:「糟糕,糟糕!怎麼我胡裡胡塗,竟把這件大事忘了。」索額圖繼續道:「這位成吉思汗,我們中國叫做元太祖,因為他是我們中國創建元朝的太祖。他是蒙古人。貴使剛才說過,滿洲人、蒙古人、漢人都是中國人,毫無分別。那時候蒙古騎兵西征,曾和羅剎兵打過好幾次大仗。貴國歷史有書為證,一切都清清楚楚的寫了下來,決不是憑人隨口亂說。這幾場大仗,不知是我們中國人贏了,還是貴國羅剎人贏了?」費要多羅默然不語,過了良久,才道:「是蒙古人贏了。」索額圖道:「蒙古人是中國人!」費要多羅瞪目半晌,緩緩點頭。韋小寶不知從前居然有這樣的事,一聽之下,登時精神大振,說道:「中國人和羅剎人打仗,羅剎人是必輸無疑的。你們的本事確是差了些,下次再打,我們只用一隻手好了。否則的話,雙方相差太遠,打起來沒甚麼味兒。」費要多羅怒目而視,心想:「若不是公主殿下頒了嚴令,這次只許和、不許戰,憑你說這些侮辱我們羅剎人的話,我便要跟你決鬥。」韋小寶笑嘻嘻的問索額圖道:「索大哥,成吉思汗是怎樣打敗羅剎兵的?」索額圖道:「當年成吉思汗派了兩個萬人隊西征,一共只有二萬人馬,便殺得羅剎聯軍十餘萬人大敗虧輸。成吉思汗的孫子拔都,也是一位大英雄,率領軍隊將羅剎兵打得落花流水,佔領了莫斯科,一直打到波蘭、匈牙利,渡過多瑙河。此後幾百年中,羅剎的王公貴族都要聽我們中國人的話。那時我們中國的蒙古英雄,住在黃金鑲嵌的篷帳里。莫斯科大公爵時時來向中國人磕頭。中國人說要打屁股就打屁股,要打耳光就打耳光,羅剎人還笑嘻嘻的大叫打得好,否則的話,他就當不成公爵。」(按:蒙古大將拔都於公元1238年攻陷莫斯科及基輔,蒙古人於1240年至1480年的240年間,統治俄羅斯廣大土地,建立「金帳汗國」。《大英百科全書》於「俄羅斯」條中有如下記載:「莫斯科的王子公爵,必須去伏爾加河口薩萊城朝見黃金帳中的蒙古可汗,接受封號。他們通常要忍受諸般屈辱。朝拜已畢而回到莫斯科後,便能向韃靼人收稅,欺壓鄰近的諸侯小邦。」)
韋小寶聽得眉飛色舞,擊桌大讚:「乖乖龍的東!原來莫斯科果然是屬於中國的。」
費要多羅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索額圖所述確是史實,絕無虛假,只是羅剎向來不認蒙古人是中國人。此時蒙古屬於中國,由此推論,說莫斯科曾屬於中國人,也非無稽之談。韋小寶道:「侯爵閣下,我看劃界的事,我們也不必談了,請你回去問問公主,甚麼時候將莫斯科還給中國。我也要趕回北京,採購牛皮和黃金,以便精製一頂黃金篷帳,然後拆平克里姆林宮,豎立金帳,請蘇菲亞公主來睡覺。哈哈,哈哈!」費要多羅聽到這裡,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起,衝出帳外,只聽得他怒叫如雷,大聲吆喝,傳呼命令,跟著馬蹄聲響,兩百多匹馬一齊沖將過來。
韋小寶大吃一驚,叫道:「啊喲,這毛子要打仗,咱們逃命要緊。」佟國綱久經戰陣,很沉得住氣,喝道:「韋公爺別慌,要打便打,誰還怕了他不成?」
只聽得帳外哥薩克騎兵齊聲大呼。韋小寶嚇得全身發抖,一低頭,便鑽入了桌子底下。佟國綱和索額圖面面相覷,心下也不禁驚慌。帳門掀開,一將大踏步進來,正是帶領藤牌兵的林興珠,朗聲說道:「啟稟大帥……」卻不見大帥到了何處。韋小寶在桌子底下說道:「我……我……我在這裡,大伙兒快……快逃命罷。」林興珠蹲下身來,對著桌子底下的韋大帥說道:「啟稟大帥:羅剎兵聲勢洶洶,咱們不能示弱,要干就干他媽的。」韋小寶聽他說得剛勇,心神一定,當即從桌子底下爬了出來,適才起事倉卒,以致躲入桌底,其實他倒也不是一味膽怯,一拍胸口,說道:「對,要干就干他奶奶的,老子身先士卒,勇往……勇往不……不前。不對!勇往值錢(他想勇往才值錢,不勇往就不值錢)。」拉住林興珠的手,走向帳外。一出帳外,只見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高舉長刀,騎了駿馬,圍著帳篷耀武揚威,一圈圈的不停疾馳。費要多羅一聲令下,眾騎兵遠遠奔了開去,在二百餘丈之外,列成了隊伍,二十六騎一行,十行騎兵排得整整齊齊,突然間高聲呼叫,向著韋小寶急衝過來。
韋小寶叫道:「我的媽啊!」便要鑽進營帳,轉念一想:「羅剎鬼如要殺我,躲入營帳還是給他們揪了出來,這個臉可丟不得。」當下全身發抖,臉如土色,居然挺立不動。林興珠喝道:「藤牌手保衛大帥!過來!」二百六十名藤牌手齊聲應道:「是。」快步奔來,站在韋小寶等眾大臣之前。韋小寶從靴筒中拔出匕首,心想:「倘若羅剎鬼真要動蠻,大家便拚斗一場,義氣可不能不顧。」搶過去站在索額圖面前,叫道:「索大哥別怕,我護住你。」
索額圖是文官,早已嚇得魂不附體,說道:「全……全仗兄弟了。」只見十排哥薩克騎兵急衝過來,衝到離清兵五丈外,當先的隊長長刀虛劈,一聲吆喝,眾騎兵挺身勒馬,二百六十匹馬同時間停住了腳步站定。那隊長又一聲吆喝,眾騎兵從中分為兩隊,一百三十騎折而向北,一百三十騎折而向南,奔出數十丈,兜了個圈子,又回到離帳篷二百餘丈處站定,隊形絲毫不亂。二百六十騎人馬便如是一人一騎,果然是訓練有素的精兵。費要多羅哈哈大笑,高聲叫道「公爵大人,你瞧我們的羅剎兵怎樣?」韋小寶這時才知他不過是炫武示威,心中大怒,叫道:「那是馬戲班耍猴子的玩意兒,打起仗來,半點用處也沒有的。」費要多羅怒道:「咱們再來!」心想:「這一次直衝到你跟前,瞧你逃不逃走。」叫道:「把中國兵的帽子都削下來。」哥薩克騎兵隊長叫出號令,二百六十名騎兵又疾馳過來。韋小寶叫道:「砍馬腳!」林興珠叫道:「得令!砍馬腳!別傷人!」但聽得蹄聲如雷,二百六十匹馬漸奔漸近,哥薩克騎兵的長刀在太陽下閃閃發光,眼見奔到身前三十丈、二十丈、十丈……仍未停步,又奔近了四五丈,林興珠叫道:「滾堂刀,上前!」二百六十名藤牌手一躍而前,在地下滾了過去。這二百六十人都是林興珠親手教練出來的地堂刀好手,身法刀法皆盡嫻熟,翻滾而前,藤牌護身,卻不露出半點刀光。哥薩克騎兵突見清兵滾著地來,都是大為詫異。雅克薩城守軍曾吃過藤牌手的苦頭,但那些守軍死的死,俘的俘,早已全軍覆沒。這隊哥薩克騎兵新從莫斯科護送費要多羅東來,從未見過藤牌兵的打法,均想你們在地下打滾,太也愚蠢,給馬踏死了可怪不得人。頃刻之間,第一列騎兵已和藤牌兵碰在一起,猛然間眾馬齊嘶,紛紛摔倒。藤牌兵利刃揮出,一刀便斬下一兩條馬腳,藤牌護身,毫不停留的斬將過去。羅剎兵人喊馬嘶聲中,藤牌兵已滾過十行騎兵,斬下一百七八十條馬腳,在哥薩克騎兵陣後列成了隊伍。林興珠率領藤牌兵快步奔回,又排在韋小寶之前。二百六十人中只十餘人被馬踹傷壓傷,傷勢均輕,傷者強忍痛楚,仍然站在隊中。
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大半摔下馬來,有的給坐騎壓住,躺在地下呻吟呼號,只有數十人縱騎遠遠逃開,大部份站在地上,手足無措。這些騎兵一生長於馬背,只有騎在馬上,才剽悍驍勇,雙足一著地,便如是游魚出水,無所憑藉了。韋小寶叫道:「分兵一半,圍住羅剎大官。」林興珠喝出號令,便有一百名藤牌手將費要多羅等十餘名官員圍住,一百柄大刀組成了一個刀圈,刀鋒向著圈內,只須一聲令下,這一百柄大刀擠將進去,費要多羅等還不成為羅剎肉餅子?哥薩克騎兵的正副隊長見狀,飛步奔來,大叫:「不可傷人,不可傷人!」韋小寶轉頭對穿著親兵裝束的雙兒道:「過去點了他們的穴道。」雙兒道:「好!」縱身而出,欺到哥薩克騎兵隊長身後,伸指點了他後腰穴道,跟著又點了副隊長的穴道。一名小隊長伸手入懷,拔出一枝短槍,叫道:「不許動!」雙兒抓住身畔一名羅剎兵,擋在身前,推著他走前幾步。那小隊長便不敢開槍,又叫:「不許動!」雙兒抓起那羅剎兵向他擲去。那小隊長一驚,閃身相避,雙兒已縱身過去,點了他胸口和腰間的穴道,夾手搶過他手中短槍,朝天砰的一聲,放了一槍。韋小寶大聲道:「好啊,雙方說好不得攜帶火器,你們羅剎鬼子太也不講信用。」走前幾步,對費要多羅道:「喂,你叫手下人拋下刀槍,一起下馬,排好了隊,身上攜帶火器的都繳出來。」費要多羅眼見無可抗拒,便傳出令去。哥薩克騎兵只得拋下刀劍,下馬列隊。韋小寶吩咐一百六十名藤牌手四下圍住,搜檢羅剎兵。二百六十人身上,倒抄出了二百八十餘枝短槍。有的一人帶了兩枝。尼布楚城下羅剎兵望見情勢有變,慢慢過來。東邊清軍也拔隊而上。兩鄰相距數百步,列陣對峙。羅剎兵望見主帥被圍,只有暗暗叫苦,不敢再動。
韋小寶問費要多羅道:「侯爵大人,你帶了這許多火器來幹甚麼啊?」費要多羅垂下了頭,說道:「對不起得很,我的衛兵不聽命令,暗帶火器,回去我重重責罰。」韋小寶叫道:「藤牌手,解開自己衣服,給他們瞧瞧,有沒有攜帶火器?」二百六十名藤牌手拋下藤牌,以左手解衣,右手仍高舉大刀,以防對方異動。各人解開衣衫,袒露胸膛,跳躍數下,果然沒一人攜帶火器。費要多羅心中有愧,垂頭不語。韋小寶以羅剎話大聲道:「羅剎人做事不要臉,把他們的衣服褲子都脫下來,瞧瞧他們還帶了火器沒有?」費要多羅大驚,忙道:「公爵大人,請你開恩。你……你如剝了我的褲子,我……我只好自殺了。」韋小寶道:「這褲子是非剝不可的。」費要多羅道:「請你饒恕一次,別的事情,一切都依你吩咐。」韋小寶道:「剛才你的騎兵沖將過來,嚇得我鑽到了桌子底下,大失公爵大人的體面。這件事怎麼辦?」費要多羅心想:「是你自己膽小,我有什麼法子?」但身旁清兵刀光閃閃,只好道:「敝人願意賠償損失。」韋小寶心中一樂,暗道:「羅剎竹杠送上門來了。」一時想不出要他賠償甚麼,傳下命令:「把羅剎大官小兵的褲帶都割斷了。」藤牌手大叫:「得令!」舉起利刃插進羅剎人腰間,刃口向外,一拉之下,褲帶立斷。
自費要多羅以下,眾羅剎人無不嚇得魂飛天外,雙手緊緊拉住褲腰,惟恐跌落,韋小寶哈哈大笑,傳令:「押著羅剎人,得勝回營!」這時羅剎官兵人人擔心的只是褲子掉下,毫不抗拒,隨著清兵列隊向東。佟國綱笑道:「韋大帥妙計,當真令人欽佩。割斷褲帶,等於在頃刻之間,將二百六十名羅剎官兵盡數雙手反綁了。」韋小寶笑道:「羅剎男人最怕脫褲子,羅剎女人反而不怕,那不是怪得很么?」佟國綱等人都色迷迷的笑了起來。一行人和大軍會合,清軍中推出四百餘門大炮,除下炮衣,炮口對準了羅剎軍。其時羅剎國雖然火器犀利,但在東方,卻不及康熙這次有備而戰,以傾國所有大炮的半數調到了尼布楚前線,是以不論兵力火力,都是清軍勝過了數倍。羅剎軍突然見到這許多大炮,都是面面相覷,大有懼色。統軍將官急忙傳令回城,緊閉城門。清軍卻也並不攻城。這時哥薩克騎兵的隊長、副隊長、和一名小隊長被雙兒點了穴道,兀自動彈不得。三人猶如泥塑木雕一般,站在空地之上。羅剎眾兵將回入尼布楚城時十分匆忙,未曾留意,這時在城頭望見,均感詫異,卻都不敢出城相救。過了半個時辰,見這三人仍然呆立不動,便有一隊哥薩克騎兵出城來救,只行得十餘丈,清軍大炮便轟了數發。守城將軍忙命號兵吹起退軍號,將這隊騎兵召了回去,生怕清兵大至,連出城的救兵也失陷了。城上城下,兩軍遙遙望見三人定住不動,姿勢怪異。清兵鼓噪大笑,羅剎兵盡皆駭然。
韋小寶將費要多羅等一行請入中軍帳內,分賓主坐下。韋小寶只笑嘻嘻的不語。費要多羅怒道:「公爵大人,你不用跟我玩把戲,要殺就殺好了。」韋小寶笑道:「我跟你是朋友,為甚麼殺你?咱們還是來談劃界的條款罷。」他想此刻對方議界大臣已落入自己掌握之中,不論自己提出甚麼條件,對方都難以拒卻。不料費要多羅是軍人出身,性子十分倔強,昂然道:「我是你的俘虜,不是對等議界的使節。我處在你的威脅之下,甚麼條款都不能談。就算談好了,簽了字,那也沒有效。」韋小寶道:「為甚麼沒有效?」費要多羅道:「一切條款都是你定的,還談甚麼?你不能逼我跟你談判。」韋小寶道:「為甚麼不能逼你談判?」費要多羅道:「我決不屈服。你揮刀殺了我,開槍打死我,儘管動手好了。」韋小寶笑道:「如果我叫人剝了你的褲子呢?」費要多羅大怒,霍地站起,喝道:「你……」只說得一個「你」字,褲子突然溜下,急忙伸手抓住。他的褲帶已被割斷,坐在椅上,不必用手抓住,盛怒中站將起來,卻忘了此事,幸好及時搶救,才沒出醜。帳中清方大官侍從,無不大笑。費要多羅氣得臉色雪白,雙手抓住褲帶,神情甚是狼狽,待要說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辭,苦於雙手不能揮舞以助聲勢,要如何慷慨激昂,也勢必有限,重重呸的一聲,坐了下來,說道:「我是羅剎國沙皇陛下的欽使,你不能侮辱我。」韋小寶道:「你放心,我不會侮辱你。咱們還是好好來談分劃國界罷。」費要多羅從衣袋裡取出一塊手帕,包在自己嘴上,繞到腦後打了個結,意思是說決計不談。韋小寶吩咐親兵送上美酒佳肴,擺在桌上,在酒杯中斟了酒,笑道:「請,請,不用客氣。」費要多羅聞到酒菜香味,忍耐不住,解開手帕,舉杯便飲。韋小寶笑道:「侯爵又用嘴巴了?」費要多羅喝酒吃菜,卻不答話,表示嘴巴只用於吃喝,不作別用。韋小寶不住勸酒,心想把他灌醉了,或許便能叫他屈服,那知費要多羅喝得十幾杯酒,吃了幾塊牛肉,將手帕抹了抹嘴巴,又將自己的嘴綁上了。韋小寶見此情形,倒也好笑,命親兵引他到後帳休息,嚴加看守,自和索額圖、佟國綱等人商議對策。佟國綱道:「這人如此倔強,堅決不肯在咱們軍中談和,但如就此放了他回去,卻又於心不甘。」索額圖道:「關得他十天八日,每天在他面前宰殺羅剎鬼子,瞧他是否還倔強得出?」佟國綱道:「倘若將他逼死了,這件事不免弄僵。咱們以武力俘虜對方的議和劃界大臣,皇上說不定會降罪。」索額圖道:「佟公爺說得對,跟他一味硬來,也不是辦法。」眾大臣商議良久,苦無善策。今日將費要多羅擒來,雖是一場勝仗,但決非皇上謀和的本意,可說已違背了朝廷大計,一個處理不善,便成為違旨的重罪。說到後來,眾大臣均勸韋小寶還是將費要多羅釋放。
韋小寶道:「好!咱們且扣留他一晚,明天早晨放他便是。」回入寢帳,踱來踱去的籌思,忽然想起:「先前學諸葛亮火燒盤蛇谷,在雅克薩打了個大勝仗,老子再來學一學周瑜群英會戲蔣干。」仔細盤算了一會,已有計較。
回到中軍帳,請了傳譯的荷蘭教士來,和他密密計議一番;又要他教了二十幾句羅剎話,念得正確無誤;再傳四名將領和親兵隊長來,吩咐如此如此。眾人領命而去。費要多羅睡在後帳,心中思潮起伏,一時驚懼,一時悔恨,卻如何睡得著?翻來覆去的挨到半夜,只聽得帳口鼻息如雷,三名看守的親兵竟然都睡著了。費要多羅心想:「倘若不答應中國蠻子的條款,決計難以脫身。明天惹得那小鬼生起氣來,將我殺了,豈非冤枉?天幸這三名衛兵都睡著了,何不冒險逃走?」躡手躡足的從床上起來,解下斜背的皮帶縛在腰間,以免褲子脫落,輕輕走到帳口,只見三名親兵靠在篷帳的柱子上,睡得甚熟。他伸手去一名親兵腰間,想拔他佩刀,那親兵突然打個噴嚏。費要多羅大吃一驚,急忙縮手。過了好一會,不見有何動靜,又想去取另一名親兵的佩刀。那親兵忽然伸個懶腰,說了幾句夢話。費要多羅不敢多耽,悄悄走出帳外,幸喜三名親兵均不知覺。他走到帳外,縮身陰影之中,見外面衛兵手提燈籠,執刀巡邏,北、東、南三邊皆有巡兵,只西邊黑沉沉地似乎無人。於是一步步挨將過去,每見有巡兵走近,便縮身帳篷之後,好在一路向西,都是太平無事。剛走到一座大帳之後,突然間西邊有一隊巡邏兵過來,費要多羅忙在篷帳後一躲,卻聽得帳中有人說話,說的竟是羅剎話。只聽得那人說道:「公爵大人決意要去攻打莫斯科,也不是不可以,只不過路途遙遠,十分危險。」費要多羅大驚,當即伏下身子,揭開篷帳的帳腳,往內望去,一望之下,一顆心怦怦亂跳。帳內燈火照耀如同白晝,韋小寶全身披掛,穿著戎裝,居中而坐,兩旁站立著十餘員大將,帳下數十名親兵手執大刀。韋小寶桌旁站著那作譯員的荷蘭教士,正在跟他說話。只聽韋小寶說羅剎話:「咱們跟費要多羅在這裡喝酒,談話,假的,不是真的話,談了一個月、兩個月,談來談去,都是假的話,大軍偷偷向西。羅剎公主時時接到費要多羅,笨蛋,報告,說正在跟咱們談話,她不怕,天天和甜心跳舞,睡覺。中國大軍突然間到了莫斯科城下,進攻,奇怪的進攻,將兩個沙皇,蘇菲亞公主,抓了起來。羅剎人哭了,跪倒,投降!」那荷蘭教士道:「行軍打仗的事,我是不懂的。不過一面跟羅剎人講和,一面卻出兵偷襲他們的京城,那不是不講信用嗎?上帝的道理,教訓我們不可欺詐,不可說謊。」韋小寶道:「哈哈,是羅剎人先騙人。大家說好了,雙方衛兵攜帶火器,不可以,他們身上都藏了槍,短的,他們騙人,我們也騙人。他咬我,一口,我咬他,兩口。大大的!」那教士嘿的一聲,隔了一會,說道:「我勸公爵大人還是不要打仗的好。兩國開戰,死的都是上帝子民……」韋小寶搖手道:「別多說了。我們只信菩薩,不信上帝。那個費要多羅如果公平談判,讓中國多佔一些土地,本來是可以議和的。可是他一里土地也不讓。等我們打下了莫斯科,羅剎男人上天堂,女人,做中國人老婆的。」
費要多羅越聽越心驚,暗道:「我的上帝,中國蠻子真是無法無天,膽大妄為。」只聽韋小寶又道:「今天我派了一個親兵,在三名哥薩克騎兵隊長的身上,用手指戳了幾下,這三名隊長,不會動,你見了么?」那教士道:「我瞧見的。這是甚麼魔術,真是奇怪之極。」韋小寶道:「中國魔術,成吉思汗,傳下來的。成吉思汗用這法子,打得羅剎人跪地投降,我們再用這法子去打他們,羅剎國,又死了!」
費要多羅心想:「當年蒙古人只二萬人馬,一直打到波蘭、匈牙利,天下無人擋得住,看來定有魔術。東方人古怪得緊,他們又來使這法術,那……那就如何是好?」
只聽那教士道:「羅剎人如果遠遠開槍,你們的魔術就沒用了。」韋小寶笑道:「是啊,因此,我們得假裝要在這裡談判,軍隊就去打莫斯科,像小賊一樣,偷進城去。我到過莫斯科的,城裡韃靼人很多。咱們的軍隊化裝為韃靼牧人,混進城去,羅剎守軍一定不會發覺。」
費要多羅背上出了一陣冷汗,心想:「這中國小鬼這條毒計,實在厲害得很。中國兵喬裝改扮為韃靼牧人,混進我們京城,施展起魔術來,那怎麼抵擋得住?」他不知雙兒的點穴術是一門高深的武功,必須內功練到上乘境界,方能使用,清軍官兵數萬,會點穴功夫的只她一人而已。費要多羅卻以為這魔術只須一經傳授,人人會使,這麼手指一碰,對方就動彈不得,數萬中國兵以此法去偷襲莫斯科,羅剎只怕要亡國滅種了。只聽那教士道:「公爵大人如果要派遣二萬中國兵混入莫斯科,用成吉思汗傳下來的魔術制住羅剎軍,那麼要俘虜兩位沙皇和攝政女王,的確是可以成功的。不過……不過這件事必須十分機密,大軍西行之時,不能讓羅剎人知覺了。公爵大人,今日的羅剎國已十分強大,和當年跟成吉思汗打仗時的羅剎人,是大不相同的。」韋小寶道:「我到過莫斯科,羅剎國的情形都清清楚楚,我們明天一早,放了費要多羅回去,然後跟他談判,都是假的,他不肯答應的。咱們在這裡多談得一日,中國大軍就近了莫斯科一日路程。」那教士道:「是,是。大人一切還是要小心,這件事是很危險的。」韋小寶道:「知道了。你不能夠說出去,不能讓費要多羅起了疑心的。」那教士答應了下去。韋小寶喝道:「傳王八死雞、豬玀懦夫。」親兵出帳,帶了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進來。韋小寶對二人道:「明天,我派兩隊人去莫斯科,禮物很多很多,送給蘇菲亞公主。路上盜賊多的,多派官兵保護。」華伯斯基道:「從這裡到莫斯科,只有些小股的韃靼強盜,也不算很兇,公爵大人放心好了。」韋小寶道:「你不知道。韃靼強盜,八九千人一隊,有的二十個一千人,三十個一千人。」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對望了一眼,均有不信之色。韋小寶道:「我這兩隊人,分南北兩路去莫斯科,王八死雞領北路的,豬玀懦夫領南路的。兩條路,怎樣的?」華伯斯基道:「從北路走,這裡向西到赤塔,經烏斯烏德,繞過貝加爾大湖的南端,向西經托木斯克、鄂木斯克等城而到莫斯科。」齊洛諾夫道:「南路起初的走法是一樣的,過了貝加爾湖分道,向西南經過哈薩克人居住的地方,一路向西,經奧斯克、烏拉爾斯克等地到莫斯科。」
韋小寶點頭道:「不錯,是這樣走的。我的禮物,信,由中國使者交給公主,你們兩個帶路。帶得好,有賞,多的。帶得不好,領兵中國將軍,砍下你們的頭。下去罷!」兩名羅剎隊長退出後,韋小寶拿起金批令箭,發施號令,一個個中國大將躬身接令。費要多羅不知他們說些什麼,但見所有接令的中國大將都是神情慷慨激昂,拍胸握拳,指天誓日,顯是向主帥保證,說甚麼也要大功告成,有的伸掌在自己頸中一斬,有的拔出匕首在自己胸口虛刺,口中不住說:「莫斯科,莫斯科」,料想是說倘若攻不下莫斯科,寧可自殺。韋小寶嘰哩咕嚕說了一番話,四名親兵從桌上拿起一張大地圖來,剛好對著費要多羅。
只見韋小寶的手指從尼布楚城一路向西移動,沿著一條紅色粗線,直指到一個紅色圓圈。費要多羅雖不識得圖上的中國文字,但一看方位,便知是莫斯科。韋小寶說了一番話,手指又沿著另一條線而到莫斯科。費要多羅心想:「這些中國蠻子當真可惡,原來他們處心積慮,早就已預備攻打莫斯科了。」韋小寶又說了一番話,接連說到「費要多羅」的名字,眾將一聽到,便都大笑。費要多羅心想道:「你們一定在笑我是傻瓜,騙得我談判劃界,拖延時日,暗中卻去偷襲莫斯科。哼,我才不上這當呢。」慢慢站起身來,心想:「上帝保,讓我發現了中國蠻子這個大詭計,可見我俄羅斯帝國得上帝眷顧,定然國運昌隆。反正他明天就會放我,今晚不用冒險逃跑了。」但見西邊巡邏兵來去不絕,東邊卻黑沉沉地無人,悄悄回去,幸喜清兵並未發覺。來到自己帳外,只見看守的三名衛兵兀自熟睡,於是進帳就寢。次晨費要多羅吃過豐盛早餐,隨著親兵來到中軍帳。韋小寶笑問:「侯爵大人昨晚睡得好嗎?」費要多羅哼了一聲,道:「你的衛兵保衛周到,我自然睡得很好。」
韋小寶道:「今日你不再生氣了罷?咱們來談談劃界的條款如何?」費要多羅不答,從身邊摸出手帕,又綁上了嘴巴。韋小寶大怒,喝道:「你這樣倔強,我立刻將你殺了。」費要多羅毫不畏懼,心想:「你預定今日要放我的,這樣裝腔作勢,誰來怕你?」韋小寶大發一陣脾氣,見他始終不屈服,無可奈何,只得說道:「好!你這樣勇敢,我佩服你了。放你回去罷。你回去請好好休息。十天之後,咱們再另商地點,談判劃界。」費要多羅心想:「你拚命拖延,這時候只怕偷襲莫斯科的軍隊已出發了。我決計不會上你這當。」說道:「你放我回去,很是多謝。為了表示我們的誠意,我建議今天下午就可開始談判,不必等到十天之後。」韋小寶笑道:「這件事不用忙,大家休息休息,慢慢談判好啦。」費要多羅道:「兩國君主都盼談判早日成功,還是先簽了劃界條約,再休息不遲。」韋小寶道:「我們皇上倒也不急,那麼咱們五天之後再談罷。」費要多羅搖頭道:「不必耽擱了,就是今天談。」韋小寶道:「再隔三天?」費要多羅道:「不,今天!」韋小寶道:「明天?」費要多羅道:「今天!」韋小寶嘆了口氣,說道:「你這樣堅決,我只好讓步。不過我警告你,待會談到劃分國界之時,我是決計不會隨便讓步的。咱們一尺一尺、一寸一寸的來討價還價。」費要多羅心道:「劃分國界要一尺一寸的細談,等到談妥,你們早打進莫斯科去了。你道我真是大傻瓜嗎?」當即站起,說道:「那麼敝人告辭了,多謝公爵大人的酒飯。」韋小寶送到帳口,派遣一隊藤牌兵護送他回尼布楚城,那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卻不釋放。費要多羅出得帳來,只見昨天豎立軍營的地方都已空蕩蕩地,大隊清軍已拔營離去。他暗暗心驚:「中國蠻子說干便干,委實厲害。」一行人來到昨日會談的帳前,只見那三名哥薩克隊長獃獃站在當地,所擺的姿勢仍和昨天一模一樣,絲毫動彈不得。清軍中躍出一名瘦小的軍官,來到三名隊長身前,口中大聲念咒,大叫:「成吉思汗,成吉思汗!」過去在三人身上拍拿幾下。三名隊長便慢慢能動了,只是站立了半天一晚,實是疲累已極,雙足麻木,一齊坐倒在地。六名藤牌兵上前扶起,走出數十丈後,三名隊長方能自己行走。
費要多羅更是駭異:「成吉思汗傳下的魔術,果然厲害無比,難怪當年他縱橫天下,無人能敵。幸好現下已發明了火器,可以不讓敵人近身。否則的話,中國異教徒又要統治全世界,我們信上帝的正教徒,都要變成奴隸了。」清軍藤牌手直護送費要多羅到尼布楚城東門之前,這才回去。費要多羅詢問三名哥薩克隊長中了魔術的情形。三名隊長都道:當時只覺後心和腰間一麻,便即全身不能動彈。費要多羅道:「你們身上帶著十字架沒有?」三名隊長解開衣襟,露出掛在頸中的十字架來,其中一人還多掛了一個耶穌聖像。費要多羅皺起眉頭,心道:「成吉思汗的魔法當真厲害,連耶穌基督的十字架也辟不了邪。」當即寫下了三道奏章,派遣十五名騎兵分作三路,向莫斯科告急:中國軍隊已出發前來偷襲,行將化裝為韃靼牧人,混入京城,務須嚴加防備。中午時分,三路信差先後回城,說道西去的道路均已被中國兵截斷,一見羅剎騎兵,遠遠便射箭過來,實是難以通過。費要多羅心中愁急,尋思:「只有儘快和中國蠻子議定劃界條約,那麼他們便會撤回兵馬。」
未牌時分,費要多羅帶了十餘名隨員,前去兩國會議的帳篷。這次他全然不帶哥薩克騎兵,以表決無他意,何況就算帶了衛隊,招架不了中國兵的「成吉思汗魔術」,也是無用。費要多羅學識淵博,辦事幹練,本來絕非易於受欺之人,但羅剎人心中對成吉思汗的畏懼根深蒂固,雙兒的點穴之術又十分精妙,他親見之下,不由得不信。
他先到篷帳。不久韋小寶、索額圖、佟國綱等清方大官也即到達。韋小寶見對方不帶衛隊,於是命護衛的藤牌手也退了回去。雙方說了幾句客套,全然不提昨日之事,便即談判劃界。費要多羅但求談判速成,事事讓步,與昨日態度迥不相同。韋小寶心中暗笑,知道昨晚「周瑜群英會戲蔣干」的計策已然成功,他於劃界之事一竅不通,當下便由索額圖經由教士傳譯,和對方商議條款。只見索額圖和費要多羅兩人將一張大地圖鋪在桌下,索額圖的手指不斷向北指去,費要多羅皺起眉頭,手指一寸一寸的向北退讓。這手指每在地圖上向北讓一寸,那便是百餘里的上地歸屬了中國。韋小寶聽了一會,心感不耐,便坐到另一張桌旁,命侍從取出食盒,架起二郎腿,慢慢咀嚼糕餅點心,鼻中低哼「十八摸」小調。
費要多羅決心退讓,索額圖怕事中有變,也不為已甚。但條約文字謹嚴,雙方教士一一譯成拉丁文,反覆商議,也費時甚久。到第四日傍晚,《尼布楚條約》條文六條全部商妥。韋小寶得索額圖和佟國綱解說,知道條約內容於中國甚為有利,割歸中國的土地極為廣大,遠比康熙諭示者為多。條約共為四份,中國文一份,羅剎文一份,拉丁文二份,訂明雙方文字中如有意義不符者,以拉丁文為準。當下隨從磨得墨濃、醮得筆飽,恭請中國首席欽差大人簽字。韋小寶自己名字的三個字是識得的,只不過有時把「章」字看成了「韋」字,「賣」字當作是「寶」字,三個字聯在一起就不大弄錯了,但說到書寫,「小」字勉強還可對付,餘下一頭一尾兩字,那無論如何是寫不來的。他生平難得臉紅,這時竟然臉上微有硃砂之色,不是含怒。亦非酒意,卻是有了三分羞慚。索額圖是他知己,便道:「這等合同文字,只須簽個花押便可。韋大人胡亂寫個『小』字,就算是簽字了。」韋小寶大喜,心想寫這個「小」字,我是拿手好戲,當下拿起筆來,左邊一個圓團,右邊一個圓團,然後中間一條杠子筆直的豎將下來。索額圖微笑道:「行了,寫得好極。」韋小寶側頭欣賞這個「小」字,突然仰頭大笑。索額圖奇道:「韋大帥甚麼好笑?」韋小寶笑道:「你瞧這個字,一隻雀兒兩個蛋,可不是那話兒嗎?」清方眾大臣忍不住都哈哈大笑,連眾隨從和親兵也都笑出聲來。
費要多羅瞪目而視,不知眾人為何發笑。當下韋小寶在四份條約上都畫了字,在羅剎文那份條約上,中間那一直畫得加倍巨大,然後費要多羅、索額圖、俄方副使等都簽署了。中俄之間的第一份條約就此簽署完成。這是中國和外國所訂的第一份條約。由於康熙籌劃周詳,全力以赴,而所遣人員又十分得力,是以尼布楚條約劃界,中國大佔便宜。約中規定北方以外興安嶺為界,現今蘇聯之阿穆爾省及濱海省全部土地盡屬中國,東方及東南方至海而止。雙方議界之時,該地區原無歸屬,中國所佔之地亦非屬於羅剎,但羅剎已在當地築城殖民,簽約後被迫撤退,實為中國軍事及外交上之勝利。約中劃歸中國之上地總面績達二百萬方公里,較之今日中國東北各省大一倍有餘。此約之立,使中國東北邊境獲致一百五十餘年之安寧,而羅剎東侵受阻,侵略野心得以稍戢。自康熙、雍正、乾隆諸朝而後,滿清與外國訂約,無不喪權失地,康熙和韋小寶當年大振國威之雄風,不可復得見於後世。(按:條約上韋小寶之簽字怪不可辨,後世史家只識得索額圖和費要多羅、而考古學家如郭沫若之流僅識甲骨文字,不識尼布楚條約上所簽之「小」字,致令韋小寶大名湮沒。後世史籍皆稱簽尼布楚條約者為索額圖及費要多羅。古往今來,知世上曾有韋小寶其人者,惟「鹿鼎記」之讀者而已。本書記敘尼布楚條約之簽訂及內容,除涉及韋小寶者系補充史書之遺漏之外,其餘皆根據歷史記載。)依據當時習慣,雙方同時鳴炮,向天立誓,信守不渝。清方大炮四百餘門,在尼布楚城東南西北四方同時響起,大地震動。俄方大炮只二十餘門,炮聲廖廖,強弱之勢,相差實不可以道里計。費要多羅暗叫僥倖,倘若議和不成,開起仗來,俄國非一敗塗地不可。
當下兩國使臣互贈禮物。費要多羅贈給韋小寶等人的是時表、千里鏡、銀器、貂皮、刀劍等物。韋小寶贈給對方使節的是馬匹、鞍轡、金杯、絲綢衣衫、絹帛等物,此外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各贈紋銀二十兩,以賠償被清兵割斷的褲帶。當晚大張筵席,慶賀約成。費要多羅兀自擔憂,不知前去偷襲莫斯科的清兵是否即行召回。不斷以言語試探,韋小寶只是裝作不懂。過得兩日,費要多羅得報,有大隊清兵自西方開來。他登上城頭,以千里鏡眺望,果見一隊隊清兵向西而來,渡過尼布楚河以東紮營。費要多羅大喜,知道西侵的清兵已然召回。他哪知大隊清兵只在尼布楚之西二百里外駐紮候命,一聽得炮聲,便即拔隊緩緩而歸。
又地數日,石匠已將界碑雕鑿完竣。碑上共有滿、漢、蒙、拉丁及羅剎五體文字。界碑分立於格爾必齊河東岸,額爾古納河南岸、以及極東北之威伊克阿林大山各處。碑文中書明兩國以格爾必齊河為界,「循此河上流不毛之地,有名大興安以至於海,凡山南一帶流入黑龍江之溪河,盡屬中國;山北一帶之溪河,盡屬俄羅斯」;又書明:「將流入黑龍江之額爾古納河為界,河之南岸,屬於中國;河之北岸,屬於俄羅斯。其南岸之眉勒爾客河口,所有俄羅斯房舍,遷徒北岸」;又書明:「雅克薩所居俄羅斯人民及諸物,盡行撤往察罕汗之地」;又書明:「凡豬戶人等,斷不許越界,如有相聚持械捕獵,殺人搶掠者,即行捕拿正法,不以小故阻壞大事,中俄兩國和好,毋起爭端。」兩國欽差派遣部屬,勘察地形無誤後。樹立界碑。此界碑所處之地,本應為中俄兩國萬年不易之分界,然一百數十年後,俄國乘中國國勢衰弱,竟逐步蠶食侵佔,置當年分界於不顧,吞併中國大片膏腴之地。後人讀史至此,喟然嘆曰:「安得康熙、韋小寶於地下,逐彼狼子野心之羅剎人而復我故土哉?」樹立界碑已畢,兩國欽差行禮作別,分別首途回京復命。韋小寶召來華伯斯基與齊洛諾夫,命二人呈奉禮物給蘇菲亞公主,其中既有錦被,又有綉枕。北國荒鄙之地,這些物事無處購置,均是雙兒之物。韋小寶笑道:「公主如當真想念我,就抱抱絲棉被和枕頭罷。」華伯斯基道:「公主殿下對大人閣下的情意天長地久,棉被枕頭容易殘破,還是請大人派幾名築橋技師,去莫斯科造座石橋,那就永遠不會壞了。」韋小寶笑道:「我早已想到此節,你們不必羅蘇。」命親兵抬出一隻大木箱,長八尺,寬四尺,宛似一口大棺材一般,八名親兵用大杠抬之而行,顯得甚是沉重。箱外鐵條重重纏繞,貼了封條,以火漆固封。韋小寶道:「這件禮物非同小可,你們好生將護,不可損壞。公主見到之後,必定歡喜,這天長地久的情意,和中國石橋完全一般牢固。」
兩名羅剎隊長不敢多問,領了木箱而去。這口大木箱重逾千斤,自尼布楚萬里迢迢的運到莫斯科,一路之上,著實勞頓。蘇菲亞公主收到後打開箱子,竟是一座韋小寶的裸體石像,笑容可掬,栩栩如生。
原來韋小寶召來雕鑿界碑的石匠,鑿成此像,又請荷蘭教士寫了「我永遠愛你」幾個羅剎文字,雕在石像胸口。蘇菲亞公主一見之下,啼笑皆非,想起這中國小孩古怪精靈,卻也非羅剎男子之可及,不由得情意綿綿,神馳萬里。這石像便藏於克里姆林宮中,後來彼得大帝發動政變,將蘇菲亞公主驅逐出宮,連帶將此石像擊碎。唯有部份殘軀為兵士攜帶出外,羅剎民間無知婦女向之膜拜求子,撫摸石像下體,據稱大有靈驗雲。
註:「都護」是漢朝統治西域諸國的軍政總督,「玉門關」是漢時通西域的要道,「玉門關不設」意謂疆域擴大,原來的關門已不成為邊防要地。「銅柱界重標」指東漢馬援征服交趾(安南)後,開拓疆土,立銅柱重行標界,意謂另定有利於中國的國界。